第二十四章
「我把沈晏睡了。」
阮清輝在群里說。
群里一時寂靜,因為這聽起來是個既突然又合理的後續。
讓我們把時間撥回到那個在Mandy家聚餐的周六。
阮清輝在衛生間里老半天,然後出來,Mandy請大家入席。Steven對著兩個嶄新的兒子,只能用愛不釋手來形容,帶著小朋友們在院子里玩水槍,乒乒乓乓。於是飯桌上只得四個女人。
阿姨還在布菜,阮清輝冷不丁跟我說:「你的MBA考試準備得怎麼樣了?沈晏攛掇你去考,總得幫你輔導下吧?」
我不明白她為什麼拎起這個話題,但我們倆能破冰總是好事,我於是正常答:「他給我找了些往年的面試題,不過我主要擔心英語,畢竟很多年沒拿起英文課本了。」
阮清輝漫不經心地說哦,然後對著Mandy解釋:「哦,我們在說Tracy考P大MBA的事,她老公的弟弟,叫沈晏,是P大教授。」
Mandy在往分酒瓶里倒紅酒,她抬頭,慌張地點頭,酒瓶倒歪,紅酒灑到桌子上。阿姨拿廚房濕巾紙來擦,Mandy退後一步給她騰地方,卻被椅子絆到,摔在地上。
洪瑜去扶她,阮清輝坐在椅子上關心地問「你沒事吧」,卻一動沒動。
洪瑜一邊在跟Mandy說雙胞胎報的跆拳道課程,一邊在群里艾特阮清輝問:「你又咋啦?」
阮清輝在吃伊比利亞火腿,然後面不改色地在群里答:「沈晏跟Mandy也有一腿。我剛才看到Mandy手機了。」
洪瑜回復她:「你要是那麼在意的話,你把沈晏睡了吧。就當了一樁心愿。」
接著洪瑜提議大家碰杯,阮清輝舉起杯子的同時,左手飛快地回了個「好的」。
阮清輝到底是效率派,周一早上,已經在群里宣布,「睡了」。
只有馮楚楚追問:「???沒有更多的細節嗎?」
阮清輝答:「你一個寫小說的,自己腦補就行。」
晚上我們聚在洪瑜家,馮楚楚下論斷說:「所以以前那種刻板印象:睡完以後女的會產生無限依戀,男的反而失去新鮮感……是假的,是男性給女性灌輸的潛意識。」
我謹慎地發言:「科學角度說,發生性關係後女的會分泌催產素,導致黏上對方,斷絕關係後,因為催產素沒有持續刺激分泌導致荷爾蒙失常,表現形式就是抑鬱或歇斯底里。俗話叫做失戀。」
講完我有點惆悵:男性佔據太多生理優勢了。連科學都向著他們。
「誇張了。」洪瑜難得地參與討論:「在大城市裡,性是不算數的,就是一男一女可以發生的一種即興聯結。」
」那什麼算數呢?」馮楚楚提問。
洪瑜想了想,聳聳肩:」很遺憾,可能還是錢吧。能談錢的才是真感情,其餘都是調情。「
阮清輝全程沉默,盯著手機發獃。
我看已經晚上十點,猜測她跟沈晏今晚還有約會,就提議要不我們散了。
阮清輝卻沒有要走的意思,她往沙發上一仰,說我想喝點酒。
馮楚楚頗覺扼腕:「沈晏……沈老師表現這麼……不盡人意嗎,好幻滅,以後寫床戲不能代入他了。」
」你不找沈晏啊?」
「沈晏不找你嗎?」
我跟洪瑜分別提出兩個疑問,第一句是我說的。
阮清輝搖頭:「沈晏給我發了個笑話……這屬於例行關懷吧,就跟大家上完床總得聊聊天一樣。」
洪瑜說你別這麼悲觀,按照沈晏的條件,不需要走全個流程。他可能就是惦記你。
阮清輝噗嗤一笑,然後說:「我只是突然清醒過來了。」
她坐正身子,然後對著我和洪瑜說:
「我其實沒有非結婚不可,但我覺得,如果我想突破沈晏八百個炮友的重圍,跟他正式在一起,我就需要一個壓倒性的優勢,但我沒有。」
洪瑜說你也有另一個解法:時間、耐心、和無限的包容。不然為什麼那麼多企業家和男明星最後都找了女助理,所有人都孤獨,都沒有安全感,都想要那種無底線沒原則的愛。
「是。」阮清輝點頭,繼而嘆息說:「但我不是那種媽媽型的女人。」
說這話的時候她掃了我一眼,又欲蓋彌彰地低頭,是怕我聽到這話多心。
我並不覺得冒犯。
阮清輝幽幽地說,你們還記得Simon嗎,兩年前我跟他短暫約會過,不記得也沒關係,他就是很路人甲,我當時就把他擱置了。前兩天我看到他跳槽去一個視頻平台做副總裁了,就順口恭喜了句,你們知道他說什麼嗎?
他恭維我說,雖然許久不見,每次朋友圈看到我的照片還是賞心悅目,又閑閑聊起,說能不能介紹一些,跟我一樣高學歷的漂亮姑娘給他認識,哦,但是要95後的。
阮清輝有點自嘲地說,風水輪流轉,輪到他羞辱我了。
「你去年好像說過那誰,要94後啊?」有時,馮楚楚在我們對話里冷不丁冒出來的一句,像毫無感情的存儲器。
洪瑜瞟了她一眼說,去年94年後是25歲,今年95才是。
「只愛年輕美女固然是寫在基因里的東西,但我每次看男性大喇喇地宣揚這種偏好,仍然覺得不雅觀。」洪瑜用這種方式替清輝找回尊嚴。
阮清輝搖頭,說我不在意Simon給我打幾分,但我意識到,我跟絕大多數男性已經是相看兩相厭的狀態。
她抬起頭抓洪瑜的手,語氣凄惶:「以後再也不是我單方面對人家挑挑揀揀了。」
洪瑜摩挲阮清輝的頭髮:「其實我一直想跟你說,不管你是不是立志嫁人,事業都是你的唯一解法。普通女人當然30歲後門前冷落車馬稀,因為青春紅利吃完了,只有事業能延伸一個女人的婚戀壽命。人跟人之間……那點熱情是很快會燒完的,自己有立身之本,男人總高看一眼。」
「市場就是這樣,也談不上殘酷,女性隨著年齡增加就是得放低身段和標準,想永遠有戀愛談,你得拿出資本來。」
難以相信阮清輝竟自此發憤起來。
Leo升職的事,已經算是鐵板釘釘,只是他們國企有半年的公示期,過了這半年,Leo就是晉陞速度最快的副總。人春風得意的時候,最不介意身段軟。
Leo頻頻給我打電話示好,我不接,他就像戀愛伊始時候那樣給我發無窮無盡的表情包。公司前台給我遞過來一束花,她憋笑說,是你先生送的,同事起鬨,要我教御夫術。
我下班,在公司門口看到Leo開著新車橫亘在門口。
我說這好像是泡二十歲女孩的招數。
Leo低頭嘆息:「可惜沒有那麼早遇見你。」
我拔腿想走。
Leo抓住我的手:「再給我一次機會。」
我不置可否。
Leo接著加砝碼:」Tracy,我們風雨同舟這麼多年……接下來我得到的一切,都願意跟你共享。「
他把一張銀行卡遞給我。
那一刻我想起洪瑜的台詞:能談錢的才是真感情,其餘都是調情。
我覺得在公司門口拉拉扯扯著實不雅,上車,Leo說,我準備了晚餐,怕自己廚藝不精,還特意叫了沈晏。
我心知他是怕場面失控,所以要找沈晏來助陣。
我有時真的能深度理解阮清輝,甚至理解她前陣子對我的敵意。
沈晏今天打扮很隨意,就穿了件T恤,沒什麼髮型可言,甚至有點鬍子拉碴,但眉骨鼻子下還是起伏得那麼好看,他說稍等,端出來的是西班牙海鮮飯、迷迭香岩鹽烤土豆、白醬佐扇貝煎白蘆筍,賣相跟口感都足以讓專業主廚失業。
Leo說,沈晏真是做什麼都能幹到極致,食材都是他準備的,連鹽都要自帶。我說鹽能有什麼區別,結果一嘗,還真是不一樣。
我說你在群里發個鏈接?
沈晏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他說這是我從一個海島上背回來的,這一袋你們留著吧,我家裡還有。
我心裡深深深深地嘆氣。
一個連鹽都要從海島背回來的男人,真的很難被一個特定的女人帶回家私藏。
因為跟Leo實在是有些無話可說,我只能跟沈晏找話題,我說你最近見到清輝了嗎,她現在好忙,都不出席我們的聚會了。
生平第一次,我在沈晏臉上見到了一種疑似為「尷尬」的神情,他說,有陣子沒聯繫了。
我在心裡彎彎繞繞地算了一下,突然領悟,應該是倆人睡完後,阮清輝人間蒸發。
我暗暗發笑,直男就是直男,就連沈晏,也會略略糾結於「睡完之後她居然不理我了」。
我決定替阮清輝瞞下她的心路歷程,能稍稍挫磨下沈晏的自信總是好的。
我又起話頭說,你認識Mandy嗎?
沈晏這回倒是自如很多,他說是,她算是我的初戀。
我「啊?」了一下,這倆人看起來特別八竿子打不著關係。
」Mandy比你——還大一些吧?「
沈晏點頭,簡要地介紹了倆人的經過:」我16歲剛來北京時候認識她的。她那時候19歲,在北舞。「
」怎麼認識的?「
」我一個人去看電影,她坐在我左側。「
我失笑。
而Leo目瞪口呆,可能是想不出一個十六歲乳臭未乾的小子怎麼能泡到北舞的漂亮女生。
這世上男性分兩種,一種是篤信用權力用錢交換性資源的,一種是憑性魅力就能單槍匹馬泡妞的。
前者無法懂得後者的獲得路徑。
我說Mandy後來嫁給了一個富一代,現在在家當全職太太,過得很好。
沈晏臉上沒有一丁點的酸或者不屑。他說:Mandy是很熱愛家庭的人,她值得這些。
我替阮清輝拍案叫絕。
Leo的手機振動,他躲去卧室接電話,我跟沈晏沉默地吃飯。
突然他來了句:替我問清輝好。
我說一定,沒忍住竊笑了一下。
抬頭一看,沈晏絲毫沒有尷尬,他溫柔而坦蕩地看著我。
我都看得好奇了,想知道誰會是沈晏的終結者。
這時Leo走進來,他面色有些凝重:Tracy,我媽做CT年檢,發現胃部有個陰影。小城市醫療資源跟不上,我想讓她明天就來北京。
我握住他的手,我說好。
Leo前年父親去世,當時他很憔悴了一陣子,我在心裡做了接下來Leo母親長居北京的打算。
我對Leo母親印象不壞,勤儉、能幹、務實的南方婦人,Leo的父親木訥少話,母親於是主宰安排了一家人的生活。Leo說,小時候家裡條件並不好,但母親會找相熟的小販,用很便宜的價錢買幾條很小的活魚回家,她廚藝也好。幾條小魚或煎或炸,都做得香噴噴的;不常買新衣服,但她會自己當裁縫,最新的款式她看一眼就能做,她讓Leo成為弄堂里最被羨慕的小男孩。
我跟Leo說,放心,我會先照顧媽媽的。
Leo感激地反握住我的手。
那是4月2號的事情。
我還沒正式原諒Leo,就突然回到了妻子和兒媳這個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