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樂章I
擁有再多物質財富的男人,也比不過一個相信童話的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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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這麼驚訝?你認識他嗎?」醫生助理觀察著裴詩的表情,似乎也很好奇。
「是,他是我的朋友。」
「只是朋友?男生可不會為朋友做這麼多事。」助理搖搖手指,非常篤定地說道,「他喜歡你。」
裴詩越來越不能理解了:「不,他不喜歡我。」
「你怎麼知道?你們現在還有聯繫?」
「對。」
「所以,我們不能管那個叫『喜歡』了。應該叫愛。He』s madly in love with you. You know, in western world,love is a big word for us.」
醫生聽懂了後面那句話,補充道:「Yes, I』m pretty much sure of this as well. This kid knew you played violin……Excuse me, do you still play it right now?」見裴詩點頭,醫生更加確定地說,「He kept repeating that we had to save you, who would be the most celebrated and prominent violist of our time.」
「He doesn』t love me. He』s got a girlfriend.」雖是這樣說著,但裴詩的腦海里卻是一片空白。聽到這麼震驚的消息,她甚至不知該從哪裡開始思考。
「Oh, that』s strange. Probably he is your big fan then.」
「Well, doc,you know, people from east Asia are different from us. Their relationship is very complicated and ambiguous. As a matter of fact, they don』t even marry the ones they love most of the time……」
就在助理跟醫生大講亞洲婚戀文化的時候,忽然一群醫生護士進入病房。他們和旁邊的女律師說了幾句話,就拔掉了她的輸液管,將她的病床往外推。此時,一個金髮碧眼的妙齡女子擠了進來。一身極具貴族氣息的黑色連衣裙包裹住她高挑的身材,長長的波浪捲髮閃著金光,令她看上去就像芭比娃娃一樣。她紅著眼說了一句「Oh my god」,就握住了病床上女律師的手。裴詩這才看見女律師的樣子,原來她和那個妙齡女子很像,只是年長一些,金色的捲髮在肩部往上翹起,看上去成熟又性感。她比裴詩想得要漂亮多了,但是,那張臉卻憔悴得像是接近死亡。當護士門把她抬出門時,她轉過頭最後看了一眼裴詩,微微笑了一下,像是再也不懼怕任何事情。
與那雙眼睛相對的時候,一種強烈的熟悉感湧來。裴詩總覺得像是在哪裡見過這個人,但到底沒能想起來。她只坐直了身子,迷惑地看著她消失的方向:「她怎麼了?他們為什麼要把她抬出去?」
「她的病情加重了,需要換病房。你看她女兒都來了。」
所以,那個黑裙女孩就是女律師摯愛男人的孩子嗎?裴詩點點頭:「病情加重?」
醫生助手看了看門外,惋惜地嘆了一口氣:「嗯,應該是腫瘤。」
「腫瘤?」裴詩一時沒反應過來,「……Cancer?」
「Yes. So I』d better go back to work, or he……」醫生停頓了一下,然後指了指天上,「Will blame us.」
裴詩還真的看了看天上,然後才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麼,笑了出來。然後,醫生助手向她詳細交代了當年的手術情況,治療肺炎的醫生和護士進來為她看病,重新打點滴,病房裡就只剩下了她一人。不管過多久,她始終有些無法相信夏承司為自己做過的事。當時她的情況特別危險,如果不是他,可能她現在已經只剩下一把骨灰——想到這裡,就覺得特別想念他。哪怕他不喜歡自己也好,很想見他一面,當面感激他。她拿出手機,想要發消息給他,發現裡面有一條特別醒目的消息:「其實,我喜歡的人是你。」
發送時間是前一天晚上,發送者是她自己。一直以為那只是做夢,沒想到她真的起來發了消息!可是,不管怎麼往下拉,她也沒能找到夢裡出現的那條「我也一樣」。
他根本沒有回復她。
天啊,自己到底做了什麼事!裴詩把頭埋進枕頭裡,要不是因為在輸液,她已經開始捶打病床了——不管夏承司當年是因為什麼原因救她,現在他就是不喜歡她啊。她居然還這樣厚臉皮地給他發消息了,這簡直比酒醉告白還要丟人。
但是,觀察了一下,她發現還有更讓加丟臉的事——他的朋友圈裡又有一條幾個小時前轉發的一篇養生文章。他從來不發朋友圈,這一次轉發這篇無關痛癢的文章,是不是在間接告訴她,他已看到她的消息,只是沒興趣回復?也就是說……告白被無視了……?
夏承司你真是個混賬東西!悶騷,討厭!!
真是太過分了,明明做了比喜歡還要多的事,明明之前說喜歡我很多年了,但現在又和別的女人在一起,到底是想怎樣啊?有本事就什麼都不要做啊,做了再玩冷暴力,這樣算什麼……
夏承司,你真不是個東西……
一整個白天,裴詩埋進枕頭裡的腦袋,再也沒有抬起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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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晚上,裴詩做了一場綺麗的夢。
夢中她穿過了無數個春秋四季,越過了短暫凜冽的寒冬,最終停在了夏季的長河裡。她手裡拿著一本魔法詩集,不論她讀到哪裡,世界都會變成詩歌描寫的那樣:當她讀到濟慈的詩,她聆聽著流蕩的鳥鳴,跟隨一隻細腳的紅雀,跳向深深的幽徑,穿過扁桃花叢和肉桂樹,擁抱了葳蕤的綠葉世界;當她讀到顧城的詩,晝夜不斷交替猶如雙色的斑馬條紋,猶如光亮甲殼蟲的車輛穿梭在時光的隧道中;當她讀到阿多尼斯的詩,她來到了絕望的城市,人們為譜寫王座之歌,在其中相互廝殺吞食,用死者的鮮血作為墨水……最後,她讀著費特的詩歌,看天上的星星都在空中連成一片,相互愛慕著,燃燒為火焰,化作成流星,飛行著墜落在黑色的大地。
她又站在了那片夏季的長河中。流星滑落的聲音規則地響起,在她身邊划下無數條銀色的光線。這一刻,魔法的詩集變成了一把會發光的小提琴,它和流星一樣,照亮夏夜的河水。她把小提琴架在肩頭。那一刻,在遙遠的國度,藹利亞出現在了上帝的面前,乞求他令雨水降落。當她開始演奏,當第一個音符響起,也是第一滴雨落下的時刻,她在水中踮起了腳尖……
這個夜晚,倫敦的雨比前一夜的稀疏,雨滴卻大了很多。裴詩被打在玻璃窗上的雨聲吵醒,從睡夢中穿梭回現實。
夢如霧般散去,她始終不能相信它就這樣結束了。她獃獃地看著窗外,意識到外面街道還是處於一片黑暗中,可是,世界卻突然變得美麗起來。
這是從未有過的感覺。所有的仇恨在這一夜都煙消雲散了。胸腔的心跳是如此平穩強烈,好像早已被另一種飽脹的情緒填滿。
雖然母親拋棄了他們,但她給了自己生命;雖然父親離開很早,但他教會了她小提琴,教會了她如何去愛;雖然夏承司沒有和她在一起,但他為了她的夢想付出了那麼多,他令她懂得了什麼叫不用言說的關懷……他們留給自己的,都是最美的記憶。
夢已經散去了,但伴隨著她整個夢境的雨聲沒有停。她四下打量了一圈,在桌子上看見了護士留下的筆和紙,然後拿起那張紙,在上面快速畫了空白五線譜。她閉著眼睛,聆聽著窗外的雨聲。果然,大自然的音樂永遠是最美的……
如果有一首曲子,它的開頭就像這場雨一樣,能輕鬆自然地進入我們的回憶與夢境中……
過了幾分鐘,她想像著大提琴模擬雨聲的規律撥弦聲,還有雨水般潮濕細膩的小提琴主旋律,在五線譜上畫下了密密麻麻的小蝌蚪。以前從來沒寫過這樣複雜的協奏曲,因此寫完第一行,她決定把行距留得很大,這樣方便以後修改。但在這之前,她先在這張紙的最上方寫下一行字「The 1st movement」。
——裴詩的D小調小提琴協奏曲「夏夢」。第一樂章,優雅的行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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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幾天里,倫敦一直是陰雨天。裴詩在住院修養的時候,只要有時間就會寫曲子。護士見勸她休息無用,乾脆出去幫她買了幾個空白五線譜本子。這下她更加沒節制了,寫得更多更快。她不僅譜寫了小提琴的部分,還把其它弦樂器的部分也寫了下來。因為留下大段空白待改,一個本子很快就用完了。雖然她身邊沒有樂器,但是,許多樂器輪流交疊的聲音一直在耳邊沒有停過。有的時候,她做夢都會夢到這些曲子,甚至會在夢中把譜子寫完,然後起來又會大肆作曲一番。
她有的時候會打電話給周派德,為他哼唱自己的曲子,周派德一邊抱怨她五音不全,一邊又點評說:「旋律還可以聽,等你草稿寫得差不多了,就拿譜子給我看看。」她有時候還會發郵件給Ricci夫人,問她許多關於弦樂隊配合以及作曲的問題,對方給了她很多中肯的意見。
因為沒有好好休息,她的病好得並不快,但過了一周,她總算可以健健康康地出院了。走在倫敦的街頭,她時而與大量的外國人擦身而過,時而走到寂靜無人的小巷,但靈魂卻不再是孤立的,世界披上了生命的衣裳。她覺得自己就像是一隻新生的海鷗,像張開摺扇一樣打開自己的翅膀,在自由的天空里飛翔。
她去見了Ricci夫人——
「This concerto will serve as an inspiration for a lot of composers in the future.」看過「夏夢」的草稿,Ricci夫人把它放下來,「You』ll finally make it, Shi.」
她也去見了周老師——
「貝多芬,莫扎特,巴赫,你最喜歡誰?」
「周老師喜歡誰呢?」
「莫扎特。」
「我喜歡巴赫。」
「看出來了。你寫的曲子全是小調的。」周派德將枯瘦的十指交握在桌子上,一臉莊嚴地看著她,「不過,小調總是有些憂傷。」
「藝術本身就是憂傷的。」
周派德思索了五六秒,嘴角露出了笑容:「說得沒錯。」
她每天都會打電話給裴曲。他已經迫不及待想她回去了,但她總是將回去的時間延後。她甚至還開始接了臨時工:去古典樂團幫小提琴大師伴奏,去交響樂團充當背景流,去歌劇院為著名的歌唱家們演奏插曲……周派德時不時會去聽她的演奏,但即便是在她充當群眾演奏者的情況下,他也對他十分苛刻:「這些都不是你的個人秀,哪怕你因為過度投入犯了一點錯誤,也不會有人注意到。在西方,你就算拉曲子變成了羊癲瘋狀,也不會有人覺得你奇怪。可一旦你回國,想要做到如此收放自如就很困難。這剛好是你訓練的時候,別以為機會多就浪費了。」
她經常在為小提琴大師伴奏的時候,認真觀察他們的技巧,並在每場音樂會結束後都步行回家,反覆思索演奏的細節。有一天,她在牛津街路過一家甜品店。商店早已打烊,但櫥窗里的燈依然全部亮著。甜品店因此變得像是一個小型博物館,展覽著裡面五顏六色的糕點,燈光在它們身上淺淺地落下一層金色的流沙。
裴詩並沒有靠過去看那些糕點。因為在那個櫥窗門前,一個頭戴禮帽、拿著拐杖的英國老紳士和自己的太太正站在那裡,點評著櫥窗里的甜點。他們的背影略微佝僂,但是看上去非常幸福。
裴詩完全被這一幕奪走了注意。他們的一生中,見證了倫敦多少的改變?當他們日漸年老,這裡的喧鬧已覆蓋了當年的嫻雅,一切都已不一樣。可是,這位老紳士卻依然可以穿著最好的衣服,挽著最愛人的手,去甜品店挑選她喜歡的點心。她看見了商店裡的鮮花與氣球,這裡就像是一個小小的天堂,承載著兩個老人相伴一生的童心。
第二天,周派德拿著小提琴,把她新寫的片段演奏了四五遍。最後他意猶未盡地停下來,緩緩說道:「你新寫的這一小段曲子,總是會讓我想到去世十年的妻子。」
「我很榮幸。」裴詩微微一笑,「因為我也是懷著同樣的心情去寫的。」
這一天與周派德學習交流結束,裴詩從他家裡出來,準備過馬路回家,發現路邊有一輛發亮的黑色賓利。倫敦的名車很多,這本不應該是什麼稀奇的事情,但是她剛一路過,後坐的車窗就搖了下來。不經意回頭一看,她竟看見了森川光的臉。然後,她僵在路邊。
「嗨,小詩。」森川光還是彬彬有禮一如往日,「你在英國待的時間也挺長了。什麼時候回家?」
在倫敦看見森川光的感覺真是非常微妙,裴詩不由自主想到那個斷手的夜晚,心裡的恐懼感漸漸令她覺得手臂又有些疼了起來。她仍舊站在遠遠的地方,沒打算靠近:「我暫時不想回去。」
「先上車說吧。」
想到這段時間自己根本沒向他彙報過自己的行蹤,他卻像是在她身上裝了GPS導航一樣,瞬間找到她的定位,就算逃跑也沒有用吧。因此,她只猶豫了一下,就上了車。他靜靜地看她在自己身邊坐下,向司機報了自己在海德公園的住址。她趕緊補充道:「等等,我住在King』s Cross……」
司機聽不懂中文。她原想用英語再說一次,森川光摸了摸右手大拇指上的銠戒指,已先說道:「今晚我們住你那裡?」
裴詩瞬間啞口無言。她看了看森川光的表情,他和以前沒有太大區別,還是一副靜雅又隨和的模樣。可是,他以前卻從來沒有給過她這種難題。他對她的態度,一直是一讓再讓。她掙扎了很久,還是開門見山地說:「讓我自己回去不行嗎?」
他卻答非所問:「這段時間,你有沒有想過我?」
她覺得這問題簡直荒謬極了。在她離開之前,他們才鬧成那樣,他現在怎麼可以這樣若無其事地問這種問題?可不回答的話,恐怕又沒辦法自己回家。她甚至能感受到他的視線一直沒離開過自己身上,簡直像是火焰一樣燒得她焦躁不安。她只能硬著頭皮說:「有想到你,但並沒有想你。」
「這就夠了。我很想你。」
下一刻,她放在一旁的手就被他握住。她嚇了一跳,下意識轉過頭去。也是同一秒內,嘴唇被一雙熾熱的唇覆住。她倒吸一口氣,震驚地往後退縮,後腦勺卻撞在了車窗玻璃上!這個聲音一點也不輕,但坐在前排的司機和組員都像是石頭一樣,完全沒有一點反應。她甚至連推拒的時間都還沒有,他就已經用手扣住她的頭,側過頭以方便撬開她的唇,毫不客氣地深吻下去。
「不……光,放,唔……放開……唔嗯……」
她根本沒有機會說話,對方已經換著角度強行逼她接受這個吻。這個時刻,她甚至不敢咬他,因為現在的森川光令她害怕極了。他的熱情就像火一樣極具摧毀力。
「小詩,你聽好。」他貼著她的嘴唇,喘著氣,輕聲說道,「這段時間我已經想明白了,我是不會讓你走的。尤其是今天晚上。」
「什……什麼意思?」
森川光撥開她擋著臉頰的頭髮,輕輕笑了:「要我說出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