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樂章II
「其實不瞞你說,我父親去世太早了,所以從小到大,我嚮往的生活就只有一種,就是嫁給一個有責任感的男人,組成一個溫暖的家。現在越覺得疲倦,對這種生活就越是嚮往。如你所見,我很熱愛音樂,但這些和對家庭的渴望比起來,完全算不了什麼。而且,我對這個男人的要求也不多,他不必帥,不必有錢,但一定要喜歡孩子,不管再忙都要陪自己的兒子女兒吃飯、去遊樂園。」
這番話讓夏承司怔住了。剛好這時候,聲控燈熄滅。在陡然絕望的黑暗中,首先蘇醒的並不是過往的回憶,而是手臂和腿骨痛感。小學時,自己曾經被人從家裡的二樓踢到一樓,大概滾了二十多個階梯,重重跌倒後,肘關節脫臼,小腿骨骨折。不管過多少年他都不會忘記,當自己抱著身軀在大理石地板上痛苦不堪的時候,抬頭看見了夏明誠在階梯頂端冷酷的臉。那是父親八個月來第一次回家,對他說的第一句話卻是:「你在電話里對霍阿姨說了什麼?立刻去向她道歉。」姓霍的年輕女人是父親的情婦,後來死於事故。但她的死也沒能讓父親多回家一次。
擊掌聲讓燈重新亮起,打斷了他的思路。裴詩長嘆了一聲:「夏先生,你是含著金湯匙出生長大的公子哥,真的不能理解我們普通人的渴望。這些東西,Andy給不了我,賓彬給不了我,森川少爺卻可以。哪怕我不愛他也沒有關係。我只是想定下來,想要有一個家。」
他微微皺了皺眉心:「愛情是婚姻的基礎。如果你不愛他,肯定沒法走到最後。」
「我沒有權利去選擇自己喜歡的人,因為他不喜歡我。」她果決地說道。
「不忠於你的男人,沒必要去記掛。」
「我說的人不是賓彬,是一個得不到的人。」
「Andy?」
「不是,這個人沒和我在一起過,也不喜歡我。別說靠近他,我甚至沒法想像和他戀愛的樣子。」
「怎麼說?」
「據我所知,他從來不會親自送花給自己的女友,有時候女友生日當天都是下屬提醒了,才讓他們選禮物送過去。最糟糕的是,他談個戀愛就像是隱藏軍事機密一樣,不會讓任何人知道。你想想看,哪個女人會不希望全世界的人都知道自己被愛著,被寵著?所以,我根本不敢嘗試去靠近他。不論結果是什麼,一定會受傷的。我不能再受傷了。」
每說一句話,她能察覺到自己上司的神情的轉變。最後,她紅了眼眶,聲音哽咽地說:「他是那種根本沒有一點感情的男人。他只有野心,沒有愛心,也太冷靜了。你懂么?他太冷靜了。」
「阿詩……」
他動容地上前一步,想要伸手撫摸她的頭髮。可是,手卻被她攔了下來。她趕緊收回手,像是防毒蛇猛獸一樣,身體略微蜷縮:「別碰我。你別想說什麼話來令我改變主意,我會和森川少爺結婚。因為女孩子喜歡的浪漫、驚喜、溫暖,他都能給我。」
「你為什麼以前不告——」
「夏先生,現在不早了,我就不送你下樓了。」她退回家裡,把他鎖在了門外。
之後,他沒有再來敲門,也沒有打她的電話。然而,她靠在門上出神了很久,才聽見外面傳來腳步聲,聲控燈的金橙色燈光從門縫裡漏進來,他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屋外,草坪里凝結了冰霜。夜晚像一座靈魂的牢獄,空曠的冬填滿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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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口頭上是說要請假幾天,但第二天裴詩還是照常去公司上班。夏承司還沒有到辦公室,她卻接到了快遞專員的電話,對方沒有盛夏的通行卡,只能在一樓等她下樓拿快遞。難道是把網購的地址不小心填成了公司的?裴詩怎麼也不記得自己做過這樣的事。她莫名地走進電梯,到某一層停下來時,她剛好看見抱著箱子走進來的賓彬。面對她仔細審查自己箱中物件的目光,賓彬的面子實在掛不住,沉聲說:「不用看了,就是你看到的這樣。我被炒了。」
「為什麼被炒?」她對他自然早沒了憐惜之情,但還是有些好奇。
「我怎麼知道,一來就接到人事部的郵件。他們列出了一堆我違反員工合同的條例,讓我立刻離職。其實都是很勉強的理由啊,硬要按這標準裁員,現在盛夏恐怕早就變成空樓了。說要見副總裁,他們也不允許。我想我是無意間得罪人了吧。」
「那現在你打算怎麼做?」
賓彬聳聳肩:「沒有關係,在盛夏待過,好歹也是為夏先生工作過的人,這名號報出去,在地產業根本不愁混不到一口飯吃。只是,我真的很好奇是哪個小人在背後咬我。」
這時電梯抵達一樓,賓彬重新抖了抖懷中的紙箱,大步朝門外走去。看見裴詩跟自己一起,他突然覺得有些感動:「親愛的,這時候有你陪在我身邊,我突然什麼也不怕了。」他留意到裴詩沒有在聽自己講話,就順著她的視線往前看去——那裡站了一團火紅的東西。竟是一捧鮮紅的玫瑰。在冷冰冰的盛夏集團大樓,這樣艷麗而鮮活的東西無疑會奪走所有人的視線。而他與裴詩都還沒來得及仔細觀察,那團玫瑰已經朝著他們的方向飛過來。仔細看去,原來是一個人捧著它走過來。
鮮花停留在裴詩面前,後面探出一張快遞員黝黑的笑臉:「您就是裴詩吧,這是您的花,麻煩在這裡簽個字。」他遞出一張快遞簽單。
裴詩怔怔地看著那束鮮花:「我沒有訂花。你看看這是不是夏承司先生訂的花,不過寫上了我的名字?我是他的助理。」
快遞員拿出手機,低頭看了看簡訊,趕緊抬頭說:「啊,不好意思,我弄錯了。這花是確實夏承司先生訂的。那麼,請您代他簽收一下。」
裴詩在快遞單上簽名字。賓彬掃了一眼花束,看見旁邊掉下的一個寫著小小鍍金名牌,知道它源自一家著名的玫瑰花店。這家店矗立在江邊空曠的五星級酒店前方,被左右兩邊世界頂級品牌專賣店夾在中間,裡面所有的鮮花都是從保加利亞空運過來的,附近一個小時停車的費用都夠在其它地方吃上一頓飯。在這家店裡,你不能在一朵玫瑰上發現一丁點兒的瑕疵,一朵玫瑰的價格也剛好頂的上一枚碎鑽。他經常聽見自己的地下情人和她的女友們討論這家店,情人還當著他的面放話說過「誰要是肯用這家店的花來追求我,我就立刻嫁給他」——花並不是天價,但能輕鬆買下這家店鮮花的人,一定買得下天價的跑車。賓彬知道,自己一個月的薪水剛好夠買這樣一束花。想到以後離開盛夏可能還未必有這樣待遇,他心中有些不是滋味,故作若無其事地說:「夏先生買花是打算送給女友么?」
「不知道。」不討論上司的私生活是盛夏的生存原則。
「哦,我以前還不知道,原來夏先生也會送花給女人。他保密功夫做得還真好。」沒得到回答,他又繼續追問,「肯定是送給模特或者選美冠軍的吧?」
那是他爸爸喜歡的類型。夏承司以前的約會對象似乎都是名媛。裴詩心中這麼想,嘴上還是照常回答:「不知道。」
熟練地在上面簽上夏承司潦草簽名,她把表單遞給快遞員。但還沒接過花,她就看見夏承司的車停在了大樓門外。因為讓人把花送到眾人面前一向不是夏承司的作風,她覺得還是先過去問問他比較妥當,但往前走了兩步,就覺得周圍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她身後。然後,一個帶著金屬冰冷質感的男人聲音從後面響起:「打電話的時候,不是說要我親自簽收么。」
快遞員忙說:「是,是這樣嗎?對不起,是我們公司的疏忽……」
她轉過頭,居然看見了夏承司。他單手拿著那一大捧花,似乎比快遞員輕鬆多了,一身黑色正裝卻把花朵顯得更加鮮紅如血。賓彬平時看上去還有幾分新潮精英的味道,站在他身邊也好像變成透明的煙塵一樣。然後,夏承司的視線轉到她身上:「你做什麼?」
裴詩沒敢轉動腦袋,只是眼珠子左右轉了轉,確定他是在跟自己說話:「我在幫夏先生簽收鮮花。」
夏承司直接把花放到她懷裡:「拿著。本來就是給你的。」
花朵沉甸甸地落入她的臂彎中,植物清香混著紙張上的香水,好似有了魔幻的催眠效果。她覺得腦袋有短暫的暈眩,然後搖搖頭趕緊讓自己清醒起來:「等等,給我的?為什麼啊?」
夏承司沒理她,只是轉身走向了電梯的方向。而他們四周,根本沒有影視故事中經常出現的唏噓聲,只有一片鴉雀無聲。她趕緊追上去:「夏先生,你肯定弄錯了。」
夏承司停下腳步,轉頭淡淡掃了她一眼:「不是你抱怨的么,說我從來不會親自送花給女友。」
她訝異地睜大眼。周圍依然是一片死寂,旁邊幾個穿著高跟鞋的女職員像是從時尚電影海報中走出的pose女郎,完全靜止不動了。直到他們一同進了電梯,才聽見一聲紙盒落地的巨響——那應該是賓彬的盒子。
接下來的幾天里,裴詩完全沒有和夏承司獨處過。他還是和以前一樣經常出席一些高級社交場合,也一如既往把她帶在了身邊。但這一回,她的身份不再是助理,而是他的女伴。不過,那些他送的高級定製晚禮服她一件也沒穿。夏承司雖然被不少女性覬覦,卻是著名的工作狂,從來沒有這麼頻繁地帶著女性在公共場合亮相。而裴詩的多重身份又是如此特殊,所以很快的,他們引來了媒體的關注。只是,夏承司的氣場就像是他的地產事業——龐大又有著不動聲色的威懾力,裴詩卻也未對此未感到受寵若驚,記著在問到他們二人關係的時候,通常得到的都是兩張冷臉回應。
夏娜得知這個消息以後,立刻衝到了夏承司新居中,開門見山地說:「哥,她是在利用你炒作啊。」
「是這樣么,我真意外。」夏承司為她開門後,又回到沙發上去看加西亞·馬爾克斯的作品。
「我是說真的!你不要不相信我啊,我比你了解裴詩的性格,這女人為了自己利益什麼都可以做,到時候如果在記者面前亂說話,那你怎麼辦啊?」
夏承司沒有說話。夏娜等了許久沒有得到回答,只能掏出手機,撥通了裴詩的電話,並打開揚聲器。沒過多久,她聽見電話那一頭傳來了清晰的一聲「喂」。夏承司驟然抬起頭。她迅速做了一個噓聲的動作,對手機說道:「喂,裴詩,我有話要問你。你打算對我哥做什麼?」
夏承司明顯對夏娜的把戲不感興趣,只是換了個舒服的姿勢倚靠在沙發上,繼續看書。外面飄著小雪,他這點綴不多的單身公寓里卻被空調吹得很暖和。他的黑色毛衣V領處露出裡面的白襯衫,身後掛著白天穿的卡其色風衣。這讓他看上去沒有在公司那樣專橫,但哪怕低著頭,也依舊散發著讓人不敢靠近的疏離氣息。
「哦?你開始感到好奇了。你讓我想想……」電話那一頭,裴詩的聲音變得玩味起來,彷彿聽見她的聲音,都能想像得到她故作疑慮的模樣,「我也還沒想好。不過你大概不知道,這可不是我和你哥哥的第一次親密接觸呢。」
聽見這句話,夏娜嚇得狠狠抽了一口氣,趕緊回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哥哥。但夏承司的臉孔還是如同大理石般冷峻,連呼吸的頻率都沒有改變。夏娜盯著他,刷著厚重睫毛的眼睛睜大到有些駭人的程度:「你和他……親密接觸?」
由於揚聲器的緣故,裴詩的聲音像是什麼東西蒙住,染上了電子音的磁性:「可能我直接表達你不能明白——這樣吧,摸一摸你現在肩上挎著的2.55。」
夏娜先是驚訝她知道自己背著什麼包,接著又有些莫名地去摸了一下鏈子包的表面,是她喜歡卻難保養的羊皮製鑽石菱格車棉工藝。裴詩像是能看到這邊發生了什麼事一樣,接著說:「然後,你再把包打開看看。」
夏承司本來對這話題沒興趣,但都不由對裴詩奇怪的對話感到好奇起來。他抬頭瞥了一眼夏娜的包,裡面裝著錢包、紙巾和化妝品。裴詩說:「裡面的皮革是不是勃艮第酒紅色?」
「……你是什麼意思?」
「記住這個顏色,現在你再把它翻過來,看看背面的口袋。」她頓了頓,好像是在等夏娜行動,「那口袋兩端是不是微微上揚?你應該知道,時尚界稱之為『蒙娜麗莎的微笑』。」
「你到底想說什麼?」
「不是怕你不理解嘛。你哥哥在頂尖的男人里,就像是這個包在Chanel里一樣,不管有多少新款上市,他都是永恆的經典。」
「我哥有多優秀,我當然知道。你叫我記住包的顏色是什麼意思?」
「這個顏色再淡幾個號,就是夏先生嘴唇的顏色了。他的笑容是多麼典雅、迷人,就像那包背面的微笑。對了,剛才叫你摸了一下鑽石菱格包面……」裴詩輕輕笑出聲來,帶著一絲惡魔的氣息,「他的雙唇,比那個還要柔軟哦。」
夏承司怔住。只聽見夏娜尖叫一聲,漲紅了臉說:「裴詩,你無恥,無恥!!」隨後,夏承司又重新轉過頭去,還是面無表情,只是沒有在看書,眨眼的速度也變得急躁起來。
「看你這麼好奇,說得更能讓你理解不好么。」裴詩沒有絲毫不悅,反倒有些得意起來,「所以,你問我要對他做什麼……這個我也說不準。如果他對我一直這樣沒有防備,我大概會當著大眾媒體還他一記也說不定呢。你可不要讓他知道。」
掛了電話以後,夏娜顫顫巍巍地坐在沙發上,無助地望著夏承司:「她說要還你一記……是什麼意思?難道她,她想……」「親你」這兩個字,實在說不出口。
夏承司靠在沙發一角,用右手撐著太陽穴,眼睛微微眯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