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樂章
每個生命都是一朵獨特的花,它只盛開一次,不可複製,不會再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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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季的午後。
冰冷的天空下,這座城市就像是一張揉過又展開的大圖紙,叢林一般的樓房就是上面的皺褶,在金色的陽光中投影深深淺淺,延至地平線。
現代化會客室門和牆壁都是玻璃制的,員工們總是不由停下來朝裡面看一眼。
夏承司沐浴在金色的光芒中,他的臉因為五官分明而一半沒入陰影,一半連睫毛都罩上了絨絨的金黃色。他喝了一口茶,看了一眼坐在對面的森川光,以及後面被一群西裝男人團團圍住的裴詩,挑了挑眉:
「所以,我相當榮幸,聘請了森川太太當自己的私人秘書。」
這問題他明顯是看著裴詩提出的,但森川光往前靠了靠,從容地替她回答道:「小詩一直對柯娜音樂廳很感興趣。我想,是怕夏先生會有所顧慮,才隱瞞了我的身份。這是個善意的謊言,希望夏先生不要往心裡去。」
面對夏承司質疑的目光,裴詩的表情是一如既往的淡然。她默默走回夏承司的身邊,手中的圓珠筆卻在底下被摁得嗒嗒亂響。
然而,夏承司看了她不過幾秒,就重新看向森川光,維持著相當有涵養的模樣:
「當然不會。我一直以為日本的習俗是,一旦女性結了婚,就會待在家裡相夫教子,沒想到森川先生想法還蠻摩登的。」
「在這方面,我自然會尊重小詩的選擇。」儘管看不見,森川光的臉上卻始終維持著淺淺的笑意。
夏承司又看了看裴詩,英眉舒展著輕吐了一口氣,彷彿是一種無聲的嘲諷。他迅速轉移了話題:「我們還是直接談正事。」
「好。」
森川光擊了擊掌。旁邊的一個黑衣男動作迅速地遞上文件。他伸出戴著戒指的手,用長長的食指和中指壓住那份文件,推向夏承司的方向:
「正如我在電話里說的那樣,我們會提供比柯氏更大的音樂庫。與我們合作,一定比和柯氏更有優勢。裕太,麻煩你跟夏先生解釋一下。」
「是!」裕太挺直了背脊,相當有元氣地說道,「夏先生,這份文件里還有我們新的加碼。在Summer手機的操作平台上,我們將會移植剛開發出的微信系統,不僅可以高速發送視頻和音樂,增加語音識別系統,打開微信界面時還會將緩衝時間減少至0.5秒以下。最關鍵的是,這個系統與市面上九成的smart phone是兼容的。」
夏氏集團的手機品牌Lyrik是去年才上市的。最初的企劃和市場戰略都是由夏承司親自操作,剛一推出第一代市面反響就相當可觀。不過自從夏娜和柯澤訂婚,夏承司遵從父親的意願把注意力轉移到柯娜音樂廳後,Lyrik的工作就交給了夏承傑。不出意料的,夏承傑一開始接管這份工作,Lyrik的市場份額就與日劇減,到今年已經幾乎處於完全消聲狀。近日夏承司打算借夏柯聯姻的機會,和柯氏合作將旗下的電子音樂庫移植到手機系統中,以重振夏氏的電子產業。但半路殺出個程咬金,一個大公司想要代替柯氏成為夏氏的商業夥伴。
裴詩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這個公司是Mori,也就是「森川」Morikawa的簡寫。
隨即,裕太又遞給了夏承司一個手機:
「這個系統我們已經放在了這個樣機里,您可以留著測試看看。」
夏承司接過手機和文件,對著裕太提到的微信系統玩了一會兒:「Mori非常有誠意,我不認真考慮一下都不可以了。」
接著夏承司和森川光談了大約半個小時,才結束會話。
裴詩把森川光送到車上,彎腰看向車中的他,長長吁了一口氣:「組長,今天真是太謝謝你了。如果不是你出面救場,我可能真會遭殃了。」
森川光對著她的方向,美麗的瞳仁卻渙散地看著別的地方:「不用謝。爺爺臨時改變主意,要我來幫你而已。」
「原來如此。」裴詩更是鬆了一口氣,「我還以為老爺子討厭我了呢。」
「當然不會。他一直很喜歡你,你知道的。」
「那就好。那你先慢走,我繼續回去工作了。」裴詩朝他和裕太揮揮手。
「詩詩再見,工作別太辛苦啦!」裕太熱情洋溢地搖搖手。
森川光沒再說話,只是沖著她淡淡一笑,就令司機開車走了。
裕太轉過頭看著目送他們離去的裴詩,過了一會兒,那笑容滿面的臉變成了個大大的「囧」字:「森川少爺,老爺子那邊該怎麼辦?」
森川光還是沉默著,拿出手機按下快捷鍵,撥通了電話。電話響了很久,那邊才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
「光。」
男人聽上去約莫六七十歲,伴隨著那一頭潺潺的水聲,嗓音低沉而底氣十足。
「外公,我今天已經和夏承司見面了。」森川光說得平和,但聽見他叫「外公」,不僅裕太,車裡所有人都不由繃緊了渾身的神經。
「這種小事就不用向我彙報了。」森川島治也說話語速特別慢,有著舊式和式男人獨有的腔調,「還有什麼事?」
森川光欲言又止半晌:「……沒有了。」
結果這句話剛一出口,對方就掛掉了電話。森川光對著手機出神片刻,又一次打了過去。
「又有什麼事?」
森川島治也的聲音沒有一絲不耐煩,卻讓森川光不由提起一口氣:「外公,為什麼要撤銷小詩在柯氏名義丈夫的安排?」
那一頭的水聲持續響了一會兒,森川島治也才緩緩說道:「光,你認為那女人真的喜歡你么?」
森川光輕聲道:「當然。」
「既然如此,讓她給我生個曾孫子。」
森川光愣了愣,詫異地說:「這種事……根本不可能說做就能做到的。何況,我和小詩還沒有結婚。」說到後面,他的臉頰泛起了微微的紅色。連自稱「watakushi」也變成了平時常用的「watashi」。(1)
「我要確定這女人願意為你生子,才會考慮讓你們結婚。下次再看見你們的時候,我要看見第三個人。」
電話再一次被掛斷。
森川光後悔極了,根本就不該打第二個電話過去。外公的個性他一向了解,多說只會多錯。
裕太轉過頭來,一臉同情加為難:「這這這,這該怎麼辦啊?老爺子他根本不知道你連詩詩的手都沒碰過吧……」
森川光嘆了一口氣,靠在椅背上陷入了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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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森川光的福,裴詩這一天被提早放回了家。但是,夏承司布置的新任務卻讓她壓力有些大——測試森川光給他的樣機。儘管她強調過,自己和森川光的關係不方便接這份工作,但夏承司卻一改往日的嚴厲態度,說他信得過她,硬讓她把手機拿走。
落日的金景灑在崢嶸的高樓上,午飯時的街道比平時冷清了許多。裴詩換好Sim卡,一邊開機一邊進入廚房,系統居然就提示已為該手機號註冊了Mori微信。
然後,不出一秒鐘時間,她就連續收到了三個人的微信,還有一堆好友推薦消息。
第一個人的頭像是一張處理成了淡粉色,化著濃濃眼妝鼓著雙頰的非主流美女。這個無論什麼聊天工具都二十四小時掛在線上的人,不用說,自然是韓悅悅:
「哇,詩詩你是在開玩笑吧,居然也用微信?這太獵奇了!」韓悅悅的聲音充滿了驚詫。
第二個人的頭像是染了金髮笑得無比燦爛的裕太:
「詩詩!!!!」信如其人。
第三個人的頭像是《死神》日番谷的動漫頭像:
「姐你落伍這麼久,終於開始用微信啦。」
聽見手機里傳來小曲清澈乾淨的聲音,裴詩不由自主看了一眼廚房外——他就坐在隔壁的屋子,說話大聲一點她就能聽到,有這必要嗎……
裴詩迅速開口回復了韓悅悅和裕太的微信,又對著小曲的房間喊了一聲:「小曲,你別懶了,要說話來廚房。」聽見對方說「哦,看完這集就來」後,她不由搖了搖頭,喝了一口水,打開冰箱拿食材準備做飯,把所有同事一個個加進去,卻在看見一個消息的時候被嗆了一下:
好友驗證消息
用戶名:司
驗證內容:「夏承司。」
頭像是柯娜音樂廳的遠景,真是相當有本人的風格。
裴詩拍拍胸口,通過了夏承司的好友申請,不知道要不要和對方打招呼。不打招呼可能有些不禮貌,可是打招呼會不會有些太刻意?如果打招呼,是發語音,還是打字?發語音顯得有些傻,打字又太刻意……
拿著一顆雞蛋出神許久,卻忽然收到了對方的微信。
看見夏承司頭像旁邊的語音氣泡,裴詩不明所以有些緊張,屏住呼吸點了一下那個氣泡。然後,夏承司的聲音通過揚聲器傳了出來:
「你到家了?」
除了帶著一絲電子音,和平時聽上去沒有太大差別。但因為是錄音而不是電話,不用立刻反應過來回復,裴詩想了很久,清了清嗓子,按著錄音鍵說:「對啊,剛到。」
語音已經發過去了,裴詩呆了一下,回放了一遍自己的錄音,忽然覺得有些囧。
很快夏承司就回了微信:「替我向森川先生問好。」
裴詩更囧了,只有逃避話題:「好。你吃飯了嗎?」發送完以後想補充說點什麼,又覺得沒什麼好說的,乾脆把手機丟一邊去了。
這麼一丟,直到晚飯時,裴曲都不由咬著筷子歪頭看了一眼裴詩:「姐,你在等重要的電話么?一直看手機。」
「不是,上面給的任務是測試手機,我看看功能。」說是這樣說,裴詩心裡卻後悔多問了夏承司一句「你吃飯了嗎」,對方像這樣一直不回復,真是顯得又傻又多餘。
難得有一個休閑的晚上,裴詩和朋友們來來去去玩了一整個晚上的微信。每次看見新信息的時候,她總是會下意識翻一翻下面的「司」,但無論上面的新消息如何亂跳,那個號就像是死了一樣一直沒點反應。
三四個小時過去,手機顯示電量不足,裴詩才發現自己在這個無聊的微信上浪費了那麼長的時間。她剛想去充電,手屏幕上卻出現了一行字:「司給您發了一條語音簡訊。」
她怔了怔,快速打開信箱。
「剛才吃過。」
聽見夏承司的聲音,裴詩反應過來他晚上總有加班的習慣,現在應該是才看到消息。可是,她也有些不敢回消息了——如果回了消息他繼續無視自己,那豈不是更加尷尬?
她看了一眼夏承司頭像旁的語音氣泡,若無其事地再點了一下。
「剛才吃過。」
到底要不要回呢?她盯著氣泡,又點了一下。
「剛才吃過。」
之前和一些鬧騰的男同事也有聊天,要麼都是拖得長長的像是剛睡醒,要麼跟打了雞血似的興奮,要麼就是特別能侃像是在說相聲,要麼就是可以連續說60秒連個停頓都沒有……沒有哪一個像夏承司這樣,說話聲音低沉,同時也很成熟飽滿。
以前好像很少留意,夏承司的聲音居然這麼好聽。裴詩想了想,為了保險起見,發了一個笑臉過去。
沒過多久,她又收到一條語音信息:
「現在都這麼晚了,還沒睡么。」
這一次的句子長了一些,不僅像剛才一樣音色飽滿,還帶著磁性又充滿男性特質的尾音。裴詩嘴角不由上揚,走到窗口去對著手機輕輕說道:「還沒有睡。」
夜幕降臨,城市染上了連成片的墨綠色。
盛夏集團中,夏承司放下手機,叫住了剛完成工作的彥玲:「我聽說你今天勸裴詩辭職。」
果然還是沒能躲過去。彥玲雙腿交疊著,臉色有些蒼白,抱緊了懷中厚厚的文件:「那是因為……因為她在資料上作假。」
夏承司在一份合同上籤了字,寫上日期,連抬眼看她的動作都省了:「裴詩的薪水和資歷都不如你,但你應該知道,她和你的同一級的。」
「是的。」
夏承司卻再沒有做出任何回應。彥玲的臉色越來越不好看了。
她看著眼前的男人,凝視著他低垂時好看的眉眼。其實,他年紀比她小很多,從各方面看來,都應該是那個被她照顧的人。可是她卻從來不曾了解過他,甚至打心底對他感到畏懼。
終於,彥玲像是放棄了所有的掙扎,低聲說:
「對不起少董,我明天就寫好辭呈交上來。」
她不是初涉社會的小屁孩子,對現實和自我價值看得很清楚。她從不會做灰姑娘的美夢,所以戀愛對象也是相貌英俊但收入和年齡都小於她的男人。她在戀愛中一直扮演獨立知性姐姐的形象,如今就要丟掉工作,也不知道男友還能不能保得住。
可是,夏承司的回答卻出乎她的意料:「誰說要你遞交辭呈了?」
彥玲有些懵了。
「如果不是你,我還不會如此確定一些事。你算是功過各半了。」
彥玲喜出望外地抬起頭,居然有些孩子氣地問道:「真的?」
夏承司並未直接回答,只是把手中的合同往前推了一些:「明天把這個寄給森川光。」
彥玲的笑容瞬間凝固在了臉上。她遲疑了片刻,接過夏承司的合同:「少董,你……你居然真的要和Mori合作?」
夏承司已經對著電腦在進行下一份工作:「嗯。」
「可是你應該知道,他們的動機不純,這回砸重金,只是為了,為了……」
「為了逼我父親破產么?」
她說不下去的話,他卻輕輕鬆鬆說出口。而且,比她想像的要駭人多了。她原本以為Mori平白無故提供這樣一個天大的商機,只是為了吞併夏氏的一部分產業,但是,他的答案竟是……
「原來,你這段時間的猶豫,是因為知道Mori和夏氏有仇?」
「不,只是為了爭取更多的加碼,就像新植入的微信功能。」夏承司漫不經心地說道,「我一早就準備答應他們了。」
黑夜張著血盆大口,吞沒了滿目森林般的高樓大廈。
彥玲更加深刻地感到,自己真正沒有了解過這個男人:「可是,董事長已經不年輕了,如果真的破產……」
夏承司坐在落地窗前,一如既往,優雅猶如法蘭西海濱貴族。他的得體舉止是母親管教出來的,但眼神卻從來不屬於任何人,如同冬季的海水,冰冷又深不可測。
他總算抬頭看了她一眼,淡淡地笑了:
「或許會跳樓吧。」
走出盛夏集團的寫字樓,彥玲看見了照例來接她的男友。他很體貼地為她送上圍巾,捂著她的手,說話時在冬夜的冷空氣里呵出團團白霧:「玲玲,又加班到這麼晚。」
看著男友年輕的臉孔,深邃而飽含溫柔的眼睛,彥玲忽然覺得自己大錯特錯了——當初他還在追求自己的時候,她怎麼就會認為他和夏承司長得像呢?
她一頭鑽入男友的懷中。
難得她如此撒嬌,男友受寵若驚,緊緊地抱住了她。可是,無論這個擁抱如何緊緻,都不能讓她的內心變得溫暖。
董事長花心又脾氣惡劣,但她好歹跟隨了他多年。
而少董……是她連那個字都不敢提的人。
隨著夜晚逐漸深沉,整座城市已經變成了一片無盡的深藍圖紙。此時的盛夏大廈,更像是一隻頂天立地的黑色魔鬼,在夜色中靜靜俯瞰著這個世界的聲色犬馬。
頂樓那個男人似乎早已與這座城市融為一體,奢華,憤怒,冷漠。
*********
數日後。
全國音樂大賽複賽現場。
一束金色的燈光照在演奏台中央,台上擺著一架黑色三角鋼琴。裴曲穿著白襯衫黑夾克,系著銀灰色的領結,正在演奏拉赫曼尼諾夫的《練聲曲》。
《練聲曲》是拉赫曼尼諾夫所有作品裡唯一沒有歌詞的曲子,但它也不需要任何歌詞來點綴。在裴曲左手幾乎輕到消聲的伴奏下,主旋律緩慢而充滿感情地從他的手指間流出,就像冬季俄羅斯被大雪淹沒的白色森林,寂靜得彷彿可以聽見雪花碎裂的聲音。
這原本就是一首十分悲愴的樂曲,此時更是被他演繹得憂傷到了極點。尤其是重點由右手的高音切換到左手低音後,裴曲若有所思地抬頭看著上方,嘴唇輕輕抿著,眼神簡單得近乎透明,沉重的音節一下下擊中人的心房,讓一些觀眾都不由紅了眼眶。
裴詩帶著韓悅悅坐在觀眾席里看裴曲的表演,想起自己曾經也經常用小提琴演奏這一首曲子。也不知道為什麼,每次聽見這首曲子,她總會想起父親——不,確切說來,無論聽見什麼樂曲,她都會想起父親。
她和裴曲的同齡人中,肯定很多都不知道,這世界上真有一種感情會沉痛得讓人難以呼吸,這讓所有恩恩怨怨情情愛愛都變得無足輕重,那就是對逝去生命的思念。
尤其當離去的人是他們至愛的親人時。
裴詩閉上眼,想起父親跳樓前一日的樣子。
記憶中的父親從來都是溫潤如玉的模樣,天生自然上翹的嘴角讓他看去彷彿隨時臉上都帶著微笑。可是,那一天他不知是在和什麼人打電話,氣得整個臉幾乎都扭曲了,聲音也因為提高而變得有些可怖:
「你這騙子!!你害我破產,這麼做到底有什麼目的?!……你這瘋子!!」
但他對著電話罵了一會兒,那邊好像就掛線了。他把聽筒往地上重重一摔,居然第一次爆了粗口:「他媽的!!」
話機被落地的聽筒拽著摔到了地上,他像是不解恨一樣,又往上面狠狠踹了一腳。不知過了多久,他才留意到牆角正在怯生生看著他的兩個孩子,有些惱羞成怒地對他們吼道:
「你們走開!」
姐弟倆害怕極了,像兩隻受驚的小動物一樣躲回了房內。可是沒過一個小時,裴紹就回到房內,重新用大手覆住他們的腦袋。
「詩詩,曲曲,對不起……爸爸剛才對你們這麼凶。」他在黑暗中身影模糊,聲音也微微。
「沒事的,爸爸。」小曲用肉肉的小手抓住父親的大手,非常懂事認真地看著他,「我們知道你心情不好。」
裴紹看著女兒不甚清楚的臉,哽咽著說道:
「詩詩,你會怪爸爸嗎?爸爸好沒用……所有的錢都被人騙走了。」
「爸爸,沒有錢沒關係啊,我們長大了以後會賺錢養你的……」
…………
……
裴詩記得很清楚,當時剛說完這一句話,一滴滾燙的淚水就落在了她的手背上。每次想到這裡,再聯想第二天發生的事,她的眼眶就會禁不住發熱。
開始她總想,對於這樣脆弱又沒責任感的父親,她不該如此緬懷。可是後來她知道了前因後果。她不僅更加心疼他,胸腔中還總有永遠也無法平息的強烈怨恨……
她看向演奏台的眼神微微眯了起來。
裴曲在經歷了如今的一切後,居然越來越善良,演奏的曲子也越來越乾淨空靈。這和她幾乎是截然相反的。
這時,旁邊有人想離開坐席,她和韓悅悅立刻站起來讓出空位,但她動作一個不穩差點摔跤,立刻伸手撐住身後的座椅靠背。她朝後面的人不好意思地笑笑,剛想坐回來,身後身材發胖的西方女人卻倒抽了一口氣。
「Oh my god!」女人搖搖腦袋,立刻指著裴詩的手指,對旁邊的年輕翻譯說了一堆義大利語。
裴詩立刻收回自己的手。
「小姐,請問一下你是不是學過小提琴?」翻譯問了這句話以後,那個外國女人又手舞足蹈地說了很多話,翻譯繼續說道,「她說她這輩子從來沒見過食指和小指能拉得這麼開的人,幾乎有一百八十度了,就是在最頂尖的小提琴家裡都沒見過。」
裴詩有些警惕地用右手握住左手:「我沒學過,只是天生韌帶彈性比較大而已。」
其實何止是食指和小指可以拉很開,她連食指和無名指的距離都可以拉成一百度。如果她放鬆,整隻手都可以軟得像麵條一樣,扭出各種尋常人看了會有點噁心的角度。就因為有了這樣有些畸形的手指,以前她手還沒受傷的時候,那些別人拉得手指抽筋的曲子她卻可以輕輕鬆鬆拉出來,還可以超越常速演奏。
剛好這時裴曲的演奏也結束了,全場響起雷動的掌聲和喝彩聲。
裴曲回國後首次在正式場合表演,果然大獲成功了。裴詩坐下來,笑著對韓悅悅說:「小曲果然厲害。我猜他會拿高分的。」
韓悅悅卻拉住她的左手,掰了掰她的小指:「媽呀,剛才那一下我覺得你的手指都可以撇差了。詩詩,你真的沒有學過琴?」
「以前學過一點,不過早忘記了。」裴詩敷衍地收回手,「我早告訴過你,我只喜歡音樂,自己不喜歡玩樂器。」
翻譯和那外國女人說了一會兒,又對裴詩說道:「小姐,你手指和四肢都很修長,而且柔韌度這麼高,這麼好的天賦不學樂器簡直太浪費了。」
「以後再說吧,我現在有其他事要忙。」裴詩站起身,拍拍韓悅悅的肩,「我先去找小曲,你幫我留意評委的分。」
*********
裴曲果然拿下了當天的最高分,像是玩票一樣進入了決賽名單。
下午,裴詩和韓悅悅到後台開始準備小提琴的複賽。看鋼琴組比賽的時候,韓悅悅還一直在和裴詩說說笑笑,但眼見排在她前面的名額越來越少,觀眾席中的人越來越多,她忽然變得沉默起來。
演奏台上,長相滑稽的矮胖男生穿著燕尾服,滿頭大汗地演奏著聖一桑的28號作品《A小調序曲與隨想迴旋曲》。外行看著他,大概只會發笑說「哈哈,他頭髮襯衫都濕了」,或者「哇,拉個琴而已,怎麼會這麼痛苦,臉都擰起來了」之類的話。可是在韓悅悅看來,他每一個揉弦、跳弓的動作都讓她的心跳加快一拍。
在她看來這個男生的表演已經很完美了,簡直就跟CD里錄製的一樣。但演奏完了以後,評委卻以「缺乏個人特色」沒給他太高的分。
之前看比賽視頻的時候,她一直覺得這些人都不足掛齒,可是這一刻,她開始搖擺了……
終於,她前一個人演奏到一半的時候,她對一旁心定神閑的裴詩說道:「詩詩,我覺得我不行。」
「怎麼了?」裴詩恍然地看著她,眼睛在燈光下竟顯得更加深黑。
「我太緊張了,肯定失常的。這次比賽的高手太多了,我怎麼可能拿得了第一?」韓悅悅緊握著小提琴,琴頸上全是她手上的汗。
「不是早說過了么,名次不重要。儘力就好了,這樣才能爭取以後的演出機會。」
「可這是比賽啊,怎麼可能不在意名詞。」韓悅悅幾乎快要哭出來了,「我覺得我不行。」
裴詩看了一眼台上的參賽者,思考了兩三秒,把手中《沉思》的改編曲譜扔到垃圾桶里:「待會兒上去,瓦克斯曼的命題曲子你好好發揮。到自由表演時間的時候,你拉《嫉妒》。」
韓悅悅怔住:「為……為什麼?」
「《嫉妒》你學的時候沒壓力,而且也可以演奏出個人風格,感染力還是很重要的。」
韓悅悅看了一眼垃圾桶:「可是,那首曲子是你辛苦改編的……這樣不是太浪費了?」
「辛苦是為了成果,沒有成果辛苦了也沒用。」裴詩拍拍她的肩,「悅悅,赫拉克利特曾經說過一句很出名的話『沒有人兩次走進同一條河流』,不知你聽過么?」
「什麼意思……」
「世界上任何事物都不可能出現兩次。記得我們上學時生物書上的那些人類心臟剖析圖么,那些都是電腦模擬出來的。實際上,每一顆心臟都是不一樣的,就像我們的指紋一樣,是獨一無二的。你喜歡的曲子、你的演奏風格、你通過曲子抒發的感情也都是獨一無二的,只要你將這些特色展現出來,哪怕技巧不到位,也會遇到賞識你的人。」
韓悅悅皺著眉,像是一個很容易上當受騙的小孩子一樣:「真的嗎?」
「哪怕現在你面對的人是夏娜,也不該感到害怕。因為能超越你,能比你更燦爛的人,只有你自己。」裴詩拍拍她的肩,「記住,其他人都和你無關。」
最終韓悅悅上台的時候還是有些緊張。
不過,也正如裴詩所預料的那樣,她更擅長激情華麗的《嫉妒》,而非自己為她量身定做的曲子。
她穿著黑色的裙子,演奏著大紅色的《嫉妒》。
這一刻,連琴曲都變成了勝放的玫瑰,濃香四溢,浮華綺麗,嬌艷得可以與盛夏的天空媲美,宏大得如同尼採的狄俄尼索斯祭歌。
果然,不論是演奏家還是作曲家,應該充當的角色都應該是創造者,而非工匠。
畢竟每個生命都是一朵獨特的花,它只盛開一次,不可複製,不會再有。
韓悅悅得到的掌聲並不亞於裴曲。
複賽中,裴詩用心栽培的兩個人都得到了相當不錯的收穫。她發了簡訊給韓悅悅,說自己在門外等她。然後,在幾乎將音樂廳掀起來的的掌聲中離開後台。
剛一走會場,冷風迎面而來,更將裡面盛大的音樂殿堂和真實世界隔離開。她看了看自己的左手,然後輕輕將它握住。
每個生命都是一朵獨特的花,它只盛開一次,不可複製,不會再有。
那她的那朵花,是否當年在倫敦盛開過了?
她在寒冷的空氣中沉沉地吐了一口氣。
這時,有人從身後緊緊地抱住了她。
裴詩倏然抬眼,剛想轉身,耳邊卻響起了熟悉的聲音:「柯詩,我就知道是你。」
裴詩震住。
「你先別否認。聽我說完。」男人的急切地說道,「你只要承認,願意回來我身邊,我立刻和夏娜分手,以後你說什麼我都聽。」
蒼穹像是罩上了一片茫茫的白霧。
裴詩無可奈何地笑了笑,掙脫他的懷抱,轉身一臉驚訝地看向他:「柯先生,你怎麼又認錯人了?」
柯澤的眼睛和鼻尖都微微發紅,也不知道是不是天氣太冷的緣故。他停了很久,聲音有些沙啞:
「小詩,回到我身邊。」
這句話,還真是遲了整整五年。
「我了解你的心情,但你真的認錯人了。」裴詩看了看時間,「我朋友還在等我,先失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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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1):日語中,「watakushi(わたくし)」是「我」的謙遜語,非常正式,只有在長輩、上司或很尊敬的人說話才會如此自稱。而「watashi(私)」是一般較為禮貌的自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