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男女混合打
裴斐與林晏出了林宅的門, 款步而行。
「——唉——」 裴斐搖頭, 今天第三十次嘆氣。
林晏看都沒看他,繼續往前走。
裴斐一臉苦相地跟著。
裴斐是逃來林宅避劫的——避的不是別個, 而是桃花劫。
下大雪那日,裴斐來了雅興, 舉把青竹傘去東市酒家喝酒。誰知好巧不巧, 遇上了剛從興慶宮出來的福慧長公主, 又誰知好巧不巧就入了這位長公主的眼, 第二日,長公主就讓人送了帖子去, 要邀請裴斐進府賞茶花談詩。
裴斐恨不得回去昨日扇死自己, 讓你附庸風雅!讓你雪天喝酒!讓你喝酒還非要去東市!不知道那裡離著宮廷內苑近嗎?
埋怨也沒用, 裴斐只好託病, 好賴混了過去。
很怕冬至長假長公主又要開「賞花會」, 過了昨日大朝會和百官大宴,今天一早,裴斐朝食都不曾吃, 就逃到林宅來了。
往常也愛往林宅跑, 但還沒有一開坊門就來的。面對林晏微露疑惑的臉,裴斐訥訥,難道要直說福慧長公主似乎看上我, 讓我去當面首?這話怎麼好意思說出口?便只好敷衍一句「為情所困, 為情所困……」
林晏從鼻子里哼笑, 裴十二什麼都好, 就是太過風流,還為情所困……且困著去吧!故而這會子聽了他嘆氣,理都不理。裴斐卻是有苦說不出。
其實以長公主的人才,若不是公主,裴斐興許真是喜歡的。那樣濃重艷麗如牡丹的長相;說話時,未語先笑、眼角一勾的樣子;二十七八歲,既不很大,也不稚嫩的年紀……
但大丈夫,頂天立地,在朝中全憑一手一足的本事,豈可沾上攀附婦人裙帶的惡名?
「既說我家的火鍋不好吃,便來吃這好吃的吧。」林晏看看不遠處沈記的酒幌道。
裴斐摸摸咕嚕嚕的肚子,決定先放開懷抱,大吃一頓再說,「前次來,沈小娘子家的魚丸外好吃。」
剛走到門口,隔著氈門帘子,聽到裡面一個男聲,然後便是沈小娘子那俏生生的聲音。
聽了兩句,兩人互視一眼,裴斐「嗤」地笑了,林晏掀開帘子進去。
沈韶光正在跟人打嘴仗。
話說冬至節第二天,本來挺高興的。半上午的時候,賣肉的除了送來羊肉、豬肉以外,還送來幾隻野雞,長尾巴,很漂亮,說是有人野地里抓的。其中有一隻很是肥大,應該是經年的老雞,另幾隻有點小,應該是本年的嫩雞。
秋天的時候,沈韶光收過幾隻鵪鶉、鵓鴣、鳩什麼的,但是沒收到野雞。這次尤其難得的是它們是活的——當然也因此有些糾結,殺了怪可惜的。尤其這隻大的,便是在皇宮內苑也難得見到這樣漂亮的尾羽。
那賣肉的似是看透沈韶光,笑道:「小娘子莫要養著,這東西膽子小,氣性大,過不了三朝兩早晨就死了,跟貴人們園子里家養的雉雞不一樣。」
既然如此,也只好作罷,那就吃了吧。
宮裡的雉雞大多是烤著吃,把皮子烤得發黃,有一點點焦,油滋滋的,蘸著椒鹽吃,香得很。沈韶光決定,這幾隻小的就如法炮製。
至於那隻大的,還是燉湯吧。富貴繁華了一輩子的賈老太太都稱讚野雞崽子湯有味兒呢。而就燉湯來說,老的比雞崽子要更有味兒些。
這雞崽子還沒烤熟,湯也還需要再燉一陣子的時候,昨日那幾個士子又來了,想來是有人還席,其中還有一個熟人——柳錄事。
沈韶光大大方方地跟他打招呼,「柳郎君冬至節吉祥安康。」又招呼幾位士子,「今天郎君們要吃點什麼?還是火鍋嗎?」
桓七笑道:「今日吃些別的吧。」
沈韶光遞上菜單子,「如此,郎君們慢慢挑選。」又道,「今日得了幾隻雉雞,有烤的,有燉的湯,只是都要等些時候。」
「如此就來些雉雞湯吧?很適合這個時候喝。」桓七看看柳豐,又看看其餘幾位。
別人自然是客隨主便的。
沈韶光笑著答應了,先去後廚端紅棗枸杞飲子。
桓七又讓眾人點菜。
其中一個對柳豐擠擠眼,「柳錄事對這裡熟,還是柳錄事來吧。」
柳豐讓他說得臉有些紅,但怕沈韶光聽見彼此尷尬,便沒有接話。
昨日那個說柳豐色令智昏的皺皺眉,看看廚房間的門,低聲對柳豐道:「有句話說了,三郎莫要生氣。三郎怎可聘娶這市井女為妻?幸好她還有些自知之明,沒有答應。」
桓七和另外幾個都有點皺眉,打趣一句半句也就罷了,陸二郎怎麼能說到人家臉上?大家雖都是同年,但柳豐如今已經做了京兆府的錄事,而自己這些人要麼未及第,要麼雖禮部試及第了,卻卡在了銓選上不得授官。
柳豐臉越發紅了,「莫要這般說!小娘子出自洛下沈氏。」
眾人納罕,啊?竟然是士族女?那怎麼市井中當壚賣酒?旋即便了解了,想來是家道中落。哪個世家大族沒有枯枝敗葉?
桓七又尤其了解些,他雖說是世家子,卻也是旁支,平日依附嫡系過活,因生得好,又有才氣,頗得嫡系家主照拂,家中才能維持體面的日子。沒想到這店家小娘子也是這般身份,只是淪落得更徹底些……
桓七對眾人道:「洛下沈氏,君子之族,大家尊重著些。」
沈韶光端了飲子出來,發現這幾位突然客氣起來。
沈韶光看柳豐,柳豐滿臉赧色。
這神色——是說起與我的前世今生了?但看那幾個人的樣子,約莫是提起我的家族姓氏?這柳豐又是個厚道人,大約沒說我曾是沒入掖庭的宮女……
沈韶光察言觀色和邏輯推導能力滿分,竟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看沈韶光言談有致、禮儀周全,又聽說她出自洛下沈氏,那幾個士子越發可惜起來。
陸二郎自認性端方,當下對沈韶光道:「某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柳豐皺眉:「陸二郎——」
沈韶光已笑道:「郎君請講。」
「適才聽說小娘子出身洛下沈氏。既是士族女郎,即便家道中落了,何至於淪落至此地步?」托於同族之家,找人嫁了就是,怎麼能出頭露面賣酒?陸二郎到底尊重那個「沈」字,沒說出「自甘墮落」來。
此時士農工商的排位如此,沈韶光也沒想跟整個大環境主流觀念對抗,但被人這樣明晃晃問到頭上,還是不爽。
沈韶光眯眼笑了笑,「觀郎君風姿過人,又聽剛才柳錄事稱呼『陸二郎』,莫非是東都陸氏子弟?」
洛陽陸氏,在本朝出過多少公卿宰輔,是頂尖的士族,陸二郎倒是想出自這個家族,但祖宗到底不好亂認,只得道:「某相州人氏。」
沈韶光點頭:「哦,難怪……」
眾人都納罕地看她,難怪什麼?
「昔時,魏國公陸誠之曾改革鹽政,疏通運河,促進南北商貿,有漢時桑弘羊之能,又曾言,『商者,國之血液也。』想來洛下陸氏子弟族學中都是這般教導的。」
沈韶光看陸二郎,笑道,「兒還只道陸氏出了個標新立異的呢。聽郎君說了籍貫,方知道是弄錯了。還請郎君勿怪。」說著又施一禮。
陸二郎氣得說不出話來。
桓七等一時也沒了言語,這小娘子好利的口齒,而且竟然於本朝名臣國政知之甚詳。
柳豐瞪大眼睛,沈小娘子一向端莊柔美……
沈韶光看看柳豐,我——崩人設啦?
卻聽得門外一聲笑,然後氈帘子便被撩起,進來兩位郎君,林少尹和他的朋友。
陸二郎一甩袖子,走了出去,恰與林晏、裴斐擦肩而過。
不及管陸二郎,柳豐先上前給林晏行禮。
看柳豐樣子,又聽他稱呼「少尹」,桓七等人便知是京兆少尹了,連忙也上前行禮。
林晏點頭,淡淡地道:「諸位郎君免禮。」
然後又介紹了裴斐,雙方見禮畢,重新敘了坐。
難得見到緋袍高官,桓七等自然要盡量表現一番,這時候只恨沒帶行卷,不然當面遞交,不比投到各府守門的閽人那裡讓其轉呈要好得多?誰知道那些閽人到底把這行卷遞沒遞上去,還是乾脆當了引火之物了。
沈韶光看他們其志在聊不在吃,有開茶話會的架勢。好賴今天還有冬至餘波,客人不多,那就借給他們地方開吧。又讓阿圓端了兩杯熱飲子給林、裴二人,自己去廚房看看野雞湯。
聽諸人從冬至扯開,說了些聖人德政之類的,其中兩個還做了詩,林晏點頭, 「朝廷選拔,取其德才兼備者。諸君大才,余不能及。至於德行——」林晏頓一下,環視眾人,目光清明,神色莊重, 「明德於心,謹言慎行,則庶幾君子矣。晏與諸君共勉。」
眾人連忙站起領訓,只裴斐微笑著端起茶杯喝一口紅棗枸杞飲子。
怕打擾了這位嚴肅的上司進餐,柳豐告退。桓七等自認也沒有面子陪緋袍高官一起吃飯,便隨著柳豐一起告辭出去。
沈韶光從廚房出來相送,桓七等對她禮貌外周全——剛才林少尹那關於「德」的訓辭言猶在耳呢。話說,剛才林少尹到底聽了多少?他的話固然是極對的,但——有之前的事,這話怎麼聽怎麼像在敲打。
桓七突然有一個奇怪的想法,林少尹莫不是與這沈小娘子有什麼關係吧?
恍惚聽眾人管這人叫桓七,沈韶光本想叫住他說那位女郎尋人的事,但想了想,到底作罷,還是先跟那女郎說吧,反正知道柳豐家在哪裡住,肯定能找到這位桓郎。
沈韶光走過去笑問兩位沒走的:「今日有新鮮的雉雞,很快就烤好了,又有雉雞湯,兩位郎君嘗嘗?」
裴斐看看沈韶光,又看看林晏,笑道:「便聽小娘子的。還有新鮮的,也盡數上來。反正——不是我花錢。」
沈韶光露出個瞭然的笑來,朋友嘛,不就是用來坑的?懂!懂!當下輕快地答應了,「兩位郎君稍候。」
抬眉看見兩人促狹的笑臉,林晏抿抿嘴,端起茶杯,裴十二嘆了一上午的氣,純粹活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