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吃飯了,熊貓!
第四章
吃飯了,
熊貓!
S H E W O
Q I
S H U 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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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熹和半晌沒說話。
程了有心想離開,一抬腳卻撞到了牆壁旁的景觀樹,腳踝骨在景泰藍花盆上重重一磕,聲響有點兒大,走廊盡頭的兩個人一齊回頭。
「我路過……」
程了疼得眼冒金星,齜牙咧嘴地扯出個笑來,一時沒控制住眼淚,她胡亂地擦了一把,覺得很是沒臉。
曹熹和聳聳肩膀,掉頭走了。
盛景初經過程了跟前的時候停下來。
他的身上似乎還留有一點兒怒意,淡得讓程了分辨不清。
程了揉了揉臉,她其實更想可憐可憐自己的踝骨,嘴上又補了一句:「我真路過……」
潛意識裡,她覺得盛景初並不想讓外人聽到他們師兄弟間的談話,畢竟這屬於「人民內部矛盾」,所以不管他信不信,她需要表明自己「打醬油」的立場。
「你還能走嗎?」
盛景初蹲下來,伸手握住她的腳踝。
程了的皮膚白,角質層又薄,平時都能看到青色的血管,這一撞撞得實在太狠,青了一大片。
「應該不至於骨折。」
他掌心的熱度驚人,程了不自然地往回收了收腳,硬撐出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
「我沒事,真的!」她慌亂地向四周瞅了一眼,催促他,「對了,你的師弟們在找你呢。」
說完,她一溜煙跑走了,直到拐到看不見盛景初的地方,才咬著領口一陣「噝噝」直叫。
剛回到房間,就聽到敲門聲,程了打開房門一看,是客房服務。
服務生將冰袋遞給她:「盛先生交代的。」
合上門,程了拿著冰袋敷了敷撞傷的地方,掏出手機左右看看,程了給盛景初發了一條信息:
「好多了,謝謝你的冰袋。」
文字後面,還配了一隻捧著大臉的蘑菇熊。
程了捧著手機等了一會兒,盛景初只回了一個字:
「嗯。」
接下來是盛景初和曹熹和的第二局對弈。
這次對弈,曹熹和的狀態明顯比第一盤好,比賽幾乎持續到時間用盡,以三目半負於盛景初。
三局兩勝制,盛景初勝出。
相比曹熹和與盛景初兩人對弈的毫無懸念,蔣春來與解寒洲的比賽更加緊張。蔣春來第一盤對弈落敗,第二盤很快翻盤,兩位大師一勝一負。第三盤比賽的時候,幾乎所有的媒體都到了現場,央視體育頻道還對這局對弈進行了直播。
然而,這樣關鍵的一場比賽,盛景初沒到場。
這更加印證了盛景初和解寒洲不和的傳言,大家心照不宣地誰也沒提,可是已經有記者暗暗地擬了稿子,準備馬上發出去。
程了坐不住,出去給盛景初打了個電話,結果對方關機。她想了想,上樓去敲他的門,敲了好一會兒房門才從裡面打開,他倚門站著,身姿依舊綳得筆直,頭頸微垂,睫毛一點兒一點兒落下來,遮住了眼中的倦怠。
程了踮起腳用手背探了探他的額頭。
「你發燒了?」
他含混不清地「唔」了一聲,背過身進了卧室。
「燒了幾天了?」
程了忽然想到那天他握著自己腳踝的時候,手心就有些燙。
盛景初垂著頭想了想,似乎想不出來,敲了敲額頭,有些茫然地看著程了。
「吃藥了嗎?」
盛景初搖搖頭:「睡一下就好了。」
程了有點兒急:「你都睡幾下了。」
行李箱里有小齊準備的藥箱,程了翻出來退燒藥,仔細讀了說明書,燒了水要餵給他吃。
他瞪大了眼睛看著程了,讓程了一下子想到小時候養的小土狗,只愛吃肉不愛吃菜,只要喂它菜吃,它就瞪著眼睛看著你,眨巴眨巴的樣子。
她有些好笑,居然學會賣萌了。
大概生病的人都有些脆弱,程了心中一軟,拍拍他的頭。
「乖。」
盛景初猶豫了幾秒,真的乖乖地張開了嘴。程了將藥片放在他的舌尖,餵了他一口水。
拍鬆了枕頭,程了扶著他躺平,給他蓋上了被子。
「幫我把電視打開,體育頻道。」他說。
程了打開電視,節目組聘請了專業棋手講解解寒洲與蔣春來的棋局。盛景初維持著剛才平躺的姿態,連身都沒有翻動過一次,程了以為他睡著了,就準備將電視的聲音調小一些。
「白棋有兩個子成為孤子了。」
這局對弈,解寒洲執白。
程了的心跟著提了提,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採訪盛景初的緣故,她很自然地站在了盛景初的老師這一邊,雖然蔣春來老師也是個很可愛的人,上次在餐廳碰到還問她要不要嘗嘗甘草魚。
人的心果然是偏的。
電視上講解還在繼續,解寒洲又下了一手。這一手大概讓講解人員比較意外,稍稍停頓了一下。
盛景初忽然坐起來。
「神來之筆!」
程了盯著屏幕看了半天也沒看明白神從哪兒來。
電視上,蔣春來在罰點之前終於落下一子。
盛景初嘆了口氣:「蔣老師要輸了。」
「不準看了,這麼看下去你怎麼休息?後天還有比賽呢。」程了乾脆關了電視,轉過頭去照顧盛景初。
「小齊把最珍愛的熊貓託付給我了,我不但沒養好,還給照顧病了。」
程了心裡萬分自責,她果然不太擅長照顧人,連盛景初病了幾天都不知道。
「他要知道你病了還不知道怎麼罵我呢。」
她正想去關了床頭燈,又想起盛景初的特殊癖好,只調暗了一點兒,順手掖了掖他的被子。
「好好睡啊,熊貓。」
直到盛景初睡熟了,程了才走了出去,輕輕掩上了房門。曹熹和上樓來,臉上帶著喜色,看到程了打了個招呼。
「我師兄在呢?」
程了比了個噤聲的動作:「病了。」
曹熹和立馬要去敲門:「那趕緊送醫院啊。」
程了攔住他,自己也有些遲疑:「應該暫時還不用吧,剛吃過葯。」
曹熹和瞪大了眼睛:「吃藥?我師兄?」
「對呀,我親眼看著的。」
曹熹和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吹了個口哨。
程了氣得直捂他的嘴巴:「小點兒聲啊!」
「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啊,」曹熹和收回手,「我師兄從小就不愛吃藥,有一次正趕上了少兒圍棋大賽,他活活把自己折騰成了肺炎。所以他不生病也就罷了,一病就得住院。」說完湊上來,他壓低了聲音問,「你怎麼讓他吃藥的?教教我唄。」
盛景初這樣的人居然怕吃藥?程了心裡有些好笑。
想到棋賽,她趕緊問道:「誰贏了?」
「我老師唄。」
曹熹和看著房門,目光有些複雜。
「這回師兄的壓力大了。」
晚上,程了去一樓的餐廳給盛景初熬了粥,薏仁、小米、紅棗、糯米,濃濃地熬了一小鍋,盛出來還咕嘟咕嘟冒著泡泡,單手提著從後廚借來的小鍋,程了拿門卡刷開房門。
「熊貓,吃飯了!」
房間里正在交談的兩個人頓時一默。
程了一抬頭才發現解寒洲正坐在盛景初的床邊。她尷尬地笑笑,比畫了一下手裡的鍋:「解老,您吃了沒?」
「謝謝你,我吃過了。」解寒洲笑著頷首,又跟她解釋,「我聽小曹說景初病了,過來看看他。」
解寒洲起身去燒水。
程了趕緊放下鍋,搶先一步:「我來,我來。」
解寒洲堅持:「你去給景初盛粥吧。」
程了只好把粥盛出來,拿著調羹吹散了熱氣,拉了把椅子坐在盛景初旁邊。
盛景初沒有胃口,搖搖頭。
「你坐著別動,我喂你,」程了舀出一勺送到盛景初嘴邊,「慢慢吃,可能有點兒燙。」
盛景初別過頭去,做了個拒絕的姿態,耳郭有些紅。
程了不明所以,伸手去探他的額頭:「還燒?」
「小曹只說了你生病的時候討厭吃藥,沒說你連飯都不吃啊。」程了咕噥了一聲,想到生病的人大概都有些嬌氣,拿話哄著他,「乖乖吃飯好得快,吃飽了我給你變個魔術。」
盛景初實在被她纏得無可奈何,只好張開了嘴。
程了一勺一勺送進去,不時拿著紙巾給他擦擦嘴。
她喂飯的時候嘴角翹起來,好像在笑,眼睛裡的光一點兒一點兒暈染開,最後化成了漫天的星光。他不敢直視,只用餘光看著她,浮躁的心忽然在這星光里沉澱下來。
吃完粥,解寒洲的水也燒好了,他用熱水燙了燙毛巾,擰乾水,疊成帕子搭在了盛景初的額頭。
他囑咐程了:「麻煩你,隔一個小時再給他敷一下。」
他又拿起床頭柜上的葯看說明書。人老了,看小字很吃力,他把葯舉起來,對著光,用手指著成分表,一個字、一個字地念,手抖得厲害,每個字都要重複看幾遍。
看完後,他舒了口氣:「你接著吃吧。」
他伸手在衣兜里掏了掏,掏出一枚護身符給盛景初戴上:「我在藥王廟求的,方丈大師開過光,戴上之後保平安。」
解寒洲拿手正了正護身符,有些苦惱:「人老了,總是丟三落四的,我一見著你,就老覺得有事沒跟你說,終於想起來是護身符的事。」
「你好好休息。」說完,他再三感謝程了,「謝謝你照顧他,要是嚴重了,千萬千萬別耽誤了,趕緊聯繫我。」
直走到門口還不放心,他又讓程了轉告盛景初:「他晚上若睡不著,你讓他給我打電話,我正好覺少。」
回到卧室,盛景初拿著一本棋譜翻看,程了一把給抽走了。
「你還想不想好了,多傷神啊,後天還有比賽呢。」
盛景初沒有堅持,頭仰著靠在枕頭上,聲音很輕:「不好,也許更好吧。」
想到後天就是他們師徒間的對決,程了的心跟著一沉,她用力甩了甩頭,似乎這一甩,就能將擔心甩掉一樣。
「快看我,我要給你變魔術了!」
程了單手捏著鼻子往下拉,眼角被拉得往下一斜,另一隻手捏著腮幫子,腮幫子里鼓足了氣,兩個眼珠骨碌碌往眼角一碰,像是一隻對眼的狐狸。
盛景初盯著她看了足足有半分鐘,直將程了看得莫名其妙。
她悻悻地收回手:「是不是有點兒傻?」
盛景初忽然笑起來,笑得前仰後合,甚至咳嗽起來。
「你這反射弧也太長了。」程了噘著嘴巴,「長得都能從杭州到江城了。」說完自己也笑了,露出尖尖的小虎牙,有些忍不住的得意,「好玩吧?」
第二天,丁嵐死活要過來照顧盛景初,盛景初乾脆閉門謝客。
不知道是萬幸還是不幸,比賽當天,盛景初終於好了一些,只不過人看著還是憔悴,聲音也啞得厲害。
由於生病的緣故,盛景初的狀態一般,時間剛剛過半就投子認輸。
盛景初開局不利,幾個師弟興緻卻挺高,一直討論著要找個地方戶外烤肉,程了小心翼翼地看著他,絞盡腦汁地想說些鼓勵的話。
盛景初回房間的時候攔住她:「你不用安慰我,我想靜一靜。」
「哦。」
看她似乎有些沮喪,盛景初反倒安慰她:「你想不想吃烤肉?我讓小曹帶上你。」
「算了吧。」程了用手指頭卷著自己的發梢,又鬆開,然後用手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目光要能殺人的話,我都被丁嵐凌遲幾個來回了。」
說完,她又來了興緻:「我還是給你做好吃的吧,廣州那邊的粥我會做幾種,鮑魚粥行不行?不過杭州不靠海,鮑魚都是空運來的,估計不是太新鮮,狀元及第粥呢?這個口彩好,你喝了肯定能贏。」
見盛景初不回答,程了又催促了一句:「說吧,你想吃什麼?」
盛景初認真地想了想。
「竹子。」
這是報復她說他是熊貓嗎?
程了乜斜著他,嘻嘻一笑。
「等著,我給你摘去!」
在程了的精心照料下,盛景初終於恢復了狀態,第二局對弈時雖然一度膠著,但終於贏了三目。
相比第一局解寒洲獲勝時的歡天喜地,師兄弟的態度都很沉默,大家也沒了吃烤肉的興緻,散場後三三兩兩地離開了。
師徒二人對視片刻,解寒洲用力拍了拍盛景初的肩膀,轉身走了。
程了在門口看著,忽然覺得失敗固然難受,勝利也未見得坦然。
第二天停賽,程了特意給盛景初做了宋嫂魚羹,她沒嘗過地道的宋嫂魚羹,只能按照百度下來的食譜做,做完心裡老覺得不踏實。食物是最神奇的東西,彷彿融入了做飯者的精魂,哪怕是一樣的食材配比,做出來的味道也有細微的差別。
盛景初的門虛掩著,有了上次的經驗,程了準備提前敲下門,忽然聽到房間內有說話的聲音。
「……已經確診了,」裡面的聲音停頓了一下,「阿爾茨海默病,我想你也知道這是什麼病。」
程了知道,俗稱老年痴呆,大腦的損傷不可逆,這種病根本沒辦法治癒。
那個聲音接著說道:「父親這一生都給了圍棋,人到暮年,卻得了這個病。你還年輕,有的是機會,一次兩次的失敗沒什麼了不起,但父親已經輸不起了,這是他職業生涯的最後一次比賽,如果輸了……我想不出他該多難受。景初,父親像對親生兒子一樣對你,最後一局……你讓讓。」
是解寒洲的兒子?
程了悄悄挪回到自己的房間,解老知道他兒子私下來找盛景初嗎?萬一解老以後知道了,那該多難堪。
盛景初呢?真的會讓嗎?
她想起之前盛景初和曹熹和的對話,以盛景初的為人,應該不會讓才對……可是解老畢竟是他的老師。
程了代入盛景初的立場左右為難,眼瞅著那一碗魚羹散盡了熱氣。
一直糾結到晚上,程了做了點兒清淡的菜送過去。
他的身上還是熟悉的淡漠,實在看不出有什麼異常。
「那個……」程了猶豫了一下,「要不要一起去散步?」
空氣里還帶著白天沒散盡的暑氣,天色完全暗下來,只有路燈昏暗的光線。
程了陪著盛景初沿著小路一直往前走,之前還記著路線,走著走著,就忘了已經轉了幾個彎。
視野忽然亮起來,小小的廣場上閃著五顏六色的霓虹燈,幾個小朋友騎著童車嗖嗖地從他倆身邊經過,留下一陣歡呼聲。
程了被街邊的抓娃娃機困住了目光,趴著玻璃看裡面的一隻小布偶,轉過身招呼盛景初一起看。
「看到那隻小哈沒有,脖子上戴鈴鐺的那隻。」她越看越喜歡,「蠢萌蠢萌的。」
不過巴掌大小,鼻頭黑黑的,說是哈士奇,但做得有點兒抽象。
盛景初在一旁看著:「你很喜歡?」
程了直點頭:「喜歡,可喜歡了!」
雖然捨不得,還是把目光掉轉了方向。
「喜歡也沒有用啊,你看小哈身上壓了多少層娃娃啊,得把上面的都挪走才行。」
盛景初轉身去換了遊戲幣。
這種抓娃娃機系統都是設定好的,十次里有一次能抓住就已經算運氣了。程了也沒指望能抓住,守在盛景初身邊眼巴巴地瞅著。
他按下了手機的讀秒器,晃動著搖桿,程了屏住了呼吸,看他隨便找了個目標,旋轉了一下夾子的角度,放下來,按住抓取的按鈕,爪子再次提起,娃娃被順利地運到通道,滑了出來。
盛景初看了眼讀秒器,撿起娃娃遞給她。
「一次抓取的時間15秒。」
他接著解釋了一下:「還有一種30秒的。」
收回手機,他又投了一枚遊戲幣,再次放下夾子。
「大頭娃娃夾中間。」
說著,他夾起一個維尼熊放在通道口。
「人形布偶夾腋下。」
他又夾起了一個米老鼠。
「軟性布偶靠拖拽。」
他用夾子把一隻沙皮狗拽到通道處。
「仿生布偶夾尾巴。」
他用夾子夾住了一隻猴子的尾巴。
由於戰績太好,很快有人圍上來,還有人交頭接耳地低聲交談:
「看起來很眼熟啊?我昨天看電視好像看到過。」
「是下圍棋的那個吧?」
「對對,叫……盛景初。快拿手機出來,我拍個照,這回終於見到活的了!」
程了拉了拉盛景初的衣袖:「走吧。」
他放下手柄:「不要小哈了嗎?」
程了看著越圍越多的人群,有些著急。
「這幾個就夠了。」生怕盛景初不信,程了又補充了一句,「真的夠了。」
回去的路上,盛景初要幫程了拿兩隻,程了果斷拒絕了。
「你不知道,抱娃娃和抱鮮花一樣,要的就是滿滿一懷的感覺。」
她笑得見牙不見眼,一會兒瞅瞅米老鼠,一會兒用小手指頭鉤鉤猴子的尾巴。
「你怎麼抓娃娃那麼厲害?」她問。
「大概因為都需要讀秒?」
這是在開玩笑嗎?專業棋手又不需要練習手速。
她看著他,滿臉狐疑。
「其實是因為輸給過小曹。」
曹熹和為了哄丁嵐,下過大力氣練習抓娃娃,但他一直憋著沒聲張,盛景初也不知道他擅長這個。有一次他相中了盛景初一枚田黃石印章,假意讓盛景初陪他買襯衫,把盛景初帶到了商場里的娃娃機跟前,拿盛景初的印章做賭注,比賽抓娃娃。
盛景初自然輸了。
曹熹和之所以跟盛景初賭這個,就是知道盛景初對這種小孩兒的東西不感興趣,誰知道盛景初知道真相以後也練習了幾次,甚至特意做了一個攻略出來,又把印章贏了回去。
「那時候還是太年輕。」
回想起那段歲月,盛景初有些感慨。
程了不服氣:「說得好像你現在老態龍鍾了一樣。」
年輕與否只區別在那一點兒銳氣,他總覺得自己的銳氣漸漸消磨殆盡了。
人喜歡勝利,不過是因為勝利總和喜悅掛鉤,如果勝利不能給人帶來喜悅,那麼勝利又有什麼意義?
他沉默著,並沒解釋。
程了捧著布偶,越瞅越得意:「我以後不姓程了,改姓福了。」
這麼幾個小玩意兒就覺得幸福,盛景初失笑,心忽然跟著輕鬆起來,也許快樂就是這麼簡單的事,從娃娃機里抓到幾個布偶,在一個悶熱的夜晚散散步。
他忽然想揉揉她的頭,像揉老師家大黃貓的腦袋一樣。小時候每次他揉過去,大黃貓總會滿足地眯起眼睛來。
他剛剛抬起來,程了一個抬頭,看到他的手一愣。
「怎麼了?」
「哦,」他掩飾了一句,「你的頭髮上有隻蜘蛛,我剛想幫你彈掉。」
「哪兒呢?哪兒呢?」程了生平最怕蜘蛛,馬上在原地轉了個圈兒,沒找到蜘蛛的影子。
「跑了吧,」盛景初指了指她的脖子,「跑得很快。」
程了頓時覺得脖子一陣麻癢,揚手丟掉了手裡的布偶,「嗷」的一聲躥了出去,好像這一跑就能把蜘蛛甩掉一樣。
她邊跑邊撓著脖子,不住地回頭問他:「還有嗎?還有嗎?」
盛景初想說沒有了,程了已經跑進了賓館,迎面撞上了曹熹和。
她跑得上氣不接下氣。
「蜘……蜘……蛛!」
曹熹和一臉茫然地往門口瞅了瞅。
「豬?」曹熹和咂咂嘴,「豬,還是烤著香啊。」
半夜下了一場大雨,空氣濕得能滴下水來,早上起來倒是個晴天,水藍水藍的,空氣里有泥土的味道,仔細一嗅還有點兒茶葉的香氣。
媒體早就架起了長槍短炮,最後一場對弈,勝敗就在這一局。
程了早早就守在了休息室里,最前排正對著大屏幕的位置。秀時代的同事都聚在一起,有好事的還搞了個賭局,押盛景初和解寒洲的一半對一半。
盛景初和解寒洲幾乎同時到場,兩人互相致意,比賽正式開始。
程了最近在惡補圍棋知識,只不過她的底子實在太薄,只塞了一腦子專業名詞,具體是什麼意思,她完全記不住。
這局解寒洲執黑,盛景初執白。
言曉跟過幾場圍棋賽的現場,對棋手很了解,在程了耳邊低聲嘀咕:「盛景初執白棋運氣不太好。」
「你還別不信,」言曉有數據作為支撐,「棋迷統計的,在盛景初參加的各大比賽中,執黑棋贏棋率是百分之七十三,執白棋贏棋率是百分之五十九。」
這場比賽,對解寒洲來說是職業生涯的收官之戰,而對盛景初來說,他已經獲得了幾項國際賽事的大獎,又獲得過國內天元圍棋賽的冠軍,只差棋聖大賽的冠軍,就能實現大滿貫。
程了說不清心裡是什麼滋味,她一個圍觀者已經患得患失了,那棋局兩側的人,豈不是跟坐在火堆上一樣?
這一刻她忽然理解了曹熹和故意輸棋的做法,換誰和自己的老師對陣,實力不論,心裡總有些不是滋味。
在座的都明白這個道理,休息室的人儘管並不完全懂圍棋,大家也都屏息盯著屏幕。
體育頻道請了蔣春來講棋,他看了看棋局開玩笑。
「前天要不是我腦袋一抽出了一個昏著,今天指不定是解老來講棋呢。」
「你們還不知道吧,我其實和解老一起遇到的景初。」剛剛開局,局勢還不明朗,蔣春來索性講些八卦調節一下氣氛。
「那天我跟解老在路邊溜達,看到兩個老人在下圍棋,我倆正想過去看看,可周圍有幾個小孩兒打鬧,一下子把棋盤給碰翻了,兩個老人很生氣,嚷著要抽小孩兒的屁股,其中一個小男孩兒就走過來說『我記得怎麼擺的』,說著拿著棋子,很快就給復盤了。
「我和解老還想呢,這小孩兒是不是懂圍棋,結果一問,他沒學過,就是經常在附近玩兒,看得多了,記憶又好,所以給擺回了原樣。
「解老當時跟我感嘆,十年之後,中國的棋壇就要換人了。我當時沒說話,其實是心裡琢磨,這小孩兒天賦好,我得收他當學生,不能先說出來讓解老也動這個心思。誰想到臨時有個會讓我參加,等我趕回來的時候,這小孩兒已經成了解老的學生了。
「後來我才知道,那個會本來是讓解老參加的,解老找了個借口推給我了。」
大家第一次聽說這些,都很感興趣。
蔣春來接著說下去:「從棋力上來說,我跟解老水平相當,但他看人的水平一直高過我,他說十年之後,果然,景初在十六歲就獲得了天元圍棋賽的冠軍。」
蔣春來指了指屏幕上的棋枰開始講棋。
「解老的棋風大開大合,好像武俠小說里的降龍十八掌。景初的棋風與解老相似,但其實細看有些不同,講究後發制人,就像在打太極。」
琳達在下面問:「那蔣老您呢?」
蔣春來呵呵一笑:「我呀,我是『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關策在下面喊:「那老師,我呢?」
蔣春來瞪了他一眼:「臭小子,這次段位比賽要是過不了七段,看我不抽你!」
目光再次落到屏幕上,蔣春來一指白棋:「解老這個子落得好,把黑子困在腹地,如果我是景初的話,我落到這兒。」
他虛點了一個位置,正說著,盛景初已經落下了黑子,在另一個位置。
蔣春來愣了一下,忽然大笑:「我說錯了,景初才是『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啊,這一招又將白子的去路封死了。」
局勢逐漸緊張起來,黑白二子在棋盤上瘋狂廝殺,解老思考的時間越來越長,鬢角冒出了汗珠,他分不出神去擦,汗越積越多,襯衫的衣領已經完全被汗水浸透了。
盛景初依舊是八方不動的姿態,從表面上看不出什麼波動,他沉思的時間並不長,落子很穩。
時間一點兒一點兒過去,棋枰上棋子越落越多,蔣春來經常被棋局吸引,忘記了講解。
357手!
棋盤上一共只有361個落子點,棋盅里的棋幾乎都要下光了。
如果這盤和棋,那麼就要加賽一局。
大家幾乎都抱了今天不會分出輸贏的心態,盛景初看著棋枰遲遲沒有動作。
「嘀嗒!嘀嗒!嘀嗒!」
讀秒的聲音響起來,一下、一下敲擊著程了的耳膜。
盛景初拈起棋子,卻並未落下,對於棋手來說,拿起棋子卻不落子是十分失禮的行為。
解寒洲緩緩抬起頭,看了盛景初一眼。
伴隨著最後一秒結束,盛景初將白子落在一點。
解寒洲笑起來,有些落寞,又有些釋然,抓起最後兩枚黑子放在棋枰上。
解老認輸!
沒有歡呼,沒有掌聲,休息室里死一般地沉寂。
倒是蔣春來最先反應過來,拍拍掌:「一代新人換舊人!」
程了也跟著鼓起掌來,鉚足了力氣,在安靜的休息室里顯得異常突兀。
坐在後面一排的丁嵐沒好氣地嘀咕了一聲:「哪兒都顯得著你了!」
解老被助理扶出賽場,馬上有記者擁上去採訪。他回過頭,看了一眼身後的盛景初,對著鏡頭淡然一笑:「作為一個棋手,我有些遺憾。作為一個老師,我覺得很驕傲。」
停頓了一下,他繼續說道:「景初他很好,沒讓我失望。」
媒體散盡,解老也已經離開,盛景初依舊坐在棋室里,程了有心想叫他,又覺得此時此刻,他似乎需要平復一下心情。
丁嵐衝到盛景初面前,死死咬著下唇,幾乎要哭出來。
憋了半晌,丁嵐才喊出來:「你太讓我失望了!你就這麼想勝嗎?踩著老師的肩膀上去感覺特別好?你知不知道這場比賽對老師多重要?我再也不想理你了!」
丁嵐還想說什麼,被隨後趕來的曹熹和拽走了。
沒有道賀,只有指責。
這一場勝利沒滋沒味。
「你也覺得我勝了老師,是因為我想贏嗎?」沉默良久,盛景初問程了。
程了覺得不是,盛景初有他自己的驕傲、自己的堅持,這關乎一個專業棋手的職業道德。
她急於表達,但又擔心越說越錯,最後只憋出了一句:「要不……我給你變只狐狸?」
盛景初慢慢笑起來,像一點點在白描的紙上塗抹上了顏色,是綠的草,紅的花,是魚在小溪里擺尾,濺起點點水花,是結著桃子的果樹,是裊裊升起的炊煙,是人聲、水聲、蟲鳴……是人氣。
他沉默的時候像冰封的荒山,他微笑的時候,寒冰乍裂,冬雪消融。
程了的心也跟著亮起來,她笑眯眯地看著他:「我真想狠狠地誇你一句,又怕你驕傲。」
盛景初微微一愣:「誇什麼?」
「誇你笑起來好看。」
盛景初笑起來:「果然世人多膚淺。」
正說著,程了的電話響了起來,她按了接通,是她爸。
程爸爸喝了點兒酒,嗓門兒高得很,幾乎用喊的。
「我女婿獲勝了!」
程了偷偷瞧了瞧盛景初,又羞又窘,拿著電話悄悄往外挪了幾步。
「誰是你女婿啊?」她尷尬地掩飾了一句,「別瞎說。」
「盛景初啊!」
程爸爸沒接到程了的暗示,繼續嚷嚷著:「你跟景初說啊,回來一定要到家裡來,我請他喝酒。」
還「景初」……程了實在無語,趕緊遮掩了幾句掛了。
她回頭跟盛景初解釋:「我爸的乾女兒,我干姐夫,獲得了廣場舞大賽的冠軍,還要參加區里的比賽呢,獎品是一套《小蘋果》光碟。」
她又補充了一句:「簽名版的。」
盛景初沒有回應,程了有些忐忑,不知道自己的謊話編沒編圓,一路思考著剛才那段話里的破綻,左思右想覺得好像還湊合。
直到電梯上了七層,盛景初在房間門口停下。
「我有一個問題。」
「嗯嗯,你問。」
「你知道『欲蓋彌彰』是什麼意思嗎?」
程了知道剛才的電話被他聽到了,臉有點兒燒,她揉揉臉。
「我不知道『欲蓋彌彰』是什麼意思。」想了想,她嘿嘿一笑,露出一口小白牙,「你也不知道『非禮勿聽』是什麼意思對不對?」
還沒幫盛景初整理完行李,小齊已經趕過來了。
程了鄭重地把「熊貓」交回給小齊,嘴上說著「我終於可以鬆一口氣了」,心裡反倒有些失落。
棋聖大賽已經落幕,她的出差生涯也到了尾聲,畢業論文終於定稿,她還有論文答辯沒有完成。
公司已經訂好了返程的機票,跟盛景初同一天。
據說他回去還有一個商業活動,合同已經擬好了,就等著他回去簽,所以趕的是早班飛機。
程了有心想送一送,又覺得有點兒奇怪,雖然早早就醒了,支著耳朵聽著隔壁的動靜,還是隔了幾個小時裝出一副剛剛睡醒的樣子給盛景初發微信:「睡過了,沒送你,你到了沒?」
盛景初回過來:「我已經到了。前台有我留給你的東西。」
咦?還有東西?程了跑下樓,前台遞給她一隻哈士奇玩偶,正是她心心念念的那隻。
圓溜溜的黑眼睛,項圈上有一枚金色的銅鈴,一搖腦袋就嘩啦啦地響起來。程了彈了彈它的腦袋,對自己因為想要避嫌沒去送他,充滿了愧疚感。
盛景初的微信發了過來:「幸福嗎?」
程了回他:「這回姓很了。」
他問:「嗯?」
程了回他:「很幸福!」
DV里滿是素材,本子上也寫滿了雜七雜八的見聞,程了拉著言曉買了點兒杭州特產,給奶奶的西湖藕粉,給程意的絲綢圍巾,給老爹的西湖龍井,給程諾的臨安小核桃。
她又借了最大號的方便袋才裝下了滿滿一提的玩偶。
背著一行囊的東西趕到蕭山機場,想到自己差不多空著手來的這座城市,程了覺得有點兒神奇。
人這一生總是從無到有,然後又從有到無,有無之間唯一永恆的恐怕只有回憶了。
她攤開雙臂用力嗅了嗅空氣,跟言曉瞎扯:「我覺得我以後能成為哲學家,亞里士多德那種的。」
言曉擂了程了後背一拳,直打得她要吐血。
「銀行卡餘額多少?
「有房了嗎?
「有車了嗎?
「什麼時候結婚?
「結完婚打算生幾個?
「回答完這些你還覺得自己能成為哲學家嗎?」
程了反手揉了揉自己的後背,可憐兮兮地嘆了口氣:「我聽說在機場要飯一個月收入能過萬呢,要不你們先走,我在這兒先干幾個月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