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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猶恐相逢是夢中

所屬書籍: 一片冰心在玉壺
次日便是啟程往廣平淀的日子。 莫研騎在馬上,她病既然已好,自然不願再悶在馬車內,況且天氣雖冷,卻也還算晴朗。 幾朵白雲悠悠閑閑地飄來盪去,與地上的雪相映成趣。遠遠的,還能看見成群的牛羊在積了雪的草地上慢吞吞地閑逛,間歇著傳來牛鳴羊叫。 攏了攏脖頸處的皮領,莫研收回左顧右盼的目光,又瞥向眼隊伍前的耶律菩薩奴。 展昭雖行在隊伍,但心思全都掛在身後不遠的莫研身上,直覺的,他就知道她正盯著自己在看。 這使得他猶如芒刺在背,唯恐自己露出一星半點的破綻被她看穿。他有信心瞞過所有人,但對於莫研,他沒有……她本是他最不設防的人,現在卻成了他最應當騙過的人,這份無奈,著實令他痛苦不堪。 看了半晌,莫研輕輕嘆了口氣。 也不知怎得,自昨夜後,她明明知道是自己認錯了人,把耶律菩薩奴當成了大哥。可再看見他,她卻仍舊無法揮去那種錯覺,甚至是覺得越看越像。她愈是想看清楚他來說服自己,可看著他的背影,那身量、那體型,似乎都愈發的熟悉起來,偏偏他又確實是耶律菩薩奴。 「再這麼下去,我非得瘋了不成。」她煩躁地撓撓耳根,所幸催動馬匹,往前奔去。 展昭聽見身後急促的馬蹄聲朝自己而來,心中一緊,自然而然想到的就是莫研。果然,不過是轉念之間,莫研已經到了他旁邊。 「耶律大人,我們得走幾天才能到廣平淀?」 莫研放緩馬速,與他並轡同行,同時沒話找話道。這也是她為了治自己胡思亂想症的一個方法,說來很簡單,要破除幻覺,那麼只有認清真相。她認為只要自己與耶律菩薩奴越熟,自然就會清清楚楚地區別出他是耶律菩薩奴,便不會再將他遐想成大哥。 「三、四天吧。」 展昭連頭都未轉一下,不是他不想,而是他不能。 「廣平淀好玩么?」仍舊是沒法找話。 展昭不答,轉向另一邊,沉聲將文官熙和喚過來:「莫姑娘問廣平淀好不好玩,你給她說說吧。」 「莫……」文官熙和策馬過來,朝莫研笑道,一看她臉色,連忙改口,「不,展夫人,您想知道廣平淀的事,那真是巧了,我從小就是在那裡長大的……」 莫研漫應了聲,斜瞪了耶律菩薩奴一眼,後者仿若沒看見。 「那兒吹沙成山,大大小小的沙坨深可淹過膝蓋,車馬過處,不留痕迹。」熙和猶在津津樂道。 「怎得聽上去像大漠?」莫研奇道。 熙和笑道:「就知道姑娘……咳咳……展夫人會有此問。那裡與大漠並不盡相同,因有大片水澤,水中有肥美鮮魚,水澤旁草木眾多,是個極好的去處。」 「這天氣,水都該凍起來了吧?」 雖看上去莫研聽得饒有興趣,可她策馬行進時,始終不會拉下耶律菩薩奴半個馬身,一直就在他身旁。展昭能清清楚楚地聽到她的聲音,又是喜歡又是煩愁,只覺得她一言一行對自己而言都是彌足珍貴。 「應該是凍起來了,但結的冰層都不會厚,薄薄的一層。閑暇時,在冰面上鑿個小洞,待魚兒上來透氣時,便可將它釣起來。」熙和娓娓道來,帶著幾分得意的神情,「皇上和殿下,連南院大王都喜歡這玩意。雖然春天在鴨子河也可以鑿冰釣魚,可與在廣平淀又有所不同。」他故意頓了頓,想等著莫研問為何不同。 莫研卻只是「哦」了一聲,什麼都不問,弄得他甚是無趣,只得由自己來問:「你知道有何不同么?」 「那肯定是因為鴨子河上鴨子太多,把魚都吃得差不多,所以釣也釣不到什麼魚。」顧名思義,莫研理所當然道。 如此回答,展昭聽得暗自微笑,這種感覺已許久不曾有過。 文官熙和亦是哭笑不得,半日才道:「其實,鴨子河裡的鴨子並不多。真實原因是因為,相傳在廣平淀的水澤中,生長著一種五彩神龜。」 「五彩神龜?」莫研直皺眉。 熙和連連點頭:「對,傳說中這五彩神龜就在這廣平淀中,幾乎沒有人能見到它,但只要見過神龜的人,就能得以延年益壽。」 莫研的表情顯然是嗤之以鼻:「我家附近有條瀑布,我小時候也老聽人說瀑布底下有金色娃娃魚,只要能摸摸那魚,便能百病全消,要是對著魚許願,還能日進斗金加官晉爵。我守了小半年,才算是逮到那魚,而且還是一對兒。結果也沒什麼用處,我二哥哥的眼睛還是瞎的,一點也沒見好。那娃娃魚又整日哇哇叫地煩人,後來還是給放了。我瞧那五彩神龜,多半連那魚都及不上。」 「五彩神龜是我遼國聖物,怎能與那娃娃魚相提並論。」熙和忙道。 「你又沒見過,怎知確有?多半是編來哄人玩的。」 「我雖未見過活物,不過倒是見過龜殼。」熙和認真道,「至今宮中還留有一個五彩神龜的龜殼,可不就是真的有么。」 莫研皺眉:「龜殼?」 展昭在旁聽她語氣,便知她接下來定無好話,果然便聽見她呵呵笑道: 「既是龜殼,那龜定是死了,它連自己的命都保不住,如何還能為你們延年益壽。我說這話不能信吧。」 被她這麼一說,熙和饒得好脾氣,臉上也有些掛不住,偏又說不過她,訕訕道:「展夫人你莫要胡說,這事自然是真的……」 展昭暗嘆口氣,生怕莫研再胡說八道開罪遼人,遂淡淡開口道:「那神龜自然是脫去凡胎升仙去了。熙和,這些事他們宋人不懂,你不說也罷。」 「是是是。」 難得耶律菩薩奴給他解圍,熙和連連應了,不留痕迹地緩下馬速,慢慢落到兩人之後。 聽見他開口,莫研自然而然又轉向他,笑盈盈問道:「耶律大人,你怎麼知道那龜是升仙去了?」 這問題讓他如何回答,展昭暗自苦笑,只得故作沒聽見,雙目注視前方,不言不語。 「耶律大人,耶律大人?!」 莫研見他不答,一手鬆開韁繩,在他面前猛搖,身子傾斜得簡直就要一頭栽過來。 此情此景,要再裝作看不見聽不見,實在不是一件易事。展昭暗自長嘆口氣,格開她的手,冷冷道:「莫姑娘,請自重。」 「是展夫人。」莫研更正他,語氣卻比前幾遭柔和了許多。 他瞥她一眼,不吭聲了。 距離他們不遠處,馬車之內,寧晉已經低著腦袋歪著脖子湊車簾旁有一會兒了,視線中莫研與耶律菩薩奴並頭而行,瞧上去似乎還相談甚歡,他的眉頭便不由得愈皺愈緊起來。 「殿下,風刮人得很,仔細受涼。」吳子楚忍不住開口勸道,實則是憂心他莫要扭了脖子。 寧晉瞪了他一眼,唰地放下車簾,過不了半晌,他復撩開車簾,朝吳子楚招呼道:「子楚,你上來,我有話同你說。」 吳子楚依言上了馬車:「殿下有何吩咐?」 「你說……」寧晉似乎還沒想好該怎麼說,猶豫了半日才道,「你說,那丫頭是不是又看上那個耶律菩薩奴了?」 吳子楚倒未想到寧晉會問他這個,也不知該如何回答,又看寧晉模樣,像是果真為了此事甚是煩惱。 「……我想,應該不是。」他道。 寧晉顯然鬆了口氣,想了想,卻又皺眉道:「可是,我瞧她好似與他在套近乎,她會不會是……把那個傢伙當成了展昭的替身。子楚,你再想想昨夜,是不是?」 「昨夜,那是她喝多了才會認錯。」吳子楚笑著寬慰他,「現下她又未喝酒,又是大白日的,她自然會明白過來。」 「是么……」寧晉遲疑,又朝窗外瞄了一眼。 「您不是一直誇小七聰明么,她當然不會再認錯。」 寧晉嘆口氣:「那丫頭,你是知道的。聰明是聰明得很,可一碰上與展昭有關的事,她就能傻到家。」 吳子楚陪著笑了笑,卻暗自嘆口氣,心道:「您自己又何嘗不是呢。」 「對了,小渝兒怎麼樣?她還病著,這麼顛簸慣不慣?你去問問,若有什麼要使,讓她儘管說,她皇叔我在這兒呢,讓她別什麼事都縮手縮腳。」寧晉說起來,便有些氣,「畢竟大禮還未行,還不算他耶律家的人,別弄得自己跟小媳婦似的。」 「是。」吳子楚領命欲下車。 「等等,」寧晉忽又想起什麼,臉上似笑非笑,「公主若悶,你就把那丫頭喚了去陪她聊天,莫忘了。」 吳子楚自然明白,微笑著點了點頭,返身出去了。 吳子楚來喚莫研時,她尚與耶律菩薩奴說得熱鬧,只是這熱鬧,獨獨她一人在說小時家鄉趣事,耶律菩薩奴只負責聽而已,偶爾偶爾也會被逼得「嗯」一聲。 「小七,」吳子楚馳到莫研身旁喚她道,「公主獨自一人在馬車內氣悶得很,你去陪她說說話。」 「公主?」莫研愣了下,只好道,「好,我馬上就去。」 展昭聞言,雖暗鬆口氣,心下卻十分眷戀她在自己身邊嘰嘰呱呱地說話,不由又有幾分悵然若失。 莫研轉頭,朝他遺憾道:「我得去陪我家公主,偷酒的事我先說到這裡了。」 展昭剛想「嗯」一聲,又聽見她笑道: 「剩下的,待吃飯時我再同你說,要不然晚上到你帳里說給你聽也行。」 他握韁繩的手微微一緊,暗嘆口氣,心道:「千萬別來。」 莫研自然聽不見他心語,調轉馬頭,轉向公主的馬車。 一路上顛顛簸簸,趙渝尚有病在身,加上心情鬱郁,確是十分倦乏。她明明知道耶律菩薩奴就在前面距離自己不遠的地方,卻不與他說話,便是能說上話,也不知該說些什麼,他多半對自己還是一副冷冰冰的樣子,自己又何必去自討無趣呢。 莫研爬上車來,撩簾輕喚了她一聲:「公主,你可要我陪你說說話?」口中雖問著,人卻已進來,微微笑著望著趙渝。 「是小皇叔叫你來的吧?」趙渝一猜便是。 莫研笑笑,低頭瞥見趙渝身旁的幾件綉品,皆是錦素紅底,上綉戲水鴛鴦映日荷花,多半是行大禮時所要用的綉品。只是看上去,錦緞上鴛鴦不成雙,荷花尚殘,應是還未綉完。 趙渝循她目光望去,倦倦笑道:「我閑時繡的,雖然這些東西本來就有備下,可若不親自綉一些,豈不讓別人以為大宋的女兒家連針線活計都不會,平白讓他們笑話。」 「理他們做什麼!」莫研道,看趙渝露在衣袖外的手瘦得只剩一把骨頭,心中又是氣又是憐惜,「你病成這樣,也沒人來理會你,你還理他們做什麼。我、我真恨不得耶律洪基立時就死了,然後把你帶回咱們大宋去,何苦在此……」 「噓……莫要胡說,當心讓人聽見。」趙渝忙喝住她。 莫研怏怏嘆口氣,取過件綉品在手中翻看,滿目的喜慶顏色,生生地堵著眼睛,讓人愈看愈是煩悶。 「你既是來陪我說話,便說些高興事,莫再惹我想那些個煩心堵心的。」趙渝自她手中奪過綉品,連身畔剩下的一起攏起來,丟進清漆柳條小箱,眼不見為凈。 「高興的事……」 莫研撓撓耳根,一時倒也想不出什麼高興事來,倒是方才文官熙和說的五彩神龜的事情還記得清楚,便依葫蘆畫瓢地給趙渝說了一遍。她原以為趙渝聽了多半也是不耐,卻沒想到趙渝不僅聽得極認真,且還顰眉思索,好像這五彩神龜有何蹊蹺玄妙一般。 「公主?公主?」看她想得出神,莫研奇道,「難道你認得這龜不成?」 趙渝回過神來,搖搖頭道:「我怎麼會認得,我只是在想……」 「想什麼?」 「這麼稀奇的東西,我們要是能養一隻就好了。」趙渝平靜道。 「養這個作什麼?」莫研莫名其妙地看著她,「千年王八萬年龜,公主,你想養一隻陪著你玩么?那也不好玩呀。」 趙渝搖頭,淡淡道:「不是。」她只說不是,卻不願說出為什麼,莫研側頭望了她半日,仍是想不明白趙渝要五彩神龜作什麼,難不成她也信那延年益壽的胡話。 「這東西還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呢,要真的有,那我就去抓一隻來給你玩。」她嘻嘻笑道,「抓一對好了,看兩隻龜打架,也有趣得很。」 「好啊……對了,你方才在外面和耶律大人說什麼呢,我看你們說得挺熱鬧。」趙渝故作不在意問道。 莫研煩惱地揮揮手:「都是瞎聊,沒什麼。」 豈不知她這麼一說,倒讓趙渝更加好奇:「耶律大人也會與人閑聊?他可不像這樣的人。」 「都是我在說話,他聽進去的有一兩句就不錯了。」莫研撓撓耳根,猶豫了半晌,湊近趙渝問道,「公主,這幾年來,你與耶律大人可曾相處過?」 沒料到她突然有此一問,趙渝愣住,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一夜,口中卻道:「我也甚少有機會見到他。」 「哦……」莫研遺憾地嘆了口氣。 「怎麼了?」 莫研煩躁地又換了只手撓撓耳根,欲言又止好幾次,才咬著嘴唇道:「公主,你覺不覺得耶律大人好像和以前不太一樣了?」 趙渝呆了片刻,才緩緩問道:「什麼地方不一樣?」 「比方說,他原來習慣先邁右腳,現在卻是先邁左腳。還有……具體我也說不上來,反正、反正就是覺得他和在雁歇鎮的時候不太一樣了。」莫研自己也說不清楚,越發撓頭撓腦地煩躁起來。 趙渝對於左腳右腳倒是沒什麼反應,只是聽到莫研的後半句話,不覺也深有同感。「他和那時相比,確是不一樣了。」她幽幽嘆了口氣。 聞言,莫研騰地跳起來,正碰上馬車頂棚,「哎喲」了一聲,用手捂住頭,朝趙渝驚道:「公主,你也覺得他不一樣?那麼就不是我一個人的錯覺了?那你覺不覺得他有點像另外一個人?」 「誰啊?」 「展大哥。」莫研把嗓音壓得很低。 趙渝被她駭了一跳,轉而皺眉盯住她:「胡說八道,我知道你心中一直念著展昭,可也不能這麼胡思亂想啊。他哪點像展昭了,根本一點都不像。」 「不像嗎?可是……他握住我的手時,我覺得就和大哥一模一樣。」莫研咬著嘴唇道。 「他握住你的手?他好端端地怎麼會去握你的手?」 「就是昨夜裡,我被椅子拌了一下,他伸手來扶我。那時候,我、我……真的覺得就是展大哥……」莫研現在回想起來,覺得那幕像在夢中一般,朦朦朧朧地,不真實之極。此時說來,倒連她自己都要懷疑幾分。 趙渝還算冷靜,問道:「昨夜裡,你喝酒了吧?」 「喝了一點,倒也不算多,再說,我又沒有喝醉。」 「這裡的酒,烈得很。」趙渝輕笑道,「你雖覺得自己未醉,但酒勁上頭,想來有些迷糊,可你自己又未察覺。」 「我覺得……應該不是。」聽了她的話,莫研再說話時,已多了幾分不確定。 「別多想了。經歷世事,人本來就會變,耶律大人就算與三年前有所不同,也沒什麼好奇怪的。」趙渝猶豫再三,仍是沒有把耶律菩薩奴原是大宋間人一事告訴莫研。畢竟此事多一人知道便多一份危險,「他如今也與我們疏離了許多,我想,在雁歇鎮的事情,你也莫在他人面前提起,免得給彼此添麻煩。」 莫研點頭:「我知道耶律大人本就不願別人知道他救了我們,也不知道是為什麼?難道因為他是耶律重光的人,所以不想讓耶律重光得知他救了你,生怕耶律重光誤會他是在討好耶律洪基?」 「也許吧。」趙渝淡淡道。 車窗上的帘子時而被風吹起,耶律菩薩奴的背影在她視線中忽現忽隱,她看了一會,便別開臉去。 夜裡紮營時,展昭生怕莫研當真來帳中找自己,巡營巡了五遍之後仍未敢回,獨自漫步到距離營地稍遠的地方,一直待到月上中天,才回營休息。 路過莫研所住帳篷時,他忍不住放緩腳步,屏氣細聽——裡面靜悄悄的,料她應已睡去。他鬆了口氣,暗自苦笑一番,遂抬腳往自己帳中而去。 待經過趙渝所住的主帳,見裡頭仍舊點著燭火,想來趙渝仍然未睡。這三年來,看著趙渝所處的境地,他捫心自問:若自己當初便知她今日,還會不會領命將她尋回?他心中竟無法回答。 海東青曾告訴過他,趙渝已知耶律菩薩奴的真實身份,但他仍盡量迴避趙渝。一來趙渝畢竟與展昭相熟,生怕露出破綻;二來以他的身份,亦不宜與趙渝有過密接觸。就這樣過了兩年多,直到今年春天在鴨子河春捺缽的時候: 在一個極偶然的情況下,夜晚他在河邊遇見了趙渝,她身邊並未有侍女或侍衛,獨自一人在夜色中站立著。他是轉過一棵樹時才看見的她,之前雖然有聽見呼吸聲,但並未想到會是公主。 他只是淡淡地施了禮,便欲轉身離去,心中想著另行找人喚來她的侍女。 「耶律大人。」趙渝低聲喚住他,「此間就你我二人,你不用這般躲著我吧。」 他只得停住腳步,站在距離她幾步遠的地方。 「公主有何吩咐?」 「你還好嗎?」她輕輕問道,語氣溫柔。 「還好,多謝公主關心。」 「今年,是第三年。我,就快和耶律洪基行大禮了。」 展昭自她語氣中聽出了些許異樣,只道:「恭喜公主。」 聽到他這句話,趙渝抬眼靜靜地注視著他,目光中流露出悲戚之色,竟有兩行自臉頰緩緩留下。展昭見了,暗自心驚,不解她究竟何以傷心至此,也不知究竟該如何出言安慰。 良久良久…… 她低垂下眼帘,舉袖抹淚,哽咽開口:「你走吧,多多保重。」 留在此地無用,且甚是尷尬,展昭微微頷首,便轉身邁步而去。才走出五六步遠,便聽身後趙渝的腳步聲奔上前來,待要回身詢問,她卻已從背後摟住他的腰間…… 「公主、公主……」展昭第一反應便是要掙脫,偏偏趙渝摟得極緊,他又怕傷了她。 「你別動,也別說話,讓我靠一下,就一下。」趙渝伏在他背上輕輕道。 展昭頓住,渾身不適:「公主,這……不妥……」 「你和我,都是身不由己的人。」趙渝低低道,「我就快要和耶律洪基行大禮了,現在,我不敢奢望什麼。……可我總想著得讓你知道,讓你知道我、我……在雁歇鎮的時候,我心裡就有了你……」 聽到此處,展昭心中咯噔一下,突然明白了:原來公主愛上了海東青,可她並不知道此時的耶律菩薩奴早已非彼時的耶律菩薩奴。 「我知道這沒有任何意義,我們之間絕無可能,可我就是想讓你知道。」趙渝緊緊地摟住他,「你……你心裡可有過我?」 展昭身體僵住,他並不是海東青,無法替他回答。 許久等不到回答,趙渝緩緩鬆開了手。 展昭往前走開兩步,才回身尷尬有禮道:「天色已晚,公主還是早些回營休息穩妥。」 「我知道。」 趙渝慘然一笑,抬頭望向他:「方才的事,不必介懷,你就權當未曾有過。我,也知道你的苦處。」 展昭默然不語,點了點頭,拱手離去。 次日,他便聽說趙渝淋了雨受寒,這一病便一直到今日。之後他與海東青會面時,曾猶豫了許久要不要告訴他此事,想了又想,終於還是告訴了他。 他還記得,那夜的海東青喝了很多酒,話卻是出奇的少。 展昭這才明白他的心意,頓時有些後悔,早知如此,他那時就應讓公主了解海東青的心意,也許她也就不會這麼傷心。可這麼做對他倆而言究竟好不好,他卻也弄不明白。 此時,看著趙渝帳中透出的微弱燭光,展昭暗嘆口氣,悄然走過,卻聽身後傳來掀開厚重氈簾的聲響,回頭望去,正巧看見莫研自公主帳中鑽出。 「耶律大人?!」看見他,莫研似乎很驚喜,「你怎麼還沒歇息?」 展昭不語,總不能說他就是為了躲她,才故意不回帳歇息,卻沒料到倒偏偏在此撞上。 見他冷著臉不作聲,莫研撓撓耳根,恍然大悟道:「你不會是在等我吧?想聽我說早間未說完的那……」 「不是。」他打斷她,淡淡道,「莫姑娘你早些歇著,我還得巡營。」 「我還不困,不如……」她快活道。 「我困了。」 他又一次打斷她,然後大步走開,同時留意著身後的動靜,未聽見跟上來的腳步聲,才暗自鬆了口氣。 莫研立在原地,低頭看著他的背影,片刻後,打了個呵欠也回帳去了。 總算一路天氣還算晴好,原本預計四日的路程,只行了三日便到了鴨子河畔的春捺缽。 寧晉第一次見識遼人的牙帳行宮,雖面上不便表露,但心中也是嘖嘖讚歎,能將帳篷作的如此華美壯麗,連行廊回院一併皆有,倒真是令他想像不到。 各人被安置下不多時,便有人來接寧晉前去見耶律宗真,來人也特傳耶律宗真的旨意,讓趙渝好生歇息,並賞賜了些珍貴藥材。寧晉本執意要與趙渝一同前往,但見到幾日車馬顛簸下來,趙渝已是憔悴不堪,終不忍再勉強她,只得獨自帶了吳子楚去了。 那夜寧晉喝得大醉而歸,論起酒量,他無論如何也不是遼人的對手。次日又被盛邀隨耶律宗真一同狩獵,一去便要數日方能回來。 耶律洪基亦尚在山中狩獵未回,聽說蕭觀音與蕭信也都一併跟著去了,趙渝聞此消息倒是覺得輕鬆許多。接下來幾日,她也不待身體大好,便讓莫研陪著她到水澤處鑿洞垂釣,看看會不會釣上五彩神龜。 寒風嗖嗖,饒得是狐裘緊裹,仍是冷得人牙齒直打戰。 「公主,你身子還未好,還是……」莫研越發不明白她究竟想做什麼,「你到底為什麼非得抓只龜來玩呢?養只小貓小狗不是更有趣么?」 趙渝搖搖頭,輕咳了幾聲:「你不明白,這龜我不是為了玩。」 「那是為了什麼?」 「為了送人。」 「送誰?」莫研奇道,「莫非你想送一隻給寧王帶回宋國做個留念?可我覺得他不會喜歡這玩意的。」 趙渝淡淡一笑:「不是他,我是想送給耶律洪基。」 「送給他做什麼?」莫研顰眉,附耳過來輕道,「想讓他延年益壽,像只王八一樣活千年。」 趙渝被她逗得一笑,搖頭緩緩道:「不是,其實我是希望他能感激我。」 莫研愣了愣,隨即便明白了:「你是怕他日後又娶了蕭觀音?」來遼國後,多多少少她也曾聽說過一些,知道趙渝的處境並不好。 「他娶不娶蕭觀音,對我來說並無不同,我在意的是,我在他心中的分量。」趙渝低低道,「按這樣下去,縱然是行了大禮,我仍舊是在他心中無足輕重的人。倘若有朝一日,他起了興兵中原的念頭,我又能做些什麼?」 「他……不會吧。」莫研咬咬嘴唇,當真到了那時,趙渝的境地亦是不難想像。 「況且若真有那時,他們第一個要防的人便是我,一併連我底下的人。我一個弱質女流,即便有心,但能做的實在不多。」 「可,這和送烏龜給耶律洪基有什麼關係呢?」 「我年前就曾聽說過,耶律洪基曾經派人來找過這種五彩神龜,想送與耶律宗真做壽,但並未尋到。我猜,他是想藉此討好耶律宗真,讓耶律重光斷了覬覦皇位的念頭。如果,我能替他找到這五彩神龜,他必定會感激我。」 「他感激你,又有何用?若兩國無事倒也罷了,他朝若要興兵中原,又豈會因為一隻小小烏龜而善待你!」莫研覺得趙渝此舉太傻。 趙渝搖搖頭:「你以為我是為了自己么?」 「那又是為了什麼?」莫研不解。 趙渝望向冰面,臉上籠著層淡淡的憂傷,良久才道:「不說這些了,日後你自然會明白的。」 莫研也不願勉強她,望著她道:「公主,你和以前比起來,真的不一樣了。」 寒風卷過,趙渝咳了幾聲後本想說話,抬眼時卻看見稍遠處的樹叢中似乎有人在動,正向這邊望來。 「小七,你瞧那邊是不是有人?」趙渝不由有些害怕,扯扯她衣袖。 莫研瞥了眼,索性揀了塊石頭丟過去,同時朗聲道:「誰啊,鬼鬼祟祟的?」 樹叢里的人挨了石子,痛喚了一聲,竟是位老人家的聲音,待他慢吞吞走出樹叢,莫研與趙渝方才看清,原來是位拾柴火的老頭,滿面糟亂鬍鬚,也不怎麼看得清長相,衣著也甚是邋遢。看他一瘸一拐的,走路還不太方便,兩人頓時大為內疚。 「沒傷著你吧?」莫研奔過去,歉然道。 老頭怒瞪了她一眼,也不理會她,俯身把方才掉落的柴火揀起來。莫研忙快手快腳地幫著揀。 這時,趙渝也過來了。 那老頭抬頭看了她兩眼,什麼都未說,復低頭揀柴火。待柴火揀好,他扎捆起來,艱難地背到身後。 「老人家……你……」 趙渝想說什麼,被老頭盯了她一眼後,又咽了回去。 待老頭走遠,莫研才沒頭沒腦道:「是木頭的。」 「什麼?」趙渝沒聽明白。 「那人有一條腿是木腿。」 趙渝聞言,目光落在那老頭蹣跚的背影上,輕輕嘆了口氣。 夜幕低垂,幾顆星子在寒風中忽明忽暗地閃著。 展昭剛自耶律重光處回來,也喝了不少的酒,雖說未醉,腦子卻也有些昏昏沉沉。剛剛進帳,解了斗篷,拿起火石,還未及點燈,他方才覺得不對,帳中似乎有人! 「你這反應也太慢了些,連我的呼吸聲都聽不出來。」 黑暗中,一人自角落一瘸一拐地出來,懶洋洋地取笑他道。 展昭聞言,頓放下心來,笑道:「原來是大哥,你怎麼來了?我還以為是……」 「以為是誰?」蘇醉問道。 「……沒什麼。」 展昭無奈苦笑,也不點燈了,放下火石,席地坐在狼皮褥子上,長長地吐了口氣。蘇醉挨著他坐下,雖看不清他的臉,只聽著他的嘆息聲便明白這些日子他著實過的不易。 「以為我是那丫頭?」他調侃道,「怎麼,還希望人家投懷送抱?」 展昭澀然笑笑:「不提這些了,大哥你此番特地前來,是有要事么?」 蘇醉道:「你們從鎮上走了之後,鎮上又來了幾個人,雖然改了裝,兜頭蒙臉的,不過有一人我能認出來,是耶律洪基的親信,還有一人……」他皺了皺眉,「看身量,倒像個女子。」 「女子?」展昭一怔,立即問道,「可有看清她的模樣?」 「兜帽垂得很低,看不大清楚。不過從體格上來看,應該不是遼人女子。」 「大哥,你可還記得上次我與你提過的那女子。」展昭皺眉問道。 「記得,你說耶律洪基營中來了個中原女子,相貌與當年的方夫人很有幾分相似。」 「不錯,雖然我身在南院,並不常見到她,但僅有的幾次見面,看她步伐身形,她應是有些功夫,但使不使毒,暫且還不知道。此番耶律洪基出去狩獵,我也曾前往送行,在狩獵隊伍中並未看見她。奇怪的是,之後我便未在營中見過她。」 「你覺得那女子就是她?」 「不錯,只是不知道她去鎮上做什麼?」 「像是路過,只在客棧里要了些胡餅帶走,連歇都未歇。」 良久未語,也想不出頭緒,展昭凝眉:「耶律洪基去狩獵,已去了已有大半個月。近來耶律重光心情甚差,我日日都得去他跟前,在這裡也動彈不得。」 「不著急,待耶律洪基狩獵回來,咱們再瞧瞧仔細。」 展昭點頭,又道:「這事你飛鴿傳書便是,何必自己跑這趟,天寒地凍的。」 「沒事,在鎮上呆得有些氣悶,出來走走罷了。」蘇醉隨口笑道。 展昭知他定還有別的事,只是他不肯說的事情,自己再問也是枉然,故而也不再追問,只道:「大哥你留在此地,咱們能彼此照應,也是好事。」 蘇醉微微一笑:「那你給我找身衣裳,我雖瘸了條腿,釘釘馬掌倒也還行。」 「行,明日我來安排。」展昭似乎鬆了口氣,乾脆仰面躺下,黑暗中的聲音雖有些疲憊,卻帶著笑意,「你這裡,我也安心些。」 「這些日子……那丫頭有沒有給你找麻煩?」 蘇醉甚少看見展昭如此明顯地表露倦意,淡淡笑問道。 「沒有,她很好,是我……不好。」展昭聲音低低的,「我當初不該和她成親,否則也不會連累她到至今。」 蘇醉沒作聲,沉默了良久,才道:「等這事完了,也得想個法子讓你脫身才行。」 「脫身?」展昭似乎愣了愣。 「難道你還想頂著這個假面具過一輩子。」蘇醉哼了哼。 從他聲音中聽出了一絲異常,展昭翻身起來,急問道:「你是不是哪裡受傷了?」 「沒事,」蘇醉齜牙咧嘴地把腿上的半截木頭卸下來,「就是這木頭頂得有些難受,還是坐輪椅的時候舒服些。」 展昭點上燈,湊近一看,見他左腿斷膝上又紫又腫,想來長時間帶著木腿所致。 「我去找些消腫的葯來,你且等等。」 不待蘇醉說話,展昭披上斗篷,便急急掀簾出帳來,到近處的醫官配了些消腫散瘀的葯。他們身為武將,身上磕磕碰碰難免有傷,配藥亦是家常便飯,倒也不會令人疑心。他拿著葯剛出來,迎面正碰上莫研。 「耶律大人?你病了?」莫研見他從醫官處出來,不由奇道,湊過頭聞了聞他手中藥包,「延胡索、紅花……活血散瘀,你受傷了?」 「不過是一點青腫,小事。」展昭不著痕迹地退後一步。 莫研自懷中掏出個精緻的小銀盒,遞給他道:「使這個吧,是我們那裡上好的葯,擦了明日便好。」 展昭自然知道中原的葯非比一般,若是他自己的傷,不用也罷,但眼下傷的是蘇醉,他猶豫片刻,伸手接過:「多謝。」 「不必客氣。」莫研笑了笑,也不多啰嗦,自行攏著斗篷轉身走了。 銀盒上似乎還帶著她的體溫,觸手微溫,展昭緩緩將銀盒收入懷中放好,又看了眼她背影消失的方向,方舉步回帳。 「綠玉膏,你哪裡弄來的,我有些年沒見過這金貴玩意了。」蘇醉打開盒子,一股清香溢出,他聞了聞,抬眼笑問道。 「小七給的,正好在路上遇見她。」 展昭用手取了藥膏,替他塗抹在斷膝紫腫處。 藥膏沾到肌膚,涼意直透體內,立時緩解了之前斷膝處火燒火燎般的腫痛,蘇醉舒服得簡直想哼哼。 「這玩意得大內才有吧,那丫頭怎麼弄到手的?」 「大概是公主給她的吧。」 細細抹畢,再用乾淨的布條裹起來,展昭復蓋好盒子,遞給他:「你用得著的時候多,留著吧。」 蘇醉也不與他客氣,徑直收入懷中,隨即爬上軟榻上舒服躺下:「我就不與你見外了,這幾日在路上都未好好睡過,這個困勁……」話未說完,他打了個呵欠便合目睡去。 展昭微微一笑,拉了被衾給他蓋上,自己另行扯了條毯子,滅了燈,便在地上狼皮褥子上和衣躺下。 一夜無事。 次日,一隊人馬狩獵歸來,捺缽內熱熱鬧鬧的,又是分狍子又是分野鹿。 趙渝不為所動,自顧尋了處僻靜地方,安然釣著她的烏龜。莫研全身裹緊皮裘,陪在她身側,有一句沒一句地與她閑聊著。 到了近傍晚的時候,遠遠地便有香味飄過來,是遼人在營中空地上架起大鍋,正煮著狍子肉,另外又生了火堆,將野鹿串在上面烤。 莫研是聞著香就覺得肚子餓的人,又不好獨自走開,只得叼了根草在嘴裡嚼,眼睛往香氣飄來的方向張望著:「這麼大張旗鼓的,多半是耶律洪基回來了吧。」 「理他呢,反正也不會有人想起我。」趙渝雙目盯著冰窟窿,淡淡道。 「……好像快下雪了!」 莫研仰著頭看向越來越壓下來的厚重雲層,自言自語道。 趙渝不在意地瞥了眼天空,又低頭接著看向冰窟窿,同時道:「你專心點,杆子都快入水了。」 莫研拎了拎釣竿,無奈地接著陪趙渝釣烏龜。 「對了,昨夜裡我還碰見了耶律大人,」她閑聊道,「他剛從醫官那裡出來。」 趙渝轉頭看了她一眼:「他受傷了?」 「大概吧,我看他拿了些消瘀活血的葯出來。」莫研接著道,「後來我就把綠玉膏給了他,怎麼也比那些葯強。我想,好歹他也算有恩於我,就算是還他個人情吧。」 「他傷哪裡了?」趙渝聲音有些異樣。 「不知道,看上去與平日無異,多半是小傷,大概是哪裡磕著碰著了吧。」 莫研邊說著,便覺絲絲涼意落到臉頰上,抬眼處,細細密密的小雪不知何時已經漫天飛舞。本想喚趙渝回去,張口之際莫研才看見她臉頰上的濕意並不僅僅是雪水。 趙渝在飛雪中靜靜地立著,目光落在冰窟窿以外的不知名的某個地方,痴痴怔怔…… 「公主?」她儘可能地放輕聲音,似乎生怕重了,會引下她更多的淚水。 被她一喚,趙渝的釣竿落在身側,她慢慢蹲下,蜷縮起來,頭深埋在膝間,身子微微地顫抖著。 生怕她是身子不舒服所致,莫研不免有些驚慌,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她:「公主,你是不是哪裡不舒服?腹痛?還是腳抽筋?……公主!公主!」 趙渝頭也不抬,只伸出一隻手緊緊揪住莫研的衣袍,低低哽咽道:「小七,怎麼辦?怎麼辦?我想他,我想他,我想他想得心裡好苦……」 莫研聽得摸不著頭腦:「是誰啊?難道是耶律大人?公主,你說明白些,我替你將他找來就是了。」 與他,相見不如不見——趙渝只是搖頭,卻不肯再說隻言片語,那些久久壓抑在她心中的苦在這刻都化為淚水,傾瀉而出…… 雪愈下愈大,趙渝哭得愈發大聲。 莫研只能愣愣地守在她身邊,不時輕輕拍拍她的背,心中暗自慶幸好在她們所住之處甚是偏僻,亦無人聽見。 不遠,在她們看不見的老樹背後,蘇醉緊緊地靠在樹榦上,一條腿吃力地支撐著身體。他雙目雖然緊閉,卻擋不住滾滾而下的淚珠。 不知過了多久,天色已完全暗了下來。 莫研收拾好釣竿,扶起趙渝,沿著來路往回走。因之前趙渝只肯讓莫研陪著她,故而侍女也不敢來接,只點著燈籠等候在路口,見二人回來,忙迎上前去。 「公主,琪親王派人送了不少新鮮鹿肉來。」 侍女雖看見趙渝雙目紅腫,卻也不敢多問,僅細聲稟道。 「他回來了?」趙渝愣了下,蕭信與蕭觀音是隨著耶律洪基一起去狩獵的,「這麼說耶律殿下一行人都回來了?」 「聽說只有琪親王和睿祥郡主回來,殿下與他們又分了兩路,至今尚未歸來。」 趙渝頷首:「那些鹿肉你們且分了吧,我身子還病著,吃不得這個。待會端些清粥小菜進來,小七與我一起吃。」說罷,她便入了帳內,凈手更衣。 侍女領命,正待離去,又被莫研揪住,在她耳邊低低陪笑道: 「鹿肉烤著才好吃,記得留些給我,我晚些時候去。」莫研這些日子都陪著趙渝,幾乎未沾油腥,尋常還不覺得怎樣,今日營內到處都飄著肉香,她還實在有些饞了。 侍女笑著點點頭,方轉身離去。 莫研陪趙渝用過飯,又看著她喝過湯藥,將葯碗接過,顰著眉看她:「公主,明兒就歇一日,不去釣烏龜了,好么?」 「你覺得悶?」趙渝倦倦問道,半靠在軟榻上。 「悶雖悶,倒也沒什麼。」莫研如實道,「可你看你現在的身子,再折騰下去,這病如何好得了,何況,你大禮在即,養好身子才是正事。」 「你別說了,我自然心中有數。你若不願去,不去便是。」趙渝淡淡說罷,翻了個身,將背心沖著莫研,顯然是不願再談。 此時帳中也無旁人,莫研乾脆伏到趙渝耳邊,悄聲道:「公主,你想的那個人究竟是誰啊?總不會是耶律洪基吧?」 趙渝猛地一回頭,腦袋正好和她撞了個正著,痛呼之下,咬牙狠狠地盯著她:「小七,你……」 「告訴我吧!」莫研撫著額頭,陪著笑瞅她道,「你既然這麼想他,我把他找來,你們見上一面豈不是好。」 「你什麼都不明白,罷了,這事你不用理會,權當之前是我夢魘了。」趙渝幽幽嘆了口氣,心中愁腸百結,卻是半分都不得消解。 「公主……」莫研還想說什麼。 趙渝卻扯過身側被衾,直拉過頭頂,再也不肯說話了。 莫研無奈,只好起身,怏怏地走出帳外。 距離帳外不遠的地方,生了火堆,上面架著滴著油吱吱作響的鹿肉。雪零零落落地飄著,七八個人圍坐在火堆旁,大多皆是隨趙渝往遼國來的侍衛侍女,正低聲談笑著。 莫研聞香而至,硬是擠出個位置來,乍看之下都是相熟之人,也不客氣,自拿了刀便去割鹿肉。 「還得刷遍蜜,急什麼。」 她身旁一人大嗓門道。 莫研愣了一下,方才只顧著吃沒留神身旁的人,此時低頭才發覺說話的人竟是滿面鬍鬚的老頭,竟有幾分似曾相識。 「你……你不是那個瘸腿老頭么?」莫研放下尖刀,回想起河邊一幕,奇道,「你怎麼會在這裡?」 鬍鬚老頭拿了蜜罐往肉上刷蜜,壓根沒沒理會她。 旁邊的侍衛替他答道:「新來的馬夫,耳背得厲害,你這麼和他說話,他聽不見的。」 「馬夫?他腿都瘸了怎麼遛馬?」 「瘸歸瘸,他騎馬還不錯。再說了,咱們這裡,爹不疼娘不親的,有個瘸腿馬夫也算是對景。」侍衛倒也想得開。 「他姓什麼?哪裡人?家裡還有誰?」當了三年捕頭,莫研已成習慣。 「領他來的人管他叫老胡,哪裡人不清楚,家裡頭就更不知道了,要不你自己問問。」 莫研疑惑地掃了眼老胡的腿,臟污的袍子下一側空蕩蕩的,被風一吹,隱約便能看出木腿的形狀。 「馬上就能吃了。」老胡刷好蜜,轉頭朝莫研說道,嗓門大得近似於吼,直震她耳朵。 生怕他再吼,莫研忙連連點頭,示意自己聽明白了。這時一陣風卷過,她恰好坐在下風口,煙氣直撲過來,嗆得她不得不別開頭咳嗽。 待她再回過頭來時,身旁的老胡已經不見了。她起身張望,隔著薄薄的雪幕,看見他一瘸一拐地往馬廄的方向去了。不知怎麼,看著這個老胡,莫研心裡總是覺得有些不對勁,卻又說不上是什麼原因,正邊割著肉邊思索著,突然有人附到她耳邊說話,駭了她一跳,險些割到手指。 那人說的偏偏正是:「發什麼呆,仔細割著手!」 莫研狠狠用力割下塊肉來,才轉頭看向來人。身後,寧晉頭上帶著個遼人冬日打獵時常戴的貂鼠皮帽,模樣有幾分滑稽,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火堆旁的人紛紛起身施禮:「參見寧王殿下。」 「坐坐坐,忙你們的,不用理我。」寧晉隨意揮了幾下手,示意他們都坐下,順便又接過莫研手中的烤肉,拉著她出來,朝她道,「丫頭,過來瞧瞧,看我打到什麼好東西。」 「殿下,你不是去狩獵了嗎?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寧晉才走了五日而已,莫研原以為他起碼得去個十天半月的。 「又冷又累,沒意思得很,再說小渝兒還病著,我也放心不下。」寧晉側頭問她道,「這幾日,小渝兒身子怎麼樣?」 莫研搖頭嘆氣:「公主迷上了釣烏龜,天天在外頭吹風,我看再這麼下去,她的病不加重就謝天謝地了,要好可難得很。」 「烏龜?」寧晉不解。 莫研只得把五彩神龜的由來再細細說與他聽,待說完,才發覺自己已被寧晉領到牙帳大廳之中,兩旁燈火照得通明,地上赫然躺著一頭黑壓壓的龐然大物。 「這……什麼東西啊?」 眼前這玩意實在太過龐大,莫研吃了一驚,不由自主地退後幾步。 寧晉得意笑道:「熊!你沒想到吧,我跟著他們出去,居然能獵到熊回來!子楚,把它翻過來給這丫頭瞧瞧。」他招呼一直含笑立在旁邊的吳子楚。 「不用不用,」莫研忙阻止,「我這麼瞧著就夠了。……這個……真的是你獵的?」她狐疑地望向寧晉。比起虎豹來,熊要更加難獵,她是知道的。若是別人倒也罷了,偏偏是素日養尊處優慣了的寧晉,說他第一次狩獵就能獵頭熊回來,真是叫人沒法相信。 「當然。」 寧晉得意非常,用腳踢踢地上的熊:「子楚,把這熊身上的三個箭孔翻給她瞧瞧,三箭都是我射的,還能有假。」 吳子楚依言上前,莫研湊前粗略一瞧,熊身上果然有三處血洞洞,血已經乾涸,周圍皮毛都結了痂。 「可這幾個地方都不是要害?」莫研皺眉不解。 寧晉見她還是不信,語氣間不由得有些微微惱意:「中了三箭,就算不是要害,光是流血也夠要他的命。」 「是么?」 莫研還是將信將疑,不過她對熊不太懂,也說不出什麼所以然來。見她模樣,寧晉有些發急,他獵到熊,本就得意非凡,迫不及待地趕回來就是想在莫研面前炫耀一番,沒料到卻被她這般質疑,大大傷他的自尊。 「子楚,你來和她說!」他惱道,在廳中踱了幾步,忽得瞥見外間不遠處巡營而過的耶律菩薩奴,忙高聲叫住他,「耶律大人,來來來!快過來,瞧瞧我獵的好東西。」 聞言,展昭略停住腳步,望向廳中的人,見莫研亦在其中,心中一動,便不欲進來。卻不料寧晉已快步出來,不由分說地拉著他往裡走。 「耶律大人。」莫研看見他進來,微笑道,「傷可好些了?上次的藥用著還好么?」 展昭點頭:「多謝你的綠玉膏,已經好多了。」 寧晉聽到此處,刷地轉頭盯住莫研:「綠玉膏?」 「嗯,就是你年初給我的那盒,你忘了?」莫研自然而然道。 「我怎麼會忘,那盒是我好不容易從皇兄哪裡要來的,你……」寧晉瞪她道。也難怪他氣惱,當初為了要這盒綠玉膏,他還賠上幾幅心愛的字畫,就是怕這丫頭在外面查案與人磕磕碰碰沒輕沒重,畢竟是姑娘家,身上若有青青紫紫未免不好看。沒想到她居然隨隨便便就送了耶律菩薩奴,實在枉費了他的一番心思。 莫研還未說話,展昭已開口道:「即是如此,我拿來還與莫姑娘就是了。」 「不打緊,你先用著吧,待傷好全了再還我不遲。」莫研只好道,回頭白了眼寧晉,低低道,「你夠小氣的,東西都已經給了我,還這麼蠍蠍蜇蜇的。」她以為寧晉是覺得東西金貴,捨不得讓人用。 「我……」 寧晉待要分辨,卻又自覺失了身份,只得閉口不言。展昭卻是知道他心中所想,微別開目光,故意岔開話題,朝地上道:「這麼大的熊,要獵到可不容易。」 「耶律大人,你也說不易吧!」寧晉立時笑道。 莫研撓撓耳根,想起什麼似的:「我怎麼記得,熊,冬日裡好像都躲洞里睡覺的吧。」 寧晉語塞,這點他倒是也聽說過。 「也有餓了,出洞來覓食,而且個頭這麼大的熊我還是頭一回見。」展昭淡淡道,替寧晉解圍。其實他一看這熊便知是耶律宗真為了取悅寧晉,故意安排下服了昏葯的黑熊,讓他輕易射中。 「就是,你這丫頭不懂就別亂說。」寧晉轉向莫研,表情忽又有幾分奇怪,沒頭沒腦地問道,「這麼說,那綠玉膏你原先是一直帶在身上的了?」 「那當然了,這種葯自然得隨身帶著,不然要用的時候找不到,豈不麻煩。」莫研理所當然地答道。 寧晉微抿著唇,笑意暖暖透出,又釋然道:「既然給都給了,就別再往回要。回去後,我再想法子給你弄一盒。」 「好啊!」莫研喜道,「我可得先謝謝你。」 見她模樣,寧晉笑而不語。 展昭將這幕看在眼中,心中又酸又澀,像有什麼東西哽在喉間,草草朝他們拱手道:「我還得巡營,先行告辭。」說罷,便快步行出。 微雪在耳邊紛飛,他尚能聽見身後廳中傳來莫研的聲音。 「……馬大嫂的手常被油濺得又紅又腫,我以前就想著也給她要一盒綠玉膏。」 他暗嘆口氣,料想此時寧晉的臉色,只怕和綠玉膏差不多。 這日,莫研起床用過早食後照例來到趙渝帳中,奇怪的是,帳中空空如也,趙渝並不像往常一般在等她一起去垂釣。 「公主呢?」她出帳來,問旁邊的侍女。 「公主一早就起來了,也不讓我們跟著,我以為……你會陪著公主。」侍女也有些著慌,「會不會是去找寧王殿下了?」 莫研調頭就走,大略在營中查看了一遍,並未發現趙渝的蹤跡。她忙急匆匆再往寧晉所住的帳中來,剛至帳前,便被吳子楚攔住。 「殿下尚未起身,有何事讓我轉告便是。」 「公主沒來過?」 吳子楚茫然地搖搖頭:「沒有。」 「糟糕,那公主一個人跑哪裡去了?」莫研撓撓耳根,頓時有些急了,「麻煩你稟告殿下,公主一早就獨自出去,我現下得趕緊去找她,莫要出什麼事才好。」 聽見是這事,吳子楚也不敢耽誤,立即就掀簾入帳內。莫研奔到馬廄處,並未看見老胡,便胡亂牽了匹馬騎上,朝水邊馳去。 這日的霧比起尋常要大得多,水澤旁霧氣瀰漫,連續找了幾處她們日里常垂釣的地方,皆不見趙渝的蹤跡,莫研有些發慌,眼下水澤的冰層還薄得很,負不起人的重量,若是趙渝失足落水,那水冰涼徹骨……她沒敢再往下想,下了馬沿著水澤慢行,邊打量四周,邊大聲呼喊。 不多時,寧晉與吳子楚,還有營中的部分侍衛也都騎著馬出來了,呼喊聲遠遠近近,高高低低,在霧中此起彼伏。 「怎麼樣?還沒找到么?」寧晉循著聲音,馳到莫研旁邊,焦急道,「你們平常慣去什麼地方?」 「平日就在這附近啊。」 莫研蹲在地上查看腳印,半晌,也未發現線索,怏怏站起,目光落在水澤薄薄的冰層上…… 寧晉被她的眼神弄得直發毛,不確定道:「小渝兒不會水,應該不會太靠著水邊走才對。」 從這裡展目望去,冰層和岸邊的區別還是看得出來的,公主應該不會走錯,莫研稍稍安心,突然又想到:公主昨日曾說過,她很想某個人,會不會是去找這個人?問題卻又回到了原點,她所想的這個人究竟是誰? 「公主有沒有跟你說過什麼?」莫研沒頭沒腦地問寧晉。 寧晉莫名其妙:「說什麼?」 「比如,她心中想的人……」 「想我皇兄。」 莫研煩躁不安地擺擺手:「我說的不是這個,是她的心上人。」 「沒有,她怎麼會和我說這個。」 「那她到底喜歡的人是誰呢?」莫研還在想。 寧晉打斷她的思索:「現在不是談的時候,先找到小渝兒要緊。」 「我當然知道。公主昨日還說很想他,我是在想,現下公主會不會去找這個人?」 「是誰?!」 兩人面面相覷,都沒有答案。 莫研費勁地撓著耳根,讓自己條理分明地整理思緒,道:「第一,公主來遼國前並未有心上人,所以這個人肯定是公主到了遼國之後才認識的,那麼他很可能是個遼人。第二,公主喜歡他,卻又不能說出來,那就不會是耶律洪基。第三,……」 「第三是什麼……」寧晉在旁聽得津津有味。 「能讓公主動心,說明公主與他必定曾有過接觸,而非泛泛之交。在遼國,公主認得的人有限,而有過近交往的人就更少了……」說到此處,莫研突然就明白了,再想起昨日對話,更加確定無疑。 「原來是他!」 「誰?」寧晉追問道。 莫研搖頭:「我暫且還不能告訴你,但如果真是那個人,公主就不會去找他。」 「你……」 寧晉氣極,正待說話,突然聽見遠處有侍衛高聲嚷嚷道:「找到了,公主在這裡!找到了,找到了!」 兩人頓時一喜,循聲過去,看見老胡牽著匹馬自霧中走出來,馬上正馱著趙渝,神情略有疲態。 「小渝兒,你跑到哪裡去了,害得我好找,就怕你掉水裡頭。」寧晉上前,又氣又急道。 趙渝歉然一笑:「我自己也嚇倒了,本是想出來走走,沒想到霧越來越大,走著走著就迷了路。幸好碰見出來遛馬的老胡,這才沒越走越遠。」 「下次再不許一個人出來了,這可是你皇叔我說的,你非聽不可。」 趙渝無奈垂頭微笑:「我知道了。」 「走走走,回去喝口熱湯壓壓驚。」 想來她自己也受了驚嚇,寧晉不忍苛責,亦是無奈,策韁往回行去。 莫研隨在趙渝身側,將她略打量了一番,除了衣袍上有些腐葉,倒並無其他。她也鬆了口氣,朝趙渝道:「公主,下次千萬記得叫我陪著你,這水澤地勢複雜,可不是鬧著玩的。這次幸好碰上老胡,要不然,這霧若是一日都不散,那可怎麼辦。」 「這霧確是大,若不是聽見老胡的馬蹄聲,我已有些慌了。」趙渝心有戚戚,「多虧了他。」 莫研看向老胡,後者牽著馬一徑在前蹣跚地走著,對兩人的話恍若未聞。 待回到營中,侍女端上熬好的燕窩粥給趙渝服下,她臉上方回復了幾許血色。 「小七,咱們走吧。」趙渝朝莫研道,「說不定那龜就是喜歡趁著大霧出來。」 莫研「啊」了一聲,不可置信道:「還要去釣烏龜啊?」暗中忙給寧晉使眼色,讓他勸勸趙渝。 「別胡鬧了,你身子還沒養好,天天在外頭吹風怎麼行?」寧晉特地放重了語氣。 趙渝淡淡笑道:「小皇叔,這事你就別管了。」 「由著你把身子拖垮么?那我如何向皇兄交代。」 「父皇若知道我做這事,也會高興的。」趙渝的聲音有些低沉。 「你日日去釣,到底要那烏龜做什麼?」寧晉奇道。 莫研附到他耳邊,飛快低聲道:「公主說要把烏龜送給耶律洪基。」 「耶律洪基?」寧晉略略一想就明白這層關係,「我明白你的意圖,可就算是為了送他,也可以挑件別的東西,何必非要這烏龜呢。」 「我自然有我的想頭,小皇叔,你不用操心,我的身子我自己有數,再說,垂釣也不是很累。」 寧晉仍是不同意:「你既然還叫我一聲皇叔,我就不能看著你糟蹋身子。咱們大宋什麼東西沒有,你說,你要什麼奇珍異寶,我都想法子給你弄來,何必非要那勞什子烏龜呢。」 「奇珍異寶他固然能喜歡,可卻打動不了人心。我想要他明白的是,我的這份心意。」 「你……」寧晉說不過她,眉頭緊鎖,連連嘆氣。日後,趙渝成為耶律洪基的妃子,要面對的重重風雨,都是他所無力幫助的。而此時,趙渝此舉是為了爭取耶律洪基的心,他又怎能阻攔。 「小皇叔,我能做的已經不多的,難得還有這件事可做,」趙渝頓了下,唇邊笑意淺淺,引人憐惜,「你就成全我吧。」 她話說到這份上,寧晉只得長嘆口氣,無奈問道:「那……若是釣不到怎麼辦?我聽說五彩神龜極罕見,你便是日日守著,也不定能釣到。」 「釣不到便是天意,我不會強求的,盡人事而已。」 「那我也幫你,再多叫些侍衛……」 趙渝打斷他:「不,我不想興師動眾,也不想弄得人人皆知,就我和小七足夠了。」 寧晉盯著她,半晌沒說話,良久才澀然笑道:「你方才的模樣,倒有幾分像皇兄,做起正事來,性子一般的倔,」 聞言,趙渝微微一笑:「當然了,我是他的女兒。」 兩人相視而笑。 片刻,寧晉起身,終於不再多言,只簡單提醒她道:「穿和暖些。」 「我知道,小皇叔放心。」 未再說話,寧晉徑自出帳去。 「公主……」莫研嘆氣,沒想到寧晉反倒被趙渝勸服了。 趙渝瞧向她,眉峰微挑:「走吧!」她起身,轉到屏風後拿狐皮斗篷。 莫研卻不動,又喚了一聲:「公主。」 「怎麼了,你不願意……」 她話才說了一半,卻被莫研接下來的話卡在喉嚨,再說不出來。 莫研的聲音從屏風那頭傳來,很輕很平靜:「你心裡的那個人,是耶律大人吧?」 那一瞬,伸出的手就這樣停在空中,趙渝愣在當地,良久沒有出聲。 她不出聲,莫研卻已得到了答案。 「原來真的是他,那他對你……」 「別說了,我與他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莫研沉默,以趙渝此時此刻的身份,加上大禮在即,確是與耶律菩薩奴絕無可能,若當真是兩情相悅,那對他二人而言,也不過是雪上加霜罷了。一時間,她也不知該說什麼,原以為自己思念大哥,心中已是苦悶,現在想來,趙渝心中的痛苦糾結,大概還要更甚於自己。 一日無事,到了近傍晚時,莫研與趙渝剛剛回營,便有侍衛來報,說是蕭氏兄妹今晚在營中設宴,邀請寧王和公主。 趙渝直覺地便是不想去,寧晉卻是饒有興趣。 「去,當然要去,你若不去,便已輸了一籌。」寧晉滿心想替趙渝爭口氣,自然看不得她步步退縮,轉頭便吩咐侍女給趙渝精心裝扮上,再換上赴宴的華麗衣袍。他自己亦回帳中更衣去了。 侍女替她梳著頭,趙渝喚住莫研:「小七,你陪我去。」 「有寧王殿下陪著你呢,就不用我杵在那裡了。」莫研道,「再說,那蕭氏兄妹二人,我也實在是不想看見他們。」三年前,蕭信差點傷了展昭,雖說當初是誤會一場,但光聽見蕭信這名字,她便覺得氣悶。 趙渝輕嘆口氣,也不勉強她。 莫研看左右無事,便自行退了出來,與侍女們一起草草用過飯,便獨自閑逛,想待消了食便回帳中歇息。 瀰漫了整日的霧,終於在飄飄洒洒的雪中散去,她帶起斗篷上的兜帽,低低地罩住臉,不去看身旁經過的人。自來了遼國之後,天氣晴好的日子便難得一見,似乎連帶著人的心情也跟著低落。 自知道了趙渝的心事,莫研只覺得心中愈發地壓抑難過。 大哥死了,她無能為力。 耶律菩薩奴就在眼前,公主卻也無能為力。 人世間的不如意,竟會如此之沉重,密密地壓得人透不過氣來,自己究竟還能做些什麼。 她頹然仰頭,長長地吐了口氣,望著白氣在空中轉瞬間消散,滿腹愁緒卻未能減輕半分。又想到垂釣了這麼多日,連那什麼烏龜都未見到影子,腳步便也愈發地有氣無力起來。 不知不覺間,她竟走到了馬廄附近,此時已是晚間,無人用馬,大概連老胡也吃飯去了,馬廄周圍空無一人。她信步走過時,看見旁邊木柱上還掛著幾個皮囊,粗粗望去,應是遼人盛酒的酒囊,一時興起,便取下來喝了兩口,辣辣的熱流自喉嚨直灌進去,胃燒起來般的暖和。 要是在平日,她定不會喜歡遼國這般烈性的酒,可今日心中重重鬱結難解,倒覺得這酒十分對味,索性抱了酒囊,在草料堆尋了避風處,身子往裡頭一窩,一口接一口地喝了起來。 荷花對水開哎喲, 香風吹滿懷哎喲, 柳林樹下站女裙釵, 衣喂吱隆冬,女裙釵, 手提花鞋賣哎咳咿嗬呀…… …… 五花馬,千金裘, 呼兒將出換美酒, 與爾同消萬古愁。 …… 她用極低的聲音喃喃地唱著,唱一會兒飲一大口酒,然後再唱一會兒。 「待回了開封,便去向包大人辭了差事,我要回家去,回家去……二哥哥在家裡頭,五哥哥也在家裡頭,還有師父,小七要回家,要回家……」她自言自語,語氣甚是輕快,淚卻止不住地流下來,雙頰已然濕透。 一大口酒灌得猛了些,她被嗆住,禁不住猛咳了起來,待咳完,似乎身上力氣已經全部用盡,軟軟地往草堆上一靠,順手拉了些草蓋在身上,便合上雙目。 如果,就這樣醉死過去,再也不醒來,那該有多好。 最後,她朦朦朧朧地想著,終於不支酒力,意識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不知過了多久,昏昏沉沉之中,她感覺到有人把自己抱了起來。 「你是誰?」她含糊問道,雖然眼睛都未睜開,手指微屈,直探向抱著自己那人的雙目。 展昭無奈地偏開頭,避過她的手指,柔聲道:「你喝多了,睡在這裡會凍著,我帶你回帳裡頭去。」 「大哥……你還記不記得那首詞?」她迷迷糊糊地,口齒卻很清楚,「……此去經年,應是良辰美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大哥,我到現在才明白這詞的意思。你、你明白么?」 說罷,她收回手,往展昭懷中窩了窩,使自己舒服了一些,再無一絲反抗。 「我自然……」展昭想回答道,卻發覺她唇角含笑,睡顏叫人心生憐惜,苦笑了一下,知道她自然是聽不見,遂未再說下去。 馬廄距離莫研所住帳篷並不遠,雪紛紛揚揚,展昭輕功甚好,不過片刻功夫,便已將她抱至帳內,且無人看見。他將她輕輕放到軟榻之上,替她脫了鞋襪和斗篷,再蓋上被衾。 待他做好這一切,剛欲起身,本已躺好的莫研忽覺身邊人離去,慌忙胡亂抓住他,喃喃急道:「大哥,你別走,別走。」 帳中並未點燈,漆黑一片,展昭雖看不見她面上的表情,但聽她軟語相求,怎麼也不忍用力掙脫,只得在她榻邊坐下,輕聲道:「我不走,你睡吧。」 莫研循著衣袍摸下來,一直摸到他的手,忙緊緊握住,兩人手心相貼,放在她心口處,方才安靜下來。 過了許久,展昭以為她應已睡著,遂想慢慢抽回手,殊不料,他才剛一動,莫研驟然身子一震,焦急喚道:「大哥,大哥……」 「我在這,在這!」展昭不敢再動。 聽見他還在,莫研似乎鬆了口氣,但仍是不放心,拉了拉他:「大哥,你也同我一起睡啊。」 他怔住不動。 莫研卻已經開始用力拉他,在他愣神之際,不由分說地將他拉下來,且還用被衾蓋住他的身子。她的頭就這樣親親熱熱地抵著他的,呼吸淺淺,弄得他耳根直痒痒。 展昭深閉起眼,雙手緊緊地摟住她纖細的身軀,假如這是夢,他願意再長一些。 過了半晌,莫研卻又還不睡,身子扭來扭去,自行把外袍都脫了,只餘下深衣,卻仍不舒服道:「熱,熱。」 展昭暗嘆口氣,一口氣喝了那麼多烈酒,也難怪她會難受,只得柔聲:「乖,睡著就好了。」 莫研扭了下身子,手不老實地伸到他脖頸處,觸手處冰冰涼涼的極是舒服,頭便湊了過來貼上去……手還在脖頸處摩挲,接著又摸摸耳垂,再接下乾脆探入到他衣袍中。 「小七!莫亂動。」他被她弄得心神大亂。 莫研迷迷糊糊的,如何聽得進去,手已撫到他胸前的肌膚……展昭不由地呼吸急促,忙抓住了她的手,輕聲道:「你躺好,我去倒杯水給你喝。」 「哦。」 聽她應了,展昭才悄然滑出被衾中,再替她蓋好,再不敢留下,急步而去。 黑暗之中,並不知道他已離去,莫研低低咕噥了幾聲,終是擋不住醉意,沉沉睡去。 回到自己的帳中,展昭才點起燈,便看見蘇醉靠在矮几旁,也拿了個酒囊在自飲,不由地微微皺眉,伸手奪下他的酒囊,勸道:「你待回了雁歇鎮再飲不遲,現下還是莫飲為好。」 「我是看那丫頭喝得香,順手拿了回來,早就讓她喝得差不多了,你道還剩多少呢?」蘇醉倒也不強要,微笑看著他,「那丫頭醉得厲害吧?若不是我看見,只怕她今夜裡就睡在草垛里了。」 「所以你留記號讓我去馬廄?」 剛剛從蕭氏兄妹的宴席上回來,便在約定的樹上看見蘇醉留的記號,展昭還以為他有要事,忙趕到馬廄,未看見蘇醉,倒看見了草垛中的莫研。 「這麼晚才回來,是不是順道補上你們的洞房花燭夜?」蘇醉笑道。 聞言,展昭無奈一笑,知他是在調侃自己,故而並不回答,只道:「我方才偷偷去了趟耶律洪基的營中。」 「……可有何發現?」蘇醉問道。 展昭皺眉搖搖頭:「書帳內的東西沒什麼變化,往來的書信也都尋常得很,只可惜他的寢帳我一直都尋不著空進去。」 「莫要操之過急。對了,今晚蕭氏兄妹的宴席,你可聽出些什麼來?」蘇醉問道,他候在此間就是為了問打聽此事。 「蕭信說,耶律洪基追著一頭豹往西南邊去了,而且身邊所帶人手也不多,聽上去應該都是親信。我想,耶律洪基應是故意支開蕭氏兄妹,否則以蕭信的個性,多半是要隨著他去獵豹。」展昭本已坐下,看見身上的雪才想起未脫斗篷,便又起身脫下,抖抖上面的雪。 蘇醉本待再問,抬眼看向展昭,突然目光定在他脖頸處,促狹一笑:「虧我當真以為老弟你是坐懷不亂的真君子,沒想到碰見那丫頭,你也一點定力都沒有。」 火光下,展昭脖頸處,赫然有幾處殷紅圓狀斑點。 伸手撫向脖頸,展昭這才記起莫研曾親密地將臉靠在上面,想來是她,羞澀之意浮上唇邊……他忙拉高衣衫,又低頭尋了件寬敞的衣袍罩在身上。 「你不會是真的和那丫頭……」蘇醉看他渾身不自在的模樣,猜度道,「難怪進來時連斗篷都忘了脫,原來如此。」 「沒有。」 展昭的回答簡單明了,抬眼看見蘇醉仍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樣,只得又道:「真的沒有,我不能。」 蘇醉聽見「我不能」三字,斂去嘲笑之意,苦笑了一下:「我知道。」 「其實,你今晚應該告訴的人是寧王,而不是我。」展昭在他對面席地坐下,悵然道,「他可以比我對她更好。」 「我不說,你可以去說啊,你為什麼不把寧王叫去呢?」 展昭一怔:「我……我看見她之後,就忘了。」 「你不是忘了,而是你自己也捨不得。」蘇醉懶懶地點破,「她是你的心愛之人,你怎麼捨得把她推給別的男人,何況,你也很明白,她要的只有你。」 展昭不語,盯著燭火出神。 「你與我不一樣,我才是不能。而你尚有機會,只要此事了結,你與她仍然可以在一起。三年了,她都未曾忘記你,難道你要她這樣過一輩子么?」蘇醉勸他。 展昭似有所動,良久,才低低道:「假如她知道真相,她一定會恨我如此待他。」 蘇醉笑嘆道:「我還真想看看那丫頭恨你,會是什麼樣子。」 展昭瞥了他一眼,突然問道:「我聽說,今日公主走失了,是你找回來的?」 「碰巧而已。」蘇醉淡淡的。 「碰巧?」 「嗯。」 他顯然是不願提此事,展昭雖然不相信是碰巧,卻也不願勉強他,便閉口不再追問。 蘇醉靜靜坐著一會,斷腿處傳來陣陣疼痛,針扎般細密,他乾脆卸下木腿,取了綠玉膏在斷腿處慢慢塗抹。 隨著那股冰涼沁入體內,早間的情景亦在他腦中一幕幕地浮現: 霧氣瀰漫的水澤, 她單薄而孤單的身影, 受驚彷徨的面容。 他極想上前去挽住她的手,然後告訴她,他就在她的身邊。可他卻不能,僅能做的,只是把自己嚴嚴實實地藏在老胡的面具之後。 然後,再用老胡的手牽著馬,將她領出那片水澤。 經過昨夜,冰層上落了厚厚的一層雪,日頭出來,耀眼的白。 莫研費了半天勁才找到昨日冰層上的那個洞,已被雪填滿,又凍了起來。她掏出隨手匕首,探出身子,一通猛刨,才算是觸到冰層下的流水。 「這水真冷啊!」 雪冰涼,而冰層下的水更是冷得徹骨,她縮回手來,收起匕首,搓了搓手。 「你站進來些,當心莫要摔下去。」趙渝在她身後小心翼翼地探頭看過來。 莫研正把釣線往洞裡頭放下去,起身拍拍手道:「行了,就是這洞比昨日又小了些。那龜要是個大塊頭,要拽上來的話,還真的費些勁。不過也不要緊,若當真釣到了,我跳下去,抓也替你抓上來。」 趙渝微微一笑,未再說話,靜靜地盯著浮標看。 莫研靠在一旁的樹上,自懷中掏出了個胡餅,細嚼慢咽起來。她因昨夜喝醉,早間便起得遲了,連早食都未來得及吃便隨著趙渝出來。 四周安靜得出奇。 乍然間,不遠處幾隻寒鴉撲哧著翅膀飛起,似乎被什麼東西驚著了。莫研循聲望去,樹林枝葉間,依稀能看見一個蹣跚的身影。 「應該是老胡,他又出來遛馬了。」趙渝不在意道。 莫研皺皺眉,有些奇怪道:「遛馬也應該去開闊處,怎麼老見他往林子里鑽?」 「我昨日聽侍衛說了,好像是有幾匹馬腹瀉,所以他牽著馬到林子里找草藥。」 聞言,莫研方才未再言語,低頭接著啃餅,又撐不住打了幾個呵欠。 趙渝斜瞥了她一眼,見她精神不濟,與平常不太相同,便問道:「你昨夜裡做什麼去了?困成這樣?」 「沒什麼,做了個夢。」莫研笑了笑道,又補上一句,「簡直就跟真的一樣。」 看見她的笑容,趙渝不用想也知道:「夢見展昭了?」 「公主,你越來越神了!」 趙渝搖頭嘆道:「要是何時,你能夢見我小皇叔,那就好了。」 「沒法子,這事可由不得我。」莫研唇角的笑意仍未消失。 看她笑得甜蜜,趙渝好奇道:「到底什麼好夢,讓你歡喜成這樣,說與我聽聽如何?」 莫研乾脆利落道:「我夢見,我和展大哥差一點點就洞房了。」 話音剛落,趙渝差點沒站穩,摔了下去,虧得莫研在旁扶了她一把。 「你……」趙渝指著她,笑得直不起腰來,「你這個沒羞沒臊的丫頭,做了春夢居然還好意思說,當心讓人聽見。」 「這有何不能說,我和展大哥本就是夫妻,我與他洞房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么。聽見了又如何,夫妻若不洞房,小娃娃從哪裡來。」 聽她說的理直氣壯,趙渝連連點頭,笑道:「你有理,不過,這種事本是閨閣之事,說出來終是不雅。」 莫研聳聳肩,自顧啃她的餅。 畢竟年輕,趙渝擋不住好奇心,禁不住又問道:「那你倒說說,怎麼就差一點點呢?反正此處就你我二人,說說也無妨。」 莫研撓撓耳根,細細回想了下:「我就記得他把我抱到床上,然後替我脫衣裳……不對……衣裳到底是我自己脫的,還是大哥替我脫的,我也記不清了。」說起這些細節,她也禁不住有些臉紅。 趙渝亦是聽得臉紅心跳,偏偏還要問:「然後呢?」 「然後,我就替他脫衣裳,這個我記得;可脫沒脫掉,我也記不得了……後來,大哥說要倒水給我喝,他就下床去了……然後,就沒了。」莫研無限悵然。 「沒了?」 「嗯。」 趙渝不免有些失望,道:「你這不是差一點點,而是還差很多。」 「做夢嘛,要求不能太高。」莫研自我安慰,仍舊喜滋滋的,「不過,這個夢真的很像真的。起碼,展大哥抱我的時候,他的胸口暖暖的,我還能聽見他的心在跳,撲通撲通,和以前一模一樣。」 趙渝聽著,目光中流露出羨慕之情,至少莫研與展昭還曾是夫妻,曾享受過兩情相悅的時光,而自己只怕今生今世都不可能品嘗到這種滋味了。 悠悠回味了半晌,莫研才長長嘆了口氣:「要是真的就好了。」她正自惆悵無限,猛然聽見身後不遠處傳來一陣咳嗽聲,嚇了她一跳,迅速回首望去,看見老胡不知何時到了近處彎腰割草,身畔還有匹棗紅馬。 莫研撓撓耳根,老胡並不會武功,想來是自己太入神了,所以沒有差距。 「小七,你身上有銀子么?」趙渝也看見了老胡,見他衣袍邋遢,心生憐惜。 莫研自懷中摸出幾錠碎銀子遞給她:「有,不過也不多,還不到二兩。」 「替我把老胡叫過來吧,昨日多虧了他。」 「好。」 莫研本想出聲喊,轉瞬想到老胡耳背,估計他也聽不見,只得抬腿走過去,拍拍他的背。 乍然被人拍了下背,老胡猛地直起腰來,雙目圓睜瞪向莫研,嗓門大地能把她耳朵震聾:「小丫頭!幹什麼?」 莫研識趣地退開一步,用手指指趙渝,大聲道:「公主讓你過去!」 「什麼!」 莫研再退開一步,手舞足蹈地比劃:「公主!你!過去!」 這下老胡看上去總算是聽懂了,疑惑地看了眼趙渝:「你們迷路了?」 莫研搖頭,但發覺解釋起來話實在太長,手腳比劃不過來,只簡單道:「你!過去!公主有話同你說。」 老胡栓好馬,一瘸一拐地隨著她朝趙渝走過去。 「公主,昨日你是怎麼和他說話的?看我一頭的汗。」莫研沖趙渝費勁地搖搖頭。 趙渝笑道:「他哪裡有耳背的這麼厲害。」她轉向老胡,仍是平常的聲調,「昨日的事情多謝你了,這裡有些碎銀子,不多,你留著打酒喝吧。」說著,便把銀子朝他遞去。 老胡接了銀子,連聲謝謝。 「你去吧。」趙渝揮了下手,老胡果然就轉身往回走。 趙渝朝莫研微挑下眉:「看吧,他都聽得懂。」 「那是……」 莫研本想說見了銀子,他當然會拿,但不見得聽得懂。可話才說到一半,恰有陣輕風拂過,她隱約聞到一股熟悉非常的清香,立時剎住話語。 「你等等!」她喚住老胡,發覺對方似乎完全沒聽見,依舊在往前走,便快步追上,一把拉住他。 老胡回頭,不滿地拍掉她的手,莫名其妙地盯著她:「還有事?」 莫研硬是湊近他,用力嗅了嗅,確定那股清香正是自他身上而來。 「真沒想到,你又瘸又聾的,居然也會偷東西!」莫研揪著他不放,「說!你是不是偷了耶律大人的綠玉膏?快拿出來!」 看見莫研行為,趙渝趕過來不解道:「小七,怎麼回事?」 「他身上有綠玉膏的香味,這尋常人身上斷不會有,定是偷了我送給耶律大人的葯!」莫研喝道,「快快拿出來,莫裝傻充愣,以為唬得了我。」 老胡連連搖頭,試著甩開莫研,口中只道:「銀子我不要就是了,揪著我做什麼!」 趙渝看他模樣,不像是假裝,心軟道:「小七,你會不會弄錯了,我想他這般模樣,不似雞鳴狗盜之輩。」 莫研哼了一聲,猛地探手揪住老胡的鬍鬚:「你再不拿出來,我就把你鬍子一根一根揪下來!」說罷,她手中微微用勁,本是想讓他吃些苦頭,說出實話來,殊不料居然真的把他的鬍子揪了下來,而且並非一根,而是一大把,連毛帶皮的幾乎全都讓她拽了下來。 老胡痛呼一聲,捂住臉別開頭去。 「……」從未見過如此景象,趙渝倒吸口了涼氣。 莫研瞠目結舌地盯著手中之物,片刻後,皺眉細細瞧了瞧,怒道:「原來你這鬍子是假的!你究竟是誰?」 老胡緩緩轉過來,手慢慢撕去面上剩餘的易容,朝莫研薄怒道:「你這丫頭,手也忒黑了些。」此時他的聲音清朗柔和,已全然不是之前老胡那個蒼老的嗓音。 「蘇公子……怎麼是你!」莫研驚道。 「他是誰?」第一次見到易容改裝的人,趙渝吃驚不小,「小七,你認得他。」 「也不能算是認得,來時路過雁歇鎮,我去了當初曾住過的小院,他就是住在裡面的人,說自己叫蘇醉。」莫研轉向蘇醉,「你到底是誰,為什麼要扮成老胡的模樣?」 「小生姓蘇名醉,當初並未瞞姑娘。」蘇醉微微一笑,從容不迫,「至於為何要扮成老胡的模樣,這是海東青的吩咐,方便保護公主而已。」 「海東青?」 莫研茫然,卻見趙渝雙目似有淚光,胸脯起伏不定。 「原來是他讓你來的。」趙渝輕咬下嘴唇,忍住淚水,「他還惦記著我么?」 「他當然……」蘇醉頓了頓,轉而道,「海東青說了,公主身份尊貴,大禮之前,不容有失。」 「公主,海東青究竟是誰?你認得?」莫研在旁聽得莫名其妙。 此事既然已經說破,便沒有再瞞莫研的必要,趙渝遂將真相一五一十地告訴莫研,直把莫研聽得怔住,她此時此刻才終於明白了當年展昭一直未告訴她的真相。 「原來如此,大哥真傻,他若告訴我真相,說不定我也能幫得上忙。」她低低喃喃,滿腹心疼。 蘇醉微微笑道:「你以為這是江湖幫派打架,人越多越好么?」 「你……」 「這種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展昭不願將你牽連進來,一來怕你添亂,二來也是生怕你有危險。」 「什麼添亂,」莫研瞪他一眼,「你不必為我大哥說話,他的心思我再明白不過,用不著你多嘴多舌。……對了,你身上一點功夫都沒有,海東青怎麼會派你來保護公主?」 「有功夫就一定有用么?」蘇醉用手指點點額頭,笑容可惡,「要靠這裡,小丫頭片子,你倒是有一身蠻勁,昨日公主迷路的時候,你又在哪裡?」 莫研被他問得噎住,只得拿眼白他,很無賴地換了個話題:「你扮個老頭也就算了,何必還裝什麼耳背,說個話也這麼費勁。」 「耳背的話,只要是我不想聽見的話都可以裝著聽不見。」蘇醉笑容可掬。 莫研無語,卻又不得不承認確是個好法子。 趙渝遲疑了半晌,又問道:「你,與海東青很熟悉么?」 蘇醉點頭。 「他讓你來,可曾說過別的?」趙渝一問出口隨即後悔。 「沒有。」 蘇醉回答的甚是乾脆,簡直就像是早就準備好了一樣。 似乎為了掩飾自己的失望和窘態,趙渝居然還勉強自己笑了笑,故作輕鬆道:「麻煩你替我謝謝他。」 蘇醉深看她一眼,並未回答,而是道:「此地我不宜久留,且還得重新裝扮上,先行告退,還請公主恕罪。」 「一切還請小心。」趙渝輕聲囑咐道。 蘇醉微不可見地點了下頭,轉身牽馬離去。 注視著他消失的方向,莫研雙手抱胸,皺眉思索,乍聽上去蘇醉所說十分有條理,且公主也認得海東青,他的話也並無讓人質疑之處。可不知為什麼,她總覺得似乎有些事情他並沒有說清楚。 之前他為何會住到那座小院中? 他的腿是怎麼斷的? 他到趙渝身旁當個馬夫,究竟是為了什麼?莫研還不至於傻到真的相信海東青會派一個瘸腿武功全無的人來保護趙渝。 想著回想起來,恐怕那夜耶律菩薩奴就是為了替蘇醉配藥,而自己一直未發覺他身上有綠玉膏的味道,是因為上一回見他,雖然距離極近,但卻是在烤肉的火堆旁,又是肉香又是煙氣,遮蓋了這味道。還有一回,他替趙渝牽著馬,自己尚在馬上,也未曾聞到。 她正一徑想著,突然聽見趙渝道: 「小七,你覺不覺得這個人……」 「公主,你也覺得這個人不老實?」 「不是,怎麼會……我是覺得他似有幾分熟悉,好像以前曾經在哪裡見過一般。」 莫研聽她一說,頓時也想起在雁歇鎮初遇時,自己也曾有過瞬間這種感覺,但卻怎麼也想不起他會是誰。越是想要努力想起,腦中就越是一團糨糊,突然又想起一事,顧不上與趙渝說明,便追著蘇醉離去的方向飛快躥了出去。 「小七……」 趙渝待想問她,話未說出口,她幾個輕縱已然消失在樹叢之間。 「喂,你等等!」莫研追上蘇醉,急急道,「我還有事問你。」 蘇醉停下腳步,撫摸了兩下馬頸上長長的鬃毛,慢悠悠道:「你又有何事?」 「昨夜你是何時回的馬廄,有沒有看見什麼?」 聽見她所問是此事,蘇醉促狹一笑,拿眼角瞥了瞥她,才道,「你是想問,我有沒有看見你睡在草料堆裡頭吧?」 「你看見了。」莫研咬咬嘴唇,「那,是你將我抱回帳中的?」她心中惶然不安,難道昨夜並非自己做夢,而是當真發生了什麼,那麼那個被自己錯認成大哥的人,該不會就是他吧? 「不是我。」蘇醉回答得很乾脆利落,令莫研鬆了口氣,但他接下來的那句話,卻又讓她立即緊張。「不過,我知道是誰。」他笑吟吟的。 「誰?」 「你真的想知道?」 「當然,到底是誰?」 蘇醉笑得高深莫測:「可惜啊,我暫且還不能告訴你。」 莫研被他弄得火冒三丈,上前就掐住他的脖子逼他說:「快說!否則我就……」 「咳咳……就怎麼樣?」 蘇醉扯開她的手,咳了幾聲,卻仍是一副不慌不忙的樣子。 「我就……」莫研一咬牙,惡狠狠道,「我就打折你另一條腿!」 蘇醉非但一點都不怕,居然還輕笑出聲:「好啊,要胳膊要腿隨便你,我奉陪便是。」 「你……」莫研發覺自己拿眼前此人著實一點辦法都沒有,急得跺腳道,「你究竟為何不能告訴我?」 蘇醉微微笑了笑:「你何必問我,你不是已經知道他是誰了嗎?」 說罷,他便不再理她,徑自牽了馬離去,留下莫研獨自一人在原地苦思不解,如墮入團團迷霧之中。 這日,剛一回營,莫研連飯都不吃,鑽進營帳之中,試圖找出些許蛛絲馬跡,來推測出那人究竟是誰。 只可惜,她今早因嫌棄被衾上尚有酒味,見外間也已放晴,便將被衾、褥子通通都拿出去,又拍又打,在日頭下一通曬。經過這麼一番折騰,想再找出什麼痕迹已是不易。她又沿著自己牙帳往馬廄的路上找過去,偏偏侍衛才鏟了雪,昨夜的腳印自然一個都未留下。 「真是個豬腦子!」她懊惱地敲了下自己的頭,「怎麼會以為是夢,要是一早起來就去查看清楚便好了。」 只是眼下自責已是無用,蘇醉臨走的最後一句話不停地在她腦中迴響著——「你不是早已知道他是誰了嗎?」 早已知道、早已知道…… 莫研腦中一片混亂,自己究竟知道什麼:她只是把那個人當成了展昭,而她又很明白,展昭的的確確是已經死了。 難道是耶律大人,她心中猛地一跳,仍然記得在中京時,自己握了耶律菩薩奴的手,當時的感覺分明和大哥一樣。 今日她才明白耶律菩薩奴就是海東青,如此說來,也許很有可能就是他將自己送回帳中的。然後……然後自己又一次誤把他當成了大哥? 「唉呀!」莫研坐在榻上,長長地哀叫一聲,把頭深埋入膝蓋中。 帳外,正好經過的寧晉停住腳步,疑惑地轉頭問吳子楚:「我好像聽見有人在叫?」 吳子楚點頭。 「好像是那個丫頭的聲音?」 吳子楚又點頭。 「是為了何事?」寧晉皺眉。 吳子楚搖頭。 「你去問問。」 吳子楚還想搖頭,被寧晉瞪了一眼,無奈地點點頭,正欲舉步上前,卻見莫研快步從帳中出來,幾乎一頭撞到他們身上。 「丫頭,你幹什麼去?」寧晉看她急沖沖地,好奇問道。 莫研徑自往前衝去,口中含含糊糊道:「有事,有事,急事!」 「什麼急事?你……」 寧晉話還未說完,莫研已經一溜煙地跑了,氣得他在原地踱了兩個來回,對吳子楚道:「你說她眼裡還有沒有我?你說,說……」 吳子楚自然不敢回答,只得陪著笑。 莫研急急地跑出來,其實也沒想明白自己到底要幹什麼去,連去什麼地方都沒想好,只是覺得繼續待在帳篷里自己肯定是要瘋掉,非得出來不可。 也許她應該去找耶律菩薩奴問清楚。可怎麼去問,她煩惱地撓撓耳根,腦子仍然未想明白。 不知不覺間她已經在耶律菩薩奴所住的營地附近轉悠了好幾個來回,直到發現附近侍衛對她已有些留意,她才慢吞吞地上前問道:「請問副使大人在嗎?」 「不在!」遼人侍衛對宋人的態度並不是太好,回答冷冰冰的。 莫研心不在焉,也不去計較侍衛的態度,扭頭就走。 遼人侍衛看她已走遠,遂不再注意,沒料到莫研遠遠地兜了一個圈,便趁著夜幕低下來,又繞了回來,悄悄潛了回來,神不知鬼不覺地挨近耶律菩薩奴的帳篷。 自帳背伏著聽了一瞬,裡頭確是沒有動靜,眼看著不遠處有巡邏的侍衛舉著火把將要過來,莫研咬咬嘴唇,乾脆掏出匕首,在帳篷上劃開一條口子,飛快轉了進去,然後自內把破口攏住,靜等著巡邏侍衛走過去。 外間,腳步聲過,她暗鬆口氣,轉頭借著從帳頂天窗透入的微弱月光打量帳內。 空氣中瀰漫著淡淡的清香,她聞得出是綠玉膏的味道,想來綠玉膏就在帳中。原來蘇醉上次擦過後,卻忘記帶走,展昭只得先替他收起來。 帳內的物件十分整齊潔凈,乍看上去並不符合耶律菩薩奴的風格,莫研生怕在地上褥子上留下泥點,便脫下靴子,僅著羅襪在上面行走。雖然做了三年多的捕頭,但做賊的技巧她倒是絲毫未忘。 「海東青,耶律大人。」 她微微顰眉,細細地查看身遭物件,倒不是存了心想找什麼,只是一直以來她都覺得耶律菩薩奴有些古怪,只是也說不出他究竟古怪在何處。今日反正都進來了,橫豎左右無人,藉此機會探查一番,正是天賜良機。 以她的身手,只要不拿東西,有把握做到不留痕迹。 略略查看了幾樣,儘是些遼人日常用的東西,倒也沒什麼異狀,莫研雖不情願,但也不得不承認海東青這個間人做的甚是隱秘,不留痕迹。順手之餘,她循著香味打開角落的矮櫃,想看看綠玉膏已用了多少。 矮櫃打開,內中放著幾件日常衣袍,她探手一摸,便摸到了擺在衣袍之上的銀盒,待要拿出來時,手似乎又碰到旁邊的某個物件。她好奇心起,放下銀盒,探手拿起旁邊之物,取了出來…… 看清此物的那瞬,她整個人如遭到五雷轟頂,呆如木雞,身子竟動也動不了。 淡淡的月光下,一柄溫潤的碧玉小梳靜靜地躺在她的手中,從左向右的第三齒微有殘破,是她幼年時不慎所磕。 若在旁人看來,這只不過是一柄再普通不過的玉梳,並無任何奇怪之處。但對於莫研來說,除了巨闕,這世上已再無一件東西可以讓她如此驚駭。 這柄小梳是莫研自小的隨身之物,三年前自展昭孤身離去後,她失魂落魄,便未找到它,還一直以為是自己不小心遺失在大漠之中。 她卻怎麼也想不到會在耶律菩薩奴的帳中看見它。 它如何會在此地? 耶律菩薩奴是海東青,可這海東青究竟是誰? 蘇醉可以易容,耶律菩薩奴自然也可以易容,那麼背後的那張臉會是誰? 莫研就這樣獃獃地坐在地上,一個念頭擋也擋不住地直直地轉入她的腦中——也許展大哥並沒有死,而是易容成了耶律菩薩奴! 會嗎? 會是這樣么? 那麼大哥為什麼不認她? 倘若他真的還活著,為何不告訴她? 還有,原來的耶律菩薩奴又去了哪裡? 越想腦子越亂,整件事情就這樣亂七八糟地攤開在她的面前,讓她頭疼欲裂。 外面嘩地起了一陣很大的喧嘩聲,原來是耶律重光差人送了些新鮮的野袍子肉給這邊的遼人侍衛們打牙祭,他們正生了火堆,吼吼地唱歌。 莫研回過神來,知道此地不能久留,因暫時不願讓耶律菩薩奴有所察覺,她特地弄亂室內物件,取了些值錢的物件,甚至還用匕首將腰帶和靴子上鑲嵌的金飾剜下來,弄成好似有賊入帳偷竊一般。 做完這一切,她悄悄自破口處退出來,趁著無人留意,悄悄遁走。 在夜幕中一路疾行,她到了日間趙渝垂釣之處,冰層上的洞自然還在,遂把其他順手偷來雜七雜八的東西都丟入洞中,僅留下玉梳和銀盒收在懷中,才復回去。 往回走時,因心亂如麻,腳步便慢了許多,不算長的路程,她足足走了一個多時辰才回到營中。 她只想回帳中歇息,迎頭卻被一名侍女攔住。 「寧王吩咐,請你回來之後過去東面帳廳。」 「什麼事?」莫研微微顰眉,打聽道。 侍女笑著搖搖頭:「不知道。」 想來也不會是什麼要事,似乎寧晉身遭就沒有什麼了不得的大事,莫研撓撓耳根,無奈點頭道:「好,我過去便是。」 待來到帳廳之外,還未進去,便聽見裡頭傳來寧晉的聲音:「這貂皮還不錯,耶律老兄,你說做帽子如何?」 耶律菩薩奴也在裡面?莫研怔住,她尚未做好準備,根本不知道見了他該怎麼辦? 也許這個人就是大哥? 大哥…… 她煩躁不安地想著,因為太過慌亂,腦中已是一片空白,腳已經完全不知道該往那邊挪才好了。 「小七,怎麼不進來?」 寧晉朝外張望時瞥見了她,看莫研立在外頭,忙高聲喚她。 「哦。」 莫研慢吞吞地往裡蹭去,剛進門就看來耶律菩薩奴立在一旁,視線剛與他對上,她便急急別開頭,看著桌上堆得山般高的皮貨。 原來是耶律重光為了和寧晉套關係,特地讓耶律菩薩奴弄了好些珍貴的皮貨來送給寧晉,且還請了寧晉明晚赴宴。 「丫頭,反正多得用不完,你也來挑挑。」寧晉拎出件通體雪白毛色光亮的狐皮朝她道,「這件就不錯,你拿去做個皮袍。包黑子小家子氣,弄得你們開封府的那身行頭也怪寒磣人的。」 莫研腦中仍是亂七八糟,無心與他鬥嘴,伸手拿了狐皮,含含糊糊道:「多謝好意,就這件吧。」 她這麼一答,寧晉反倒愣了愣,疑惑地掃了她一眼,另一隻手又拎起件狼皮,試探問道:「這個你要麼?」 「好啊,多謝。」莫研茫茫然地接過,與狐皮一起摟在懷中,此時她全部注意力都在眼角餘光里的耶律菩薩奴身上,根本沒留意自己拿的是什麼。 看她一副呆呆傻傻的模樣,寧晉皺皺眉,伸出手在莫研眼前晃了晃:「丫頭,丫頭!你失心瘋了?」 莫研還以為寧晉又拿了件皮毛過來,伸手就待接過,卻不想正好握住寧晉溫熱的手,嚇了一跳,方回過神來。 看莫研縮回手去,寧晉微微一笑,倒不以為忤,慢慢合攏手掌,縮回袖中。 「無事的話,我先行告辭,明晚之邀,還請寧王屆時光臨。」耶律菩薩奴在旁拱手道。 「一定一定。」寧晉笑道。 耶律重光做為遼國南院大王,對宋朝而言是個潛在威脅,寧晉還想多多試探他,當然不會錯過這個機會。 耶律菩薩奴再無一句多餘的話,轉身即出。莫研呆愣了一下,目光怔怔地看著他步出帳廳,極想喚住他,可試著張了張口,卻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 為什麼,此時此刻,她覺得連他的背影看起來都如此熟悉親切。 他會是大哥么? 她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卻又膽戰心驚地不敢去碰觸這個答案。 「丫頭,你到底怎麼了?」寧晉轉過頭來,在桌旁坐下,揮手讓侍女將皮貨都收下去,再端點心上來。 耶律菩薩奴背影已然消失,莫研搖頭淡淡道:「沒事。」她一低頭看見自己懷中抱的皮貨,莫名其妙問道:「這些東西哪來的?」 寧晉翻了個白眼,正色道:「說吧,你方才腦子想什麼呢?怎麼看見耶律副使就失魂落魄的?」 「我哪有!」 莫研也不知怎麼就想到昨夜,臉騰地紅起來。 是大哥的話,該有多好? 可若不是大哥,那可就…… 是嗎?不是嗎?是嗎?不是嗎?……她腦子立時又回到糨糊狀態。 寧晉湊近她,可疑地盯住她的眼睛:「你該不會是真的看上那個遼人了吧?」 莫研不想回答,也不知該怎麼回答,將懷中皮貨往桌上一放:「無事的話,我也走了。」 「走什麼你,才來了半盞茶功夫都不到。」寧晉有些惱了,「我看你眼裡是一點都沒有我寧王。」 他並不是一個喜歡端架子的人,現下把身份抬了出來,可見是真惱了。莫研只得停了腳步,無可奈何地望著他:「有事請儘管吩咐。」 寧晉盯了她片刻,惱意漸消,嘆口氣道:「罷了,我知道你心裡眼裡都沒有我。你若當真是喜歡那遼人,我也沒法子……」他停了半晌,才又接下去道,「只要你心中歡喜就好。」 莫研靜默良久,寧晉對她的心意,她不是不知道,可情之所至,又豈是她所能掌控。「殿下,這些年來多謝你的照顧,只是我,大哥死了也好、活著也罷,我心裡終是只有他,再容不下別人。我……」她輕咬嘴唇,「總之我多謝你,在我心裡,你一直都是極好極好的人。他日你有用得著我的地方,刀山火海,我絕不推辭。」 這話說罷,她草草拱手,快步而出。 寧晉苦笑半晌,低低嘆道:「真是個傻丫頭,真有刀山火海,我也就自己去了。」 吳子楚在旁聽得酸楚,忍不住勸道:「殿下……」 「把這些皮貨收起來,做好了衣袍再給她送去。」寧晉獨自回帳,徐徐慢行,柔和的月光將他的影子照得分外清冷。 展昭牽著馬正慢慢走在回南院大營的路上,莫研的怪異神態雖然讓他有些奇怪,但此時他心中所思所想的,卻是另外一件大事:今日,在距離耶律洪基營地不遠的地方,他見到那名相貌酷似方夫人的女子。 她是剛回來?還是根本沒有出去過? 展昭直覺地察覺到:此女子便是極重要的線索,只是要查清她的底細,以他的身份並不易。當年蘇醉雖身在耶律重光身旁,但查起方夫人這條線,亦是花了許久功夫與時間,恐怕對自己而言,還是要按捺住性子慢慢來。 莫研……他深吸口氣,不得不承認,自見了她之後,他確是有些不耐與焦躁了,恨不得立時立刻就能將叛國之人揪出來。 他正想著,突聽見身後有急促的腳步聲,回首望去,正看見莫研一路小跑著朝自己過來。 「耶律大人……」莫研在他身邊停住腳步,微微喘著氣,然後道:「好巧啊!」 展昭有些好笑,明明是她追上來,怎得說是好巧。饒得如此,他還是微點下頭,面上波瀾不驚,淡淡道:「好巧。」 「你……賞月?」莫研笑容帶著幾分勉強。 展昭搖頭,沒接話,仍舉步往前不緊不慢地走著。 莫研訕訕地隨在他身旁,時而偷眼望下他,一陣寒風卷過,她縮縮脖子,沒話找話道:「這風真涼快啊,是吧?」 展昭瞥了她一眼,覺得她今夜確是很古怪,遂開口問道:「夜已深了,你這是還要去哪裡?」 「我、我……」莫研張了張口,心中其實極想問他,卻又不知道該怎麼問,只得道,「月色很好,我出來走走。」 「天氣寒冷,還是早些回去吧。」展昭道。 這幾句話聽在莫研耳中,甚是溫柔,彷彿就是展昭在同她說話一般,她柔順地點點頭:「好。」 雖然不舍,但兩人如此終是不妥,何況他還想夜探耶律洪基大營,不宜在此地久留。展昭跨上馬背,提韁拱手道:「告辭!」說罷,策馬而去,轉瞬便消失在夜幕之中。 莫研怔怔立在原地,半晌,長嘆口氣,也回身慢吞吞往回走。 這夜,莫研一夜未眠,在軟榻上輾轉反側,手中攥著碧玉小梳,想著展昭,想著耶律菩薩奴,想著蘇醉,心亂如麻,直到天蒙蒙亮時才打了個小盹。 待起身後,她終是不耐自己想下去,決定去找蘇醉問個清楚,遂急匆匆去了馬廄,偏偏又找不到蘇醉。問了旁人老胡的去處,只聽說是一大早就給馬找藥草去了,也無人知曉他究竟去了什麼地方。 莫研無法,只得怏怏回來,用過早食,雖然精神不濟,但仍照例拎了釣具陪趙渝去釣烏龜。 這日天氣甚好,水層上的雪化了,又結成了冰,厚厚地凍在水面上。莫研費勁地替趙渝將洞又刨大些,把釣鉤放進去。 看莫研眼圈發青,趙渝搖頭嘆氣道:「你昨夜又做了什麼好夢,怎得把眼睛熬成這樣?」 「我要說我作賊去了,你信么?」 趙渝怔了下,突然驚道:「真的是你,我今日一早就聽說耶律副使那邊營地失了竊,好幾隊鐵騎營的侍衛都出去抓賊了,弄得沸沸揚揚的,原來是你乾的?」 莫研起得遲,倒真不知道,皺眉道:「不過就是偷了些小物件,用得著這麼大張旗鼓嗎?」 「你到底偷什麼了?」趙渝聽她話語,原來真是她做的,不由有些惱怒,「昨日你不是已經知道耶律大人的身份,你怎麼能去偷他的東西?」 「此事一言難盡,」莫研煩惱地撓撓耳根,「我自己也還沒想明白,公主,你就別問了。」 「我怎能不問,聽說他怒責侍衛守備不嚴,想來定是丟了極重要的東西。你到底偷什麼了?」趙渝責問道。 聞言,莫研情不自禁地探手入懷,撫了下碧玉小梳—— 他如此生氣,會是為了這把梳子嗎? 那麼這把梳子對他而言一定很重要。 莫研的心猛然抽痛了一下,只有大哥,才會有理由如此看重這柄尋常的玉梳。 「小七!你偷了什麼快些去還給他。」趙渝看她猶在怔怔發獃,急道。 「我……」 莫研心亂如麻,一想到耶律菩薩奴可能就是展昭便心跳如鼓,可若不是、不是…… 趙渝待還要催促她,突然覺得手中釣竿有些許晃動,忙看向冰洞上的浮標,浮標果然晃動不停,她驚喜道:「咬鉤了咬鉤了!小七,你快來!」 「多半是魚。」莫研靠過來,冷靜道,「公主,你往上拎就是了,拎出來不就知道是什麼了么。」 「拎不動,好像特別沉。」 「啊!……」 這下莫研有些緊張了,試著踩到冰面上,扒著洞往裡瞧,可惜底下黑沉沉的,也看不清究竟釣到什麼東西。 「公主,你再用點勁!用力往上抬,我看看究竟是不是!」她回頭喊。 趙渝依言,使勁往上一提,仍是沒有拎起來,並且感覺到冰層下的那東西掙扎地更加厲害了。 「小七,不好,它要跑!」 莫研一急,徒手抓住魚線,在掌上纏了一道,吃住勁往上拽,這時也感覺到了那東西的重量,果然是沉的很。 「說不定真是烏龜,而且還是個大傢伙,這麼沉!」魚線綳得緊緊的,深深的勒進肉中,有血絲滲出來,鑽心地疼,莫研卻不撒手。趙渝苦苦等了這麼多日,無論如何,她說什麼不能讓它跑了。 冰上冰下,相持許久,竟不相上下。莫研咬牙切齒道:「想不到這畜牲力氣還真不小,公主,咱們一起用勁,成不成就看這次了!」 「好!」 兩人同時猛地用勁,冰下之物果然被拽得近了些,兩人心中皆是一喜,再待發力,卻發覺魚線一松,頓時著了慌…… 「斷了?」趙渝顫聲問道。 莫研也不知道,顧不上扯掉手上魚線,便探頭往洞里看。幾乎就在那一瞬,冰層下一個黑影直向她撞過來,只聽「砰」地一聲,那巨大的力道將原本不大的冰洞撞碎,趙渝嚇得釣竿脫手,莫研身子劇烈晃動,還來不及看清來物,她便隨著碎冰落入水中。 徹骨的寒冷,她這輩子都不曾經歷過的,水緩緩漫過全身,然後再灌入耳鼻口中,手腳像被千百把刀子同時割著,凍到麻木。那刻,她重得像個秤砣一般直直往下沉去,完全忘了自己還會水。 突然,手被扯了一下,是被勒在上面的漁線扯動。 借著從冰層上透下來的微弱日光,她終於看清了這個大傢伙,果然是只極大的烏龜,正拽著她往前游去。 「老兄,你到底要去哪裡?」 莫研暗暗叫苦,這烏龜似乎受了驚,扯著她游得極快,那魚線緊緊陷在肉中,她根本無法取下來。 那烏龜帶著她在冰層下的水裡熟悉地左轉右繞,莫研本欲伸手取匕首割斷魚線,卻在被它帶著撞來撞去,不慎將匕首掉落。 被帶著游出很長一段路,她已漸漸感覺胸中氣悶,若再不上岸透氣,只怕此命休矣。 「沒想到我居然會死在一隻烏龜手上,說出去也太丟人了。」她無力地想,繼而又想到,「不知道我死了之後,耶律菩薩奴是不是會很傷心?若他傷心落淚,那他定然是大哥了。可惜那時我都已經死了,也瞧不見他的模樣……」 也不知是因為窒息或是因為寒冷,她的意識在逐漸地減弱,只能儘力睜著雙目,木然地看著周遭一切。 烏龜還在游,不過速度已慢了許多,她能感覺到似乎進了一處窄小的水道。 說是水道,實在是太牽強了,實際上她是被拖到了一處小淺灣,此處的水並未結冰,只要她翻過身子,口鼻便能露出水面。 莫研卻不知道,她的意識已非常非常模糊,眼睜睜地看著烏龜在前扒拉扒拉地划動四隻小短腳,徑直進了前面的一處石洞,魚線在石洞邊緣上被割得吱吱作響,手掌上傳入鑽心的疼痛在最後一刻點燃莫研的意識,隨著魚線被割斷,莫研痛呼一聲,翻過身子。 大量清冷的空氣湧入肺中,她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再次醒來時,她人已在帳中,整個人就泡在溫熱的水中,兩個侍女一左一右正在分別為她用酒搓雙手的手心,一陣陣的溫熱傳來,她的意識也一點點的回來了。 嗓子乾渴的厲害,她想喚人,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只有低低的嘶啞聲。 侍女聽見,抬頭看見她醒了,喜得叫道:「她醒了醒了!」 屏風外,一直在不安地踱來踱去、已焦急守了大半日的寧晉聞言,頓時心中一松,長呼出口氣。 「殿下,這下可放心了。」吳子楚在旁也是替他寬慰一笑,又道,「既然醒了就不會再有事,殿下不如先去用些飯,現在都已經是酉時,你連中飯都還未用過呢。」 寧晉沒理他,朝屏風內高聲問道:「她是不是真的醒了,怎麼聽不見她說話?」 一名侍女轉出來回道:「稟殿下,她才剛醒,喉嚨干啞,且還虛弱得很。」 「快拿水給她。」寧晉急道。 「是,奴婢就是出來拿水的。」 侍女端了帶小嘴的茶壺進去,一點一點地慢慢滴到莫研口中。莫研卻渴得慌,迫不及待地含住壺嘴大口大口喝起來,沒幾口,便因喝得太急而嗆到,咳嗽起來。 寧晉在外間聽得心疼,恨不得能衝進來替她順順氣,手撐在屏風上,弄得屏風搖搖欲墜,吳子楚忙伸手扶牢。 「你們慢點喂她!」寧晉只恨侍女粗手粗腳,「慢點!……」 侍女明知自己是冤枉的,卻還得恭順應了,小心翼翼地扶起莫研,替她拍背順氣。 寧晉聽見手拍在裸背上的聲響甚大,直覺地便認為侍女用勁太大,定會弄痛莫研,又急喚道:「你們輕點拍,這是順氣,又不是讓你們打她,輕點輕點!」 莫研雖發不出聲音,但聲音都聽得見,只覺得外間的人嗓門太大,且又聒噪,著實煩人得很,恨不得他快快出去,給自己留個清凈。 寧晉徑自著急,又見趙渝掀簾進來,急問道: 「小七怎樣?」 「醒了。」寧晉朝她喜答道。 趙渝也是頓時鬆口氣,雙手合十,合目微笑道:「阿彌陀佛,感謝佛祖保佑。」 「我就說這丫頭命大的很,不會有事的。」此時寧晉倒又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樣,全然忘記自己之前擔心焦急的樣子。 「真把我嚇壞了……」 趙渝長長地呼出口氣,又問道:「醒了應該就不會再有事了吧?」 「當然了。」寧晉輕拍她肩膀,安慰道,「只是她身子弱些是難免的,好好調理就是。」 回想起今晨那一幕,趙渝仍舊心有餘悸,她眼睜睜地看著莫研被拖下水中,轉瞬間蹤影全無,還以為再也看不見她了呢。幸而後來不光是自己這邊的侍衛在找,寧晉又去找了耶律宗真,連鐵騎營的人都出動了,才在靠近山岩的水澤淺灘處找到了她。 那時,莫研全身泡在冰涼徹骨的水裡,意識全無,幸而一息尚存。救回來之後用溫水為她泡澡,水中還加入了活血的藥材,從中午到現在,足足近兩個時辰,水不停的燒,不停地換,終於是等到她醒過來了。 「……公……燭燭……」莫研聽見趙渝的聲音低低喚道,侍女湊得極近,才聽明白她喚的是趙渝。 「公主,她好像有話想同你說。」侍女出來稟道。 趙渝忙轉入屏風後,見莫研面上血色已恢復了幾分,遂更加放心,挨近她道:「今日你還真是撿了一條命,以後可得小心了。」 莫研潤潤嘴唇,艱難啟齒道:「……霧……鬼……」 「你是想說烏龜?」趙渝聽明白了,安慰她道,「這次是跑了,下次肯定還有法子的,你莫操心這些了,先把身子養好才對。」 「……不……動、動……」莫研聲音發不出來,口齒不清。 這下趙渝也沒聽懂,但看莫研吃力的模樣,勸道:「有什麼事也不急在這刻,你先安心調養。」 莫研待要再說,卻已無力,喉嚨中嘶嘶啞啞的,只得頹然閉上嘴。 趙渝轉出屏風。吳子楚暗中給她使了個眼色,示意讓她勸寧晉去休息。 趙渝會意,拉了寧晉,柔聲勸道:「小皇叔,你已在這裡呆了大半日,現下小七無礙,你就去休息吧,有我在這裡呢。」 寧晉不動:「我不累。」 「畢竟是女兒家的住處,待會她從水裡出來,你杵在這裡,多有不便。侍女動作稍慢些,又凍著她怎麼辦?」 聞言,寧晉愣了片刻,無奈點點頭:「那……若有事快些告訴我。」 趙渝微笑著答應。 寧晉這才出帳而去,吳子楚緊隨其後,忙著去安排寧晉的吃食。帳內趙渝暗暗嘆口氣,可憐了小皇叔這番深情,也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能打動小七。 這日直到入夜,莫研的四肢百骸都漸漸和暖了起來,帳中又升了火盆,她被裹得密密實實的,躺在軟榻上。 趙渝已回帳歇息,寧晉又來過幾番,盯著她吃了湯水,又見手足處紫青已褪,也放心了許多,讓吳子楚勸著回去了。 此時的帳中靜悄悄的,一併連外間也是靜悄悄的,她想,現在應該是午夜了吧,也不知道過了三更天沒有。因寧晉生怕再凍著她,特地把炭盆挨得特別近,結果炭氣升騰,直熏著她,弄得頭昏昏沉沉的,極不舒服。 炭盆里的炭火偶爾便會噼里啪啦作響,爆出幾朵小花,莫研橫豎不能動,就這麼茫然地盯著帳內這唯一的微弱暗紅亮光。此時她倒是已能發出些低微的聲音,只要說得小聲些,倒也還算勉強。只不過此時帳中無人,便是她想聊天也找不到人說話。不知過了多久,在她困意湧上,眼皮剛剛擱上時,突然感覺到有一絲風撫過臉頰,想睜開眼睛,眼皮卻已是沉得千斤重一般,弄得人懶得再看。 朦朦朧朧中,似乎有人來到她的身邊,她能感覺到他輕柔而熟悉的氣息。 「大哥……」她緊閉雙眼,低低喃喃道。 大概以為她在說夢話,那人的手輕撫上她的臉,低低道:「傻丫頭,怎麼那麼不小心。」 這句話,真真切切是展昭的聲音,莫研曾在夢中聽過千百回的聲音。她的睫毛微微顫抖了一下,雙目仍未睜開,卻有豆大的淚珠自眼角滲出,沿著臉頰滑下,落到那人的手上。 淚水涼涼的,濕濕的。 那人的手微微一緊,繼而輕柔替她擦去淚痕,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忽明忽暗的微弱紅光中,僅能聽見呼吸淺淺,兩人靜靜相守。 許久,隱約能聽見外間遠遠地傳來人語聲,似乎是有巡夜的侍衛經過。 那人知不宜久留,不舍地收回手來…… 「大哥,別走!」 莫研的手突然自被衾中伸出來,緊緊抓住他的,雙目驟然睜開,雪亮透徹。由於帳內過於昏暗,莫研身體尚還虛弱,但她雖看不清他的臉,卻早已認定他便是展昭。 那人未料到她還醒著,匆忙回身,殊不料莫研抓得甚緊,他這一轉身甚猛,竟連帶著把莫研自榻上拖著摔到地上。 莫研還未及痛呼,他已心疼不已,忙返身抱起她,輕柔地放到榻上。她雙手摟住他的脖頸,臉頰密密地貼著他的,氣息就在他耳邊縈繞。 「大哥,你可願認我了?」 她的聲音極輕,聽在他耳中,如炸雷一般,心中縱有千言萬語,卻是一字也說不出來。 半晌,他才遲緩出聲:「小七……」 話才剛剛出口,肩胛處便傳來一陣劇痛,是莫研正用力咬下去,狠狠地,用勁全身力氣地咬了下去,兩排貝齒直透過衣袍…… 她緊咬著不松,淚水傾瀉而下,濕透他的衣衫。 淚水灼傷他的肌膚,疼痛直透入他的心中。 他如何能不願認她——他只能緊緊地摟住她,由著她咬,由著她哭…… 良久,莫研才鬆了口,趴在他肩頭哽咽道:「大哥,你不好。」 「是。」展昭輕聲應道。 「你不該丟下我一個人。」 「是。」 「你不該不告訴我你還活著。」 「是。」 「你不該不認我。」 「是。」 「你……你若再這樣對我,看我饒不饒你!」 展昭摟緊她,淚水滑落,澀然微笑:「你還是莫要饒我的好。」 莫研聞言,忍不住破涕為笑,自他肩膀上抬起頭來,扳著他的臉對著微弱的炭火瞧。展昭也看著她,不需像往日顧忌甚多,也不需掩飾感情,盡可這樣肆無忌憚地直直地望著她。 半晌,莫研悠悠嘆道:「我真笨,就算易了容,這樣的眼神自然是大哥你才有,我怎麼就認不出來。」 展昭微笑,問道:「你究竟是怎麼認出我的?」 「往中京的時候,我和寧王在車上打賭,你走路會先出右腳還是先出左腳。那時候,我以為我贏定了,因為我明明記得原來的耶律菩薩奴是慣常出右腳,可那日你卻是先邁左腳,那時我就有些奇怪。」 聞言,展昭搖頭苦笑,縱他將自己百般隱藏,但這等小小細節,卻是很難留意,也難怪莫研會發覺不對。 「後來就是在大同館的那夜,我握著你的手,就覺得是你……」莫研扁扁嘴,想起那時展昭所說的那些話,惱怒地瞪他道,「大哥,你那時說的那些話,當真傷人的很。」 展昭沉默,當時所語,復迴響在耳邊——「你們當日成親,何等草率,其實也作不得數。何況,你們也未有夫妻之實,你接著作你的莫姑娘豈不快活自在。我相信,這也是展昭所願。」 這些話傷她甚深,於他卻是加倍的傷痛。 「我只是想你能活的快活些,何必為了我……」 他話未說完,莫研又在他脖頸上咬了一口,只是這下相較起之前所咬,已輕了許多。 「以後,再不許你說這種話。」她低低道。 「好。」不忍她傷心,展昭只得應了,岔開話題又問道,「後來,我又在何處露出破綻?」 莫研不答,默默自被衾中掏摸了半日,摸出那柄碧玉小梳,放到他手中。 展昭這才明白,原來這梳子是被她拿了去,那偷東西的賊自然就是她了。想來此事自己也是遲鈍,怎麼就沒想到是她,難怪那夜給寧晉送皮貨時就覺得她神色有些不對,卻未往這處想。 「你讓他們抓賊,若真抓到我,你怎麼辦?」莫研偏著頭,笑問道。 展昭笑而不答,只問道:「你拿這梳子也就罷了,又拿那麼多東西做什麼,不嫌累贅么?」 「我若只拿梳子,你自然要起疑心。那時,我腦子裡亂糟糟的,還沒把事情想明白,當然不能讓你疑心到我身上。」 「看來你這幾年的捕頭,倒還真是沒白當。」展昭微微一笑。 「你當日帶走這梳子,我竟一點也沒發覺,只道是丟了。」莫研靠在他懷中徐徐問道:「大哥,你那時候去了哪裡?既然有解毒的法子,為何不告訴我?」 「那日……」 展昭長嘆口氣,待要一一說給她聽,卻又聽見了帳外巡夜侍衛的腳步聲,只得道:「我不能久留,改日有空,再說與你聽吧。」 「明明是夫妻,卻不能睡在一起。」莫研懊惱道,聽得展昭又是無奈又是歉然。 幸而她只懊惱了一瞬,轉而便展顏笑道:「不過咱們來日方長,也不急在這刻。大哥,你多加小心。」 「你也是,莫再出岔子了。這裡冬日的水,掉下去饒得命大,也會落下一身病,千萬當心。」他今日著實被她嚇得不輕。 「好,我知道。」 「我走了。」 「嗯。」 展昭站起,終是不舍,又俯身在她臉上親了親,才快步離去。 莫研一人在帳中,對著黑洞洞的帳快活地直傻笑,若非嗓子不中用,只怕連歌都唱起來了,直到天亮時方才抵不住困意,含笑淺淺睡去。 另一邊,展昭在帳內也是睡意全無,他雖然不知此事是對是錯,是好是壞,但心中的那份喜樂卻是擋也擋不住的湧上來。寬衣時,摸到莫研在脖頸處所咬的傷,再順著摸到肩胛處的傷,一陣疼痛傳來。他側頭望去,傷口雖不大,卻咬得甚深,能看見有血絲滲出。 「這個傻丫頭……」 與莫研相見,他曾想過許多次,她究竟會如何恨他,會如何待他。對她隱瞞如此之久,他深知傷她甚深。 這口,便是咬得再重些,他也甘之如飴。 趙渝第二日來探視莫研時,著實吃了一驚。 莫研,這個昨日里還奄奄一息氣若遊絲的人,今日不僅精神抖擻,而且春風滿面。 「是不是我小皇叔搜羅了什麼靈丹妙藥給你吃了?」 侍女搬了凳子再鋪上毛皮墊給趙渝坐下,趙渝看莫研笑得眉眼俱開,不由好奇問道。 莫研搖搖頭,仍舊在笑。 「那你是遇上什麼好事了?」 這下,莫研笑嘻嘻地點著頭。 「究竟是什麼事?」趙渝好奇心起。 莫研心情甚好地搖頭晃腦,曼聲吟道:「佛曰,不可說,也不能說。」 「你……」 若不是看著她尚是個病人,趙渝一定上前和她沒完。 「對了,公主,昨日是在何處找到我的?」莫研歡喜歸歡喜,倒還沒忘記另一件事。 趙渝搖頭:「這我倒不知,不過是耶律副使手下的人找到你的,把你用厚皮毛裹了,快馬送回來,當時你臉是青的,嘴唇是紫……」 聽她說到此處,莫研撓撓耳根,沮喪道:「那一定很醜。」 「丑不醜,我說不上,反正是不太像個活人。」 「唉……要是他看見就糟了。」 莫研徑自嘆氣,這話聽得趙渝莫名其妙:「誰看見就糟了?」 「沒有啊……」莫研忙岔開話題,「對了,公主,其實我想說的是,昨日烏龜雖然跑掉,可卻讓我找到那個烏龜洞。」 「烏龜洞?」 「是啊,我看得很清楚,那隻大烏龜慢吞吞地爬到洞里去了。下次我們就不用站在水邊挨凍傻等,現下我們知道了他的老窩,可以直接到哪裡去守著他。」 「真的?」趙渝一喜,「那個烏龜洞在哪裡?」 莫研搖頭:「我不知道。」 趙渝顰眉瞪她。 「我雖然不知道,可找到我的那個人肯定知道。」莫研慢條斯理地補充道,「我記得我就是在距離烏龜洞不遠的地方昏過去的。」 趙渝又是一喜,轉念間,便已有了主意:「此事不宜走漏風聲,我們就說你想找到恩人親自謝恩,然後還要到水邊拜神,讓那人領著我們去就行了。」 「好。」莫研笑眯眯,完全同意。 「反正你也病著,這事就由我來辦,謝禮我也替你準備妥當,只是到時候該說什麼話你可得心裡有數。」 「公主,你放心便是。」 趙渝起身便欲去操辦此事,正碰上寧晉頂頭進來,他身後自然還跟著吳子楚。 「丫頭,可好些了?」 顧不得趙渝,他先越過她看向莫研,見莫研氣色神情都較昨日好了許多,方才放下心來,又揮揮手,示意吳子楚將手中東西放下。 「這些都是殿下一早便去找耶律宗真,讓他拿出些宮裡頭上好滋補藥材。」吳子楚放下來,邊笑道。 「多謝殿下,其實我已經差不多都好了。」莫研笑著謝道。 寧晉近前又仔細看了她的氣色,搖頭道:「你當掉水裡好玩的,你這回是命大,還不趕緊補補,否則日後落下什麼病了,讓你有得受了。」他瞥了眼旁邊的藥材,鄙夷道,「這地方實在沒什麼好東西,可惜咱們這次也沒帶什麼好的補品來,就先這耶律老兒的東西吃著湊合吧,待回去後我再想法子給你慢慢調養。」 「不用,我自己難道還不知道嘛,已經好的差不多了。」莫研笑嘻嘻地指著那些補品,「殿下還是自己拿回去吃吧。」 早就被她拒絕地習慣了,寧晉壓根沒拿她的話當回事,倒是留意到了她眉梢眼角濃得化不開的笑意。 「丫頭,你掉水裡是不是撿到什麼寶了?」他奇道,「歡喜成這樣?」 趙渝在旁搭腔道:「快問問她吧,從我進來就看見她這麼笑,直笑到現在,再這麼笑下去,就該成傻子了。」 寧晉看莫研這麼歡喜,這副模樣他已是許久許久未曾見過了,雖然尚不明白緣由,他卻也不由自主的歡喜起來。 「究竟是什麼好事?」 「不能說,不能說……」 莫研搖頭晃腦,看寧晉與趙渝皆咬牙切齒,又忙改口道:「反正日後你們自然會知道的。」 聞言,寧晉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卻也不能拿她怎樣。 「小皇叔,你出來下,我有事同你說。」趙渝想著那事還是讓寧晉出面比較方便穩妥。 寧晉囑咐了莫研好好休息,又讓侍女去將補藥煎給她喝,才隨著趙渝出來。到了帳外,尚邊笑邊搖頭道:「這丫頭,我都不記得上次她笑成這副模樣,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趙渝亦嘆道:「除了展昭,我還真想不出能有什麼事情讓她歡喜成這樣。」 寧晉聞言一怔:「展昭?」 「可展昭都已經不在了,罷了,不提這些,能讓她歡喜的自然是好事。」趙渝朝寧晉道,「小皇叔,你可否將昨日找到小七之人尋來,我有事想問他,而且也可當面酬謝。」 「是何事?」 趙渝把方才莫研說的話告訴他,寧晉點頭笑道:「沒想到這丫頭運氣倒還不錯,若當真找到這個窩,可就省了事了。行,這事就交給我吧,天黑前就能把人給你找來。」 「不用這麼急,再等兩日便是,小七現下還下不了床,總得等她身子略好些。」 想到莫研,寧晉微微笑了笑,道:「也好。……你也去歇著吧,這些日子下來,臉又青又瘦,哪裡像個快要成親的人啊。」 趙渝淡淡一笑,未再說話,依言回帳去。 目送她進了帳,寧晉立在原地,不言不語,似乎在思考著什麼,良久才輕聲道:「子楚……」 「屬下在。」 「你聽沒聽見方才小渝兒說的那句話?」 「哪句?」 「她說:『除了展昭,我還真想不出能有什麼事情讓她歡喜成這樣。』」寧晉緩緩道。 「是,我聽見了。」 寧晉轉向他,神情思慮:「既然展昭已死,那麼,你說會是誰?」 「……屬下不知。」 寧晉長嘆口氣,搖頭道:「我真是不明白,那丫頭的眼裡怎麼就看不到我?連個遼人蠻子都能把我比下去。」 吳子楚不知該說什麼,只得不語,靜靜陪在他身側。 連續晴好了幾日,這日卻是陰風陣陣,撲人臉面。展目望去,長空中黑雲翻滾,眼看一場風雪將至…… 吳子楚剛欲勸寧晉回帳,便聽見遠遠傳來歡呼聲: 「殿下回來了!殿下回來了!……」 「耶律洪基回來了。」吳子楚怔了怔,低低道。 如此大的喧嘩,剛剛回到自己帳中的趙渝自然也聽見了。她緩緩在凳子上坐下來,在鏡中凝視了自己許久,方打開旁邊的首飾箱,挑出一支鳳型金步搖,吩咐侍女:「替我梳妝。」 「是。」 「頭也要重新梳過,要雲羅鬢。」 「是。」 「再把那件堆紗掐金素錦袍備出來整平,薰百合香。」 「是。」 雖不知道趙渝打扮如此隆重是為了何事,但見她神情凝重,侍女們不敢有半句疑問,紛紛忙亂起來。 不是為了愛,不是為了情,只是為了責任,所以她更應該加倍的將自己打扮起來。趙渝份外仔細地看著銅鏡,病了許久加上連日勞累,確是太蒼白憔悴了些。 「把寧王殿下此番送來的胭脂拿出來,挑一點用水化開,在臉上打均勻了。」她又吩咐道。 「是。」 此番寧晉送來的自然是宮裡頭上好的胭脂水粉,經過侍女的精心打扮,趙渝之前的病態一掃而空,臉上淡淡地浮現出一層紅暈,嬌羞萬狀,甚是迷人。再換上堆紗掐金素錦袍,袖口擺動之際,身遭散發著淡淡的百合花香,與平日簡直判若兩人。 「公主,您梳了高鬢不能戴帽,不妨將這個圍在額際,又好看又擋風。」一名侍女捧著白狐毛抹額笑道。 趙渝點點頭,讓侍女替她圍在額上,柔柔軟軟的白狐毛輕輕撩動著眉梢,更添幾分動人神韻。她旋身原地轉了幾圈,聽著金步搖玎璫作響,自己也甚是滿意。 「公主,當真如仙女下凡塵。」侍女們候在旁邊,由衷地讚歎。 趙渝聞言,澀然苦笑,暗自心道:「自己這番用心裝扮,卻是不能為自己心愛之人,這其中的苦楚,又有多少人知道。」 待再想下去,愈發心傷,她微搖下頭,不讓自己陷進去,取了手攏,款款走出帳去。 帳外陣陣寒風捲來,她站定片刻,深吸口氣,袍角翻飛,襯得她愈發纖細可人。蘇醉正好遛馬歸來,一瘸一拐地牽著馬匹停在營帳偏僻角落處,目光穿過寒風路人,定定地落在她身上。 他與她,自是雲泥之別,今生今世都不會有結果。 趙渝似有所感,回首望來,只看見半個馬身踢踢踏踏地隱入營帳之後,卻未看見人影。 寧晉自帳中轉出,正好看見盛裝打扮的趙渝,奇道:「小渝兒,怎麼不好生歇著,打扮成這樣為何事?」 「聽說耶律殿下回來了,我想去迎迎他。」趙渝微微笑道。 寧晉聞言一愣,又從頭到腳細細打量了她一番,知她是精心打扮過,讚許笑道:「也好,我陪著你去。」 他轉向吳子楚還未吩咐,後者已回帳中拿了大麾出來替他披上,一行人遂往捺缽主帳那邊而去。 他們到了主帳時,那裡早已是沸騰一片。 不僅蕭觀音在,蕭信在,連耶律重光,耶律菩薩奴等等均都在主帳之中。耶律洪基就在眾人之中,身上獵裝尚未脫下,只顧著談笑風生。 蕭觀音一眼就看見趙渝同寧晉過來,再看趙渝的模樣,不由得暗生妒意。她自己一得知查刺哥哥回來便匆匆趕了來,也顧不上細細裝扮,竟是被這漢家女子比了下去。 趙渝第一眼看的不是蕭觀音,也不是耶律洪基,而且靜靜立在耶律重光背後的耶律菩薩奴。後者似乎在專心聽耶律洪基說話,連頭都沒有往這裡轉一下。 身為大宋來使,又是寧王,寧晉的到來自是得到耶律宗真的禮遇,他忙吩咐人給寧晉看座。當著寧晉的面,自然也不敢怠慢趙渝,命耶律洪基迎了趙渝入座。 耶律洪基已有多時未曾見過趙渝,憑心而論,說不定再過些時日,他連趙渝怎生模樣都記不得了。此時初初歸來,乍然一見,美人香風在側,不禁有些心旌神搖,忙牽了趙渝的手,讓她落座在自己身側。 往日,趙渝甚少出席這些人多的場合,便是出席也未如此盛裝打扮,很多人對她並無太深印象。今日一見,皆有驚艷之感,帳中倒有一半以上男人的目光久久徘徊在趙渝身上,對耶律洪基羨慕不已。 耶律洪基打回來不少獵物,原本慶功的宴席是要等到晚間才開始,但見諸人竟都聞風而至,越性便提前到中午開始,開席前,便先上酒慶賀。 象遼人這般,菜還未上,空腹便開始飲酒,寧晉還真是有些不習慣,但別人上前敬的酒卻又不得不喝,幸而還有個吳子楚在旁,常常替著喝幾杯,否則只怕席未開,他便已倒。 趙渝儘管暗覺身體不適,卻仍一直巧笑倩兮地陪在耶律洪基身側。耶律洪基也絕非不懂憐香惜玉之人,著實替趙渝喝了不少杯。看得蕭觀音銀牙暗咬,恨不得把趙渝從查刺哥哥身邊趕開,但當著耶律宗真等人,她只得忍耐著悶悶喝酒。 一場宴席下來,寧晉是被吳子楚半扶半抱著回去的,趙渝是扶著額角讓侍女送回來的,他們退席之後,耶律重光尚與耶律洪基對飲,大有不醉不歸的架勢。 趙渝一直撐到進了帳,才無力靠倒,捂著嘴就要吐,侍女們手忙腳亂地給她拍背順胸,折騰了好一陣趙渝才算將席間所吃的酒食悉數吐出。 侍女又打來熱水給她凈面,容妝洗去後,她的面色白得嚇人…… 「公主,你、你要不要緊,不如我去請太醫來?」被她的臉色駭到,侍女小心翼翼問道。 原本無力靠在榻上的趙渝,也不知哪裡來的力氣,一把抓住她:「不行,萬萬不行……誰都不許說出去。」 「可是您……」 「我歇歇就好了。」趙渝語氣加重,「你們誰都不許說出去,否則我絕不輕饒。」 侍女們再不敢出聲,只得張羅著再煮些燕窩粥讓她服下。 待一切停當,趙渝遣開侍女,吩咐她們若有人來便說自己已醉倒睡著,任何人都一概不見。帳外風雪之聲不絕於耳,她獨自卧在榻上,忍受著身體的不適,猜測著自己恐怕時日不多。 她靜靜地想著,該做的事情要快些做才是。 便是自己即將不久於人世,也不能白白來這趟契丹,總是要替父皇做些什麼。 不知怎麼,心底卻總有一處不甘不舍,一思及此,便禁不住要留下兩行清淚。她卻仍忍不住要去想:不知我死了,他可會有半分念及我的好處,可會傷心? 這邊,展昭一直隨在耶律重光的身邊,看著他們觥籌交錯,從滿面紅光到最後的爛醉如泥。 他自然也陪著飲了不少,只不過酒對他而言,便如水一般,倒不覺得有如何醉意,但表面上也裝出踉踉蹌蹌的步態,隨著耶律重光出了主帳。 背後,耶律洪基尚在帳中與耶律宗真在一起,父子二人把酒談心。 帳外風雪撲面而來,耶律重光不擋不避,露出一臉慍色,不滿道:「瞧他那得意樣,這小子,也不想想他小時候是誰教他的騎射,大了大了反倒……」 展昭眼看見不遠處幾名耶律洪基近身侍衛往這裡過來,看樣子是來接耶律洪基的,忙輕咳了幾聲,提醒耶律重光莫再說下去。 耶律重光雙目已有些迷離,立在原地挑眉望去,忽得喝住那行人:「小兔崽子,懂不懂規矩,見著我連聲好都不問,這是哪個教出來的規矩?」 為首的侍衛忙陪著笑,又行了個全禮道:「卑職該死,雪太大,沒看清是您。」跟在他身後的其他人紛紛施禮。 耶律重光一拳頭打在棉花上,也拿他們無法,只得道:「瞎跑亂撞什麼,太子殿下還在和皇上說話,你們幾個就站著等……一點眼力勁都沒有。」 「是是是,我們就在這裡等。」 那侍衛又忙道,他們皆得過耶律洪基的吩咐,除非萬不得已,不得與耶律重光起衝突。故而,皆不敢造次。 展昭立在耶律重光身後,不動聲色地打量這幾人,之前他連日巡營都未曾見過,顯然這幾人是剛剛跟著耶律洪基狩獵回來的人。他目光掃到站在最後的一人,那人身量較小,不同於其他侍衛虎背熊腰,不由得多看幾眼,這一看之下,心中駭住——那人竟是個女子。 那女子亦留意到展昭在看她,往內縮了縮,其他侍衛亦將她掩在身後。 耶律重光是何等人,若說之前並未留意,但此時侍衛不自然的動作倒引起了他的疑心,本欲邁步的腳又停了下來,手指頭往裡一點:「你,就是你,出來!」 侍衛們彼此間交換了下眼色,那領頭的陪著笑還欲上前同耶律重光周旋,卻被耶律重光一把推搡到旁邊:「滾,少跟老子在這啰嗦。什麼人鬼鬼祟祟的,滾出來!」 那女子無法,只好緩步上前,垂著眉眼給耶律重光行了個禮:「小女子參見南院大王。」 一聽見是女聲,耶律重光嘿嘿笑了兩聲:「我當是什麼呢,原來這小子還好這口。得,得……」他不耐煩地揮了揮手,不再理會他們,拔腿走了。 待回了南院大營,耶律重光在帳廳中坐定,展昭轉頭命侍女沏上醇醇的茶解酒,方也在旁落座。 耶律重光面上笑意未斂,看展昭仍是一副面無表情的模樣,不由朝他笑道:「你可知道,我為何如此歡喜?」 「屬下不知。」 「我原本以為耶律洪基雖然嫩了些,但也不能算是個沒出息的小子,可是,你看他今日……哈哈哈……」他已忍不住縱聲大笑,「居然讓個女子扮成侍衛,來取悅於他。象他這般在女子身上花心思,已難再有所作為。」 展昭點頭稱是,心中想得卻是別的事。 「你想,耶律洪基本已素性好獵,如此再迷戀上溫柔鄉,這江山他還如何坐得穩。」耶律重光笑著搖頭嘆氣,「這事要讓我皇兄看看才好玩。」 耶律菩薩奴著實不是個好的談天對象,耶律重光自己說了半日,除了見他點頭,亦得不到回應。雖然因他是個悶葫蘆,嘴也嚴實得很,故而自己越發信任他,但對著他談天著實無趣。耶律重光說了一陣便乏了,飲了茶,又交待了展昭幾件要辦的事情便讓他回去。 展昭出來後,並未回自己帳中,而是留了記號給蘇醉。 這日的雪頗大,入了夜便甚少人走動。巡了趟營回來後,雖有侍衛邀他一同烤肉,展昭只推說午時喝得多,頭疼得厲害。早早便滅了燈,獨自坐在黑暗中等待著,他的思緒一直在日間見到的那女子身上打轉。 不想倒還罷了,越想越覺得她象方夫人,耶律洪基身畔雖本也有些姬妾,可也都是遼人,那女子一看便知不是遼人,也不知耶律洪基是何時將她尋了來。 直到了午夜時分,蘇醉才姍姍來遲。 「你那記號刻得象蚊子咬得那麼小,誰看得清?」他先開口抱怨道,在黑暗中坐到炭盆邊上,炭火的微光映在他臉上,一明一暗。 展昭無瑕與他閑扯,張口就問道:「你可還記得你來時曾對我說過,你看到鎮上曾到過耶律洪基的親信,有一人,看身量,像個女子?」 「對,我記得。」蘇醉聞言,面容一肅。 「我想我今日看到大哥所說的這個人了。」 蘇醉沉默一瞬,才道:「那你,可看清她的長相了?」 「看清了。」展昭低道,「她的容貌神態,竟和三年前已死的方夫人極為相識。」 蘇醉嘆口氣,似乎早就在等他這句話了:「果然不是我的錯覺,我在鎮上看見她時就這麼覺得。」 「大哥為何不早說?」 「一來我沒有十足的把握,二來也是不清楚她的底細。所以我非得趕到這裡來印證一下。」 「你是生怕她對我不利?」 「難說得很。」此事蘇醉亦是沒有頭緒,「以前,你會不會在耶律洪基身畔看見過她?卻未曾留意?」 展昭搖頭:「不會,她身量容貌都非塞外之人,如果耶律洪基身畔有這樣的人,我不會不知道。」 蘇醉想了想:「耶律洪基出發狩獵時是同蕭觀音一起去的,決不可能還帶著其他女子。」 「我會再想法子查明她的身份和來歷。」 「一定要當心,她長得與方夫人如此相似,多半是有血緣關係,就算不是用毒高手,但大概也會使毒,你千萬當心。」 「我知道。」展昭想得卻並非個人安危,「我想,她若當真與方夫人有親,便極有可能是那邊將她送來的,起碼,我們要查此事也算是有了線索。」 「你莫要高興得太早。」蘇醉道,「此事也說不定是湊巧了,總之一切小心行事,萬不可打草驚蛇。另外你的身份,要打聽耶律洪基那邊的事並不易,切不可露了馬腳。」 展昭微微一笑,黑暗中的聲音沉穩無比:「我明白,大哥放心。」 莫研傻笑了一天,到了第二日終於消停多了。大概是寧晉送來那些補藥的效驗,她已開始下地,先是在帳中溜達了幾圈,還是覺得氣悶,乾脆溜出帳去。 雖然心中極想見的是展昭,但她也知道是萬萬不能去找他,本又想去找蘇醉問些事情,但想來想去也覺不妥,只得獨自披著斗篷在營中慢吞吞地轉悠。 走了一會,正好迎面碰上服侍趙渝的侍女提著壺熱水走過來,她忙攔住問道:「公主可還睡著?若醒了,我進去可還方便?」 「你隨我來吧。」侍女似乎面有憂色。 莫研不甚明白,遂舉步隨在她身後,往趙渝所住大帳而去。 進了帳,繞過屏風,看見趙渝時,莫研也禁不住低叫道:「公主,你臉色怎麼這麼差?夜裡受了涼了么?」 「喊什麼,大驚小怪的。」 趙渝輕責了她一句,撐起身子,侍女忙扶起她,在她身下塞了幾個軟墊,讓她半靠著。 「公主,你病又重了?」莫研關切地湊上前來。 「沒事,昨日吃了些重葷,又喝了些酒,有些日子沒這麼吃過,想是脾胃吃不消。」趙渝淡淡道,抬頭瞥了眼莫研,奇道,「你今天怎麼不傻笑了?笑夠了?」 莫研笑著連連點頭:「笑夠了,笑夠了。」 「到底是什麼喜事?」 「公主,當下的要事,還是趕緊去找烏龜吧。」莫研笑嘻嘻地岔開話題,看趙渝病懨懨的樣子,又皺眉道,「可你還走得動么?」 「今天是出不去。」趙渝倒還算有自知之明,「不過我託了小皇叔去幫我找那個人,也不知他找到了沒有。」 兩人正說著,外間便有人通報寧晉來了,趙渝忙吩咐快請。 「找到了,找到了,你猜猜是誰,壓根就在咱們眼皮底下。」寧晉咋咋呼呼地快步進來,見趙渝在屏風內,並無不便,便揚聲道,「子楚,把他叫進來。」 莫研探了個頭,看了一眼來人,隨即笑臉如花地縮了回來。 「是誰?」趙渝奇道。 莫研不答,努努嘴,示意她聽,果然響起一個異常響亮的蒼老嗓音:「老僕拜見公主!」 是他! 趙渝與莫研相視一笑,兩人均心道:「怎得早未想到是他!還白白費事去找人。」 「他是咱們這裡的馬夫,耳朵背得厲害,你們要想問他話,只怕還得費些功夫。」寧晉在外間又道。 趙渝讓侍女伺候著穿起外衫來,又命撤去屏風,才朝寧晉道:「小皇叔,多謝你了,我慢慢盤問他就是。」 寧晉此時方看見趙渝面色蒼白,搖頭嘆道:「聽說你昨日回來也吐了,也是酒喝多了吧,這些個遼人,當真是拿酒當水來喝,我算是見識夠了,到現在還覺得昏頭昏腦的。」 趙渝微微笑了笑:「那小皇叔你就先回去歇著吧,有小七陪著我問他就是。」 聞言,寧晉瞥了眼莫研:「能下地了就好,送去的那些葯她們可有熬給你吃?」 「實在難吃得很,不過效驗倒是不錯。」莫研笑道,「多謝殿下。」 「那就好。」 寧晉點點頭,又囑咐了句趙渝莫太勞神,這才出了帳。 獨留下莫研,趙渝遣退左右其他侍女,方才朝蘇醉道:「你快起來吧,腿又不好,莫要久跪著。」 其實她話未說完,莫研便已上前搬了圓凳給蘇醉,扶他坐下,又張羅著給他倒茶。 「多謝公主。」 蘇醉接過茶碗,不謝莫研,反倒朝趙渝道。這是他進帳後第一次抬眼看趙渝,見她面容憔悴,與昨日大相徑庭,不由地心中猛地抽痛一下,面上卻是不動聲色。 「原來是你救了小七,」趙渝溫顏道,「我還一直以為是鐵騎營的人呢。」 「說是鐵騎營的人也對,當時我帶著她,又走不快,幸好碰上鐵騎營的幾個弟兄,快馬把她送了回來。她當時可是一點都耽擱不得。」 「那你是在何處找到的我?」莫研問道。 蘇醉微顰起眉:「什麼地方,這個……那個地方還真不好說,就是在靠著山壁的一處淺淺的水澤。」 「旁邊有個洞是不是?」 她這麼一問,蘇醉的眉頭皺得更緊了:「我倒不記得有什麼洞。」 莫研撓撓耳根:「那麼大的洞你都未看見?」 蘇醉白了她一眼:「你看見了?昏過去以後?」 「當然是昏過去之前,我親眼看著那隻烏龜爬進洞裡頭去了。」莫研急道,「你帶我去,我肯定能把那個洞找出來給你看。」 蘇醉沒搭理她,望向趙渝。 「小七,你急什麼,若真的有洞,自然跑不了。今日我是動不了了,你也該多歇歇,再說拜神的香燭祭品也都未準備,咱們明日再去不遲。」趙渝勸下莫研。 「你們……到底要抓那烏龜做什麼?」蘇醉不解問道,之前他以為她們垂釣只是閑暇打發時間的玩意罷了,沒想到她們對那烏龜如此不棄不舍,還弄得差點把命搭進去。 趙渝尚在猶豫能不能告訴他時,莫研已經順口答道:「公主要送只五彩神龜給耶律洪基。」 「……原來如此。」 蘇醉遲緩地點了點頭,之前他並未想到她如此盡心儘力竟然是為了耶律洪基。 「所以,只要你帶我們找到那個烏龜洞,就可抓到了五彩神龜,也算你大功一件。」莫研又笑嘻嘻地補充道。 蘇醉斜睇了她一眼,見她雖然尚有病容,卻是眉飛色舞,滿面春色。他何等聰明,立即便已想到了,不由得打趣她道:「姑娘這幾日似有喜事臨門?」 莫研笑盈盈地拱手作揖:「此事說來,還得多謝公子!」 「與我有何相干,」蘇醉袖手撇一乾淨,又叮囑道,「你可千萬莫在他面前提起,否則他必定要怪罪於我。」 「明白明白。」莫研笑道。 趙渝聽得一頭霧水,扯過莫研問道:「你們說的是何事?」 「沒什麼……」莫研試圖打馬虎眼,岔開話題道,「明日我們什麼時候去好呢?上午還是下午?」 被她一再地搪塞遮掩,連蘇醉都知道的事情莫研卻不肯告訴自己,這下趙渝不禁有些惱了,板下臉來:「既然不能讓我知道,那我的事也不敢再勞動你們,二位還是請便吧。」 「公主……」 莫研未料到她當真惱了,遂湊上前陪著笑道:「不是我不肯告訴你,可這事……總之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這麼說,在你眼中,我就是個靠不住的人。」趙渝惱道,「你快請出去,千萬莫在我這裡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 「我自然不是這意思。」莫研咕噥道,「當初海東青的事情,你不是也瞞了我許久么?……好好,我告訴你便是了。」她附到趙渝耳邊,低低道:「展大哥沒有死,耶律菩薩奴就是他易容改扮的。」 此話在趙渝耳邊便如炸雷一般,她怔住許久都沒有反應過來…… 「公主,公主。」看趙渝呆若木雞,莫研猶豫著要不要給她掐人中。 蘇醉只顧垂目低頭飲茶,神情鬱郁,似乎也想起了什麼心事。 良久,趙渝才轉向莫研,低低問道:「那、那原來的那位耶律菩薩奴呢?他去了哪裡?」 「這個……」莫研撓撓耳根,歉疚道,「這個我還沒來得及問。」 「他死了。」 此時,蘇醉仍端著茶碗,靜靜道。 趙渝身子搖搖欲墜,用手撐在榻上穩住身形,她雙唇微微顫抖著,想問些什麼,卻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死了!」莫研一駭,驚道,「怎麼會死了?」 蘇醉淡淡道:「他為了給展昭解毒,把毒都引到了自己身上,毒發身亡。要不然,也不用讓展昭替他假扮耶律菩薩奴。」 合情合理,毫無破綻,由不得人不信。 趙渝深閉下眼,情再難禁,雙目淚如傾。 「公主……」 莫研手忙腳亂地要找帕子給她拭淚,一時卻找不到。倒是旁邊蘇醉先找到搭在矮柜上的一方絹帕,遞了給她。 趙渝接過帕子,哽咽問道:「……他是何時死的?」 蘇醉愣了一下,順口胡謅道:「三年前,霜降那日咽的氣。」 「葬在何處?」她又問道。 「因要遮人耳目,就葬在荒野之中,沒有立碑,沒有堆墳,只怕是找不到了。」 莫研傷心道:「沒想到這般草率,連去拜謝都找不到地方。」 趙渝再無話要問,茫茫然地坐著,一時竟不知身在何處。莫研想扶她歇下,朝蘇醉打了個手勢,示意他先出去。 蘇醉靜靜地深看一眼趙渝,然後深垂下頭,起身蹣跚著走了出去。 趙渝柔順地讓莫研脫去外袍,扶著躺下。她不言語,也不睡覺,只是雙目茫茫然地注視著帳頂,一動不動。 對她此時的心境,莫研再明白不過,料勸什麼都是無用,遂只是替她蓋好被衾,便搬了凳子在旁邊坐下,安安靜靜地守著她。 馬廄處,蘇醉拿著馬刷用力地給馬擦洗著,一匹又一匹,因站得太久,手中每用力一下,斷腿處就鑽心的疼直傳上來,痛得他牙根緊咬,卻一下又一下更加賣力地刷洗下去…… 天色將黑,帳內未點燈,一點一點地暗了下了,趙渝終於回過了神,緩緩坐起身來。旁邊,莫研支著肘,打著瞌睡。 「小七,你身子還未痊癒,還是回去休息吧,不用陪我了。」趙渝推推她,柔聲道。 莫研揉揉眼睛,抬起頭來:「公主……你、你沒事了?」 「我沒事,你回去吧。」 趙渝微微一笑,神態間風清雲淡,果然已看不出之前的哀傷之色。 莫研疑惑地盯著她多看了兩眼,不放心道:「公主,你真的沒事了?」 「沒事,你記得去告訴老胡一聲,我們明日午後就去找那個洞,讓他備好馬。對別人莫要透了口風,只能說是你想去謝神。」 「哦,好。」 「我也有些餓了,你出去讓她們去灶帳看看有沒有蓮子,熬碗蓮子羹來,突然想吃得很。」 「公主,你想吃蓮子羹了。」 莫研喜道,趙渝已有很長一陣子對食物都厭厭的,提不起興緻,沒想到今日卻有胃口了,倒真是好事。她抬腳就往帳外走,走到一半,忍不住回頭問道:「你不傷心了?」 趙渝平和道:「便是再傷心,可飯也還是要吃,該做的事情還是要做。」 聞言,莫研笑了笑,釋然出帳。 次日午後,蘇醉果然備好馬匹等著她們。 趙渝強打起精神,翻身上馬,蘇醉便牽著馬往前走。身後,莫研將侍女準備好的香燭祭品等物放置好,也隨即上馬跟上他們。 「你怎麼好像瘸得更厲害些了?」 莫研看蘇醉走路的模樣,比起昨日又吃力了幾分,不由奇怪問道。 蘇醉似乎在想著什麼心事,恍若未聞。莫研只得提高嗓門又問了一遍,這時他才回首,淡淡答道:「沒什麼,天氣轉涼,總會疼一點。」 趙渝坐在馬上,因體弱畏寒,裹緊了斗篷,無意識地看著身遭雪景,半晌才輕輕問了句:「還有多久才到?」 「那地方偏,還得有陣子。」蘇醉頭也不回。 莫研顰眉看了蘇醉背部幾次,總覺得他今日鬱郁沉沉不同往日,後來又想大概是因為腿疼得厲害所以不願說話吧。 「你怎麼不騎馬?騎馬的話,腿會好些吧?」她問道。 蘇醉掃了她一眼,連話都難得答了。趙渝體弱,如何能讓她獨自騎馬,萬一摔下來如何是好。莫研自己也是大病初癒,總不能讓她來牽馬。 何況,能這樣替她牽著馬,他心中也會好過一些。 見他不答,莫研只得不再問。 三人便這般沉默著,一路到了莫研昏迷的水澤旁。 「就是這裡了。」 蘇醉先將趙渝扶下馬,才走了幾步上前,指著淺水的一處地方朝莫研道:「你當時就是昏倒在這裡。」 趙渝上前幾步,看這處淺水並未結冰,旁邊的山壁上殘雪稀稀落落地,從面上看並沒有什麼莫研所說的洞。 「洞呢?」她問。 莫研也正滿肚疑惑地找著,她記得清晰,分明記得那日的大烏龜確是在眼前爬進了一個洞里,可從這裡望去,怎麼也找不到岩洞的痕迹。 「小七,可是你當時糊裡糊塗,看錯了?」趙渝有些失望道。 「應該不會,我記得很清楚。」莫研舉起手,指著上面包紮的傷口道,「瞧,我記得纏在手上的魚線就是那隻烏龜進洞時,在洞壁上崩斷的,當時那下疼得不行,再不會記錯。」 蘇醉聽了她的話,一瘸一拐地走到挨著水面的岩壁邊,用手在岩壁上慢慢地摸索著,看是否有什麼縫隙…… 岩壁凹凸不平,從這一側看不清全貌,莫研索性脫了靴子,涉著冰冷的水慢慢往中間走去,試著從自己那日躺的地方來看向岩壁。 「小七,你身子還未好,能不能下水啊?」趙渝看莫研邊哆嗦邊找的模樣,不由在岸上叫道。 「沒事沒事,就快找到了。」 莫研凍得牙齒直打戰,目光反反覆復搜尋,卻也找不到那個洞,暗自氣惱。忽得,腳下不慎踩了塊滑溜溜的石頭,她低喚一聲,仰面摔倒在水中。 「當心!」趙渝在岸上叫,已然遲了。 外袍盡濕,莫研懊喪不已,手腳並用地想爬起來,抬眼之際,那日所見的岩洞赫然就在眼前,頓時喜道:「找到了找到了,在這裡!」 因岩壁凹凸層疊,那岩洞位置十分隱密,饒得莫研用手指著洞在叫,蘇醉與趙渝望去,卻仍舊是看不到岩洞,僅能看見一處凸出岩塊,想是那洞便在岩塊之下。 莫研此時心喜,也顧不得身上濕冷,大步上前,便伸手到洞中去掏摸…… 「小心被烏龜把手指頭咬了!」瞧她模樣有幾分滑稽,蘇醉忍著笑,朝她喊道。 掏摸了半晌,莫研怏怏抽出手來:「洞好像挺深的,什麼都摸不到。」 「這有何難,用煙薰就是,不愁它不出來。」蘇醉答道,「你還是先上來吧。」 莫研高一腳低一腳地上來,蘇醉除下自己外袍命她穿上:「臟是髒了點,也比病了強。」 好在莫研也不嫌棄,加上確是凍得發抖,遂脫了自己的外袍,穿上他的。 三人到周圍轉了一小圈,收集了些干枝枯葉。因是說出來祭拜,連小火盆也都一併帶著,眼下倒是正好合用。將那些干枝枯葉都攏到火盆中,取了火石點燃。蘇醉讓莫研端著火盆在洞口,自己則扇風,將煙氣往洞裡頭趕。 果然,不出多時,裡面啪啦啪啦地出來了幾隻小烏龜。莫研笑道:「原來還是一窩子,這下可有得抓了。」 趙渝顰眉細看那些小烏龜,龜殼都是尋常,並非五彩神龜,不由有些失望。 那些烏龜仍在往外跑,身量倒是越來越大起來,連帶著龜殼亦有些閃閃發亮。 「真是五彩神龜啊!」莫研捧著火盆,四下張望,嘖嘖咂舌。 蘇醉扯過之前莫研脫下的外袍,拿在手上,就準備著包只烏龜:「公主,你要哪只?」 趙渝因不能下水,站的稍遠,只得道:「你看著辦吧!」 「挑大個的,挑大個的!」莫研手動不了,直努嘴,「那個,那個大!」 「哪個?」蘇醉看著都差不多。 兩人正說著,此時洞里慢吞吞地爬了出一隻比之前出來烏龜都要大的龜,龜殼莫約有四個巴掌大小,日頭下繽紛閃耀,煞是好看。 莫研見了直叫:「就它了,就它了!公主,你看!真是五彩神龜!」 趙渝也看見了,喜道:「好,那就抓這隻吧。」 「要是待會出來一隻更大的怎麼辦?」蘇醉笑問道。 「更大的也搬不動了,就這隻!」趙渝笑喊回來。 「行!」
忘憂書屋 > > 一片冰心在玉壺 > 第三章 猶恐相逢是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