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姐妹花
次日是中秋佳節,莫研早早便向展昭告了假,一溜煙找師姐寧望舒去了。展昭獨自一人在房中細翻賬冊,認真看了許久,卻始終理不出頭緒。
直至天色昏暗,不得不掌燈觀看,他方察覺天色已晚。店小二送來的晚飯也與平日稍有不同,多了一碟子月餅。味道如何且不論,展昭放入口中細細咀嚼,想起自己已有幾年未曾歸家探望。
家鄉武進家中,此時兄長應是合家團團而坐、把酒談歡、其樂融融。思及此處,展昭只覺得口中月餅添了幾分乾澀,不由自嘲苦笑,早該習慣才是,何苦還是想什麼過節。
正自出神,忽聞外間傳來響聲,推窗望去,幾叢焰火在夜空綻開,繽紛絢麗,煞是好看,大概是城中大富人家為應景而燃。城中許多人家舉家出遊,或登台玩月,或游湖賞景,街道上車馬頻頻過往。
不知莫研此刻在何處,想是與她師姐正在城中某處歡喜過節。這丫頭,總是見她笑嘻嘻的時候多些。思及她昨日差點將寧晉氣出內傷的情景,展昭唇邊浮上一絲微笑,不過半晌,又化為一聲嘆息:逢此佳節,她可莫惹出什麼亂子才好。
門外忽有人輕扣房門,十分有禮。
展昭拉開房門,吳子楚笑容可掬地站在他面前:
「展兄可是忘了今夜與寧王之約?」
他覺得頭有點疼:「寧王究竟有何事?」
「賞月。」吳子楚笑容不變,語氣溫和而堅持,「寧王一番美意,展兄不會連這點面子都不給吧。」
展昭輕嘆口氣,沒再說話。
這回,吳子楚沒有再帶他去寒山寺,而是臨湖而建的大酒樓——長生樓。長生樓樓下已是座無虛席,樓上卻空空如也,獨有一人憑欄而立,白衫飄飄,一盅薄酒在手,口中念念有詞。
吳子楚悄然停住,也示意展昭稍候。
只聽那人拖著長音,悠悠吟道:「東風兮東風,為我吹行雲使西來。待來竟不來,落花寂寂委青苔。」
展昭垂目心道:倒有幾分像是陷空島的錦毛鼠,不過若是白玉堂,此刻吟得多半是「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待那人吟完,又候了片刻,吳子楚才恭敬上前,輕聲道:「啟稟殿下,展昭帶到。」
「展昭參見殿下。」
仰頭飲下杯酒,寧晉這才回過身來,表情幽怨,像是還沉浸在詩中一般,只擺擺手,示意展昭到桌邊坐下。
「展昭,你有幾年不曾回家了?」他復給自己斟上酒。
展昭微怔,淡道:「三年有餘。」
「比本王還長些,本王還是前年春天回過京城。」他把酒壺遞給展昭,「家中可還有親人?」
「家中還有兄長操持。」
寧晉點點頭:「和我差不多。」
展昭微笑不語,自己的兄長只是小小武進的一個生意人,寧晉的兄長卻是當今天子,如何稱得上差不多。
「怎麼不喝?」寧晉錯把展昭不語當成是心存顧忌,「放心吧,今夜純粹是把酒弄月,沒給你下什麼套。便是子楚,我也讓他留下來,這下你總可以放心了吧。」說罷,他即招手讓吳子楚過來坐下,「今晚,沒有主僕,不分尊卑,你們別給我講究那些虛禮。」
知道他是如此慣了的,吳子楚依言坐下,自己給自己斟了杯酒,遂舉杯道:「殿下既這麼說,屬下就斗膽越逾,這杯酒敬您,希望明年佳節殿下不必再與屬下二人相對。」
寧晉大笑:「說得有理,你大概也看我看煩了。」說罷,一飲而盡。
兩人飲畢,都轉頭瞧著展昭。
展昭無奈,斟滿酒杯,略略一敬,同樣一飲而盡。
一時間酒過三巡,吳子楚本不善飲酒,白面已淡淡地泛出桃紅色;寧晉雖面不改色,但雙目也已有些迷離;惟獨展昭神色如常,目光清澈。
寧晉拍拍展昭肩膀,嘆道:「你們開封府怎麼連酒量也比常人好?我還記得前幾年皇兄在御花園宴請朝臣,一直到筵席散去,惟獨包黑子與平常無異。也不知究竟是他酒量好,還是長得黑瞧不出來。」
展昭微笑,包大人的酒量是開封府數一數二的,每年冬至,總有幾人被他灌倒,首當其衝的往往是公孫先生。
「你究竟能喝多少?」連酒量都輸給展昭,吳子楚實在有些不甘心。
展昭搖頭,他也不知自己的底限在何處。其實他的酒量並不好,自從一次中毒痊癒之後,對酒便遲鈍了許多。外人不知,只贊他千杯不醉,惟自己心中卻知道,是那毒傷了五臟六腑,縱然再烈的酒喝下去也是麻木。
一筷子下去,把魚頭拆分開,寧晉細細吃了幾口,再飲口酒,才斜著眼睛瞧展昭,像是對他說話,又像是自言自語道:「我最怕像他這樣的人,想得多,做得多,卻什麼都不說,到頭來累死也沒人知道。」
「殿下,您喝多了。」展昭淡淡笑道,從寧晉面前將酒壺拿開。
「胡說。」寧晉用筷子指點面前的魚頭,得意道,「我若喝多了,還能把這魚頭吃這麼乾淨么?子楚,你說!」
「自然沒喝多!」
吳子楚用斬釘截鐵的語氣哄著他。
寧晉滿意,復拿回酒壺,剛要斟酒,忽幽幽長嘆口氣:「咱們三個可夠可憐的,眼前連個斟酒的可人兒都沒有。哦……子楚不算,他回了京城就有老婆孩子圍著轉。展昭,你怎麼也還不成親?」
看來確實是喝多了,展昭無奈地和吳子楚交換眼神。
「本王是怕女人羅嗦,」他自顧自地說下去,「你是怕什麼?」
展昭不語,含笑微垂著頭。
「你是怕什麼,對吧?」寧晉的臉幾乎直貼到他跟前,「是怕沒有中意的,還是怕連累人家姑娘?若是沒有中意的,等我回了京城就給你保個大媒,怎麼說也是四品帶刀護衛,還怕找不到人嫁么……」
「殿下說笑。」展昭不動聲色地挪開幾分。
「若是怕連累人家姑娘,」不怎麼需要看人臉色的寧晉還在沒完沒了嘮叨,「那我就跟包黑子說一聲,你過來跟著寧王我,吃香喝辣我不敢擔保,不過起碼沒有性命之憂。」
這下輪到吳子楚苦笑。
展昭低頭挾菜,臉上仍是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
因為有一句話,寧晉還是說對了。
他怕連累別人。
一個生死自己都無法預料的人,如何能去承諾別人的一生。
寧晉聲音漸低,展昭和吳子楚都很有默契地不去驚動他,能讓他睡著是再好不過。
樓上幾乎已是一片靜默,只有偶爾能聽見寧晉斷斷續續在嘀咕著。
此時,樓下卻突然喧嘩大起,許多人在大聲嚷嚷著什麼……
吳子楚雖然喝了幾杯,略有醉意,但職責卻不敢忘,生怕有人生事驚擾到寧晉,與展昭急步走到欄杆處,俯身細聽。
「水鬼!有水鬼!……」
「是女鬼!湖上有女鬼啊!」
……
樓下有人指著湖面,聲嘶力竭地在尖叫,「女鬼!」寧晉也聽見了,酒意頓消,步伐不穩地走到欄邊,吳子楚連忙扶住他。
展昭已看見確實有人在冰冷的湖水中起伏,浮上水面深吸口氣,便能一口氣潛出十幾丈遠。這不是什麼女鬼,而是極通水性的人,他定睛望去,來人且不只一人。
「在哪?在哪?」
寧晉睜著迷離的雙目,極力尋找所謂的女鬼。
「殿下,不是女鬼,不過是有人在水裡瞎撲騰罷了。」
吳子楚好言勸阻好奇心大勝的寧晉,且擋在他身前,水中的人來路不明,他不敢有絲毫的掉以輕心。
她們游的方向似乎便是朝這裡而來。
在距離酒樓不遠處,前面的那人又一次潛入水中。
這般鬼鬼祟祟,不得不防,吳子楚稍一用力,捏碎手中酒杯,待展昭發覺想要阻止,卻已來不及。
幾個碎片激射而出,直打向水中的人……
水裡的人顯然被惹惱了,瞬間,一把彎刀劃開水面,水花四濺,映著刀光,融金碎銀般美麗,隨著幾下清脆的響聲,酒杯碎片被擊打回來。
來人也隨著從水面躍出,借力於湖邊柳枝,落到二樓,彎刀如月,直接朝著吳子楚過來!
幾乎在同時,展昭認出來人:正是莫研的師姐寧望舒,她怒容滿面,與前日相見大不相同。
「兩位且慢!」他疾聲喝住。
吳子楚方沒有上前,只是護在寧晉身前,戒備地瞧著寧望舒。
見是展昭,寧望舒微微一怔,還未來得及開口詢問,身後莫研也已趕到,手中劍光銀如雪,問也不問,直取吳子楚。
「莫姑娘,休要魯莽!」
不待吳子楚出手,展昭搶在前面,避開莫研劍鋒,趁她愣住之時,以小擒拿手下了她的劍。
這丫頭沒輕沒重,若是劍鋒不當心戳到寧晉,那便是開封府也保不住她。她手中沒有劍,他還安心些。
莫研似乎這時候才看清楚他們,目光掃到寧晉時,絲毫沒有掩飾心中的厭煩。
「怎麼又是你?」她說。
這正是寧晉想要說的話,已到了嘴邊,卻被她先說了出來,頓時覺得自己落了下風,只好一臉惱怒地看著她們:「你們大半夜鬼鬼祟祟地跑到湖裡做什麼?」
「寧王殿下,大宋律法並沒有規定不可以到湖中賞月。」
「泡在水裡面賞什麼月?」
「我願意。」莫研和他杠上了。
寧望舒收刀入鞘,沒耐心聽他們鬥嘴:「既然小七認得你們,此番就算了。下次莫再隨意出手傷人。」她轉頭望向莫研:「好好的,你又跟過來做什麼?」
「有人不放心,非要我跟著你。」莫研小心翼翼地看著她,慢吞吞道,「他還說,要我替他向你賠個不是。」
「誰要他……」寧望舒氣道,話沒說完就停了口,沉默半晌,終還是不放心:「他沒事么?」
「看上去不太好,臉白得像紙,好像隨時都會暈倒。」莫研老老實實道。
寧望舒呆住,咬咬嘴唇,回身要走。
「你去哪?」莫研急忙拉住她。
「回去。」
「船早就不在原來地方了,你到哪裡去找?」
寧望舒一急,眼淚奪眶而出:「都是我不好,萬一他出了什麼事?我……」
看她急得那樣,莫研忙道。「我瞧這天就要下雨,大概他們也該回去了吧。」
聞言,寧望舒顧不上說什麼,拔腿就走。
「姐,你身上都濕了,總得先換件……」
莫研話未說完,寧望舒已走得無影無蹤。
看見寧望舒風風火火地來,旁若無人地對話,落淚,又風風火火地走了,旁人都有些呆住。
「發生什麼事了么?」展昭見莫研怔怔立在原地,渾然忘記她自己也是渾身濕透,不由開口問道。
她垂下眼帘,搖搖頭:「我實在不明白,他有什麼好,值得她如此。」
一陣風卷進來,帶著秋夜的寒意,莫研頓時縮起脖子,打了個冷戰,身子無法控制地抖起來。展昭無奈,此處也沒有衣裳可以給她替換,只好先除下自己外袍先給她披上,再想他法。
莫研倒也不客氣,裹緊袍子,哆哆嗦嗦地問道:「有熱茶么?」
他只好再給她倒一杯茶。
莫研捧著杯子,如飲甘露般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茶,絲毫沒有想向他們解釋的意思。
寧晉最先忍不住:「你們究竟碰上什麼事?被太湖水匪打劫?」
莫研瞥了他一眼,沒理,接著喝茶。
寧晉大怒,卻礙於面子不好發作,拚命給展昭使眼色。
展昭待她喝完了茶才問道:「韓二爺呢?怎麼沒和你們一起?」
「啊!」莫研方想起來,「他還在船上,我都忘了!」
「出什麼事了么?」
她唉聲嘆氣:「有人想認我師姐做妹妹,我師姐一惱,就跳了湖。」
這番沒頭沒腦的話聽得三人面面相覷。
半晌,吳子楚由衷嘆道:「你師姐脾氣夠大的。」
「是什麼人?」展昭問。
「好像是什麼南宮世家的大少爺。」
南宮世家,姑蘇城數一數二的有錢人家,寧晉自然知道,更正道:「不是脾氣大,是眼界高。」
「你師姐看不上那人?」吳子楚好奇道。
「怎麼會!她喜歡得緊,把他誇得像神仙。」莫研心中光風霽月,說起男女之事也毫不扭捏。
「我明白了。」寧晉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定是那位南宮公子不喜歡你師姐,想認成妹妹,劃清彼此身份。」
「他喜不喜歡我不知道,不過我師姐跳下湖的時候,」莫研皺起眉,這是她怎麼也想不明白的事,「……他好像要死過去一樣。」
沉默半晌,她長長地嘆了口氣,像是要把所有的不解和擔憂都嘆出來。然後把杯子推給展昭:「還有茶么?」
展昭又替她倒了一杯。
此時,三人雖然還是一知半解,卻也知情之為物,原本便是如此。
「你師姐長得可比你俊多了。」寧晉道。方才雖是驚鴻一瞥,寧望舒從頭到腳又是濕漉漉的,卻仍看得是個絕色佳人。
「那當然,」莫研聽見他贊寧望舒,很是高興,得意道,「莫說是姑蘇城裡,便是到京城裡,想找出比我師姐更俊的,只怕都不容易。」
寧晉微楞,他說這話本意是為了奚落莫研,沒想到她卻是如此反應。
「我說你師姐長得比你俊,你不惱么?」
「我為什麼要惱?」莫研奇道。
「……我是說你長得比你師姐丑。」寧晉不甘心。
「你說得很對啊。」她喜滋滋道,「不光是我,在蜀中我們住的那裡,好多姑娘都沒有我師姐俊,就數她最漂亮,而且脾氣也好。」在她心中,有人贊寧望舒便如同贊自己一般,自然很開心。
展昭在旁微笑。
寧晉無法,低聲嘀咕:「缺心眼……」
又是一陣風卷進來,縱然裹了展昭的外袍,莫研還是清脆地打了個噴嚏。
「還是趕緊回去把衣衫換下來,這樣裹著怕是要生病。」展昭瞧她嘴唇已凍得微微發白。
莫研愁眉苦臉:「這裡離客棧遠不遠?若遠的話,這麼走回去,可凍煞人了。」
「雇頂轎子便是。」
「我沒帶銀子。」她的臉更苦了。
「我帶了。」他轉向寧晉,「展某多謝殿下款待,就此告辭。」
「展昭!」寧晉叫住他,似笑非笑道:「過幾日,新任的姑蘇織造就要走馬上任,你們若是拿了什麼東西就趕緊放回去,免得交接的時候查起賬來不好辦。」
展昭不答,略一拱手,轉身下樓。身後的莫研裹緊著袍子,草草地沖寧晉主僕二人告辭,便隨著他下樓而去。
展昭果真雇了頂轎子,讓莫研坐進去,自己只在轎邊相隨而行。
「不如你也進來,我挪挪還有地方坐呢。」莫研很是過意不去,掀開轎簾招呼道。她倒未思及男女之嫌,只覺得展昭大概是捨不得再雇頂轎子。
「不必麻煩,我坐不慣。」
展昭說的倒是真話,他實在不喜悶在轎子里,僅有的幾次經驗都讓他覺得胸悶氣短,比不得騎馬來得爽快。
莫研不再多言,縮回腦袋,沒有任何禮節性的客套勉強。這讓展昭微微有些不習慣,但一轉念,要是都如此這般倒才幹脆舒服。
長生樓在湖邊,距離紫雲客棧頗有些路。莫研方才在湖裡遊了許久,此時也倦得很,轎子搖搖晃晃的,她打了幾個呵欠之後,終於還是淺淺睡去,待到了客棧,展昭方叫醒她。
因是中秋,客棧樓下還有不少人剛剛賞月歸來,把酒小酌。客棧老闆做這多出來的生意,自然眉開眼笑。
展昭二人進客棧時,引來不少人的側目。
畢竟莫研明明是姑娘打扮,身上卻穿著展昭的外套,又是一副精神不振睡眼惺忪的模樣,很容易讓人浮想聯翩。展昭何嘗不知,卻又無法,只求速速回房避開眾人。偏生莫研睡得迷迷瞪瞪,不辨東西,只知道跟著展昭走。客棧的房間又都差不多,她就在眾目睽睽之下跟著展昭進了他的房間,還習慣性地回身關上門,然後一頭栽倒在床上,摟住被衾,不動彈了。
展昭目瞪口呆,這種事他還是第一回碰上。
半晌,他才反應過來,試著叫醒莫研。後者低低咕噥了幾聲,將被衾摟得更緊了。
展昭無奈嘆氣,開門叫來店小二,請他叫來幾位婆子,替莫研換下濕衣裳,再準備熱湯替她洗澡。
「洗澡?」店小二看展昭的目光有些狐疑。
他盡量讓自己不要嘆氣:「她不小心掉到湖裡了。」
店小二恍然大悟:「原來是掉湖裡,那還得再喝點薑湯才好。」
展昭點點頭:「麻煩小哥。」他自己略加收拾,搬入旁邊原本莫研的房間。
一夜無事。
次日清晨,天才剛剛放亮,展昭還未起,便有人急匆匆地來敲莫研的房門。
「小七,小七!你師姐……」
韓彰的大嗓門在見到開門僅著深衣的展昭後啞然而止,扭頭看了看左右,奇道:「這是小七的房間,沒錯啊!」
展昭正欲開口解釋,韓彰已是一臉吃驚,張大嘴巴瞪著他:「枉我一直當你是守禮之人,沒想到你……」
「我和莫姑娘換房間了。」展昭沉著臉打斷他的話。
「……」饒的是韓彰機靈,立馬作痛心疾首狀,「……沒想到你居然僅著深衣就出門迎客,實在太失禮了。」
「韓兄教訓的是。」展昭面無表情道。
說罷,人即回屋,「砰」地關上門,差點撞上韓彰的鼻子。
門內,展昭嘆氣,和莫研出來的這段日子,他幾乎要嘆倒一座山。
門外,韓彰摸摸鼻子,長吁口氣,暗道好險:貓兒脾氣還不小。
他扭身轉向旁邊的房間,照例扯開嗓門:「小七,小七!小七!……」
叫了半日,莫研才拖著腳步來開了門,眯起眼睛瞧他:「韓二哥,什麼事?」
「你師姐一夜未歸,可是出事了?」韓彰急道。他昨夜受人之託,一早便去找寧望舒,卻沒料到她根本不曾回來。
「沒事,她連夜找人去了。」
「你知道她去哪裡?」
莫研點頭:「大概猜得到吧。」
「昨晚你們走後,那位南宮公子還托我找她,你是沒看見他急得,我都擔心要出人命了。」韓彰搖頭嘆息。
「沒事,沒事,出不了人命。」莫研伸了個懶腰,「我師姐應該就是找他去了。」
韓彰一怔,隨即笑道:「那就好。對了,你好好的,怎麼和貓兒換房間了?」
莫研怔住,又探頭到門外瞧了瞧,方察覺自己用的是展昭的房間,想起昨晚好像是自己走錯了。客棧房間都一模一樣,實在也不能怪她。
「……這間房風水好。」解釋起來太麻煩,她隨口胡扯道。
韓彰也知道她在瞎扯,轉瞬想起自己還有求於她,忙換上一臉笑容,推她進屋,又反身掩好門,才低聲道:「那件事,你究竟想起來沒有?」
「什麼事?」
「老三的那把鎚子啊!」他急得想跳腳。半年前,莫研上陷空島時,他為了好玩與她打賭,說在陷空島上沒有自己找不著的東西。賭具便是老三的鎚子。莫研當時連莊子都沒出,可他找了一溜夠都沒找著。
「這麼久了,我如何還想得起來。」莫研給自己倒了杯茶,沾了嘴唇才發現是涼的,又轉出去叫來店小二添茶。
「小姑奶奶,你一定得想起來,老三凶神惡煞的,我都不敢回去。」
「可我真的想不起來放哪裡了。」
莫研同情地看著他,可腦子裡面卻突然浮現出昨夜臨走時,寧晉說的話——「你們若是拿了什麼東西就趕緊放回去,免得交接的時候查起賬來不好辦。」
他知道他們拿了東西。
恐怕也知道是什麼東西。
他怎麼會知道?
她跳起來,去敲隔壁的門,其力度不小於韓彰。
展昭再開門時,已穿好了外衫。
「寧王……」莫研原本想說的話在看見展昭臉色時戛然而止,不由奇道,「你不舒服么?臉色這麼難看?」
展昭瞥了眼顛顛跟在莫研身後的韓彰,默不作聲。
「難不成是因為昨晚你把衣裳脫給了我受涼了?」莫研頓時大為內疚,「早知道應該讓你和我一塊乘轎子就沒事了。」
「脫衣裳!?」
韓彰又張大嘴巴,在接受到展昭隱忍怒氣的目光之後,只好再閉上。
「我沒事。」展昭復看向莫研,「你方才想說什麼?」
「我是說寧王殿下……」她看了看四周,「還是進去說吧。」
展昭還未點頭,她已經邁進來,後面依然跟著決定把不識相進行到底的韓彰。
三人剛在桌邊坐下,莫研又急急地站起來,跑到門口喊了一嗓子:「小二哥,剛才要的熱茶勞煩你送這屋來。」
「喝口熱茶,你大概會舒服一點。」
她回身解釋道,仍舊以為展昭是因為昨夜之事受涼。想想仍是不放心,繞過展昭要坐下時,手心覆上他的額頭,另一隻手貼著自己的額頭試了試……
「還好,沒發熱。」她笑道。
展昭無奈地把她的手取下來:「我真的沒事。」
雖然這舉動使自己很尷尬,何況還是在韓彰面前,但知道她出於一片好意,所以展昭只剩無奈,卻不覺惱怒。
「寧王怎麼會知道我們拿了什麼?」莫研坐下問道,皺眉看展昭,「你不會真的要還回去吧?」
「新任織造即將上任,到時定要查賬。我還不知這新任織造是何來歷……」展昭眉峰微顰,「若是假的賬冊我們就還回去,免得打草驚蛇。」他擔憂的是新任織造與張堯佐的關係。
「若是真的呢?」
聽上去雖然是在問他,但莫研幾乎是惡狠狠地盯著他。
「自然不能還。」展昭平靜道。
聞言,莫研方燦然一笑,正好店小二將熱茶送進來,她忙不迭地給展昭倒上一杯,又問道:「對了,那賬冊你看了一日,可看出什麼眉目?」
展昭搖頭。
「連你也看不懂……」
莫研懊惱。前天她便翻過那本賬冊,可惜字雖都識得,但一筆筆的賬如何計算、如何對應、如何匯總,她卻是半分也看不明白。當時展昭只說他再細看看,原以為他好歹也算是個官,沒料到居然連他也看不懂。
「原來你們已經拿到賬冊了!」韓彰後知後覺地叫起來,他的嗓門讓展昭和莫研幾乎同時想堵上他的嘴。
「小聲點!是我們偷出來!」莫研瞪了眼韓彰,突地眼睛一亮:「韓二哥,你來瞧瞧,說不定你看得懂。」
「我……我不行。」
「不試試怎麼知道!」莫研給他倒杯熱茶,笑容可掬道,「要是你看得懂,說不定我就能想起那把鎚子在哪裡。」
聽到後半截話,本已起身的韓彰猶豫著又坐下。展昭雖不抱希望,但在此刻也只能試試看,若韓彰能看懂一筆兩筆也是好的。
為了查帳方便,厚厚的賬冊已被仔仔細細拆下裝訂線,展昭取出一部分放到韓彰面前,後者還試圖掙扎:
「小七,我還餓著呢。」
「叫店小二下碗面,端到房中來便是,順便替我叫一碗。」莫研眼皮都沒抬,拿了其中一部分,準備回房細看。
直至日近黃昏,當寧望舒急匆匆來找韓彰幫忙一位朋友推宮過血時,已是頭昏眼花的韓彰簡直拿她當救命恩人看待,問都沒問清楚,就腳不沾地得跟著她走了。
莫研與展昭一直翻看到深夜,雖然勉強能看懂,但要再細辨出其真偽,實在是難為他們倆。展昭見莫研一整日都靜靜坐著看帳,心中不免意外,原以為她飛揚脫跳的性子,要靜下心來定是很難,倒當真沒想到正事當前,她卻如此沉得住氣。
韓彰這一去,直到第二日傍晚才又看到他人影,是與寧望舒同來,一見到莫研,就告饒:「小姑奶奶,你還是饒了我吧,那些個銀兩,我掂在手裡還行;寫在賬冊上面的,我可實在不在行。」
莫研自己也是看得一個頭兩個大,知道怪不得他,只好罷了。韓彰大喜,連忙表示願意請客賠罪,硬拖著她和展昭吃飯去。
因理不出頭緒,展昭與莫研均是心事重重的模樣;寧望舒也是心中有事,鬱鬱寡歡;獨韓彰一人為引開他們三人心思,興緻勃勃地大談自己昨夜為人推宮過血之事:
「……那人傷成什麼樣,你們想都想不到,那毒當真霸道得緊,身上全是爛的,一道道口子又是血又是膿……」
聽到此處,展昭默默放下筷子,碗中尚有塊裹著糖汁的糯米藕,一個個小洞,糖汁血般濃稠。
莫研難得的沒有胃口,竹筷捅在一個空杯子里,滴溜溜地轉著玩,根本沒聽見韓彰說的是什麼。半晌,突然不耐煩道:「要不,乾脆去抓個當鋪的掌柜過來,橫豎不許他說出去就是了。」
「不可!」展昭一口否決,「織造府的賬本豈是隨便人看得的。」
莫研拿眼溜韓彰,後者忙道:「你再看我也沒用,我可看不懂那玩意。」
「既然展大人如此不放心,你們何不帶回開封去給公孫先生瞧瞧。」寧望舒在旁道。
「等不到那時候,這玩意還得早點還回去,萬一讓人發現,打草驚蛇可就不好了。」莫研皺眉,牙根痒痒地恨那位素不相識的新任織造。
展昭遲疑了片刻,沉聲道:「既然看不懂,便只能抄寫下來,再帶給公孫先生。」
「抄寫……」韓彰看那本厚得像磚頭的賬本,倒抽口氣。
「看來也只能如此了。」莫研冷哼道,「這朝廷里見不得人的事情越多,麻煩就越多。」
此話聽在展昭耳中,不覺微微皺眉。
莫研卻不管,看了將近三日的賬本,越看越窩火,她站起身來,就準備回房抄寫。
寧望舒深知小師妹的脾氣,拉住她坐下,柔聲道:「不急在這一時半刻,吃過了飯我幫著你抄便是。」
「吃飯吃飯……」韓彰忙道,「你們要不嫌棄我的狗爬字,我多少也可以抄些。」
正欲喚過店小二上菜,卻聽一人在外扣門:「請問韓彰韓二爺可是在這裡?」
韓彰微愣,起身拉開門:「您是?」
那人先沖韓彰施禮,又望見寧望舒也在裡頭,笑道:「姑娘讓小的好找。」
「鄒總管?」
來人竟然是南宮世家的管家鄒滿貫,寧望舒奇道,「您是來找我的?」
鄒總管又是一躬禮,弄得寧望舒忙起身,連忙道:「您有話說便是了,萬不可這樣。」
「小人深知冒昧,原不該打擾姑娘。」由她扶起,鄒總管含笑道,「只是不知姑娘今日是否與我家大少爺有約?」
寧望舒一怔:「並不曾有約。」
「那怎得我家大少爺好像在等姑娘,晚飯到這刻還不肯用。」
莫研和韓彰的目光齊刷刷地投過來,寧望舒頓時紅了臉。
「姑娘也知道,大少爺平日里酉時二刻便用飯,因為身子不好,遲了怕要積食。像今日這般,到了戌時還未用飯,實在少見。大少爺素日里雖然性情再好不過,卻是個最不聽勸的。」
「他……怎得現在還沒用飯……」
寧望舒低頭自言自語,莫研在旁使勁勾著腦袋也看不清她的神情。
「可否擾煩姑娘隨小人走一遭,只怕姑娘的話,他還聽得進些。」
「好,我這就隨你去。」不在多想,寧望舒立即道。
「等等……」莫研忽想到一事,在旁瞅著鄒總管笑道,「我問你,南宮世家那麼大的家業,你們家大少爺可管事?」
「自然管事。」鄒總管不明白她的用意,含糊答道。
「這大小錢莊便有數十個,每年對賬,他一個病懨懨的大少爺如何弄得明白,我可不信!」
「我家大少爺雖說身子不好,卻是聰明過人。上個月二少爺去了開封,他一個人不過一天功夫便把八家錢莊的賬都對畢了,這便是尋常人也不能夠。」鄒總管朗聲道。
話音剛落,便見莫研偏著頭,朝展昭一笑:「展大人以為如何?」
展昭雖明白她的意思,卻仍在猶豫。
「那人我見過,穩重得很,是個可信之人,不是搬嘴弄舌之輩。嘿嘿!這丫頭眼光不錯!」韓彰拍拍展昭肩膀,「五弟還真沒說錯,你們衙門裡的人整日疑神疑鬼,瞧誰都不像好人。」
聽他這麼說,展昭沉吟片刻,望向寧望舒:「寧姑娘,此事關係到你師弟生死,此人是否可信,姑娘不妨思量定奪。」
寧望舒淡道:「便是我的生死也可以交到他手中,展大人盡可放心。」
見師姐似乎微惱,莫研暗自白了展昭一眼,取粗布將賬冊包裹好,往肩上一甩,冷道:「展大人,現在可以走了吧?」
「有勞寧姑娘引見。」展昭微微頷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