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客居內, 霍樓二人與程氏兄妹圍站於榻旁註視卧於其上的傷者, 四人神色各異。
「……這人是第五成吧。」程少宮既疑又怯,「並非我眼拙吧。」
少商道:「阿兄沒看錯,就是第五成。」雖面孔腫脹的好像發豬肉, 但確是本尊沒錯。
——是第五成才麻煩!程少宮頭大如斗:「我若記的不錯, 第五成是與……」他瞥了眼霍不疑, 「是與袁慎一道離開都城的吧。」
霍不疑沉吟片刻, 問道:「阿垚, 你說說來龍去脈。」
樓垚心知事情不妙, 連忙道:「五六日前, 我照例去巡查周邊鄉野,途徑東面一座小山時, 家丁在山腳下發現這人。因他衣著不俗,雙手有常年握持刀劍的老繭,我想其中必有隱情, 於是將他帶回府邸療傷。誰知他傷重異常, 身上摔的血肉模糊不說,還一直昏迷不醒。我換了好幾位擅長外傷的醫士, 還有從鄰縣來的名醫, 卻始終也不見好, 只偶爾聽他迷迷糊糊的喊著『快去報信』什麼的。除此之外,我們全不知道他的底細。」
「東面小山?是雞鳴山么。」霍不疑問道。
樓垚稱是。
程少宮大是感慨:「不想第五成這樣的絕世高手竟在此處摔落山崖!」
「早叫阿兄一道去勘察了,不然也不會說出這等話來。」少商沒好氣道,「那雞鳴山比咱家後院的小山坡高不了多少, 別說第五成了,就是阿築與謳兒也摔不下來!」
程少宮摸摸的腦門:「對了,霍侯手下不是有能人能從蛛絲馬跡中斷出行蹤線索么?不如請樓縣令拿出第五大俠當日所穿衣物,讓霍侯麾下斥候看看。」
少商皮笑肉不笑:「阿兄真有智才。」
霍不疑笑笑——樓垚自小就好客熱情,殷勤備至。
不等程少宮自得而笑,樓垚果然尷尬道:「那……什麼,這位大俠入府當日,家僕已將他換下的破爛臟衣清都漿洗縫補好了。」
程少宮無語。
霍不疑搖搖頭,抬臂折起自己兩邊袖口,俯身去檢查第五成的傷勢,從脖頸到前胸,再到兩邊臂膀,尤其是第五成的一雙鐵掌更是傷痕纍纍——白皙的指尖一一觸及暗紅色傷口,還有布滿細碎傷痕的虎掌,他細細查驗,神情愈發凝重。
「如何如何?」少商被古板的胞兄攔在床榻兩步開外,只好吊著脖子追問。
霍不疑放下衣袖,沉聲道:「第五成身上的傷看似墜崖所致,實則在嶙峋山石中翻爬滾落時留下的。在這些傷勢之下,還有彎曲的銳利鋒刃所致傷痕……」他指著一處隱沒於大片血瘢下的隱約扭曲,眉心緊縮,「我等怕是得去拜訪那兩座屋堡了。」
「第五大俠是從那兩座屋堡中逃出的么?何以見得。」樓垚脫口而出,隨即覺悟道,「兄長,我並非有意置疑您。」
程少宮陰陽怪氣道:「你雖然嘴上說無意置疑,心中置疑也是一樣的。」
樓垚哪有這份口舌伶俐的本事,當即漲紅了臉。
少商大怒:「三兄胡扯什麼,阿垚不過隨口一說,犯得著亂扣罪名么!」
少宮笑而不語,少商察覺到霍不疑飛快瞟來一眼,深吸一口氣:「我的意思是,這不是顯而易見的么。第一,以第五成傷勢之重,應是無法長途奔逃,那麼害他之人就在周遭一帶。第二,這裡地勢平坦,方圓百里之內,只有那兩處屋堡周圍覆有尖利崎嶇的山石,以做禦敵之用。第三,第五成武藝高強,憑他的身手,能在重重精銳包圍下傷到朝廷大將的,若只是尋常地界,如何能困住他?」
樓垚哦了一聲:「原來如此,那麼的確這兩處屋堡最為可疑了……接下來,我們該如何是好?」他踟躇了下,「我到底是縣令,就這麼上門去問問也無妨。」
少商直覺的反對:「這種蓄有私兵的當地望族,哪能你說搜就搜,況且其中必有一家是毫無相干的。阿垚你貿然得罪了人,以後可怎麼在當地辦事啊。依我看來,不如差人去找郡太守要一函手令。」
程少宮笑出聲來:「少商你可想好了,救人刻不容緩,此去安國郡治所,來回少說四五日,沒準就差這麼一時半刻,袁慎就沒了性命。」
少商轉頭:「阿垚你還是立刻上門吧,救命要緊。」
樓垚:……
霍不疑莞爾,始終緊鎖的眉心鬆開些許。他道:「也不必如此為難。阿垚,過會兒你就使人抬上第五成到那兩座屋堡去。你就說膠東袁氏的宗子袁慎失蹤多日,此人身份貴重,又簡在帝心,不可輕怠,請兩位家主幫忙查找。」
樓垚有些糊塗:「若那兩家人真的派人四處搜索,我等又當如何進入屋堡?」
「你就說,今日一早第五成醒了過來,說袁慎就陷落於他家。」
「第五成何嘗說過?何況他也沒醒啊。」樓垚更加糊塗了。
「不是沒醒,是在趕赴屋堡的途中又昏了過去。」霍不疑十分耐心。
程氏兄妹啊了一聲。少宮嘴角抽搐:「好主意,反正第五成醒不過來,死無對證。樓縣令愣說第五成指認他家屋堡捉拿了袁慎,也沒人反駁。」
少商憂心道:「若是他們抵死不認呢,會不會打草驚蛇,反而害了阿…袁公子的性命?」
霍不疑緩緩放下寬廣的袍袖:「這幾日阿垚大張旗鼓找尋名醫,要打草驚蛇早就打了。若當時他們沒殺袁慎,必有不能殺的緣由,此刻便也不會殺。」
少商稍稍放心。
樓垚說干就干,當即就要找人來抬第五成,少商想跟著一道去,誰知霍不疑道:「少宮,你與阿垚同去。阿垚,你只管理直氣壯的跟他們要袁慎。少宮,你躲在後頭細細觀看那兩家人的應對之色。你倆快去快回,不論那兩家人是何回話,都快快回來報我。」
少商心中並不樂意,但她從不在人面前駁霍不疑的面子。
程少宮哀悼自己逝去如風的悠閑時光,不情不願的跟著樓垚出了門,少商跟在後頭啰里啰嗦:「三兄你看仔細些,拿出你看人面相的本事來……」
少宮沒好氣道:「少廢話,都是你不好,害我四處奔波!」
「怎會是我的過錯!」少商不滿。
「為兄我如今要聽你前前未婚郎婿的吩咐,跟著你的前前前未婚郎婿,去找你的前未婚郎婿,你說是不是你的過錯!」
程少宮甩袖而去——幸虧他只有一個妹妹,若是多幾個自己一定出家修道去。
……
那兩座屋堡坐落於豫徐兩州毗鄰處,離姚縣縣城均為七八十里,彼此相距卻不遠,至多不過五六里,將三地連線起來俯瞰,就像一個狹長的等腰三角形。
兩座屋堡相傳是先秦時所建——有一對不知如何發了家的兄弟,在此地安家落戶,誰知始皇一統天下後強勢推行商鞅法度,要求所有成丁按制分家,於是這對兄弟便興建了這麼兩座相距不遠的屋堡。
後來戰亂頻臨,朝代更迭,兩座屋堡幾經破敗也幾度易手,如今佔據並擴建了這兩座屋堡的兩戶人家,一家姓李,面不改色的自稱是道家祖師老子之後,一家姓田,有樣學樣的揚言自家是故齊王室的後裔——沒辦法,傳統特色,不給自家按個金光閃閃的祖先,都不好意思自稱成功人士。
樓縣令抬著傷員帶著神棍,惴惴的前去訛人,少商憂心忡忡的目送他們離去,轉身跑去書房打算問霍不疑,誰知卻見霍不疑召齊了手下,正神色冷肅的發令。
「……張擅,你領我手令,去西面幾處治所借兵,有多少借多少,兩日內必得返還。梁邱起,你快馬去兗州大營尋歐陽夫子,讓他傳令各州縣,若有太子一行人的消息,立刻攔住他們,千萬別來豫州!李思,你去找梁州牧,讓他先別管西面了,儘快率軍過來。阿飛,你沿著東面這一線跑一趟,示警這幾位郡太守或縣令,務必當心有人陰害太子。」
四人沒有半分置疑,抱拳領命而去,少商聽的心驚肉跳,霍不疑看見她:「你來的正好,清點一下你手中剩餘的火器,有多少都拿出來。若是車隊中蓄藏有物料,不妨這兩日加緊做些備用。我記得你車隊中有幾名手藝不錯的工匠,借我一用。」
少商有話憋在喉嚨中,最後什麼也沒說,扭頭去吩咐底下——心底惦記著,回頭要跟樓垚說一聲,都是有官身的大人了,要會看上官臉色,倘若事出緊急氣氛緊張,就不要問三問四了,先辦事再說。
她回到安置自家車隊的院落,先將傷員都清理出來,託付給樓家管事;然後讓這幾日閑散休憩的家將護衛們整備弓弦刀馬,以備再戰;接著清點剩餘的火器,並將藏在幾兩輜車底層的火油硝石還有火藥等物取出,親自監督配置秘器。
這番舉動自然驚動了何昭君,她顧不得產後體虛,讓奴婢們抬著自己去找少商,少商忙將她請進內室,簡略解釋一番後寬慰:「……就是這樣。其實我也不甚清楚究竟出了何事,不過霍大人這樣必有他的道理。你放心,無論如何,我不會讓你和阿垚有事的。」
何昭君心緒稍定,又問:「阿父留下的部曲我帶了兩百在身邊,他們這些年雖少於戰陣,但總比尋常鄉勇強些。你們也不必到處借兵了,只管拿去用!」
一股智商上的優越感立刻湧上少商心頭,她得意道:「你們夫妻倆可長些心眼吧,我適才的話你沒聽出端倪來么?霍大人讓手下去西面治所借兵,卻不肯調動東面近處幾個郡縣的人手,這是為何?豫州與徐州相鄰處有四五個縣,你知道到底會在哪裡出事啊。所謂敵不動我不動,一旦哪裡有事,各方能夠立刻聚集,這個道理你懂是不懂啊!」
何昭君被噴了一頓,反唇相譏:「這道理我是不懂,不過你不也是聽了霍侯的吩咐才想明白的么?」
少商無語凝噎——好,你有種。最後她只能道,「行了,你回屋去歇著吧,我把隨行的婢女庖廚還有傷員都留下了,你照看著些。」
如此忙忙碌碌直到天黑,霍不疑終於空下來找她。
晚風徐徐,高大英挺的青年一襲銀絲織繡的月白常服,衣襟當風,身姿筆挺,軒然若湛,而少商剛從配料房出來,頭髮凌亂,額頭沁汗,兩袖高高縛起,身上還裹著烏漆嘛黑的圍裙。
霍不疑輕笑一聲,少商不悅:「你笑我模樣狼狽么!新配好的火器可不分你用!」
霍不疑也不氣惱,拉她在涼亭中坐下:「我沒笑你狼狽,只是想起了那年在滑縣郊外的獵屋中——那時你也是這般模樣,系著襻膊,裹著圍裙,身上亂糟糟的。」
少商想起來了,嘆道:「如今想來,除了宮中歲月,我與你相見大多是狼狽不堪的。不是在橋底下幹壞事,就是僵在馬背上下不來,再不然就是嗚呼哀哉等人來救。」
霍不疑微有驚異,而後笑道:「你覺得狼狽,我卻覺得你那些樣子挺討人喜歡的。」
少商嘆道:「真該讓陛下聽聽你這話,當初他給你尋的親事都錯了。」
霍不疑哈哈一笑,把女孩攬入懷中,兩人並肩而靠。
少商苦著臉:「要不我以後別出門了,怎麼一出門就出事啊。」
霍不疑揉著她的頭髮,溫柔道:「不會的,否極泰來,你前二十多年把該折騰的都折騰完了,以後就會順風順水,歲月安穩了。」
少商仰頭看他,嫣然而笑:「你也是。你已經把一輩子要吃的苦都吃完了,以後再不會有苦難艱險了。」
月色清涼如紗,涼亭旁的水井軲轆少許晃動,發出咕隆咕隆的輕輕聲響——製作火器最怕走水,是以少商選擇的配料房就在這座有水井的庭院中。
霍不疑脫下外袍放在石桌上,走到水井旁捲起袖子,也不見他使用軲轆,單臂輕輕一揮一抖,便從水井中拎出一桶清水。他生的肩寬背挺,腰桿勁瘦,彎身時便如虹橋跨嶺,沉穩亦是旖旎。少商看的有些出神,忽想將來她也能有這樣一個俊美高大的兒子,人生多美好。
霍不疑不知她心中念頭,從懷中掏出絹帕在清水中沾濕了,過來擦拭她臉頰上的塵污與汗水,嬌嫩瑩白的肌膚透著勃勃生氣,好像剛從枝頭萌出腦門的倔強花苞。他輕聲道:「家母最愛親手侍弄花木,每每弄的一臉泥污,阿父便為她擦拭。」
少商看著他的臉有些恍惚,順嘴道:「不如你叫我阿母吧。」
霍不疑手上一停,少商連忙擺手:「啊不不不不不!我不是討你便宜,也不是對先人不敬,我累糊塗了說傻話呢。」
霍不疑眸光流轉,靜中帶嗔。
少商見他不跟自己計較,趕緊跳開話題:「我聽說你叫人鑿來好些大石塊,是何用處。」
霍不疑又去水桶中絞了一次絹帕,回來給她擦手:「做個簡易的攻城錘。」
少商先是哦了一聲,然後驚叫:「什什麼,你要攻打那兩座屋堡么,可三兄他們還沒回來你怎麼就知他們不妥,你是不是太過杞人憂天了。」
霍不疑颳了一下她的鼻子,微笑道:「我能好端端的活到今天,靠的就是杞人憂天,有備無患。」
少商心頭一動,看著他深褐色的眸子:「……你不是令尊,你不會遇到凌益那種人。」
霍不疑將絹帕疊的整齊方正,放在石桌一旁,淡淡道:「……我的確不是家父,凌益這種人但凡露出些端倪,我斷不會容他活過三日。」
凌益貪生怕死並非毫無徵兆,但霍翀始終相信他只是膽小,還不至於背信棄義;一方面固然是霍翀光明磊落,不肯輕易疑心別人,另一方面也是看在胞妹面上,總將妹婿往好處想。
少商沉默了會兒:「你這樣殫精竭慮,並不只是為了救袁慎,是么?」
霍不疑注視著女孩:「發現第五成至今,你不曾提過袁慎一句,你怕他死么?」
少商閉了閉眼,聲音微微發顫:「他在人前總裝的謙恭有禮,只在我跟前提過將來要位及人臣,累世三公。我真想不到,他,他可能會死在這種名不見經傳的小地方……你不會又疑心我對他余情未了了吧。」
霍不疑失笑:「自然不會。」其實他心中想的是,別說『余情未了』,就是袁程二人情意正熾他都非要插上一腳,何況區區『余情』。
「你老實告訴我,如今情形是不是不大好。」少商道。
霍不疑沉吟,緩緩道:「你有句話說對了,陛下平定天下太快了,便落下了許多隱患。天下大勢如山不平,若是一陣鋪天蓋地的山石洪流覆滅顱頂,固然傷亡慘重,但什麼崎嶇不平也都沒了,偏偏……」
他沒說下去,反而道,「當你在曲夫人處盤桓敘舊時,吳大將軍已將幾股來勢最兇猛的叛亂移平。尤其是徐州,因其地處要衝,乃兵家必爭之地,於是幾路大軍齊心協力,一早將那裡清理乾淨,太子才動了微服私訪的念頭——然而就在殿下動身不久,就傳來蜀郡史新造反的消息。」
少商急的起身:「若情形這樣嚴重,那趕緊派大軍來幫忙啊,只我們怎麼夠!」
「哪裡還有大軍啊。」霍不疑靜靜發問。
少商一愣:「那……兗州大營呢。」
「兗州大營已經空了。」
少商怔怔的坐下。
「朝廷就那麼點人,國庫就那麼些財帛糧草,西北和漠北的守軍不能動,不然草原與大漠諸部都會聞著血腥味踏馬中原。吳大將軍南下蜀郡去平史新了,其餘幾位將軍各自領軍在青幽冀三州繼續平亂。兗州大營早空了,若不是為了看顧太子,我也該跟吳大將軍去蜀中——大將軍近來身體不好,他年歲不小了,戎馬倥傯這些年,傷病累積,陛下一直很擔心。」
少商一顆心七上八下,最後氣惱道:「都是太子殿下不好,亂跑什麼啊!這回找到他,說什麼都不許他胡來了!」
霍不疑笑道:「殿下行事還是有章法的,他假作世家公子遊歷江湖,隨行的東宮侍衛與虎賁們或明或暗在旁護著,並定期讓人回來傳書保平安,出去這麼久也沒什麼事,就是……」
「就是怕有人存心加害。」少商補充。
霍不疑嘆道:「總之,有公孫氏餘孽的蹤跡,袁慎及其家將部曲又無端失蹤,總叫我不能心安。我心中隱隱覺得,若能查明袁慎一行人的去處,太子的危難自解。」
少商撐腮凝思,鄭重道:「你說的對,先把袁家這幫人找出來再說!袁氏也是這幾十年風風雨雨歷練過來的,袁州牧又在外任封疆大吏多年,他派給獨生子的侍衛與家將絕非泛泛之輩!可這些部曲家丁居然都無聲無息的不見了,可見其中必有陰詭情事——你覺得那兩座屋堡,哪座更可疑些?」
「田家堡。」霍不疑道,「我觀過地形,那裡易守難攻,四野閉塞。有那等地形,即便袁氏子弟驍勇善戰,但到底人數不足,一旦被誘入轂中慢慢殲滅,外面未必能察覺。」
「好!那咱們就好好準備,我倒要看看,什麼了不起的牆壘能扛的過我的火藥!」
兩人如此這般商議,都以為**不離十,誰知計劃趕不上變化,次日樓垚與程少宮帶回來的消息頗有些喜感。
田家堡家主年輕,李家堡家主年長,照一般思路,必是前者性烈氣盛後者圓滑緩和,誰知樓程二人上門行詐時,田氏家主滿口應承笑容可掬,口口聲聲歡迎隨時來搜查屋堡,願意證自身清白,反而人至中年的李家家主派頭驚人,不但噴了樓程二人兩臉唾沫,將上至皇帝的度田令下至梁無忌的治理罵了個狗血淋頭,最後只差沒放狗咬人了。
少商又問李田兩家的詳情,樓垚就尷尬了,囁嚅道:「之前這兩座屋堡不在我縣轄內,是鄰縣王大人管的。今年梁州牧才將那片地界劃入姚縣,是以……許多事並不清楚。」
「這是為何?」少商不解。
霍不疑笑道:「大約是度田令的緣故。那兩座屋堡在地方上想必頗有權勢,多年來與官府交好。梁州牧怕當地縣令徇私放縱,便來了個釜底抽薪,直接將那片地劃給阿垚管轄,這下他們之前的經營就都不管用了。」
「怪不得陛下總誇獎梁州牧,的確有能耐啊。」少商服氣。那麼多州郡的地方官因為度田令執行不力,被皇老伯貶的貶殺的殺,唯梁無忌出類拔萃,曲泠君這回算嫁對人了。
話雖這麼說,目前情形卻不大妙。樓垚只清楚那兩座屋堡的覆蓋範圍田畝人戶族系譜籍等等等等,其餘屋堡主人的人品家境交友情況一概雲里霧裡。
本來地方官的家眷與當地豪族的婦孺總會有些交集,奈何何昭君自有孕後甚是緊張,這大半年來為著保胎靜養連縣城大門都不肯出,只有樓縭代表兄嫂出去赴過幾次賞花宴納涼會什麼的。
「阿縭說,田家主君雖然年輕,但姬妾眾多,光是夫人就並立了三四位,筵席上吵吵鬧鬧的她也分不大清。李家主君有些不好的名聲,據說是娶一個死一個,本地都沒有門當戶對的人家肯跟他結親了,前幾年只好從外頭娶來一位。不過李家的新夫人體弱多病,甚少出門,阿縭也只見過幾回。」樓垚努力回憶堂妹的說辭。
「嗯,一個三妻四妾,一個克妻無數,這兩家倒是對仗工整。」少商開槽。
霍不疑笑著睇了一眼詼諧淘氣的女孩,再問樓程二人對兩家的看法,這時候就顯示出程少宮體察入微的好本事了。
樓垚躊躇著說道:「從兩家應對來看,田家應是清白無辜的,不然也不會坦然讓我們搜查了。那李家堅不聽命,暴戾不堪,應有不妥。」
「非也,我看這田朔(田家堡主君)額窄腮陷,印堂陰仄,不似磊落之人,與他冠冕堂皇的說辭絲毫不襯。況且此人作態太過,大忠似奸,敦厚熱情近乎偽匿了。」程少宮道。
霍不疑點頭道:「不錯。除非別有隱情,否則自家堡壘被地方官吏說搜就搜,還笑臉相迎,若天底下的豪強大族都這麼好說話,如今也不會因為抗拒度田令而烽煙四起了。」
樓垚愣愣道:「難道李家反而是無辜的?」他忍不住摸摸險些被惡犬咬到的手臂。
程少宮神情鄭重:「其實,我覺得李闊(李家堡主人)也很是奇怪。這人叫囂起來不可一世,簡直狂悖不堪。他牢騷梁州牧幾句也就算了,竟連陛下和朝廷的政令都罵了——難道他不怕日後事態平息,朝廷跟他秋後算賬?」
少商摸摸發涼的後頸:「可是,李家堡的地形我看過了啊,不但四面平坦,無遮無蔽,而且鄰近本郡最大的一處集市。袁慎出門時少說帶了兩百名侍衛,就算他糊塗,他身邊的家將也知道不能讓所有人都進入屋堡,容易被人關門打狗。可若是有一部分人在外面,真廝殺打鬥起來,附近的百姓怎會毫無察覺?」
話說到這裡,似乎進了死胡同,三人一齊去看霍不疑。
霍不疑絲毫不為所動,語氣平靜道:「既然田家願意讓我們搜,我們就去搜上一搜。」
事不宜遲,霍不疑即刻就率軍出城,程氏兄妹隨同,原本他們打算讓樓垚留下看守縣城,何昭君卻堅持讓丈夫跟去,還將何氏部曲分出一半隨從。她堅定道:「縣城有我呢,我會緊閉城門,小心戒備的,你去忙大事。」
少商知其用意,若樓垚能在太子跟前刷上一波功勞值,以後前程就會順當許多。她笑道:「你當年連外放都不肯讓阿垚去,如今倒狠得下心了。」
何昭君嘆道:「人總是要長大的,以前有家族父兄庇護,什麼都能任性著來,如今不一樣了,我們得為孩兒們多想想。前人種樹,後人乘涼啊。」
少商不無感慨,嘴上卻戲謔道:「這才生了一個兒子就口口聲聲『孩兒們』了?安成君您想的可真遠。」
何昭君白眼道:「這不還有你嘛。有你在,阿垚出不了事!」
少商再度敗下陣來——有句話說的好,口齒再犀利的大姑娘也別和嫁了人的小媳婦耍嘴皮子,古人誠不欺我也。
當日晌午啟程,途中經過幾座安詳和煦的村莊,乾燥馨香的秋日陽光下,成熟的金色莊稼形成燦爛喜悅的麥浪,一望無際,看的人神清氣爽。霍程一行人不願叨擾忙碌收割的農人,當夜在外頭紮營歇息一宿,次日清晨便到達田家屋堡附近了。
望著屋堡外圍一匝茂密蔭蔽的樹林,樹木高矮粗細不一,像是不同年份栽種的。霍不疑在馬鞍上舉手輕揮,便如臂使指,軍隊齊齊停步,而後下馬步行。少商牽著已然十分高大的小花馬,走在數人合抱的參天巨木中,時不時用手掌去感受粗糙遒勁的樹皮,嘆道:「這林子里有些樹,怕有上百年的光陰了吧。」
她看向霍不疑,「就這麼進來妥當么?不會也被誘入陷阱中一勺燴了吧。」這樣綿密參天的樹林,簡直是個天然的隔絕層,裡面廝殺的多麼喧鬧外面都聽不見了。
霍不疑牽馬過來,耐心道:「袁慎才兩百來人,自然能被一網打盡。我帶了五百精兵,加上你和阿垚的人,少說也有七八百,這片林子再茂密也裝不下我們。」
少商心定了些,又問:「誒,你說呀,袁慎他們真的是在這裡出的事么。」
「不好說,得細細勘察才能知道。總之,我覺得這裡不大對勁。」
少商低頭往前走,忽道:「你怎不將我留在縣城裡與何昭君作伴呢?這裡既然如此兇險,你居然答應帶我來。」
霍不疑唇角輕輕揚起,調侃道:「你在水邊,說不定會巨浪滔天,你在山邊,保不準要山崩地陷,你在天邊,也不知不周山會不會再倒一回。我對你不大放心,還是待在我身邊安穩些。」
少商輕聲道:「不過你總不能一輩子帶著我吧。」
霍不疑倏然停步,一瞬不瞬的看著她,少商回視,然後兩人同時轉頭。
田氏屋堡建的雄奇偉岸,三四丈高的拱形城門緩緩向里洞開時,少商宛若進入一座腹部中空的陰森山洞,空曠陰冷,夾雜著令人不快的潮濕氣息。
眾人進去時,田家正在舉行一場奇異的祭祀儀式。
寬廣的圓形平台上舞動著七八名身系彩絛的巫士,他們或舉鈴杖,或拍手鼓,披頭散髮,手舞足蹈,圍著一頭通體漆黑的雄健公牛不斷旋轉顛步齊聲吟唱,另有四名赤袒上身手持尖刀的壯夫按照東南西北四個方向侯立在旁。
體型巨大的漆黑色公牛發出低沉怒吼,震的耳膜嗡嗡作響,肌肉健碩的四肢不斷掙扎,然而數條手腕粗細的鐵鏈將它牢牢捆縛在高高的石台上。
牛頭正面跪坐著一名年輕男子,正是田氏家主田朔,只見他身著一襲白衣,雙手向天抬伸,隨著巫士的吟唱舞蹈喃喃念叨著什麼。
吟唱舞蹈愈發激烈,幾名巫士臉色紅似滴血,舉止瘋癲若狂,口中吟誦的咒詞也愈加迅速激烈,宛如弓弦被越拉越緊幾近崩斷,其中一名最老邁的巫士忽厲聲高喊一聲『起』,猶如利刃戳破沉晦的午夜,四名壯漢同時出刀直插公牛腹部,筆直劃破堅實的公牛骨肉。
那公牛發出驚人的高昂悲鳴,四肢猛踢,奮力掙扎,鮮紅的熱血如利劍般激射出來,濺了周圍的巫士們一頭一臉。四名刀手滿身鮮血,便似最冷血的屠夫,手法嫻熟的迅速劃刀,然後每人都從牛腹中剖出一樣東西,分別是心、肝、脾、肺。
這種古老而血腥的祭祀讓少商既不忍又驚懼,不由得後退兩步。
四名年輕巫以金盤分別捧起這四樣公牛臟器,跟著那名年老的巫士來到田朔面前。
年老巫士伸出枯瘦乾癟的右手,拿起那顆猶自跳動的公牛心臟在田碩額頭上一抹,隨後是牛肝抹右頰,牛脾抹左頰,牛肺抹下頜。鮮血淋漓的臟器還蠕動著蒙蒙熱氣,周圍的姬妾婢女們不忍直視,田碩卻閉目微笑,彷彿十分享受。
最後,那年老巫士細細看了那布滿獸血的瘦削麵龐幾遍,咧嘴笑出黑黃斑駁的牙齒:「……家主放心,蒼天有應,你此願必能達成。」
青石廣場內瀰漫著濃烈血腥的氣息,少商有些受不住,霍不疑原本正盯著四周的田氏家丁看,察覺女孩身形不穩,便伸手攬她在自己身側。
儀式結束,眾人被請去花廳歇息,待田朔沐浴更衣出來時,程少宮已經不耐煩的繞廳溜達起來了。樓垚上前向田朔表明此行來意,然而神色訕訕,顯然修行還不夠。程少宮就天賦異稟多了,厚顏無恥的表示『主要是因為主家您盛情難卻,是以我們就真的來搜了』。
年輕的田氏家主並不如程少宮說的那樣相貌不堪,撇去氣色陰沉難明,單論五官相貌稱得上俊秀精緻。他聽清要求,居然很爽快的右手一抬:「久仰霍侯大名,如雷貫耳。如今有幸略盡綿薄之力,何敢不從,諸位請便。」說著,還吩咐家僕讓姬妾家眷都到外面庭院中稍待,不許阻礙了搜查。
霍不疑面無表情的抱了抱拳,懶得跟這人啰嗦什麼,直接領了將士與樓垚一行四下搜查去了,留下程氏兄妹與大隊侍衛在花廳等待。
田朔似乎對此毫無意見,微笑著擺出『悉聽尊便』的模樣,安然端坐原處。
等了一個多時辰,田朔第三次讓家僕奉上新食案,殷勤的請程氏兄妹繼續用點心酒水。
程少宮忍不住問道:「敢問之前家主所行的祭祀儀式,莫非是仿照先秦典籍所記載的,以生靈為祭,懇求心愿得償?」
田朔眸光閃動:「程公子博聞廣記,說的一點不錯。」
「那典籍可在?」程少宮心癢難耐。
田朔笑了笑,隨即讓家僕送上一卷古舊的竹簡,程少宮迫不及待的翻閱起來。
田朔看了眼坐在窗邊沉默不語的女孩,雪膚花貌,氣意自在,比秋光更是明媚舒展,他毫不掩飾的露出鑒賞之意,微笑著走過去:「在下雖身在鄉野,但程娘子侍奉淮安王太后多年,不但秀外慧中,更是都城中數一數二的美人。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少商抬了下眼皮:「好說好說。不過田公子不是該問,我一介小小女子,無官無職,今日憑什麼跟著來搜查貴地?」
田朔笑道:「程娘子想說就說,不想說就不說。」
「那太好了,這事解釋起來頗是麻煩,我就不說了。」少商道,「小女子另有一問,田公子想說就說,不想說就別說了。」
田朔一愣,隨即道:「程娘子但問無妨。」
少商道:「適才那場祭祀,公子求的是何心愿?」
田朔眼神一閃:「既然是心愿,就不能說,說了就不靈了,程娘子以為如何?」他壓低聲音,眼中流露出貪婪之色,然後身體前傾靠近,原以為女孩會羞澀的後退些許,誰知女孩紋絲不動,神色冷漠的看著他。
少商厭惡這人的眼神,冷冷道:「不以為如何,我從不曾將成敗寄托在一頭牛身上。」
田朔冷下臉色:「其實若按著典籍記載,獻祭的本不該是頭牛。」
「那該獻祭什麼。」
「人乃萬物之靈,自然該獻祭人牲!」田朔眼中現出殘忍興奮的血絲,「可惜朝廷早已嚴令禁止人牲了。」
少商輕笑出聲:「人牲也罷,獸牲也罷,總之都是拜求神仙靈鬼庇佑。我自小到大隻學會一個道理,固然成事在天,但謀事在人!田公子,你若心中有願望,別一門心思的求神問靈,也該自己使使力氣籌謀一二啊。」
田朔冷聲道:「程娘子怎知我不曾籌謀。」
「敢問田公子做了何等籌謀?」
田朔喉結滾動,尖細的牙齒咬著極薄的嘴唇。他最終還是沒接這話茬,換言道:「……適才那位老巫士也看了看程娘子的面向,娘子可知老巫士說了什麼?」
少商冷漠道:「說了什麼。」
田朔緩緩湊近女孩,低聲道:「他說,娘子乃豐饒多產子嗣繁茂的面相,將來嫁人生子,便如破土開耕,沃野千里……」
少商眼皮一抽,她這是又被調戲了?果然小白花長相就是容易招蒼蠅。
她甜甜一笑:「我以為田公子此時不該對我言語輕佻。」
田朔語氣浪蕩:「程娘子莫不是羞惱了?」
「如今百廢待興,陛下幾次下令各州縣鼓勵開墾,繁衍生息,這耕牛尤其禁殺……田公子,你適才殺的那頭牛,異常健碩壯實,怕是能抵五六個壯勞力吧。若是誰去梁州牧處告上一狀,也不知田公子會否惹上官司?」少商笑眯眯的。
田朔臉色一沉,露出程少宮所說的『陰仄』氣質:「那不是耕牛,是公牛!」
「套上犁頭,未必不能耕地吧。」
「區區小事,我看哪個會來尋我晦氣!」
「天底下,除了欺君罔上殺人越貨這等絕不容赦的大罪,多數事情都是可大可小的。若我去向皇后娘娘哭訴一頓,田公子以為你殺牛算大事還是算小事呢?」
田朔差點跳起來,吼道:「你服侍的淮安王太后是宣氏廢后,如今的皇后姓越。你在她跟前未必說得上話吧!」
少商一抖寬大的袍袖,掏出一枚小巧玲瓏的精緻銅符,上頭以金絲紋路嵌出『長秋』二字:「這是我出門前越皇后給我的。調動兵馬糧草不行,不過在驛站和諸位州牧處騙吃騙喝還是不難的。」
——其實越皇后的原話更令人頭暈眼花,她眼見陪伴自己幾十年的老宮令日漸年邁體弱,就問即將出遠門的少商『若是還不想嫁人不妨來給我做幾年宮令』,將盼養子成婚生子盼到眼冒綠光的皇老伯險些嚇的腰間椎盤突出。
田朔面色陰沉,忽的一笑:「就算是我錯了,我認罰便是,難道朝廷還會因為一頭公牛,誅我全族不成?」
少商微微吃驚,這貨居然這麼容易認慫了?於是她再接再厲,刻意無禮道:「我外大母七子一女,我阿母隨夫出征亦養下四子一女,我多子多福還用得著巫士來說!我說田公子你的錢財也太好騙了,怪不得我聽說南來北往的巫士都愛往田氏屋堡來呢!」
程少宮聽見笑聲抬起頭來,也不知胞妹說了什麼,只見適才一派淡定瀟洒的田朔如今被氣的渾身發抖,雙拳緊握,似乎在苦苦忍耐。
搜查了足足兩個多時辰,霍不疑與樓垚無功而返,田朔似是被氣的不輕,連午飯都沒挽留就開門送客了,一行人只好多費大半個時辰走出田家屋堡外的樹林,在一處風景不錯的開闊原野中埋鍋造飯。
在帳篷中嚼著粗糲無味的食物,程少宮不由得嘆息:「嫋嫋你究竟說了什麼,把田朔氣成那樣!好歹用過午膳再出來啊。」
「阿兄倒不怕飯中有毒?」少商白了胞兄一眼,轉頭問霍不疑,「你打發阿垚去哪兒了?」
霍不疑道:「我讓他去李家堡再問一回,究竟讓不讓我們搜?若是不讓,就得動手了。」他說的語氣平淡,但其中隱含的殺伐之氣將程氏兄妹嚇了一跳。
少商結巴道:「你們真的什麼都沒搜出來么?」
霍不疑一臉凝重:「就像事先清理過了,比紀老兒的廷尉府還乾淨。袁慎一行兩百來人,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並非細碎角落可藏匿。後來我又派人四下摸了一遍機關密道,一概沒有。」
少商皺眉:「莫非田家真的與袁慎失蹤沒有關係么?」
霍不疑駐箸在碗中,含笑道:「你以為田氏有無可疑。」
「有。」少商毫不遲疑,霍不疑問緣由,她道,「適才田朔那廝調戲我,說我沃野千里……」
「什麼?」霍不疑斂起笑臉,「他居然說了這等話!」
「別急別急,我沒有吃虧,都討回來了!」少商連忙擺手,「不但如此,我還刻意激怒田朔。三兄,你看田朔是個肯忍氣吞聲的人么?」
程少宮咽下食物:「當然不是!這人看的就是睚眥必報,度量狹窄。」
「不錯。適才我嘲諷他容易被巫士欺瞞,還說更加無禮的話——我說,巫士騙你田公子的錢一點也不難,端看適才在祭場中,您姬妾眾多卻連一個幼童都不見,顯然您是子嗣艱難,話說您就沒找個了得的相士看看,是不是您命中有坎,兒女緣薄啊……」
霍不疑面色稍霽,程少宮卻聽不下去:「你這話也太過了。打人不打臉,揭人不揭短,尤其子嗣承續這種天大之事。」
「對呀,我知道我過了,不過我是有意的。」少商兩眼放光,「任誰來評理,都會說我言語不當,欺人太甚。我原以為田朔起碼要找阿兄與霍大人理論,誰知,他竟然忍了下去!這不是很詭異么?」原本田朔當她皮薄肉嫩好欺負,就來討些口頭便宜,誰知一口咬下差點崩了牙,他反而隱忍不發了。
「不錯。雖然我與阿垚什麼都沒搜到,但田家詭奇之處卻愈發明顯。」霍不疑點頭,「你們察覺沒?在田家屋堡內的家丁護衛多是些老邁孱弱之輩。」
少商一愣,回想起來:「誒,還真是啊。那麼大一座屋堡,不論是護衛主家還是震懾鄉里,少說也得有上百壯丁吧。」
「昨日向鄰近田氏屋堡的村落討水喝時,我觀那些農人對田家甚是敬畏,我就不信姓田的是『以德服人』。」霍不疑嘴角噙著一絲冷笑。
「田朔哪來的『德』,缺德還來不及呢。」少商一哂,隨即正色道,「那麼他屋堡里的那些壯丁都去哪兒了?嗯,果然是不妥。」
程少宮叼著箸尖,斜乜著眼:「我早說了田朔不妥,不用你倆這樣斟酌來斟酌去,看田朔的面相我就知道他不妥了!」
少商與霍不疑一齊看他。
未時初刻,霍程一行在四野開闊的李家屋堡前與樓垚匯合。樓垚進帳後,為難道:「李闊抵死不肯開門,還站在城頭破口大罵,言語間…言語間對朝廷甚是不敬…」
霍不疑放下輿圖卷冊,輕描淡寫道:「那就不用多說了,動手吧。」
少商聞言,獻寶般的讓人將僅剩的幾箱火器抬了上來,嘴裡念叨著:「人最要緊,多用火攻,少些傷亡……」因是用於攻城,是以這兩日她趕製的多是爆裂效果好的火器,這回她不吝成本,其中幾枚轟天雷尤其威武雄壯。
霍不疑走過去,在箱中撿了幾枚翻看,笑了下:「還是省著點,不要全用完。」
他單手負背走出帳篷,白皙修長的手指指向前方的屋堡:「這座屋堡是用巨石壘成,你的火器真能炸開么?」
少商隨站一旁,自信道:「石頭與石頭也不一樣,有些石塊堅實不可撼動,有些石塊則松垮易碎。我看過那石牆了,放心,一準炸的開!」
霍不疑看她面如凝脂,臉頰鼓鼓的甚是可愛,忽的親了她一口,低聲道:「等以後我們家建屋堡了,要挑最好的石頭!」
少商捂著紅撲撲的臉蛋,顧左右言道:「以後若是你西北有戰事,也能用這些火器。」
霍不疑卻搖搖頭:「這火器燒起來太厲害,若是真燎了草原,那些尋常牧人與西北遺部之後如何活的下去。寧可苦戰一番,也不能破這個例。」
少商眼睛一亮,她的心上人既驍勇善戰,又心地仁厚,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好男人。她踮腳去抱他的脖子,在他弧形優美的頜下用力親了一口。
霍不疑心頭柔軟,凝視女孩的雙眸中似有星光流動。
……
一聲劇烈的炸響揭開了這場小型攻城戰的序幕,豫州鄉野何曾見過這等驚天動地的場面,城頭上的李家守兵當即嚇癱了一半。
霍不疑麾下將士訓練有素,分作四組,一組夾雜在震人心魄的炸裂聲響與火光煙霧中搶上城頭,一組用新制的攻城錘砸開屋堡大門,再組成一個個方形盾陣護住頭臉殺入屋堡,另兩組輪流替換。
未時末開始攻城,打到一半,受命去報信的梁邱飛和帶著借兵的張擅都回來了,於是攻勢更猛。如此廝殺直至天色昏黃,李氏屋堡即被攻破。
程少宮籠著雙手,施施然的站在後頭觀賞:「其疾如風,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動如山,難知其陰,動如雷霆……當是厲害,厲害啊!」
少商好氣又好笑:「三兄也是跟著雙親一路征殺下來的,你避戰火如針扎,以前在外頭那些年你都是怎麼過來的?」
程少宮辯駁:「我並非避忌戰火,而是聽了霍侯的吩咐看住你,不讓你亂跑。」
「若沒他的吩咐,三兄就會上陣殺敵了么?我看見阿垚都受傷了,哎呀好像是胳膊,他們回來了回來了!」少商指著遠方,踮著腳尖奮力張望。
「……嫋嫋,為兄勸你一句。為了樓垚好,你盡量少關懷他。」
「阿兄又來了,霍大人說已然不介懷了。」
「男人嘴裡的話你也敢信?!」
少商摸摸腦袋,難得聽話的沒去理樓垚,而是一頭扎進霍不疑血跡斑駁的衣袖中,絮絮叨叨問可有哪裡受傷,哪裡不適,霍不疑果然歡喜的不行。
等到徹底清理屋堡內的抵抗,霍不疑才允許少商騎馬進去,四處守衛的將士們舉著盤旋如火龍般的火把,將黑憧憧的屋堡照的光明透亮。
少商有些緊張,若這裡再找不到袁慎,那她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霍不疑一手策馬,一手牽著她的坐騎韁繩,兩人緩緩往裡騎去,不一會兒,張擅趕來稟報:「少主公,四處都搜過了,不見李闊那廝!」
霍不疑點點頭,道:「你帶人戒備四周,讓底下人繼續搜。」
兩人騎馬直至後宅後,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精緻繁華不遜宮廷氣派的閨閣屋宇。
梁邱飛也來稟報:「我等找到幾處地牢,但關押都是無關人等,均無袁公子下落。後面的內闈中發現自盡身亡的李闊夫人,還有一同自盡的幾名貼身婢女。」
霍不疑濃烈美麗的五官在火光的照映下,如一尊忽明忽暗的玉相。
他一聲不響的翻身下馬,拉著少商往內居走去,果然看見一地的婢女屍體,或坐或卧,還有躺在錦繡堆積床榻中的李夫人。所有女子都死狀平靜,有幾個臉上甚至還殘留著笑意。
案几上放著沒飲盡的毒酒和各色的精緻點心,少商猜她們都是服毒自盡。霍不疑卻俯下|身體觀察這些屍首,尤其是那位麗色猶存的李夫人,他抓著屍體的手看了好幾遍。
少商到底懼怕屍體,不敢湊近,只問著:「有什麼不妥么?」死去的李夫人年輕秀麗,雙手白嫩細膩,顯然是沒幹過重活的大家閨秀。
霍不疑站直身體,低聲道:「只盼是我多心。」
這時,又有侍衛來報,據奴僕招認,有一名貴介公子被家主夫婦藏在一處極深的隱秘地牢中,照他的形容那公子應該就是袁慎。
「他還活著么?!」少商又驚又喜,就知道這貨沒死!
那侍衛道:「那奴僕說,他昨日還聽見袁公子在地牢中的動靜。」
少商喜上眉梢,一時忘了神棍胞兄的叮囑,一馬當先的沖在最前面去看袁慎了,霍不疑不疾不徐的跟在後頭,梁邱飛小心覷著臉色不大好的自家少主公。
隱秘的地牢就設在祠堂後的磚牆下,李家人的意思大約是讓祖先幫忙看管犯人。
霍程二人在一群高舉火把的侍衛簇擁下來到地牢入口,順著陰暗的石板小道走去,越往裡面地勢越低,就如一條傾斜的匕|首直插地下一般。地道曲迴環繞,時而斜坡時而階梯,走了約一頓飯功夫,終於在地道盡頭看見一扇石門,推開一看竟是一個極大的方形窟窿。
推門的梁邱飛不防,險些一腳踩空,被後面的弟兄拉住才穩住身形;舉火把去照,眾人才發現這原來是一間深陷下去的牢房。
這間牢房便如一個倒置的平頂金字塔,方方正正的四稜錐台,上大下小。推開石門後,需要順著一條長長的石階走下去才能到地面。
走到這裡,霍不疑已經眉心緊鎖。
其實適才在入口處處他就不欲進來——態勢不明之地本不應輕易涉險,不過他看少商興興頭的樣子就沒說話,只吩咐侍衛沿途持劍留守地道,一旦發覺不妥立刻吹哨報訊,不可讓人堵住了後路。
他正打算拉少商離開,讓軍卒下來查探好了他們再來,這時地牢深處響起一個熟悉但虛弱的男子聲音:「……是誰來了?田堡主么,要殺便殺,何必多逞威風。」
一聽見這聲音,少商多日來的擔憂終於化了開來。她喜笑顏開,擎著一盞風燈蹬蹬的踏下石階,梁邱飛看霍不疑輕輕頷首,便領著幾名侍衛舉火把跟上。
霍不疑自己卻不下去,而是挺直背脊的站在門口,年輕的肌肉警惕的戒備著。
石階有三四十級,搖曳的火光將地牢照的若隱若現,石板地面的其中一角鋪有稻草,一旁有案幾被褥,甚至還有一架簡單的屏風,後面大約是凈房。
草堆上靠牆坐了一名身著淺藍曲裾的青年男子,形容雖然狼狽,胳膊腿上都裹著繃帶,但還算整潔利索。他似乎久不見光,一手遮眼:「來者何人。」
少商頑皮道:「袁大公子,別來無恙啊!」
袁慎趕緊抬頭去看,見到笑顏如花的熟悉女孩,驚喜交加:「少商,怎麼是你!」
霍不疑清清嗓子:「還有我。」
袁慎一滯:「你…你也來了…?」
霍不疑不悅:「你以為是誰救的你!」
少商沒注意兩個男人的暗潮湧動,笑呵呵的去扶袁慎,誰知他手足一動,眾人才發現袁慎右手鎖了一圈精鐵鐐銬,後面的鐵鏈一直深入三丈開外的對面石壁內,看著有些鬆動。
霍不疑也看見了,一面讓人去外面找鑰匙(估計找不到),一面讓梁邱飛等人用刀柄去撬挖那鬆動的石壁(出去了再找開鎖師傅)。
少商都已經做好袁慎遭遇不幸的思想準備了,此時乍見故人安好,她喜悅的迭聲發問『你身上有傷么,有沒有生病,餓了么,他們拷打你了么』……
霍不疑倏然打斷:「袁侍中是如何被擒到此處的?」
袁慎嘆道:「你不問我也要說,此事說來話長,我是追查公孫氏餘孽到這裡的。」
自從袁家在刺殺事件上栽了大跟頭後,袁慎心知便是有皇帝的寵信,若無功勛傍身,回到尚書台也不免受人譏嘲。於是他索性先從宮廷中抽身,尋機立功。
「你想立功就立功,功勞難道是那樹上的熟果子,你想摘就摘啊。」少商吐槽,「第五成現在還昏迷不醒呢,你們究竟怎麼了。」
袁慎再嘆:「第五成還活著?那可太好了,是我輕率,連累了他。」
他頓了頓,繼續道,「送雙親離開都城後,我就在家冥思苦想,終於想到一事——觀那公孫憲的行事做派,似是對江湖中人草莽之人甚是清楚。若他能用江湖中人,我也能反過來用。於是我請第五成出馬,聯絡昔日江湖中的老友,幾番打探後,聽到一個半真半假的消息。」
「什麼消息?」少商聽的入神。
「屢次主使刺殺朝廷大將的那個公孫憲……」袁慎抬頭看了站在上方的霍不疑一眼,「這些年來時不時運送財貨出蜀,並且多是找江湖中人來押送,而非蜀中將士。至於送去了哪兒,竟然無人知道……」
「多次運送,怎會無人知道。」霍不疑出聲。
袁慎道:「公孫憲打仗平平,但施行陰謀鬼祟卻是箇中好手。運送的車隊在路上會幾次更替押送人手,出蜀後更會隱入南來北往的各路商隊中,讓人難以分辨。」
「那你是怎麼找到這裡的?」霍不疑問。
「天下茫茫,本難尋找,於是我就去鴻臚寺翻查卷宗。」袁慎道,「當年公孫老兒鎮守蜀中日久,生了稱帝弄權之心,便讓自家子弟都迎娶蜀中世族之女,作為姻親之盟。」
少商輕輕切了一聲。
「公孫憲身為僭帝胞弟自也不能倖免,便娶了有名的蜀東張氏之女。然而那張氏性情悍烈奇妒,動輒打殺家中姬妾。我又去北軍獄,詢問去年朝廷大軍收來的蜀中戰俘,有人告訴我,大約十幾年前,公孫憲家出了一樁大大的慘事,鬧到僭帝出馬才擺平。」
袁慎繼續道:「公孫憲有一名相伴多年的愛妾,據說是他乳母之女,兩人青梅竹馬,情意甚篤。張夫人雖然悍妒,但公孫憲也不是吃素的,將那愛妾護的密不透風,張夫人無從下手。誰知十幾年前公孫憲忽生了一場大病,數日不醒,張夫人趁府中亂作一團之機,派人暗中劫走了那名姬妾,然後……」
「然後把人殺了?」這是少商最高級別的想像力。
袁慎嘆了口氣:「張夫人雖是女流,心狠手辣卻不遜男子。她將那愛妾劃破面孔,毒啞喉嚨,賣去最粗劣骯髒的窯子——讓她口不能言,面目不可辨認。」
少商傻了。
袁慎也是不忍:「好在公孫憲三教九流的人認識不少,病癒後立刻發力尋找,數月後終於找到已經奄奄一息的愛妾。沒多久,人就過世了。」
「那後來呢?」少商嘆氣。
袁慎道:「公孫憲怒不可遏,非要殺了張夫人,可張家在蜀中勢大,僭帝只好出面說和,才將事情壓了下來。誰知三年後,張夫人忽患怪病,全身奇癢難耐,皮肉潰爛至片片掉落,到最後都能看見森森白骨了——張家到處尋醫問葯,這事蜀中官吏都知道。」
「張夫人受盡苦楚,煎熬數月後病逝。張家心知是公孫憲下的手,然而苦無證據,反是公孫憲窮盡數年之功,層層羅織罪名,誣告張家通敵叛國,最後張家被僭帝誅滅三族——哦,罪名里通的那個『敵』就是我們。」
少商嘖嘖做聲:「這就是沒教好女兒的下場,應當把張家的教訓廣而告之才是。」
袁慎道:「我又詢問公孫憲其餘家小的下落,得知當日吳大將軍攻破蜀郡時,他們連同僭帝宗室都被吳大將軍一股腦兒殺了。」
少商皺眉:「公孫憲自己能提前逃脫,卻不肯帶上張夫人的兒女,寧肯斷子絕孫,可見夫妻積怨之深。」
「恐怕未必斷子絕孫。」霍不疑忽道,「那名愛妾是否留有骨肉。」
袁慎向上睃了一眼,道:「霍侯所料不錯,那名愛妾給公孫憲生過一子,公孫憲極是疼愛此子,周歲筵時曾遍邀蜀城顯要。那愛妾出事時,此子不過七八歲,次年就聽說夭折了。」
「還孩童若是活到現在,應有二十五六歲了。」霍不疑道。
少商一驚,心頭浮起一人:「難……難道那人就是田朔?不對啊,他是田家家主之子,難道田家人都瞎了認不出么?」
袁慎搖頭:「其中細處我不知道,但據第五成打聽來的消息來排算,公孫憲不斷送財貨出蜀,正是從他庶子夭折開始的。我猜公孫憲定是將兒子藏在某處——小小孩童,又是早逝的摯愛所生,做父親怎能放心讓他孤身一人去陌生的地方,定然會讓最最心腹之人陪同。」
少商擊掌讚賞:「袁大公子好謀斷!」
袁慎笑了笑,接著道:「於是,我再度審問與公孫憲日常來往密切之人,他們說當年公孫憲身邊的確有一名心腹,紫面長疤,擅使一柄三尖長刀,武藝超群,穩重能幹。嗯,也是在那庶子『夭折』前後,這名心腹全家都不見了。第五成再去打聽,終於找到一名退隱江湖的飛賊,他說當年在這片『辦事』時,於一座深林隱秘的屋堡中遇到一位紫面燙傷的好漢,一柄三尖長刀出神入化,他差點就逃出不來。」
霍不疑道:「嗯,這人倒是忠心,索性把疤痕給燙去了。」
袁慎道:「不錯,不過我還是不敢確認,於是點了兩百家將家丁,打算親自來看一看。」若是貿然上奏出告,最後卻鬧了烏龍,他就連論經台都沒臉待了。
「等下等下。」少商忽道,「你的意思是,你知道田家不妥,然後就上門去質問——誒,姓田的,你是逆賊公孫憲的庶子嗎?」
霍不疑吃吃輕笑。
袁慎惱羞成怒,拍著地面:「我沒有貿然前來,我帶了兩百精兵,還有州牧的手令!」這裡是他親舅父的地盤,能出什麼事啊——然而就是該死的出事了!
霍不疑笑出了聲。
袁慎更怒:「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有朝廷的令旨,有捉拿要犯的人馬,他們居然敢拘捕,還要殺人滅口,真是反了!」
「人家本來就是反賊!」少商無語望天,「你不知道這世上有『狗急跳牆,圖窮匕見』的事嗎?——對不住,讓我也笑一會兒。」然後側臉去笑。
梁邱飛等幾名侍衛聽完全部經過,也偷偷輕笑起來。
袁慎氣結,忿忿嘟囔:「看來我善於運籌帷幄,不該親自上陣……」
地牢是倒錐形的,恰似一個大喇叭,袁慎這話被霍不疑聽了個清楚。他認真道:「袁公子說的不錯,當年趙括也是這麼想的。」
少商本來已經笑完了,聞言又差點笑抽過去。
袁慎氣的半死,卻毫無辦法。
總算這時石壁終於被敲破了,不然袁慎都快被氣暈了。
一名侍衛用力一拽,將那條鐵鏈的一端從打破的石壁中拉了出來,梁邱飛搶在少商之前扶起袁慎,博得霍不疑讚賞的目光。
養尊處優的袁大公子哎喲連天的起身,還不忘提醒:「……你們趕緊去堵住田朔,不然他就跑了。」
少商跟在一旁:「你放心,我們留了人在田家堡附近。再說了,他既然露了行跡,到時各地官府一齊通緝,還怕他跑去天邊不成?」
「咦,我們如今不是在田家堡地牢么?」袁慎奇道。
少商道:「不是啦,我們在李家堡,你大概是被弄暈了轉送過來的。」
這時他們走近石階,來到亮光下面,霍不疑看見搖搖晃晃的袁慎,吃驚道:「袁慎,你的臉…他們還派人來地牢給你修面么…」
少商去看袁慎的臉,只見他下頜覆著一層薄薄的青色,她立刻反應過來——若袁慎在地牢待了小半個月,怎麼才這點鬍子?!
袁慎摸摸自己的胡茬:「我原先並非關在這裡,而是軟禁在一間密室中,每日都有啞仆來服侍我起居飲食。某日我一覺睡醒,人就在這裡了。案几上有食物和水,卻無人理睬我。照這鬍子算,我在這裡待了有兩日了。」
霍不疑愣了一瞬,旋即厲聲高喊:「不好,少商快上來!快快……」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四面石壁發出機關轉動的格格聲響,地牢中間的地板忽然誇啦一聲,整面陷了下去,露出巨大漆黑的窟窿。
袁慎與梁邱飛等幾名侍衛甚至來不及驚呼,就徑直掉了下去,少商離石階最近,堪堪爬上最後一級石階,誰知那石階咔啦咔啦數聲,竟然整個向內壁縮了進去。
上面門邊的四名侍衛緊緊扣住霍不疑,奮力將他往後拉去——「少主公先退出去!」「不能全陷在這裡,出去再救人!」「太子還未找到,得從長計議啊!」
霍不疑看著下面迅速縮進石壁的石階,女孩驚慌的臉色發白,眼見無法掛住石階,即將墜落……他忽然想起那夜誅殺凌氏兄弟,夜風凄切,山野荒涼,她的臉色也是這樣蒼白。
他心頭滾燙酸軟,然後,他做了原以為自己這一生絕不會做的蠢事——他雙臂用力一掙,推開那四名侍衛,縱身一躍。
他怎能再留她一人孤零零的害怕無助。
作者有話要說: 1、這章請大家配合微博上的地圖閱讀,免得拎不清。我的微博大家都知道吧,關心則亂zszy。
2、這字數代表我沒偷懶,再有一章半,本文就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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