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當天晚膳後蕭夫人就捉住打算去找兄長繼續太學問題聊天的少商,言道要給葛家眾人見禮。少商知道伸頭一刀縮頭一刀,就乾脆應了。誰知到了客所居處,葛太公和葛舅父都不在,只有程伏在葛舅母的膝上,低低哭泣。
「……舅母,您帶我回去吧。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唉,傻,這裡才是你的家呀,有你的父母家人……」
誰知程哭的更厲害了:「自小舅母教我孝順,父親落寞,我還能服侍一二。可母親,母親她……我來程家第二日,她就把趕走了,我後來聽說險些送了性命!這些日子以來,她話都沒跟我說上兩句,每日只顧著溺愛謳兒,數落父親,在大母跟前說伯母的壞話,算計些卑劣之事,我,我真是羞愧難當…這裡我待不下去了,舅母,您領我回家吧……」
葛舅母聽的心也痛了,程尚在襁褓之中就抱到她跟前,當時她還沒有孫輩,其餘兒女又都大了,這個小小女孩是她肉貼著肉養大的,從牙牙學語一點點拉扯大,從小乖巧懂事,敦厚老實,她實是愛逾性命。
她含淚道:「,聽舅母的,在程家你才有前程……」還沒說完,程就哭道:「我不要前程,我要舅母舅父!」
蕭夫人嘆氣,趕緊叫侍婢通報。
一旁的少商心道:嗯,看來程跟以前的程少商也不熟,這倒是蠻好。
進屋時,少商看見葛舅母和程都在拚命抹眼淚,並整理衣容,蕭夫人渾若未見般坐下,笑著打招呼。兩邊相對跪坐,寒暄數語,少商才知道葛太公年老體衰,已早早歇下,葛舅父卻被程老爹拉去飲酒敘舊了。
——拉剛協議離婚的前親家去喝酒,這種事也只有丈夫才幹得出來。蕭夫人暗誹,臉上擺著微笑,一邊催著女兒行禮問安。少商趕緊拿出這些日子培訓的結果,雙臂側彎平舉,一氣拜倒,恭恭敬敬的行了拜頭揖禮;想起葛家特意帶來給她的年禮,這個禮行的也不虧。
葛舅母受禮後,自是滿口誇讚,不過誇讚的重點是少商的相貌和行禮姿勢,其餘什麼琴棋書畫理家管婢等傳統淑女才能,她很貼心的一概沒提。
「我家女叔……」
原本葛舅母想再為葛氏賠罪一二,誰知剛開了個頭就被蕭夫人很乾脆的打斷了,道:「阿姊別說了,咱們兩家比鄰而居,什麼不清楚。難道阿姊就沒吃過她的苦頭?長嫂為母,可偏又不能像真母親一般該打就打,該罰就罰,阿姊你吃了虧都沒處說!」
葛舅母嘆了口氣,道:「我的罪受完了,後來她嫁入你家,輪到你受罪了。」蕭夫人搖頭笑:「這下她被太公領回家了,又得你受罪了。說起來,還是我對不住你。」
葛舅母擺擺手,笑道:「我都這把年紀了,難道還會任她欺負。臨行之前,君舅已吩咐人收拾好了鄰庄,回去後讓她住過去,好好修身養性!」葛氏以為自己還是當年那個金尊玉貴待字閨中的葛家千金呢。
蕭夫人想起今天白日里葛舅父那憤怒的一巴掌,點了點頭:「那就好。」
兩人一邊議論著葛氏,一邊打量身旁兩個女孩。只見程聽到生母受議,神色難堪,雙手撐膝,頭幾乎快低到地板上了,程少商卻神色自若,既未憤怒,也無幸災樂禍之意,只側頭打量這客居擺設,還挽起袖子,幫著端食盤進來的婢女將酪漿一一擺放在各人跟前。
葛舅母暗暗稱奇,心想到底是蕭夫人和程將軍之女,雖被葛氏耽誤了十年,但依舊氣度非凡,不驕橫也不卑怯,一點縮手縮腳的樣子都沒有。
蕭夫人照例皺眉,覺得少商和葛氏到底相處十年,這樣無動於衷,不論憤恨還是不忍都沒有,實在沒心沒肺。
葛舅母轉過頭去,將程拉出來,語重心長道:「你不要一聽到這些就覺得難堪,你越畏縮,就越有人來刺你。你不要把頭低下去,自來生母離異甚至改嫁並不罕見,這不是你的過錯。你是程家女兒,只管記住這個。我以前是怎麼教你的,受之父母的不只是你的髮膚,還有你的品性,如果父母品性得宜,你就好好學習跟隨,如果父母有所不足,你就引以為戒。記住,你的言行才是你身上最好的佩飾。現在,把頭抬起來!」
程努力將頭抬起來,滿眼含淚,但還是拚命撐住肩膀挺起。
蕭夫人對葛舅母流露出敬佩之色,少商也收起心中輕蔑,原本她想能養出葛氏這種貨色的家庭也好不到哪裡去,如今方知自己短視了。
葛舅母又道:「都說男兒志在四方,女兒難道就能永遠依附父母而活?稚童長大了,總要自立門戶,長輩做不了你一輩子的靠山。舅母年少時也想不到後來天下大亂,以前學的詩詞歌賦一概無用,不得不和你舅父辛苦籌謀糧食扈眾,日日擔驚受怕;你伯母更不必說,誰能想到那樣的滔天大禍會降臨,可她硬是咬著牙,挺了過來!」
蕭夫人淚盈於睫,泣道:「當年我家破人亡之時,阿姊與蕭家助益良多。」
葛舅母拍拍她的手,回頭繼續道:「,倘若你一生順遂,那是神靈庇佑。可一生很長,有很多想不到的事。只有自己心志堅毅,肢體強壯,才不懼山倒海枯,無論到了哪裡都能像棵大樹一樣,不但自己能立起來,還能護佑樹底下的幼弱花草藤蔓。你說,是不是?如今天下快要太平了,你只要學到你伯母三四分,以後就無虞了。」
少商心中對葛舅母肅然起敬,再看一旁泣不成聲的程顫著肩膀連連點頭,又牙酸的氣不打一處來。蕭夫人笑著拭淚,道:「阿姊說的什麼話。如今這樣敦厚端莊,都是學的阿姊,誰人不誇讚。」然後兩人你推我讓,一頓商業互吹,少商暗自翻了個白眼。
扯了這許多,葛舅母最後引出重點,含淚將程託付給蕭夫人,連連道:「鄉野小地方,沒見過世面,也不懂都城中的規矩,你只管好好教她。人雖笨,但勝在老實聽話,你別嫌棄。」說著還把程的一隻手放在蕭夫人手中,蕭夫人鄭而重之的應下了。
看這二人一番做作,少商心裡大翻白眼:白帝城託孤也不過如此了。
因恐將來不易見面,程這夜就留下來陪著葛舅母說話。蕭夫人領著少商回去,路上不住叫她牢記葛舅母的金玉良言;其實少商本就對葛舅母剛才的話萬分贊成,如今被羅里吧嗦了一通反生了厭煩,趕緊出言打斷道:「……不如咱們去尋阿父吧,也好給葛家伯父行個禮。可是太公怎辦,我還沒給他行禮呢,怎麼這麼早就歇息了呀。」
蕭夫人嘴角一彎,道聲『算了』——老人家覺少眠淺,歇什麼息,這會兒定是在訓女。
少商成功制止了蕭夫人的訓導,在踏出客居大門時回頭看了眼,只見葛舅母居處以東隔了三四間隔梢的一間屋子裡微微亮著燈光。
——葛太公此時的確在訓女。
葛氏哭的滿臉鼻涕眼淚,幾乎要將剛才敷在臉頰上的藥膏都洗掉了,只不住的磕頭,乞求老父:「……阿父,真的沒辦法了嗎?我,我不想和子容絕婚呀!我真不知是您不叫侄兒們入太學的,要另行拜夫子,我還以為是那賤…哦不,是姒婦從中作梗…」
葛太公臉色冷漠:「你現在知道懊悔了?悔之晚矣。你也別怪蕭氏收買了你傅母,細想來也是好事,倘若你真做下什麼不可挽回之事,那蕭氏豈肯放過你,放過葛家?今夜我是來告訴你,明日一早我們就啟程,到時你莫要哭鬧,好好上路。」
葛氏大駭,尖聲道:「阿父好狠的心,回鄉我怎辦?被程家休了回來,豈不惹人譏笑!這十年我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我……」
「鄉人已經都知道了」葛太公冷冷道,「嫁入程家這麼多年,程將軍如何行事你不知道?還是你覺得他會給你留臉面?來傳報消息的是程將軍的親隨,事無巨細,什麼都說了。」
葛氏啞口,喃喃著『大家都知道啦』,她自小要強,在親朋跟前從來都是不可一世的,如今卻要丟這樣大臉,便愈發不肯回鄉了。
「我不回去,我就不回去!」葛氏忽然狂亂大叫,葛太公反手一個耳光,力道不重,卻打醒了葛氏。他道:「你以為程將軍和子容一樣好欺負么。你不走,哼……當初趁亂霸佔蕭家田地屋舍的那幾戶人家現在哪裡!他們是怎麼走的?你不走,他自會派兵押你走!用鞭子驅趕,用棍棒痛打!你要那樣顏面掃地嗎!」
葛氏捂著臉,心中懼怕:「不至於罷…程家這樣對我,也不怕鄉里非議…」
「就算不是程家,我也要你回去的。」葛太公悲嘆,「牛羊受鞭打時,知道將幼崽護到腹下;母獸被捕獵,也知道自己擋在後面叫幼獸快跑。可當初你不滿蕭氏生了龍鳳胎,就借口巫士之言,說妨了你子嗣,硬把她送回家來。剛滿周歲的孩兒呀,趕那麼遠的路,你也捨得,當時為父就心寒了!你以前不懂孝悌,我當你年幼無知;可如今我不能再騙自己了!」
葛氏跪行到父親跟前,抓著老父的衣擺,連連道:「不是的,不是的……」
「你不單涼薄無幸,還心腸歹毒!」葛太公繼續道,「田家貧寒,一直靠程家接濟,田家小兒便自幼跟在程將軍身旁,起事後更是忠心耿耿。他是怎麼死的?是為了給程將軍殿後,萬箭穿心而死的!亂軍之中,屍骨無存哪!」
老人家說的滿臉是淚,「程將軍憐他家老母寡妻都是秉性柔弱之人,光賞賜金銀財物怕反受人圖謀,就收在部曲中庇護,只等田鼎之子及冠就要給他襲職,這些事咱們鄉里誰人不知,都嘵嘵誇讚程將軍仁厚!可你呢,你……」
葛太公也上了火氣:「那年程將軍派人回都城想接走女兒,你從中阻撓,田家婦人不忿,說了你的不是。你就要將人家孤兒寡母賣了,真禽獸所為!你這事以為無人知道嗎,幾年前田鼎的寡妻改嫁,她那後夫之家就鄰近,什麼消息傳不出來?鄉里都在罵你不是人了!程家休了你,鄉人們只有叫好!」
葛氏揪著父親的衣擺不肯放,哭道:「難道任由那兩個賤人在外面敗壞我的名聲!」
葛太公一腳踢開她,罵道:「其一,你想在莊園中安插自己的人手,田家婦人礙手礙腳,你早就有心除之!其二,難道她們說錯了?你留下將軍之女根本於你無益,你不過是想叫蕭氏心裡不好受!如此歹毒卑惡,世所罕見!」
葛氏無可辯駁,只能伏地大哭。
葛太公長嘆一口氣:「多年來,你事事忤逆於我,是為不孝;對你兄嫂呼來喝去,對程將軍夫婦巧取豪奪,是為不悌;你在夫家搬弄是非,欺負丈夫,是為不賢;貪圖富貴,借著將軍之名四處斂財,是為盜竊!這樣惡形惡狀,我都替你羞愧!你不走,明日我捆你走!」
葛氏見老父態度堅決,心中茫然一片,不知以後該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