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陌路相逢奸計泄 深宮又見逆謀生
衛越詫異道:「咦,這倒奇了,誰人這樣大膽,竟敢放火燒這女魔頭的房子?」鐵摩勒道:「想必是她的兒子燒的,她的兒子雖非俠義中人,心地倒還不錯,大約是已下了決心,和他的母親決裂了。」皇甫嵩道:「若然是他燒的,那就還有一層用意,他是要使得他的母親不能不離開這個地方。」衛越點頭道:「不錯,展大娘的住處已給我們發現,她的兒子是怕我們再來與他的母親為難,又怕他的母親自負太甚,不肯離開老巢,示人以怯,所以索性一把火將它燒了。」
段-璋道:「我對人總是喜歡朝好的方面著想,我寧可相信摩勒的猜度。不過,無論他是哪一戶用意,他總是要比他的父母好得多了。」
眾人一面走一面談論,鐵摩勒回頭望那火光,過去幾天來的經歷,又在心頭重現,展大娘那猙獰的面貌,王燕羽那幽怨的神情,……都似隨著濃煙升起,浮現在他的眼前!他耳邊又響起了王燕羽那激動的聲音,那是當他在展大娘的掌下,即將斃命之時,她那動人心魄的呼叫!如今這幾棟房子是燒掉了,可是王燕羽在他心中的影子卻不能燒掉,想起了王燕羽,鐵摩勒不自覺的有幾分悵惆,但隨即想道:「她的師兄對她是真情實意,當然會一生一世愛護著她,如今他們已擺脫了那個女魔頭,一同逃走,我也無須為她的將來擔心了。」
不久就走出了山谷,段-璋和南霽雲再次叮囑他一番,叫他到了長安,一切都得小心在意,切不可任性而為,有不懂的可以請教秦襄和尉遲北二人。諸事交代清楚,於是眾人分道揚鑣,鐵摩勒跨上了黃驃馬,逕往長安。
黃驃馬腳程快疾,第二日中午時分,就已到臨潼境內的驪山腳下,距離長安不過百多里了。驪山迤邐數十里,鐵摩勒正沿著山邊的驛道賓士,那匹黃驃馬忽然一聲長嘶,似乎發現前面有什麼可怕的東西,四蹄停下,不肯向前。
鐵摩勒大為奇怪,心道:「這匹馬在刀槍劍戟叢中尚且不懼,它卻害怕何來?」鐵摩勒笑著拍拍馬背,說道:「馬兒,馬兒,你保護我已有多次了,你若有危險,我也會保護你的,不必害怕,走吧,走吧!」那匹黃驃馬善解人意,在主人的命令下繼續前行,但已不是似剛才那樣的如飛奔跑了。看它的神氣,既似有些害怕,又似有些憤怒。
走了片刻,忽見前面靠近山拗的路旁,有一堆人圍在那兒,遠遠望去,只見他們指手劃腳的似乎是在爭論什麼。
鐵摩勒是在高山上長大的,又是自小就練習暗器的,目力極佳,那幾個人圍作一堆,有一個人的臉朝著他的方向,鐵摩勒在馬背上一眼望去,不覺心頭一震:「這不是展元修嗎?咦,卻怎麼不見王燕羽?」
鐵摩勒這才明白,原來他這匹黃驃馬害怕的乃是展元修,鐵摩勒笑了一笑,拍拍馬兒的頸項,說道:「這個人現在已經是我們的朋友了,他不會再害你了,你放大膽子,上前去吧。」
當下,鐵摩勒將帽沿一壓,遮著了半邊面孔,雙腿一夾,快馬疾馳上去。這時,那些人爭論的聲音已隱約可聞,忽聽得一個甚為熟悉的冷笑聲音道:「小展,你想要人家的姑娘,卻不管人家的父親,天下哪有這等便宜的事?」
鐵摩勒又是心頭一凜,說話的這個人正好轉過臉,活脫脫像個大猩猩,卻原來正是精精兒!
只聽得展元修的聲音隨即說道:「你別胡說八道!我與你們河水不犯井水,我展元修雖然不是什麼英雄俠士,但也絕不為虎作悵!」
精精兒打了一個哈哈,嚷道:「誰不知道你想要王伯通的女兒?你既然在龍眠谷中救了他的性命,為何不幫忙到底!哈哈,為虎作悵?你罵我不打緊,但這句話豈不是連你的岳父也罵在裡頭了?」
鐵摩勒一聲叱吒,黃驃馬箭一般地衝去,那些人突然見這快馬飛來,都嚇了一跳,精精兒雙眼一翻,喝道:「好小子,原來是你!」
說時遲,那時快,鐵摩勒早已翻身下馬,拔劍出鞘,喝道:「精精兒,你這叛國奸賊,好大的膽子,竟敢到天子腳下的地方!你又在打什麼害人的主意了?」
精精兒大笑道:「鐵摩勒,我知道你就要來做御前侍衛,但你還未曾上任,就要給皇帝老兒賣命了嗎?」
鐵摩勒大吃一驚,郭子儀保舉他做御前侍衛,這是非常秘密的事情,想不到精精兒竟已知道!
精精兒笑聲一收,緊接著冷冷說道:「憑你的本領,你要給皇帝老兒賣命,只怕也未必能夠!」話聲未了,倏的就撲上前來,手拿一翻,一柄精芒耀目的匕首已握在掌中,向鐵摩勒刺出。
鐵摩勒知他匕首鋒利,長劍一招「春雲乍展」,避開正面,側刺他的腰脅,精精兒又哼了一聲道:「綠林世家鐵崑崙的兒子來做御前侍衛,這也真是奇聞。」
精精兒一面出言譏諷,手底依然毫不放鬆,就在這剎那之間,他的匕首已接連攻擊了七招,每一招都是指向鐵摩勒的要害穴道。
鐵摩勒大怒,長劍挽了一個劍花,一招「雷電交轟」,向精精兒猛劈過去,同時喝道:「我姓鐵的給皇帝老兒賣命又怎麼樣?總勝過你給騷韃子胡兒賣命!」
鐵摩勒這一招是磨鏡老人所獨創的劍法,將劍法化為刀法,長劍當作大刀來使用,鋼猛之中又帶著三分柔勁,端的是厲害非常!
這樣剛猛而又輕靈的劍勢,饒是精精兒也不敢和他硬碰,可是精精兒的輕功卻比鐵摩勒高明得多,鐵摩勒一劍劈去,只見精精兒的影子一閃,已是劈了個空。精精兒倏然間就繞到了鐵摩勒的背後,冷笑道:「你這些話拿來罵我,卻是罵錯了人!」原來精精兒本來就不是漢人,他是西域康居族獵戶的一個私生子。生下來就被拋棄深山,是山中的野人將他養大的。
冷笑聲中,精精兒出手如電,匕首直指到了鐵摩勒的後心,幸而鐵摩勒應招也夠機警,一劍擲空,立即反手撩去,『哨』的一聲,碰個正著。精精兒那把匕首名為「金精短劍」,鋒利非常,鐵摩勒的長劍給他削了一個缺口,但終於將他這一招化解了。
鐵摩勒將長劍掄圓,使出了八八六十四招龍形劍法,這套劍法的特點是招數連綿不斷,使到疾處,端的有如長江大河滾滾而上,精精兒接連衝擊了好幾次,都未能攻破他的防禦。
鐵摩勒的氣力比精精兒沉雄,但精精兒的身手卻比鐵摩勒更為矯捷而且他慣經大敵,不論在武功上和經驗上都還要比鐵摩勒稍勝一籌。不過鐵摩勒除了氣力沉雄之外,又勝在有一股銳氣,正是初生之犢不畏虎,縱使是面對強過自己的敵人,他仍然是奮不顧身,攻多守少。精精兒自忖勝算可操,還不敢真的和他拚命。
精精兒那兩個夥伴看了一會,忽地一齊撲上,兩翼攻來,精精兒眉頭一皺,正要裝腔作勢,叫他們退下,那兩個人已先自嚷道:「我們知道你老不必幫忙,但這小子是我們當家的仇人,在龍眠谷中,他老人家險些給這小子傷了,我們是來為當家的報那一劍之仇!」
綠林規矩,寨主受辱,屬下都有給他報仇的義務,加以精精兒也想早一些將鐵摩勒拿下,好與展元修續談,所以,經他們一二人這麼一說,也就不再阻攔。
這兩人都是王伯通的心腹勇士,一個叫做韓荊,一個叫做鄧奢,韓荊使的是三節棍,鄧奢使的是厚背砍山刀,都是威力很大的重兵器。他們一加入戰團,精精兒登時如虎添翼。
鐵摩勒對付精精兒一人,已經難以抵敵,何況再添上這兩個高手。激戰中,鄧奢一刀砍到,鐵摩勒橫劍一封,將他的厚背砍山刀盪過一邊,可是鐵摩勒因為橫劍削出,中路已露出空門。那精精兒何等很辣,一見有機可乘,立即欺身直進,匕首一送,一道藍艷艷的光華電射而出,直指到了鐵摩勒的胸口。只聽得叮咣一聲,鐵摩勒的護身甲已給戳穿,刀鋒划過胸口,皮肉也傷了少許,鮮血淚淚流出,沁紅了外面的衣裳。
精精兒哈哈大笑,匕首盤旋飛舞,再向鐵摩勒刺去,這一招更其厲害,竟是逕刺向鐵摩勒的咽喉。
但精精兒這一招剛剛發出,猛然間便覺得背後有金刀劈風之聲,精精兒武學深湛,聽風辨器,便知是有高手乘虛襲擊他的背心大穴。精精兒也真了得,一個盤龍繞步,身形疾起,背後刺來的這一劍已落了空,而他的匕首仍然退向鐵摩勒刺去。
可是如此一來,他匕首上的勁道已減了幾分,準頭也歪了少許。鐵摩勒一招「舉火撩天」,長劍上刺,不但將他的匕首格開,劍鋒還穿過了他的衣襟。
這幾招迅著電光石火,精精兒站穩了腳步,這才看清楚襲擊他的人竟是展元修。精精兒不禁大怒喝道:「姓展的,你怎的吃裡扒外啦!」
展元修冷冷說道:「一來因為他是我的朋友,二來因為我是漢人!」他不待精精兒再說,已是如影隨形,跟蹤追到,又一劍向精精兒刺去。
精精兒氣得哇哇大叫,但展元修的武功也極其了得,他的劍法雖不及鐵摩勒的精妙,功力則在鐵摩勒之上。精精兒被他們二人同時夾攻,儘管七竅生煙,也只得沉住了氣應付。
韓荊、鄧奢急忙過來幫手,展元修反手一劍,跟著一掌拍出,他這劍底夾掌的功夫是家傳殺手,這兩個人如何抵擋得起?只聽得「咔啦」一聲,韓荊三節棍的頭一截已給他一掌劈斷,鄧奢更慘,虎口中了一劍,厚背砍山刀飛上了半空。
展元修喝道:「看在我師妹的份上,我不殺你們,快滾!」韓、鄧二人見展元修翻了面,他們都是知道展元修的來歷的,即算未曾受傷,也不敢和他對敵,何況他們又確是技不如人。當下,這兩個人果然如奉聖旨,哭喪著臉,就退出了戰團,並向精精兒嚷道:「大水衝倒龍王廟,自家人打自家人。小的左右為難,只有先回去向當家稟告,請恕我二人失陪啦!」
精精兒「哼」了一聲,匕首向展元修一指,冷冷說道:「虧你還敢提起師妹,我看你還有甚麼臉皮去見她的父親?」
展元修喝道:「這是我的事情,不用你管!」精精兒慣會乘暇抵隙,趁他說話的當兒,那一招虛招突然化實,劍光疾吐,使出了一招「丹鳳朝陽」,精金短劍指到展元修的胸口。
鐵摩勒的經驗不及精精兒,但比展元修卻又較為豐富,他知道精精兒狠辣狡獪,早就全神貫注地盯著他,一見精精兒移步換招,立即長劍挾風,「呼」的一聲,向精精兒背心刺去。
這一招是攻敵之所必救,精精兒迫得腳跟一旋,轉了半個圓圈,匕首拖過,劃破了展元修的袖口,「咣」的一聲,又恰好擋住了鐵摩勒的青鋼劍,在他的劍上,再添了一道缺口。
展元修道了一聲:「多謝鐵兄。」劍尖一起,合成了一道圓弧,再一次使出劍中夾掌的功夫,向精精兒猛襲!
這兩人同心合力,雙劍齊揮,精精兒也給他們迫得喘不過氣來,激戰中但聽得「蓬」的一聲,精精兒已中了展元修的一掌,接著又給鐵摩勒一劍刺中他的肩頭,只差半寸,就要挑破他的琵琶軟骨。
精精兒嚇得冷汗沁肌,心中想道:「這姓展的小子已經橫了心腸,翻面不認人了,他是展大娘的兒子,我縱然能夠殺了他,展大娘這個強仇也是結不得的。」
心念未已,展、鐵二人雙劍又到,精精兒匕首一封,身形突然倒縱,他的輕功果然已到了爐火純青的境界,鐵摩勒的劍招先到,精精兒那炳匕首碰著了鐵摩勒的青鋼劍,惜了他那股猛力,去勢更快,待到展元修的長劍刺來,已是連他的衣角也沾不著。
精精兒揚聲叫道:「姓展的小子,今番暫且饒你,待我見了你的母親,再和她評理去。」
展元修助鐵摩勒裹好了傷口,再度向他致歉,鐵摩勒笑道:「過去之事,不必提了。」向那匹黃驃馬招手道:「馬兒,你也不應該記恨了。不是展兄,你和我都要遭那大猩猩的毒手。」
這黃驃馬甚通靈性,見展元修幫他的主人打退敵人,果然神氣頓改,走過來搖頭擺尾的,似乎是表示已釋了前嫌。
展元修哈哈大笑,但隨即面色又沉鬱下來,問道:「我媽怎麼啦?」鐵摩勒道:「她打不過皇甫嵩和衛越兩位老前輩,已經跑了。」展元修又望了鐵摩勒一眼,半晌方始訥訥說道:「鐵兄,你下山來,路上可曾碰見我的師妹?」
鐵摩勒道:「我也正想問你王姑娘呢,我只道她是和你在一起的。」展元修面上一紅,說道:「她是為了你才上斷魂岩的。我,我是為了成全她的心愿,才一把火燒了老家,並叫僕人帶口信給我母親的。」鐵摩勒這才明白,想是在展大娘追蹤自己的時候,王燕羽也就跟著追出來,而展元修則恐怕王燕羽還不能勸阻他的母親,因此才叫那僕人捎來口信,以終生不見母親作要脅,阻止他的母親向自己下毒手,然後毀家獨走,避免與他們見面。
鐵摩勒生怕誤會更深,連忙說道:「斷魂岩上,沒有見到她的蹤跡。既然如此,展兄,你得趕快去尋覓你的師妹。」
展元修嘆了口氣,說道:「鐵兄,我的意思你還不明白嗎?我今生今世,是不會再與師妹在一起的了。」鐵摩勒呆了一呆,說道:「展兄,你和王姑娘本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你喜歡她,她也喜歡你的,你怎的說這種話?」展元修木然問道:「你怎麼知道她喜歡我?」鐵摩勒道:「她曾親口對我說,她已答應了你的母親,願意嫁給你了。你的母親還未告訴你嗎?」
鐵摩勒是個直心眼兒的漢子,他卻不想:王燕羽允婚他人,卻先對他言說,這是什麼意思?這叫她所允婚的那個人如何受得起?
果然,展元修聽了這話,神情尷尬到極,臉上一片青一片紅,過了好一會,才忽地大聲說道:「鐵兄,我師妹屬意的人是你,你要不要她是你的事。我已然明白了她的心意,儘管我喜歡她,我也不會令她討厭我了。更明白地說,那就是我決不會再插進你們之間了。但願你好好的看待她。」
鐵摩勒不善言辭,急得青筋暴起,連連說道:「這,這從哪兒說起?找、我是……」他想說的是:「我是已經訂了婚的人了。」但一想,若然這樣說法,豈非又給展元修誤解他要是未曾訂婚,就會對王燕羽鍾情?急切之間,他實在想不出要怎樣說才合適,展元修一聲「失陪」,早已跨上他的坐騎,向另一個方向走了。
鐵摩勒正待策馬追趕,展元修忽地從馬背上轉過頭來,大聲說道:「鐵兄,我也忘記告訴你一件事,你是新任了御前侍衛不是?精精兒他們要趁長安混亂,官家逃難之際,刺殺皇帝老兒,你可得小心了!」
原來展元修在路上碰見精精兒,正是精精兒從長安探聽了朝廷的虛實動靜回來的時候,精精兒就是因為怕高手不足,所以才想說服展元修參加他這個暗殺計劃的。
鐵摩勒聽了這話,不覺又是一呆,儘管他本心不願緒皇帝作保鏢,但既然答應了師兄要盡忠職責,聽到了這樣的消息,他就不能不著急了。
鐵摩勒再想,即算是追上了他,也不知說些什麼話好,只得道聲珍重,撥轉馬頭,逕往長安。
趕到長安,方近黃昏,只見長安街道上已是亂成一片,人們扶老攜幼,到處奔竄,更有許多流氓,趁火打劫,沖入店鋪中去搬取貨物,還有一些衣服華麗的王孫公子,號泣路旁,轉眼之間,就給流氓推倒塵埃,剝去衣裳,洗劫一空。原來他們的家中婢僕,在大難來時,都已各自逃走,再也無人照顧他們了。種種混亂的情形,實是難以描述。後來大詩人杜甫,曾有《哀王孫》詩,其中有句云:「長安城頭白頭烏,夜飛延秋門上呼,又向人間啄大屋,屋底達官走避胡。金鞭斷折大將死,骨肉不得同馳驅。腰下寶魚青珊瑚,可憐王孫泣路隅,問之不肯道姓名,但道困苦乞為奴。」便是當時混亂情形的真實寫照。
鐵摩勒看到這一片混亂的情形,也不禁有點驚惶,心中想道:「難道皇帝老兒已經逃了?」他快馬加鞭,在長街上沖開人群。疾馳而過,也顧不得什麼官家規矩,便策馬直到了紫禁城外面。
但是紫禁城城門緊閉,鐵摩勒大聲呼喊,城頭上的亂箭便射下來,鐵摩勒想道達來意,根本就沒人出來答話。
鐵庫勒只得再縱馬跑開,街道上碰見有幾個官兵正在強搶一家人家的少女,鐵摩勒激於義憤,大喝一聲,飛騎追去,那幾個官兵吃了一驚,有人叫道:「不好,是秦都尉來了!」原來他們認得秦襄那匹黃驃馬,卻未曾看清楚騎者是誰。
那幾個官兵發一聲喊,四散奔逃,鐵摩勒心中一動,有了個主意,縱馬追上一個官兵,一伸手就把他擒著,提上了馬鞍,喝道:「快帶我去見秦都尉,否則要你的命!」雙指在他的琵琶骨一捏;痛得那個官兵殺豬般的大叫。鐵摩勒雙指一松,那官兵忙不迭地答應。
鐵摩勒得那官兵指路,繞到了紫禁城後面的神武門,這個城門是秦襄把守的。秦襄的手下,見了這匹黃驃馬,紛紛喝問,驚動了秦襄出來。
秦襄一眼認出了鐵摩勒,忙叫打開城門,鐵摩勒將那官兵一摔,秦襄道:「這是怎麼回事?」鐵摩勒道:「這廝是在街上強搶少女的,不過,我也幸遇了他,才得見你。我有郭令公的書信……」秦襄忙道:「請到裡面說話去。」一面吩咐下屬將那個官兵捆了起來,按軍法嚴辦,一面帶鐵摩勒進入紫禁城。
那匹黃驃馬重逢故主,高興非常,搖頭擺尾地走過去與他挨擦,鐵摩勒道:「多謝你這匹坐騎,救了我幾次性命。」秦襄笑道:「當日你救了我的性命,我也還未曾與你道謝呢。」
秦襄將鐵摩勒帶入私室,說道:「當日蒙受你的大恩,無緣報答,想不到今日卻在這裡相逢。鐵壯士,你是在郭令公那兒得意嗎?」鐵摩勒道:「我並無官職,我的師兄南霽雲在九原幫忙郭令公守城。」秦襄道:「啊,原來你的師兄就是南大俠,這真是久仰了。還有一位段-璋段大俠你認識嗎?」鐵摩勒道:「他是我的長輩親戚,我也曾跟他學過劍法,他們都托我向你問好。」秦襄更為歡喜,說道:「我與段大俠彼此聞名,我有幾位江湖朋友與他也是相識的,只可惜有幾次見面的機會都錯過了。哈哈,如此說來,咱們更不是外人了。」
秦襄掩上了門,再問道:「你說有郭令公的書信,那是怎麼一回事?」鐵摩勒道:「他保舉我做皇帝老兒的保鏢。」秦襄怔了一怔,隨即哈哈大笑,說道:「原來是薦你來作御前侍衛的。皇帝老兒這等稱呼咱們可以私下說說,在別的侍衛面前,說到皇上,你可得肅立起敬,口呼萬歲才對。」鐵摩勒道:「原來還有這麼些臭規矩,要不是郭令公和南師兄定要我來,我才不想干這差事呢。好,我記下了。」
秦襄笑道:「你來得正巧,皇上明天便要駕幸西蜀,我們方自憂愁保駕的侍衛不夠,正需要你這等忠直可靠而又有本領的人。」
鐵摩勒道:「啊,皇帝老兒明天就要走難了么?」秦襄道:「這是現在還不許外人知道的秘密,皇上已任命陳元禮為護駕將軍,少尹崔光遠做留守將軍,京兆尹魏方進做置頓使,只待明天一早,車駕便要啟行,隨聖駕西幸的只有楊貴妃、楊國忠兄妹和幾個親信大臣以及皇子,其他王妃宮女皇室子弟等等,恐怕都不能帶走呢!」他頓了一頓,又微笑道:「皇上避忌走難二字,你要說是『駕幸』,否則會觸霉頭。」
鐵摩勒皺眉笑道:「看來,我以後在和皇上說話之前,都得和你商量過了。嗯,你說皇上走難,不,駕幸西蜀是個秘密,但據我看來,外人都已知道了呢。」秦襄道:「外間的混亂情形我也知道了,可能是早就有了謠言。」鐵摩勒道:「不但長安的百姓知道,連遠在潼關的安祿山手下也得了風聲,你可得小心,安祿山已請來了精精兒,要趁這混亂的時機行刺皇上!」
秦襄吃了一驚,問道:「你是怎麼知的?」鐵摩勒將精精兒邀約展元修作副手,被展元修所拒的事情告訴了秦襄。秦襄也知道展大娘的來歷,聽說展元修就是她的兒子,更為驚詫,說道:「原來這女魔頭還在人間,精精兒和她勾結上了,這倒是一件大患。幸虧她的兒子還知道忠奸之分,不與他們同謀。」又吩咐鐵摩勒道:「這件事情你不必說出去,宮中現在已是風聲鶴唳了,不可再令皇上擔驚,咱們暗地裡小心戒備就是。」
鐵摩勒問道:「現在我可以去見皇上了么?」秦襄道:「待我先給你稟明皇上,你暫且留在這裡候旨吧。」鐵摩勒有所不知,御前侍衛並不是容易當上的,過往的慣例,十九都是將門子弟或者是有資歷的御臨軍軍官充當,總之,那必定要是皇帝相信得過的人,才可以在皇帝身邊,像鐵摩勒這樣由外臣保薦來的,那是個特殊的例子,對皇帝來說,他還是個生面人,當然不能讓他一進宮門,便行覲見。
秦襄又問了一些關於郭子儀軍事布置的情形,聽說郭子儀已出兵河北,並且已派出南霽雲到潼關重組義軍,大為歡喜,笑道:「這幾天壞消息太多了,難得有這樣的好消息,可以告慰皇上。鐵兄弟,你還未吃過晚飯吧?我叫人給你送酒菜進來,恕我失陪了。」
秦襄走後,鐵摩勒不覺一片茫然,這生活的轉變實在是太大了,他是在綠林中長大,又是在江湖上闖蕩慣了的,如今進人皇宮,就像飛鳥被關進籠子里一樣,想起今後處處要受拘束,心頭悶悶不樂。
鐵摩勒一人獨自吃飯,他本來是不大會喝酒的,為了心裡愁煩,也喝了一壺,頗有了幾分酒意了。
過了大約一個時辰,忽聽得秦襄哈哈大笑,和一個黑臉漢子走了進來,說道:「這位尉遲將軍聽說來了一個少年英雄,他也趕著要來見你了。尉遲兄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你們今後,可以多多親近。」
鐵摩勒一看,認得就是以前和他交過手的尉遲北,不覺也大笑起來,說道:「尉遲將軍,想不到咱們又在這兒會面,你還認得我嗎?」
尉遲北怔了一怔,定睛瞧了他一會,搔頭說道:「咦,鐵兄弟,咱們以前在哪裡見過的?我卻怎麼忘了?」鐵摩勒笑道:「八年前在明風門外的那家酒樓上,我和你曾狠狠地打過一架,多謝你那時手下留情!」尉遲北拍手大笑道:「原來你就是那個膽大包天的小娃娃,長得這麼高了。」
秦襄知道:「這真是不打不成相識了。你們是怎樣會打起來的?」尉遲北道:「你還記得當年青蓮學士醉倒明鳳樓頭,後來被召進宮賦詩的事么?那一天恰巧我也到那酒樓喝酒,青蓮學士醉醺醺的被太監扶下酒樓,他似乎不大願意離開,還在一步一回顧的嘮嘮叨叨的和他的一位朋友說話。他這個朋友也很特別,是個身穿粗布大衣,腳踏麻鞋的窮軍官,相貌卻很威武,一看就知是非常人。那一天御林軍令狐達這一班人也在酒樓上,青蓮學士走了之後,令狐達忽指那軍官是叛逆,打了起來。安祿山手下的武士田承嗣、薛嵩等人也在場,他們都幫忙令狐達打那軍官。鐵兄弟和另一個中年漢子卻忽然走來幫那軍官。鐵兄弟,你那時至多是十五歲的大娃娃吧?站起來還不及我的肩膊高,卻打得真兇,一刀將令狐達傷了。我那時不明底蘊,只好將鐵兄弟抓起來,摔到樓下,好不容易才停止了那場打鬥。那中年漢子的劍法精妙無比,連傷了幾個御林軍軍官和侍衛,我去勸架的時候也幾乎吃了虧。卻不知他是誰人。」
鐵摩勒道:「他是我一個長輩親戚,或許你也曾聽過他的名字,他就是段-璋段大俠;那個軍官則是後來成為我的師兄的南霽雲南大俠。我這次入京,他們也曾托我向你問好,並為那次打架的事情抱歉。」
尉遲北哈哈大笑道:「幸虧那時我心裡想道,青蓮學士的朋友總不至於會是壞人,所以令狐達指他們是叛逆,我是不相信的。因此雖然和他們交上了手,卻還有惺惺相情之意,未曾真箇將他們當叛逆來辦。不過話說回來,以他們的本領,就算我用了全力,他們也仍能從容脫身的。」
鐵摩勒道:「令狐達和那田、薛二人乃是好友,那次的事根本就是對我南師兄的誣衊。」
尉遲北既然提起舊事,鐵摩勒不免將那件事的來龍去脈告訴他們知道,秦襄聽得安祿山陷害史逸如,段-璋、南霽雲仗義救友等等事情,都不禁翹起拇指連呼「壯哉」。鐵摩勒講完了大鬧安府的往事後,又道:「你們的人和安祿山有交情的似乎不少,有一個宇文通本領很高,那次也幫忙安祿山,他率眾追捕我們,幾乎要將我的段姑丈置於死地。」
秦襄面色一變,說道:「鐵兄弟,我本來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現在,這個好消息卻變成壞消息了。皇上封了你一個官職,但你卻得在宇文通的手下做事!」
鐵摩勒怔了一怔,問道:「我聽得郭令公說,御前侍衛都是歸你統管的,怎的現在卻變成了宇文通是我的上司?」
秦襄道:「鐵兄弟你有所不知,御前侍衛也是分為兩種的,一種是在皇上身邊的扈從,名為龍騎侍衛;一種則是隨駕保護皇室的,名為散騎侍衛。除了這兩種御前侍衛之外,還有一種名為宮中宿衛,那是在宮中輪值,擔負晚上的守衛之責的。尉遲兄、宇文通和我都是龍騎都尉,但卻各有專責,我統管龍騎侍衛,尉遲兄統管宮中宿衛,宇文通統管散騎侍衛。」
秦襄說明了各種待衛的職責之的,然後把剛才面奏皇上的情形告訴他道:「皇上見你是郭令公保舉的人,本來有意授你為龍騎侍衛之職,那時宇文通和尉遲兄都在場,尉遲兄沒有說話,那宇文通卻啟奏皇上,說是你來歷未明,為了慎重起見,不可馬上就安放你在皇上的身邊,所以將你改任為散騎侍衛。皇上聽從了他的主意,我也無法改變了。不過皇上現在封你作『散騎干牛』,這個官職,在散騎侍衛之中卻是最高級的。」
秦襄說了,神情有點不安,原來散騎侍衛是要比龍騎侍衛較低一級,而且不似龍騎侍衛那樣接近皇上。
鐵摩勒皺了皺眉,說道:「我不稀罕什麼官職,皇上信不信任於我,我也不在乎。只是要在宇文通的屋檐底下低頭,我卻甚不甘心。」
秦襄道:「你且暫忍一時,將來立了功勞,我自會替你設法,將你調到我這兒來。不過,現在你卻要立即去見宇文通報到,我可是有點為你擔心。」
尉遲北道:「事隔多年,我都認不得鐵兄弟了,那宇文通也未必就認得他。」
鐵摩勒道:「他認得又怎麼樣?他曾和安祿山稱兄道弟,我正要把他的底細抖出來。」
秦襄吃了一驚,說道:「鐵兄弟,你切不可魯莽從事。你要知道,安祿山在未反之前,最得皇上寵信,那時和他稱兄道弟,甚至自認乾兒的人,不知多少!這些人只要他現在不投降安賊,我們就不可動他,免得牽連太廣,在這樣混亂的時候,再迫反許多人,那就更不得了!而且若認真追究起來,貴妃娘娘就是第一個包庇安祿山的人,你那些話一說出來,可就要犯了大忌!」
鐵摩勒搖了搖頭,說道:「這也不可,那也不行。好吧,那我只好認命了,隨那宇文通如何發放我吧!」
尉遲北大聲說道:「鐵兄弟不必擔心,我陪你去見宇文通,要是他認得你,你直認無妨。他倘敢將你難為,我老黑就先賞他一頓鞭子!」
原來尉遲北乃唐初開國功臣尉遲敬德的曾孫,唐太宗李世民在未即帝位之前,有一次統兵伐魏(李密),在五虎谷與李密的焊將單雄信相遇,被單雄信追至斷魂澗,幾乎被俘,幸賴尉遲敬德救了性命。李世民因他救駕有功,踢了他一根金鞭,作為傳家之寶,故此尉遲北有恃無恐。
秦襄正是要他這句說話,大喜說道:「尉遲兄,有你同往,諒那宇文通不敢將鐵兄弟難為。」
宇文通本來無須在宮中輪值,但因皇帝的車駕明天便要啟行,因此在這出發的前夕,不論龍騎侍衛,散騎侍衛,和宮中宿衛都已在宮中分頭聚合。宇文通和他統率的散騎侍衛駐紮在延慶宮,和內苑僅是一牆之隔。
當下,尉遲北陪鐵摩勒去見宇文通,秦襄也帶了手下,到宮中各處巡查。
這時已是將近二更時份,月色甚為明朗。尉遲北帶領鐵摩勒,從神武門進去,穿過皇宮的外花園。月光之下,但見山石玲瓏,奇花爛漫,異草粉垂,亭台樓閣、綉欄雕欄,在山坳樹杪之間隱隱浮現。鐵摩勒出身草莽,乍進皇宮,如入仙境。但鐵摩勒鬱悶難消,卻是無心欣賞。
御花園的景色雖美,但在這走難的前夕,卻似籠罩了一層愁雲慘霧。鐵摩勒一踏進了園中,便聽得假山石下,花木叢中,處處有啼哭之聲,原來都是些宮娥,自知不能蒙恩攜走,故此到處哭泣,聽得鐵摩勒也不覺心酸。尉遲北搖了搖頭,說道:「管不了這麼多了,鐵兄弟,走吧!」
走了片刻,將要穿出花園,忽見在一塊假山石下,藏著一個宮娥,露出半邊臉孔,尉遲北毫不在意,鐵摩勒眼光一瞥,正好與那宮娥打個照面,卻不由得大吃一驚!這「宮娥」相貌好熟,鐵摩勒再瞧一眼,可不正是王燕羽是誰?
鐵摩勒「啊呀」一聲,方才叫得出口,王燕羽身形一起,在假山石上一點,已似箭一般的向前射出!
鐵摩勒雖說本心不願意給皇帝作保鏢,但他乃是個最重言諾的人,既然答應了南霽雲和秦襄要盡忠職責,便自然而然的起了警惕之心,一驚之下,猛地想道:「她是王伯通的女兒,我也不能太過相信她了。她三更半夜,偷入禁中,縱使非關行刺,我也得查個明白!」心念一動,立即向前追去。這時尉遲北亦已發覺,大聲叫道:「有刺客,有刺客!」尉遲北的本領略在鐵摩勒之上,輕功卻有所不如,鐵摩勒起步在先,轉眼之間,就把尉遲北拋在背後。
鐵摩勒發力一衝,距離王燕羽已只有數步,連忙叫道:「王姑娘,你到此何為?」王燕羽頭也不回,只是反手向後一招,跑得更加快了!
王燕羽向他招手,那自是叫他跟隨前往的意思,其實在此時此際,即算王燕羽不作如此表示,鐵摩勒也非窮追不可!
王燕羽的輕功又比鐵摩勒稍勝一籌,兩人如風馳電逐,飛過了御花園的高牆,穿過了萬壽宮前的長廊,前面有座金碧輝煌彩樓,樓中傳出了兵器碰擊的聲音。
鐵摩勒方自吃驚,就在此時,忽聽得王燕羽一聲長嘯,停下步來,樓上隨即有人揚聲叫道:「王姑娘,快來!皇帝老兒就在這兒!」
鐵摩勒大怒,長劍出鞘,一劍刺去,王燕羽一閃閃開,忽地低聲說道:「傻小子,刺客在上面,你還不快去護駕!」
鐵摩勒任了一怔,隨即「啊呀」一聲,趕緊舍了王燕羽,直奔彩樓。
但見有一僧一道和一個紅面老人,正自攻上彩樓,和宮中的侍衛展開了惡戰。侍衛雖然眾多,但卻是顯然不敵,他們逐級爭奪,負傷叫喊之聲震耳欲聾,有好幾個侍衛從樓階的大理石級上直滾下來。
鐵摩勒認得那紅面老人乃是王伯通的副手褚遂,其他一僧一道他不認識,想來辦當是安祿山或王伯通的手下無疑。鐵摩勒只怕還有刺客已上了樓,一急之下,奮不顧身,立即施展「一鶴衝天」的絕技,身形向上一撥,手掌一按欄杆扶手,箭一般的便竄入樓中。樓門口布滿侍衛,慌忙把刀砍他雙足,鐵摩勒也顧不得這許多,在他衝進去的時候,長劍已自展開夜戰八方的招數,同時使出秋風掃葉的連環腿功夫,長劍磕飛了幾般兵器,飛腿又踢倒了幾個侍衛。
但見彩樓的正中,有一個身披龍袍的老人,他的左下邊是一個珠圓玉潤、寶光奪目的艷婦,右手邊是一個衣飾淡雅的清麗少女,老人和艷婦都慌作一團,直打哆嗦;那少女的神情卻還頗為鎮定。鐵摩勒心知這老人和艷婦定是玄宗皇帝和楊貴妃,只不知那少女是誰?
樓內還有許多侍衛,他們早已將皇帝和貴妃團團圍住,這時猛見鐵摩勒衝來,發一聲喊,便有幾個人上前迎敵,鐵摩勒大叫道:「我不是刺客,我是來保駕的!」侍衛們哪裡肯信,鋼鞭鋼鐧長槍短戟,各種各樣的兵器拚命打來!
正在斗得不可開交,陡然間忽聽得一聲尖銳刺耳的笑聲,竟是精精兒的聲音在大笑道:「皇帝老兒,你享福幾十年,也該享得夠了!寶座該換一個人坐坐啦!」
正是:何堪風雨飄搖際,又見深宮刺客來。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