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番外二
杜沛霖換腎的事情, 其實走得非常不順利。
他才開始的時候, 被突如其來的消息給打懵了,一時半會兒措手不及,連該怎麼辦都不知道。還是醫生提醒, 他或許可以換腎,才慢慢把理智找回來。
彷彿是溺水的人找到了一根浮木, 杜沛霖原本覺得天塌下來了,然而知道了還有其他路的時候, 覺得自己總算是有了點兒生的希望。
只是, 雖然腎臟可以移植,但是想要做,卻並不是那麼容易。移植一個腎臟, 少則幾十萬, 多則上百萬,對他來講這筆錢當然不值一提, 然而關係到自己的生命, 就算是家裡窮得揭不開鍋了,為了活命,砸鍋賣鐵也要湊足這幾十萬。所以,在生命面前,錢並沒有太大的優勢。
杜沛霖說到底, 其實還是個善良的人。他生了病,突然覺得自己能夠理解那些患了絕症的人了。哪怕他可以用錢走後門,讓自己先用上新鮮乾淨的腎臟, 但是他總覺得有些做不出來。
倒不是說他這個人思想覺悟有多高,而是因為他實在是覺得,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插隊。
大家的生命都只剩下那麼一點兒,他真不好意思。
況且,只要是做手術,哪怕是切個闌尾,都不能說完全沒有術後風險,更何況是腎臟移植這樣的大手術。移植之後,並不能說真的就高枕無憂了,萬一有排異現象,無疑是把人再往死路上推了一步。
杜沛霖拖著,也有顧慮這方面的原因。
公司的事情,他趁著他病得還不深,交給了其他人打理,自己退了下來,成了個每天領分紅的遊手好閒。這是他生命中一段難得安寧的時光,杜沛霖發現,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愜意過。
以前,無論什麼時候,他的身後好像總有一個人在推著他不停地向前走,哪怕他從心底來講並不願意。但是理智上他卻清楚,他差了別人好多,必須要努力奔跑才能趕上別人的腳步。於是縱然心中不喜歡這樣的生活,卻還是催著自己,迎面跑上去。
好了,現在終於可以歇下來了,卻是在病中。
當然了,如果不是身體上時不時地不舒服,身邊動不動有人離開,他完全覺得沒多大問題。
杜明和薛阿姨是在一個午後過來的。
杜沛霖可能心底就沒有把杜明當做自己的父親,以前種種,什麼接他出獄,什麼跟他一起吃飯,那都是他為了盡到自己為人子的責任,順便跟奶奶交差,從感情上來,沒能激起他半分漣漪。所以當他知道自己得了尿毒症之後,他有意無意地忘記了把這個事情告訴杜明。
李助理都知道,但是他的親生父親並不知曉。
縱然李特助知道是因為他跟杜沛霖在工作上面有很多的交集,但是歸根結底,還是因為杜沛霖從心底沒有把杜明當成自己的親人來看待。
他這樣對別人,當然也就不期望別人能對他好了。所以當接到杜明電話的時候,他心裡還是被太陽照了那麼一下的。
他甚至生出一種慚愧來。因為他不曾把杜明當做自己的親人,可杜明卻反而要來看自己,這種感情付出的不對等,讓他實在是有些慚愧。他覺得自己過於地冷漠,並且卑鄙。
尤其是杜明在電話裡面語帶責備地跟他說,「你這孩子,生病了怎麼也不吭一聲呢?自己一個人硬扛著,總要跟我說一聲的嘛。要不然,誰來照顧你呢?」
「孩子」,他從杜明口中聽到了「孩子」兩個字,這是從未放在他身上的詞語,如今聽在耳朵里,覺得既新鮮又熨帖。
杜沛霖感覺自己好像被拉到了一個暖洋洋的世界當中。
他同意了杜明和薛阿姨說要來看他的事情。人家主動提出來,他總不好拒絕。況且,他這個人,這一生得到的感情本來就少之又少,能有個人這樣對他,跟他還有確確實實血緣上的關係,他從心底還是願意親近的。
以前不想,是因為他不願意也不知道如何親近。「父親」兩個字,從他有記憶開始,就跟他沒什麼關係。他成長那麼長的時間當中,從未有一個恰當合適的人能代替他父親的職位,而他自己的父親也早已經不可能給他正確的引導,所以杜沛霖即使後來接到了杜明,不知道怎麼跟他相處,也彷彿是理所應當的事情。
他不知道如何親近,自然也就不想親近。時間一長,原本就疏遠的兩個人更加疏離了。
如今他生病,杜明能來醫院看他,彷彿是一個標誌,標誌著他們父子倆以後,或許可能漸漸成為一對普通的父子。
杜沛霖覺得自己應該是生病了,看開了,沒有那麼多無謂的堅持。他生這一場病,或許是個很好的契機,有些東西能夠否極泰來,也說不定。
因為薛阿姨說了要給他帶飯過來,杜沛霖便沒有叫醫院提供的營養餐。快十二點半的時候,杜明和薛阿姨,果然過來了。
杜沛霖其實跟薛阿姨都不熟。以前她是自己請來的鐘點工,雖然年紀比自己大個十幾歲,但是到底男女有別,況且他每天那麼忙,也沒有必要去跟杜明的鐘點工拉拉家常交流感情什麼的。後來她成了自己名義上的繼母,杜沛霖更是看哪兒哪兒彆扭,就更不跟她說話了。杜明「成家」之後,他幾乎連門都沒上去過,電話也只打過一兩個,自然談不上跟薛阿姨有什麼交流了。
如今她能來醫院看自己,杜沛霖覺得,自己以前做事情,真的有些不周到。
從生病開始,他就喜歡反思自己,總覺得是自己以前這裡也不好那裡也不好,才造成了今天這樣的局面。他跟梁若耶之間,不用說,那是他自己的問題。現在在他跟杜明之間,彷彿也成了他的問題了。
薛阿姨帶來的雞湯熬得很不錯,她做的菜雖然都是家常小菜,但是吃在嘴裡很舒服。當初李助理選擇鐘點工的時候,廚藝也是納入了考核範圍的。她做飯,果然有兩把刷子。
薛阿姨看上去像是個很本分的中年婦女,處於兩個人社會地位上的懸殊,她本能地有些畏懼杜沛霖,彷彿是跟他說個話就能要了自己好大的勇氣一樣。事實上,他們兩個人之間說話的時候也不多,杜沛霖要吃飯,她總不好在人家吃飯的時候講吧?還有,他們兩個本來就不熟悉,問一些話,感覺總是問不到點子上。
還好,他們在這裡呆的時間也不長,大多數時候是杜明問兩句無關痛癢的杜沛霖的身體狀況,連閑話家常的意思都沒有。
他們幾個人之間,也的確沒什麼好閑話的。
倒是那天之後,薛阿姨和杜明每天中午都會過來給他送飯。飯菜雖然都是家常,但是勝在一個心意,恰恰就是這心意是最難得的。
杜沛霖感受到這樣難得的溫情,居然覺得他這病,病得也不是完全沒有好處。
其實他是一個對感情特別自卑的人。正是因為從小沒有受到別人的什麼善待,於是總是認為自己不值得。別人稍微對他好點兒,他就暗暗記下,好以後回報。
當初對姚安安如此,如今對他父親和薛阿姨同樣是如此。
這天吃了飯,難得杜明沒有走,而是坐在他病床旁邊的凳子上看著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一樣,問道,「你現在天天生病,公司的事情怎麼辦?」
杜沛霖沒有往心裡去,也實在是因為這段時間他們真的相處得還算愉快,「我交給了其他人來做,如今就是分紅了。」他想,杜明應該是害怕自己生病,將來沒有辦法給他養老,於是解釋道,「錢肯定是比我在做那個工作的時候少,但是維持我生病的開銷和你的養老,足夠了。」
許是被他一語道破,杜明臉上露出幾分尷尬來,他笑了笑,說道,「這倒不是主要的……」他低下頭,猶豫了一下,對杜沛霖說道,「那個,你薛阿姨,有個小兒子,今年職業學校剛好畢業,工作不是很好找,讓我幫忙問問,你這邊有地方,可以給他去一下。」
原來是這樣。杜沛霖彷彿可以理解為什麼他會面露尷尬了。他想了想,說道,「職業學校的話,也要看他是學的什麼專業。」他就算現在不在那個位置上,安插個人進去每個月拿兩三千塊錢吃個閑飯還是可以的,但是一旦開了口,後面恐怕是就不好辦了。不過這些事情不好跟杜明說,免得他覺得自己能夠幫忙都不幫。杜沛霖續道,「我現在不在公司了,不過別處倒是可以幫他找找。」
杜明聽到這個,臉上卻並沒有露出笑容來,反而是扯了扯臉皮,算是高興,說道,「那我回去問問你薛阿姨。」
杜沛霖點了點頭。畢竟那是人家的孩子,杜明不好做主也是正常的,並沒有往心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