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梁若耶在唐詡家的客廳里坐了會兒,發現實在無聊,拿出手機來玩兒了會兒。昨晚又覺得有些好笑,就連現在她都已經坐下來這麼久了,都還不知道為什麼要留在這裡。
梁若耶有些啼笑皆非,發現自己一直等在這裡也很無聊,乾脆站起身來走到了唐詡的書房裡。
他書房裡幾個高架子上面全是擠擠挨挨的滿滿的都是書,基本上都是他的專業書籍,好多書都已經翻得很爛了,也不知道他暗地裡下了多少苦功夫。
梁若耶對這些實在不感興趣,好不容易在書架上找到了一本科幻小說,看書陳舊的樣子,應該也是唐詡十分喜歡,如果不是經常拿在手上閱讀,想必不會像現在這麼舊。
她拿了下來,順手隨意一翻,就翻到了夾在書里的那張卷子。
梁若耶微微一愣,不為別的,只是這卷子上的字跡,看上去太過眼熟了。
上面平整的一筆一划,跟她現在的字跡有一定的區別,然而到底是自己曾經寫出來的,雖然陌生,她也不至於完全不認識。
那是一張語文卷子,最上面的標題寫著,「高三上學期第二月測試卷」。即使已經過了這麼多年,但是梁若耶稍微一想就能記起來,這張卷子,是他們高三時的一張小測試卷。高三卷子那麼多,很多時候老師都不會做過多的講解,尤其是語文卷子。考的是平常積累,不像理科試卷那樣,講一個題,教的就是一種解題方法。加上又是在理科班,老師學生都不太重視,因為時間很緊,往往都一筆帶過。
這張卷子,既不是月考試卷,又不是摸底考試,無關緊要,就連梁若耶自己都不知道最後到哪兒去了,又怎麼會到了唐詡這裡。
而且一去這麼多年,他居然還留著reads;。
翻看舊物,總讓人心情起伏,一瞬間回想起很多舊日往事。她一時間忘了看那本科幻小說,而是拿起那張卷子,細細看著。
少年時代的她,還沉溺在對杜沛霖那段無望的暗戀中,寫出來的作文,哪怕是老師教慣了的「三段式」,其中也會夾雜著一些她想要傾訴的少女心事。
只是那些東西,到了如今年至而立的自己眼前,不過是輕輕一笑罷了。
每個人在經歷一段時光的時候,總是認為自己是最特殊的那個,然而很多年之後回頭再看,卻總是又能最清醒地發現,其實自己跟當時的其他人,並沒有任何不同。
這大概是,長大,最殘酷的事情。
梁若耶的目光順著作文慢慢往上看,目光移到了古詩詞鑒賞這個欄目,慢慢停了下來。這張卷子上選的古詩詞,是姜夔的一首《鷓鴣天·正月十一日觀燈》,下闕那一句「花滿市,月侵衣,少年□□老來悲」被人用藍色的中性筆輕輕在下面划了一道,彷彿在無聲地說明,有人在看到這闕詞的時候,心有所感,被這句詞打動。
姜夔的詞大多清苦,這闕詞卻於上闕中寫盡當時燈節的繁華,讀來讓人心馳神往;下闕詞又抒發江湖畸零之感,兩相對比,格外讓人覺得悲戚。
當時講卷子的時候,梁若耶還記得語文老師說了一句,這次的古詩詞鑒賞選得詩詞不好,所以直接略過了。也是,這種詩詞,跟高考會選的詩歌還是有一些區別的。
只是,語言的美,又怎麼能單純地用「高考考不考」去衡量呢?
梁若耶當時受困於跟杜沛霖那段感情,覺得下闕詞當中那句「少年□□老來悲」格外打動人。她是愛而不得,甚至連表白的勇氣都沒有。那另外一個人呢?那個在自己卷子上,在這句詞下面划了一道的人,他當時心裡又在想什麼呢?
是跟她一樣,因為心裡藏了一個不能告訴其他人的人,所以也覺得那段感情無望嗎?那這個人,又是誰自己的卷子,又為什麼會在隔了這麼多年之後,出現在了唐詡最常翻看的小說當中?
彷彿有東西把她一直以來蒙著的心打開了個口子,有一道光透過她那個黑暗的幕布,照亮了她陰暗濕冷的內心一隅。從她出國之前,唐詡對她若有若無的關切,到這段時間,兩個人超過一般同學朋友見面的頻率,還有他面對姚安安的為難對自己的回護一切的一切,都在指向一個明確的目標。
「啪嗒」一聲,是手上那張卷子沒能拿穩,掉了下來。梁若耶被自己這個念頭嚇了一跳,馬上又嘗試著說服自己,不是這樣的,肯定不是這樣的。按照她對唐詡的了解,他要是喜歡一個姑娘,肯定會明說的,哪裡需要彎彎繞繞做這麼多其他的事情?
但是梁若耶轉念一想,她對唐詡的了解她對唐詡又能了解多少呢?
唐詡,長期以來在她眼中都是屬於非常耀眼的存在,無論是以前高中時候,還是現在他跟自己交往越來越密切,有他在彷彿就有了人定心。他優秀耀眼,不管是哪一個優點,拿到外面來說都是非常讓人矚目和羨慕的。
但是除了這些呢?除了這些大家都能看到的優點,她對唐詡又了解多少?
知道他現在的一切都是暗地裡努力來的,知道他即使耀眼也從來沒有放棄對自己的鞭策然後呢?脾氣很好算不算?雖然看上去高冷,但其實還不算難以接觸算不算?哦,還有吃飯口味跟自己差不多,看起來不太愛說話,其實是個吃貨,也喜歡跟自己一起搜羅大街小巷的好吃的
不對,倘若她的猜測是真的,那唐詡,究竟是為了遷就她才跟著她一天到處去吃東西,還是真的喜歡呢?
梁若耶感覺,自己好像還沒能從一個漩渦當中抽身出來,就馬上陷入了另一個旋渦reads;。
而且,倘若她的猜測是真的,那她以後又該如何去面對唐詡呢?經歷了杜沛霖那一遭,她的內心早已經枯萎了,唐詡這一腔感情,她終究是要辜負的。
還有,唐詡他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假如自己的猜測是真的,唐詡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自己的呢?從他們再次相遇嗎?可是為什麼那麼多年以前的卷子他都收著?如果收卷子是因為喜歡自己,那為什麼那麼多年他一直從來沒有表露過?
梁若耶搖了搖頭,趕緊把滿頭的綺思都給搖了出去。不管怎麼樣,她不能接受唐詡的心意就是真的。
那麼現在,應該怎麼辦呢?
唐詡絕口不提他心裡有自己這件事情,弄得她連拒絕也不好拒絕。她應該找一個什麼樣的切入點,跟他表明自己的立場呢?還有,萬一唐詡沒這個意思,那豈不是她自作多情?將來她又該如何面對唐詡呢?她好不容易才有這樣的一個朋友,如果可以,是無論如何都不想斬斷自己跟他之間的關係。
梁若耶感覺自己被人推入了一個兩難的境地。如果不開口,任自己跟唐詡這麼耗著,她覺得對不起自己的良心,也跟她一貫做人的準則有區別。但是如果開口,太貿然了。一個不好,就會讓她跟唐詡兩個人連朋友都沒的做。
唐詡還真是心思縝密。
她的弱點,果真別人一看就知道。
梁若耶嘆了一聲,也沒有了看書的想法,將那張卷子重新夾回書里,然後把書放回原位,從書房裡出來了。
她剛剛關上書房的門,唐詡卧室的門就被打開了,梁若耶看到他穿了身家居服站在門口,以為是自己把他給吵醒了,問他,「我關門的動作太大把你吵醒了嗎?」
唐詡搖了搖頭,「不是,睡醒了。」他看了一眼床頭的鐘,對梁若耶說道,「我看時間差不多了,我們出去買菜吧。」
「買菜?」梁若耶又一次沒有跟上他的思維,怎麼突然就要去買菜了呢?
唐詡偏頭看向她,「你說的要請我吃飯的,怎麼說話不算話了?」
是這樣沒錯,但是請他吃飯難道不是下館子嗎?唐詡好像看穿了她內心的想法一樣,「我喝酒了,胃不太舒服,想喝點兒粥。外面的粥不好喝。」他笑了笑,問梁若耶,「你會熬粥嗎?」
梁若耶下意識地點了點頭,還沒有來得及反應,唐詡已經給施施然地走出來,拿了串鑰匙,邊走邊對她說道,「走吧,我們去買菜。」
他連衣服都沒換,就那樣穿著一身灰色的家居服出去了。他住的這個小區設施十分完善,小區門口就是個大超市,貨物品種一應俱全。梁若耶被他帶著,迷迷瞪瞪地買了好多東西回來。
兩個人回到唐詡家裡,梁若耶深感不能這樣被他繼續牽著鼻子走了,一邊摘菜一邊裝作不在意的樣子問道,「唐詡,我怎麼從來沒有見你提過你女朋友之類的事情?你這麼多年,就沒個女朋友什麼的嗎?」
唐詡端著杯子的手微微一頓,唇角露出一個淺淡的笑容,心說,來了。
他放下杯子,轉頭看向梁若耶,「我有喜歡的人。」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卻成功讓梁若耶切到了手指。
她過了片刻才回過神來,連忙把菜刀放下,心不在焉地沖唐詡笑了笑,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心裡有鬼,總覺得此刻他在燈下的笑容好像要晃花人的眼睛一樣reads;。
唐詡收回目光,看著手上那杯水說道,「倒也不是沒有談過戀愛,在國外的時候有過兩個女朋友。」其中一個還是姚安安。不過這句話唐詡沒有說出口,「只是後來發現沒什麼感覺,也就不強求了。免得耽擱別人。」
「是嗎?」梁若耶低聲應了一聲,沒說話,又拿起菜刀開始拍蒜。倒是唐詡,好像突然被梁若耶引起了談興一樣,問她,「你呢,這麼多年來,沒有再喜歡過其他人嗎?」
梁若耶正在切菜的身形一頓,隨即抬起頭來看向他,搖了搖頭,「沒有了。當初喜歡上杜沛霖,已經耗盡了我一生的感情,我實在是沒有經歷喜歡上其他人了。」
她目光深深地看向唐詡,十分希望他能聽明白自己話里的意思,不要讓她這番心機白費。
不管她的猜測是不是真的,只要唐詡一天不主動說,梁若耶就一天不能直接拒絕他。
他一笑,像是沒有聽懂梁若耶話里話外的意思一樣,沖她笑了笑,說道,「也許只是因為你沒有遇到一個更好的人呢?忘記一段感情最好的方式就是開始一段新的感情,若耶,你要是想從以前那段感情當中走出來,不妨試試這個方法。」
梁若耶臉上露出一絲苦笑,知道自己的話唐詡沒有聽進去,但她不肯放棄,繼續說道,「我如果能走出來,哪兒能單身到現在。」她垂下眼睫,一邊切菜一邊說道,「用另一段感情來療傷,這種事情我做不出來。更何況,是我自己不想接受其他人。跟優秀與否無關,只是單純不想接觸罷了。」
她的心,早在幾年之前就被杜沛霖用冰給凍住了,至今難以回春。梁若耶不知道她的心要冰封多久,但是起碼就現在而言,假如她猜測的是真的,她並不是那麼想接受唐詡的心意。
唐詡端起杯子,走到廚房門口,斜靠在上面看著梁若耶,用一種漫不經心地語氣說道,「若耶,要不然我倆結婚吧。」
她手上切菜的刀再次一抖,差點兒又要切到自己的手了,還是唐詡眼疾手快,連忙把她握刀的那隻手給抬了起來,「小心!」
他看著梁若耶,笑著說道,「跟我結婚,也不用這麼嚇人吧。」梁若耶看著他,還沒有想好怎麼拒絕,他就已經開口了,「我最近被我父母逼婚逼得厲害,身邊又沒有合適的姑娘,你要是覺得我這個人還行,正好也被催婚催得不耐煩了,我們兩個可以結婚試試看。」他說完,不動聲色地把滿是冷汗的手心別到身後,往門框上擦了擦,直到自己的手心重新變得乾爽了,才拿了回來。
試試看?他以為結婚是什麼?梁若耶默默想,雖然她現在是不打算結婚了,但是婚姻於她而言,也不是試試看那麼兒戲的事情。
見她不回答,唐詡又說道,「你要是覺得這個提議很唐突呢,我們可以先同居試婚。你覺得好我們再結婚。」偏頭看著梁若耶,「怎麼樣?」
要不是看到了那張卷子,梁若耶幾乎就要信了他的鬼話了。她偏開頭,避開唐詡的目光,一邊將切好的牛肉片用醬料給腌起來,一邊說道,「這對結婚的態度也太兒戲了吧,萬一將來碰到你喜歡的人呢?」
不會了,不會再碰到了。唐詡默不作聲地想,但是這樣的感情註定不能宣之於口,只能暗藏心底。
「我覺得我是不可能再碰到了。」唐詡看著梁若耶,眉目深深,「我曾經喜歡一個女孩子好多年,不比你喜歡杜沛霖的時間短。但因為各種原因我沒能跟她表白,她可能到現在都依然不知道我喜歡她。你也是曾經喜歡一個人喜歡了那麼多年的,我想你一定明白這樣的感情,時間長了就習慣了,很難再去接受另一個人。但是往往,為了父母和三姑六婆,卻又不得不接受。自己對另一半沒有感情,不僅傷害別人也傷害自己。我曾經想,這一輩子就這樣算了,反正我們學校大齡單身青年也多得是,高校出奇葩,我不結婚好像也沒什麼大問題。但是」但是誰讓我再次遇見了你?遇見了你,那些所謂的計劃和打算,都變成了廢紙一張reads;。
梁若耶不知不覺間竟然已經聽入了迷,見他「但是」後面長久地沒有下文,忍不住問道,「但是什麼?」
「但是嘛,」唐詡臉上露出一個心有戚戚的表情,「但是我有個太能鬧的媽,不結婚不談戀愛,她就好像我是個怪胎一樣。」唐詡挑了挑眉,「我父母因為我長期沒有對象,已經在懷疑我是不是接受了資本主義的腐朽思想,把自己變彎了。為了不讓他們亂想,我覺得在婚姻上面,可以找一個跟我情況差不多的女人結婚。」
哦,現在那個女人,就是自己。
梁若耶面無表情地想。
唐詡果然不愧是搞科研的,邏輯嚴密層層推理,簡直讓梁若耶不知道該如何反駁他。
他從講事實到擺依據,層層遞進,有理有據,邏輯嚴絲合縫——為的就是想說服她跟自己結婚,來糊弄娘老子。
看著他那張大義凜然的臉,又想了想那張幾乎毫無意義的試卷,梁若耶甚至要以為剛才在書房那番心理建設和掙扎,是她自己難得自作多情了一次。
梁若耶一時半會兒腦子裡全是唐詡剛才跟她說的話,她煩不勝煩,沖唐詡揮了揮手,把他從廚房裡趕出去,「你先出去,我炒菜。」
廚房的門被關上了,唐詡臉上,收斂了之前的那種輕鬆模樣,轉而變得鄭重起來。他看著廚房緊閉的大門,長長地嘆了口氣。
有的時候,喜歡上一個太過清醒的人,真不是什麼好事情。起碼到了現在這樣的境地,她可要比那種沒什麼智商的女孩子難哄多了。
他趁著梁若耶給他煮蜂蜜水的時候,把那張保存了好多年的卷子放進了他經常翻看的科幻小說里。自己的書房有什麼東西,唐詡還是清楚的。梁若耶對著他那些專業書籍肯定沒什麼興趣,能看的也就只是小說了。科幻小說她未必熟悉,所以多半會下意識地選擇放在最顯眼、看上去被人翻的最多的書。
卷子折好放在書里,一翻就翻到了。即使那張卷子對她沒有什麼特別的含義,即使已經過了這麼多年,梁若耶也不至於記不起來。那張卷子,這麼多年曾經被他摩挲了這麼多次,早已經陳舊了,他收藏一個女同學做過的卷子,還一藏就是這麼多年,梁若耶再遲鈍,也應該發現了。
她一定不敢肯定,因為自己偽裝得太好。所以她一定會想辦法,把自己內心隱秘的想法說出來。在她看來是旁敲側擊,然而在唐詡自己看來,卻是他對梁若耶一個試探的反饋。
雖然早已經猜到自己多半會被拒絕,但是唐詡還是想試一試。梁若耶那麼心軟,連杜沛霖都在想辦法利用她這一點。他其實也很想知道,面對一個跟她一樣,喜歡一個人十幾年卻不肯開口的自己,她是會拒絕還是會因為心軟就答應呢?
但是他忘記了,忘記了梁若耶在感情上面的固執程度,也忘記了,她的堅韌程度。梁若耶是心軟是善良,但並不代表她毫無原則。事實上,她的原則比誰都堅守得住。她固然善良,但也不是毫無底線。一旦犯下原則性問題,梁若耶會毫不猶豫地排斥。
感情就是她身上的一塊逆鱗,觸不得摸不得,在這上面,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她比誰都堅持。更沒可能因為心軟就把感情當成兒戲,和人家輕易地在一起輕易地分開。
他喜歡梁若耶那麼多年,不就是喜歡她身上這股執拗勁兒嗎?
在裡面炒菜的梁若耶也不太好受。她發現唐詡的語言簡直具有非凡的鼓動性,他要是哪天想換行業不想當科研工作者了,換去當個演說家,也挺不錯的。說不定比現在做得還好。
因為她發現,她原本那堅如磐石的心,居然被他一番歪理邪說給說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