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荒原雪 第一篇 漁村
風從海上來,帶著微微的腥味,充斥著這個小小的漁村。
石塘位於太平府,是一個東海邊上的小村。此時正是漁季,壯年勞力早成群結隊地出海打魚去了,留下的婦孺老弱也紛紛出去趕海,挎著籃子去近海的灘涂上撿拾一些貝類海藻,也好補貼一下家用。
村子一下子就顯得空空蕩蕩,只有一些孩子追逐嬉戲,還有一些遊手好閒的子弟遊盪。海風靜靜的吹拂,小村寧靜。有一些從遠方趕來收海貨的商人不時在村子裡踱著,喝喝茶,晒晒太陽,等待每日傍晚船隊歸來後,在村口尚書坊下擺開集市。
村口有一棵古老的香樟樹,亭亭如蓋。據說三百年前,村裡第一批姓任的移民從中原來到此處,開掘了第一口井,便在井旁種下了這棵樹——出乎意料地,在海風凜冽土地鹽鹼的地方,這棵樹竟然長得旺盛,開枝散葉,彷彿上天冥冥中告訴他們:此處是一塊福地。
於是,先輩們便決定在此住下,繁衍生息,開墾土地,圍墾海塘,捕魚耕作——三百年來,任姓一族在此開枝散葉,慢慢衍生出了一整個村子。
百年來,這個小小的村落里也多少出了一些人物,名字被供奉在村中的祖廟上。其中最傑出的,還是五十年前的兵部尚書任寰宇。
任寰宇小字濤生,本是台州府石塘村裡一個貧苦漁家的孩子,自幼父親死於海禍,母親靠著織補漁網補貼家用,和兒子相依為命。
五十多年前,沿海倭禍嚴重,那些扶桑島上的浪人越海而來,大肆侵擾沿海村莊,所到之處燒殺擄掠無所不為。朝廷幾次派兵剿滅都無甚效果,便採取了極端的措施——下令東海沿岸所有百姓後撤十里,焚毀沿海一切房屋,堅壁清野。同時,為了防止岸上有人私通倭匪,台州府里也下了嚴令:片帆不得入海。
一時間東海沿岸變成了白地一片。無數漁民被逼著燒了房子和船隻,一路哭號,拖家帶口往內陸遷移——然而,陸上哪裡有足夠的土地可接收這些海里上來的人?浙東本是三山六水一分田的地方,田地本來就稀少,更不夠養活這些本來靠海討生活的漁民。
陸上的農民對那些來和他們爭奪土地的漁民充滿了敵意,大規模的械鬥時有發生;而那些漁民得不到妥善的安置,飢餓和疾病迅速蔓延開來,不時有漁民走投無路之下持械搶奪,揭竿起義,聚集饑民衝擊官衙糧倉,甚或更有乾脆逃下海去混在倭寇里的。
那幾年,不但是台州府,整個東海沿海,都處於極度動蕩的氛圍里。
在台州府太守焦頭爛額之時,一個衣衫襤褸的漁家少年擊鼓求見。
——那,就是後來威震東海的「濤生將軍」任寰宇。
將那些走投無路的漁民編入軍隊,利用漁民本身對海上生活的熟悉,任寰宇迅速拉起了一支隊伍,並聲明不需朝廷糧草配給,奉行「以戰養戰」的策略。三年後,那支號稱「靖海軍」隊伍幾度擴編,赫然達到了數千人,無數次擊潰了倭寇海盜的來犯。倭寇中聽聞「濤生」二字,皆心膽碎裂逃之不及。
然而,對於任寰宇的為人,世人卻一直臧否不一。
因為軍隊無糧,便只有從戰爭中不斷掠奪糧草;也因為無糧,俘虜更難安置——因此,任寰宇下了死命令:靖海軍一律不受降,所有俘虜格殺勿論,所有獲得的財帛按戰功大小,就地平分,無功者無糧,餓死勿論。
因此,雖然全軍因此個個拼力向前、作戰時驍勇無比,但也殺戮成性,「靖海」二字旗到處,海面血紅,從倭寇到流落海上的貧民一無倖免,被視為虎狼之師。
而任寰宇本人雖然驍勇善戰,謀略過人,但對於攫取財富卻也毫不手軟。每次滅了一股倭寇海盜之後,他都要率先將最珍貴的財富和最美麗的女子佔為己有。短短數年間,便從一個貧苦少年蛻變成了海上暴君,一度佔據了大陳島,扼守東海咽喉。
因為嗜殺和斂財,海上的漁民都將這個「濤生將軍」,和南海上那個惡名昭著的海盜頭子相提並論——傳說中,那個縱橫南海之上的海盜頭子有著魔鬼的眼睛:一隻眼睛湛藍而另一隻漆黑,他是「鬼」的化身,同樣嗜血而冷酷,在無邊的南海疆域里他是至高無上的霸主,凡是路過的船隊無一倖免。
而任寰宇的惡名也不遜於他,他在海上的封號是「海閻羅」。
這樣的對抗持續了十年,靖海軍在戰鬥中不斷強大。而朝廷里也派出了良將,訓練了水師,東海沿岸的倭患終於慢慢平息,恢復了以往的太平局面。禁海令終於被廢除,獲得官府許可後,在內地的漁民們遷回了原籍。
在歸家的人潮里,也包括了被朝廷冊封為「濤生將軍」的任寰宇。這位海閻羅在半生征戰後卸甲歸田,回到了自己的故鄉石塘,被朝廷任命為太平府知府。
成了一方父母官後,這個人彷佛忽然改了性子,再也不復昔日縱橫海上時的殺人不眨眼,反而做起了休養生息的事情。在他的主持下,太平府里大興土木,為那些漁民們做了不少實事,其中最大的一件便是在東海的石塘造起了一座可容納上百艘漁船的漁港,漁港上還有一座用來阻擋海潮的大堤,堤上遍種水楊柳,命名為「綠楊堤」。
太平府里再度有了揚帆出航的船隊,漁民們有了生路,生活也重新安定起來。
任寰宇鎮守太平府數年,戰功彪炳,數次得到朝廷封賞。
然而,他在一方為王的日子也過的不長。因為朝廷怕一介武夫在東海擁兵自重,養成禍患,最後下詔令其入京城,被封了工部尚書。
然而,叱吒海上的將軍卻不擅於弄權。不同於海上帶兵時的所向披靡,任寰宇在帝都那個不見硝煙的戰場上節節敗退,遭到了朝中文官的排擠,逐步被奪去實權。雖然靠著昔年功績,再加上不惜重金賄賂重臣得以自保,也不至於獲罪下獄,但一生勇武的將軍失去了用武之地,卻終於鬱郁老死帝都。
死前,他握著夫人的手,叮嚀她帶領家人扶柩返鄉,紮根於太平府,世代耕種,不求功名,也不必再回到京城。按照他的遺願,任家一家扶柩返回了故鄉石塘,按朝廷恩寵在村口建起了尚書坊紀念先人。
而這個高大精美的牌坊,也成了這個小村子裡最顯眼的標記。這些年來,無論有什麼大事,村民都會自動聚集在坊下商議,而每次大小集市也都在尚書坊旁。
「海瓜子!新鮮的海瓜子!」尚書坊旁的樹下,一個瘦弱的小女孩蹲在那裡,在初春的寒風中瑟瑟發抖,守著一籃子海貨,用怯生生的聲音叫賣,「先嘗後買,不鮮不付錢!」
白日的集市人不多,她在那裡蹲了近一個時辰,還是沒有幾個人過問。
「小丫頭片子……」周圍忽然暗了下來,有人輕笑。小女孩驚訝地抬頭,看見旁邊的閑人忽然都避而遠之,圍上的是一群無賴少年,個個嬉皮笑臉。中間站著一個高挑的紅衣少年,黑髮披肩,臉上卻帶著邪邪的謔笑,一襲披風紅的讓人目眩,角上綉著一條飛龍。
紅龍。任飛揚。
——在太平府里,就是連八歲的小孩子都知道,那個紅衣上綉著飛龍的任飛揚是當地一霸,任何人都輕易惹不得的小太歲。
靠著任寰宇積累下的財富,任家下一代果然都成了安分的隱者,不追求功名也不涉足江湖,老老實實在石塘漁村裡娶妻生子,閑來只是彈琴舞劍,消磨時間。然而,或許是當初任寰宇縱橫海上時做了太多殺孽,因此折了下一代的陽壽,他的三個子女去世都比較早,而孫子輩里,居然只剩了一個獨苗任飛揚。
任飛揚四歲的時候沒了母親,十一歲父親去世,之後這個無父無母的浪子徹底的遊手好閒了。平日里不讀書不寫字,也不好耕種,只喜歡練家傳的武功,領著一群放浪的無業子弟舞刀弄棍,在當地游來盪去,十年來家裡遺留的產業倒被他揮霍了過半。
任大少爺的脾氣乖僻多變,不管什麼事——無論大善大惡,都做的出來:他曾賓士百里、只為救一個素不相識的人的性命;在大災之年,也曾開了家裡糧倉讓飢餓的村民來領走滿庫的粟米——然而,此刻,無聊之極的他,卻只想欺負一個小孩子。
昨天他從這裡過,故意展示了一翻輕功身法,周遭的村民都嘖嘖讚歎,而他耍帥了半天,唯獨這個近在咫尺的這個女娃子就是不肯叫一聲好,甚至不屑於過來看上一眼,只是守著那個破籃子叫賣個不停。
任大少爺何曾受過這等冷眼?若不是那是個孩子,勝之不武,他早就上去對那不識相的傢伙來一個拳腳招呼了。
今日路過,看到那個丫頭還蹲在這裡叫賣,百無聊賴的他更是壓不住心裡惡作劇的念頭。
「好啊,既然你說不鮮不要錢,那我就要試試——兄弟們,來嘗嘗看,到底鮮是不鮮?」隨著他一聲吆喝,籃子里的海瓜子立刻被七手八腳地搶了一空。那個小女孩不知如何是好,只懂得緊緊攀住籃子,急得臉都紅了,一疊聲地叫:「姑姑,姑姑,快來啊!」
「鮮個屁!都發臭了!」明白老大是要作弄這個孩子,當先一個少年便呸的吐了出來,嚷嚷。其他無賴少年立刻大聲附和:「就是就是。這種破爛,吃了怕是要鬧肚子!」
「不鮮不付錢——可是你說的哦!小丫頭,你的東西讓我的兄弟吃壞了肚子,可要賠錢的!」任飛揚得了趣,捉狹地笑了起來,看著小女孩著急的樣子,「你說該賠多少?」
小女孩都快要哭出來了,除了叫「姑姑」以外,什麼都不會說。
「或者來認個錯,我兄弟氣消了也就不和你計較了。」逗了半天,除了成功把她弄哭之外沒有任何更加好玩的地方,任飛揚意興闌珊地站起來,反正也不是真的打算要訛一個孩子,便給了她一個台階下,「來來來,磕個頭就行了。」
然而,那個小女孩被他推著,卻是忽然挺直了脊背,彷佛猛然警覺弓起身的貓。
「不!我的海瓜子沒壞!」她抹著眼淚,細聲抗辯,「姑姑今天剛炒好的!沒有壞,我才不認錯……你冤枉人!」
「你!」不料這個丫頭這樣倔強,任飛揚臉色也是一變,有些氣惱——這丫頭的倔脾氣讓他也有些懊惱了。
在這個太平府,從來還沒有人敢不聽他任飛揚的話!
他一時間氣急,為了在同伴面前保住面子,手上暗自一緊,便要硬生生按著那個小丫頭跪下去磕頭認錯——然而那個孩子固執得要命,膝蓋骨咔咔響了兩聲,猶自咬緊了嘴角不肯屈膝。被逼得急了,忽然間她拿起竹籃子,劈頭蓋臉就扔了過來。
任飛揚猝不及防,一時間被倒了個滿頭滿臉,旁邊的幫閑少年們也齊齊發出一聲大喊,一下子將那個小女孩圍了起來,幾個性急的便直接一拳頭敲了下去:「死丫頭!居然敢打我們老大!今天不教訓一下你是不會長記性了!」
一群少年揎拳擼袖,將小女孩圍在中間,惡形惡狀地恐嚇。小女孩雖然倔強,但畢竟年紀幼小,看著著黑壓壓的一群人,嚇得「哇」地哭了出來。
但在拳頭快要落到孩子頭上時,眾人只覺眼前一花,小女孩已經不在圈中。
「這麼多人欺負一個小孩?害臊不害臊?」忽然間,有人在耳邊冷冷道。
少年們詫然回頭,卻只見三丈開外一個白衣青年抱著小孩,冷冷地看著他們。
——那麼多人,竟然連方才他是如何來去都沒有看清楚!
任飛揚嘴角的笑容消失了——只有他看清了方才白衣人鬼魅般的身手。那,的確是他在這個小城裡從小到大僅見的高手。
白衣青年把孩子放下地,對著這一群人說話,但眼睛卻一直看也不看這邊,反而看著街角某處。他不過二十七八的光景,臉色有些蒼白,眉毛很濃,眼睛很亮,五官的輪廓線條利落挺拔,但彷彿是一尊大理石像,優秀卻缺乏溫和。
小女孩一下地,立刻拔腿往街角跑了過去:「姑姑,姑姑!我怕!」
所有人順著聲音看過去,這才發現街角不知何時也已經站了一個女子。
素衣女子掠了一下鬢邊的髮絲,迎上去,伸手將女孩摟入懷中,溫言安慰:「不要怕,小琪是好孩子,好孩子什麼也不怕。」
雖然只是一個動作一句話,可那種綽約的風姿卻已經讓這批少年看得發獃起來。
素衣女子牽著小琪的手,穿過一群惡少,自若地走到了白衣青年面前,斂襟深深一福:「葉風砂在此多謝大俠相助之恩。」
「舉手之勞而已。」白衣人的口氣卻是極端淡漠的,「不必謝。」
那個自稱葉風砂的女子卻不肯罷休,追問:「請問俠士貴姓大名?」
白衣青年遲疑了一下,終於淡淡道:「你可以叫我高歡。」然後,他也不多留,微微對她點了點頭:「告辭。」
臨走時,目光有意無意地掃了一下一邊的任飛揚。然後,徑自走開。
同一時刻,葉風砂也正要牽起孩子走開,但是瞥見他的眼光,驀然心中一驚:那樣冰雪般冷酷的目光!如果真是一個路見不平的俠士,又怎麼會有這樣一閃而逝的可怕目光?
「頭!那個傢伙要走了!」在任飛揚出神之際,冷不丁旁邊一個同伴推了他一下。
被那個叫高歡的不速之客滅了威風,眾人都不服氣,又知道對方身手實在太好,只有如往日一般攛掇頭領出去挑戰——反正只要老大出手,從來沒有擺不平的事情。
這邊,高歡正欲轉身離去,忽見面前紅影一閃,一個高大的少年已經站到了前面。任飛揚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帶著挑釁的表情,雙臂交叉站在面前的路當中:「喂,你就打算這樣走了?」
高歡打量著眼前這個身披大紅披風,黑髮披肩的英俊少年,手指下意識地握緊了佩劍,眼睛裡有奇怪的神色,淡淡問:「閣下是——」
任飛揚揚起下巴,傲然道:「在下任飛揚。這位高大俠的身手還真是讓人佩服。」
在說到「高大俠」三字時,他語音中有難言的譏諷。
「原來是任公子,「不知道為何,連高歡的眼神也有些奇怪,卻只是淡淡道:「不敢當。」
任飛揚的手一揮,火紅的披風飛揚而起,在陽光下極為耀眼:「在下何幸,能遇到如此高手!明晚三更,願與高大俠於此地切磋武藝——如何?敢不敢來?」
高歡看了他很久,似乎在思考著什麼,終於緩緩道:「定當奉陪!」
一語方落,他點足飛掠,一如鷹隼般沖向天際,身形之詭異不可描述。
任飛揚怔怔在那裡站了半天,許久才回過神,從胸臆里長長吐出了一口氣,興奮地敲了一下拳頭,只聽克拉拉一聲,那石做的牌坊獅子,居然被他敲下了一塊。旁邊那些遊手好閒的少年們倒抽一口冷氣,不知道老大心裡又在想什麼。
「好!太好了!」許久,任飛揚才脫口大笑起來,「我終於得到了一個對手!」
旁邊那些無賴子弟同時鬆了一口氣,討好地問:「頭,咱們今天去哪裡?」
任飛揚把手一揮,神采飛揚:「去萬春樓玩他一天!我請客。」
幫閑的少年們齊聲歡呼——跟著老大,永遠是吃喝不愁的。
當晚三更,一群醉醺醺的少年從萬春樓里出來,簇擁著正中那個紅衣頭領,相互勾肩搭背地大笑,說著一些葷的素的笑話。
走著走著,忽然有個人彷彿想起了什麼,大著舌頭問:「喂,今天那個丫頭的姑姑是誰啊?還真俊!萬春樓里那麼多姑娘……看來看去,居然沒一個比得上!」
旁邊立刻有同伴七嘴八舌地回答開來:
「這你也不知道?就是天后娘娘廟裡住著的那個女人啊!聽說邪門的很!」
「怎麼邪門了?莫非是母夜叉不成?」
「哪裡,你可不知道了吧?鎮上有多少漢子想占她的便宜,可從來不見有誰得了好處——摸黑去,摸黑回,從她住的地方回來後,個個象見了鬼一樣,連話都說不完整了。」
「聽說她養了不少沒父母的孩子……真不知道是什麼用心!」
「噓……你沒聽過有些人吃了小孩心肝,可以長生不老嗎?我看她八成是個妖女。」
眾人一路走去,一路議論著。跌跌撞撞也不分方向,只覺人跡漸漸少了起來,沿路的店鋪也關門了,一片深夜蕭條的氣氛。一抬頭,看到前面一座破落建築,忽然一個少年說了一句:「那邊就是天后娘娘廟了!」
眾人想起平日關於這個地方的種種傳聞,不由心頭一凜,連忙加快了腳步。
這時,月光慘淡了起來,天后宮那邊忽地傳出了一陣哀哀切切的女子哭泣聲音,若有若無,隨風依稀飄來,聽的大家毛髮直豎。
「頭兒,快走吧!」那些少年嚇得酒醒了三分,拉著任飛揚急急離開,「小心撞了邪!」
「一群膽小鬼。」趁著酒意,任飛揚卻立了足,醉醺醺地左右顧盼,大著舌頭揚言,「怕什麼?大爺我、我今晚就要進去看看,她到底是個什麼鬼!你們……敢不敢和我一起去?」
少年們面面相覷,酒都醒了一大半,個個答不上話來。
「都還是男人嗎?一群沒種的!」任飛揚不在意地揮揮手,紅披風一甩,人已沒入了夜色,「我去看看!」
在掠進天后宮時,哭泣聲漸漸清晰起來,細細聽去,似乎喃喃夾雜著一些語句——彷彿是一個女子在哽咽著說著什麼,斷斷續續散落在風裡,悲涼而痛楚。
任飛揚悄無聲息的到了牆邊。牆角沒有樹,只種著一排矮矮的圓葉小灌木,隱隱散發出一種幽香。他趁著酒意足尖輕點,人已輕巧的翻過了丈二高的圍牆。
牆內是一排一人多高的樹木,他隱身樹後,側頭看了一眼,陡然一驚:這個破落的天后娘娘廟的空地上,居然有一座孤零零的墳墓!
那座墳顯然是有些年頭了,墳邊種著一種美麗的藤蔓,在月光下爬滿了墳頭。他想看清碑上寫的是什麼名字,可酒力上涌得厲害,眼前一片模糊,只看到依稀有一個白衣的人形伏在墓前哀哀哭泣,手裡還抱著一個青色的罈子。
「大師兄,大師兄……」素衣女子伏在碑前低聲哭泣,反反覆復的說著,哀傷欲絕。
就算是任飛揚那樣的心性,聽久了也覺得哀傷起來,忍不住要走出去詢問——如果她真的有什麼冤屈,少不得就趁著酒興大包大攬下來了。他可看不得一個婦道人家在自己面前哭哭啼啼。
「姑姑,還不睡嗎?」他還沒舉步,卻看到屋子裡走出了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女孩——用力睜眼辨認,赫然是日間的那個叫小琪的孩子。
那麼,此刻在這裡哭靈的、就是那個叫葉風砂的女子了?
「小琪,這一次,你要好好帶著弟弟妹妹們逃出去,」葉風砂抱住了她,低低囑咐,聲音略微發抖,「神水宮的人很快就要來了——姑姑留下來對付他們,你一定要保護好弟弟妹妹,躲著不要出來。知道么?」
「嗯。」那個小女孩堅強地點了點頭。
「幫姑姑看著這個東西,千萬不要弄丟了,」葉風砂再度叮嚀,把手中那個青色的瓷壇放到孩子手上,凝視了半晌,輕輕嘆了口氣,「如果……將來姑姑死了,你就挖個坑,把它和姑姑一起埋了。」
「不要!才不要!」小琪一直很鎮定得如同一個小大人,但此刻一聽這種話,說話時候卻已然帶了哭音,「我才不要姑姑死!」
「會沒事的,」葉風砂連忙止住了啜泣,安撫著孩子,「不要怕。姑姑會沒事的。」
小琪人雖小,卻聰明得緊,看到葉風砂的神色,早已隱隱料到此番尋上門的仇家非同尋常,忍不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撲上去抱住了葉風砂:「我好怕……姑姑,你別留下來了,跟我們一起走吧!那群惡人那麼厲害,我好怕你會……」
「不要怕……不要怕。」葉風砂喃喃安慰著,卻也忍不住啜泣起來。
兩個女子一起哭泣,刺著任飛揚的耳膜,讓他頭腦發脹——從小到大,他最受不了的就是女人的哭。聽了半天也不得要領,他再也忍不住,一個箭步便沖了出去,跳到兩個人面前:「哎,哭什麼哭?煩死了。我說,你到底是人是鬼?」
看到驟然出現的紅衣少年,風砂和小琪都明顯的嚇了一跳。小琪更是叫了起來,恐懼地縮到了女子懷裡,看著白天欺負過自己的人驟然半夜闖入家中。
風砂首先回復了鎮定,一把攬過孩子,淡淡問:「任公子,你半夜忽然闖進來作什麼?我勸你還是回去吧,再往前多走一步的話,對公子就沒什麼好處了。」
任飛揚本來是被那種哭聲激起了同情之心,想跳出來管件閑事,然而一聽這句話登時把那一絲同情拋到了九霄雲外,好勝心起,不屑的冷笑,立刻往前大大跨了一步:「那好,我偏多走一步給你看,你又能把我如何——」
話音未落,鼻中猛地聞到一陣奇異的香氣,意識立刻開始模糊。
不好,是中毒了么?
他舉目望去,原本因為酒醉而恍惚的視線更加模糊了,看過去、眼前的一切全部變了形,扭曲得異常恐怖!那些花草樹木,人物樓宇,全部化成了詭異之極的形狀,冉冉升起。
他大驚之下想拔劍刺出,但是剛接觸到劍柄,一雙冰冷的手已經按在了他的手上。
葉風砂的聲音在耳邊緩緩響起:「任公子,還是請回吧!」
然後,他就失去了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