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居
魏家這座宅第,既有北方世家大族宅宇慣有的宏闊,又秉承列侯建制。大門三間一啟,上覆歇山頂,下為巨石基座,梁枋上飾以夔龍彩繪,門前左右各列一對半人身高的青銅怒獅。前堂宏大,後宅各處居所也以院牆井然分隔,中間連以庭院,整體布局明朗而開闊。
魏家地位最高的人,無疑是這會兒還在無終居住著的徐夫人。徐夫人的居於正中北,如今空著。魏劭母親朱氏居於東,小喬被安置在了相對的西屋。
西屋名為「屋」,實則是個不小的獨立院舍,過兩道門,經過重庭和左右廂房,最後才到了最私密的寢屋,耳房天井,無不齊備。
西屋裡有婢僕十來人,齊齊到門外跪迎小喬,口裡呼她女君。
雖然這次回來並沒事先知照,但屋裡屋外無不幹乾淨凈,寢屋內更是纖塵不染。
往後,小喬就要長居在這裡了。
春娘和侍女歸置行裝時,小喬留意到房裡留有男人的幾套衣物以及一些日常用具。
看起來魏劭從前在家,平常也是住在這房裡的。
在信都時,當著鍾媼的面,魏劭就和自己公然分居,沒有半點想要遮掩的意思,可見他根本不在意家人如何看待兩人的夫婦關係。再加上他對自己一貫的輕慢,小喬推斷接下來,他應該也不會勉強和自己同居一室的。
這對於她這個新婚才不久的「女君」來說,自然是一種羞辱,等到明天,魏家上下奴僕想必就會在背後拿她當議論話題了。
樹有樹皮,人有臉皮。樹沒了皮活不成,人沒了這張皮,雖然死不了,未免就難看了。
小喬也是俗人一個。初來乍到的,誰願意過一晚上就成別人眼裡的笑話。要是自己能裝一張出來,辛苦點她也樂意。
但偏這種事,不是自己一個人能解決的。估計魏劭對自己是恨不得像拍蒼蠅一樣地拍死,眼前才算乾淨,那她也就只能盡量想開了。
幸好,心眼兒夠大,不會自己給自己牛角尖鑽,這大概就是小喬除了這副皮囊之外的最大優點了。
所以她特意吩咐了聲春娘,讓她把魏劭之前留下的東西都給整理出來歸置在一旁,等著他派人過來取走。
……
魏劭一句話把她丟給了管事,整個白天,人就不見了。
魏家的主人,對喬女自然不可能有什麼好感。仆下應當也是如此。但不包括所有的仆下。
錢就算買不了人心,但買人開口說話,還是不難的。
當初在信都,信宮裡那些下人大多都來自當地,並不知道漁陽魏家之事。幾個跟隨鍾媼來的,因為畏懼鍾媼,說話也是吞吞吐吐,並不肯多吐露什麼。到了這裡安頓好後,春娘憑著自己在喬家練出來的看下人的本事,很快就從西屋一個名叫丙女的僕婦那裡問到了許多關於魏家和朱夫人的詳盡事情。
時下聯姻盛行,婚姻講究門當戶對,尤其世家大族更看重這一點。所以相比較於魏家,朱夫人的娘家出身低了些,父親當初只是涿郡的一個都郵,後投軍,因功升至郎將,為魏劭祖父所器重,一次作戰中,替魏劭祖父擋了一發冷箭,正中要害,不治而死。魏劭祖父愧疚加上感激,見朱家有一女,年貌與長子魏經相當,遂聘娶入門為婦。
朱氏入魏家後,生了兩個兒子。長子魏保,字伯功,次子魏劭,字仲麟,十年前不幸同時歿了丈夫和長子,朱氏傷痛,遲遲不能從打擊中恢復過來,後來不知怎的就和巫祝走近,很是篤信。
徐夫人對朱氏的態度,一直不冷也不熱。朱氏對這個來自中山國的翁主婆婆也有些畏懼。婆媳二人並不親近。這幾年,隨著魏劭完全掌軍,徐夫人不大管事了,一年裡大半多的時間,自己都在無終住著,剩朱氏自己留在漁陽大宅里。
朱氏的身邊,養了個十八歲還未出嫁的女孩,名叫鄭楚玉,是朱氏的外甥女。鄭父曾是司農,不幸早亡,淪為孤女投奔姨母。幾年前巫祝占撲,說鄭楚玉是朱氏的命里吉人,有她在,朱氏可避凶趨吉,恰好當時朱氏生了場病,鄭楚玉日夜照顧,朱氏得以康復,痊癒後便深信不疑,對她愈發喜愛。因鄭楚玉出身不夠,便讓兒子納她為妾。只是不知道為什麼,魏劭遲遲沒有納成,朱氏這兩年一直將鄭楚玉養在身邊,做派待遇就與魏劭姬妾無二,家人都喚她鄭姝。
「女君,你道魏侯為何年過弱冠還遲遲沒有娶妻?除去這鄭姝,從前其實還有一個……」
春娘湊到了小喬的耳畔,正要接著說下去,那個名叫丙女的僕婦匆匆過來傳話,說朱夫人已從漁山回府,男君也回了,請女君一道去拜見長輩。
春娘停了下來。
小喬穿戴早已經妥當,也不用換衣裳了,略照了照鏡,帶了春娘早給她預備好的一副做的極好的針線活,開門便走了出去。
魏劭正站在通往東屋的甬道岔路口,應該是在等她。
他平日除了戰袍,便服彷彿只著青色。在信都時,好幾次小喬偶遇到他,見他總是一身青色深衣。幸好那張臉還能看,所以倒也不老氣。此刻他也是一身青色深衣,但和小喬身上的相比,樣式十分寬鬆,腰間束了一條鑲白玉的寬腰帶,襯的他窄腰寬背,背影筆直,正有風從他身側襲過,捲起了一側衣袂袍角,少了平常著戰袍時的剛戾,看去倒有幾分蕭颯風流的意思了。
其實小喬從聽到丙女傳話到這裡,最多也沒超過半刻鐘,庭院的路不算短,走走也要費些時間的。他卻彷彿已經等的很不耐煩了。雙手背在身後。聽到腳步聲近,扭頭見她來了,轉身便往東屋方向走去。
他步子邁的快,加上腿長,很快就拉下了小喬一段路。小喬起先還加快步伐,見實在追不上了,沖他背影道:「夫君,你行慢些可好?」
魏劭彷彿一愣,停了下來,扭頭瞥了她一眼。
小喬提起裙裾,疾走了幾步追到他身側,微微笑道:「我為拜見長輩,穿的正式了,裙裾略窄,走不快路。夫君你個頭比我高,腿腳也長,若再走快,我便只能跑追了。」
她如今站他邊上,個頭只及他肩膀,在後世,這樣的高大與嬌小,倒還能賺個所謂的「最萌身高差」,這裡真落到小喬的頭上,可就沒這麼美了。
魏劭又瞄她一眼。
她說完便抿上了嘴,兩邊唇角自然地微微上翹,雙目晶瑩,若笑地望著他。
魏劭其實並不是很想理會的。只是不知道為什麼,對著她卻有些拉不下臉。最後勉強嗯了聲,臉上神色更僵冷了,略微揚了揚下巴,示意她跟上自己,轉身再次朝前走去。
這回他步伐果然緩了下來。小喬很輕鬆地和他同行,步入了東屋。
東屋僕婦不下二十人,全都已經聚在走廊兩側,遠遠看到魏劭領著小喬過來了,都迎出來跪地。小喬在身後一堆或驚艷、或好奇,或鄙夷的目光注視下,跟著魏劭進了朱夫人所在的那間大屋裡。
房裡擺設精靡,空氣里漂浮著濃烈的麝香氣味。魏劭的母親朱夫人回來後,應該已經換過了行頭,端坐在對面那張側圍紫檀矮屏的方榻上。她年紀四十齣頭,略胖,華服著身,一頭珠翠,年輕時應該是個美人,即便現在,五官也依舊很周正,只是可能由於常年習慣綳著臉的緣故,唇角微微下垂,兩邊布了兩道深刻的法令紋,這令她不但顯了老相,面容也帶了一種倨傲的神色。她的下首跪坐了一個身著淺紫的女子,十七八歲的樣子,衣裳的顏色很好地托出她白皙的膚色,也襯的她容貌更加秀麗。她看到魏劭進來,臉龐微微泛出紅暈,急忙從榻上起身,向他見禮,口中喚他「表兄」,姿態幽嫻,意調溫柔。
魏劭淡淡地應了聲。女子方才刻意修飾了一番,見他並沒怎麼看自己,目光里露出一絲淡淡的失望,隨即看向小喬,目光便微微一定。
小喬知道這女子應該就是那個鄭姝,魏劭的表妹了。略看一眼,便隨魏劭到了朱夫人的榻前,垂手立在一旁。
朱夫人從小喬進來後,就彷彿沒看到她。只對兒子露出歡喜的親切笑容,招手讓他坐到自己身側,不住地端詳他,撫他胳膊,先嘖嘖地心疼兒子這半年裡又黑瘦了,再問他平日飲食起居,最後問打仗軍情,魏劭略提過幾句,她便嘆道:「我一婦道人家,雖不懂軍情,你也說的順遂,我卻知道兇險。仲麟,你要好生保重自己,萬不可有差池。」
魏劭溫言安撫了朱夫人幾句。
朱夫人點頭:「這世道雖兇險,只我兒吉人天相,有神人護佑,我本也沒什麼可擔心的,最怕,便是人心兇險……」
她朝小喬投去自她進來後的第一道目光,也是充滿了厭惡和憎恨的目光。
「仲麟,你父當年若不是易信旁人,斷也不會落得那樣的慘狀。我至今想起當年你父兄之死,往往心口梗痛,至今依舊夜不能寐,恨不能生啖仇人之肉。你定要牢記前車之鑒,萬萬不可再輕信於人!」
那句「生啖仇人之肉」,她幾乎是咬牙切齒,一個字一個字地蹦出來的,目光嵌在小喬的臉上,已經不止是厭惡和憎恨,而是隱帶厲色,彷彿真的要將自己身上的肉一口一口咬下來似的。
小喬本是做好了要被朱夫人厭憎的準備,但沒想到,她的厭憎會直白狠厲到這樣的地步,生平第一次遇到這樣,之前的心理建設還是沒做到位,這會兒忍不住就打了個寒噤,臉色不自覺地微微發白,指尖也涼了起來。
魏劭瞥了小喬一眼,對朱夫人道:「兒子心裡有分寸。母親不必多慮了。」又道,「母親今日山上趕回來,路上想必也累了,兒子帶新婦給您見個禮,完了母親也好早些歇息。」說完起身,立到了預先鋪設在朱夫人榻前的一張跪墊前。
小喬定了定心神,急忙來到另張墊前,和邊上的男人一道跪了下去,朝榻上的朱夫人行叩頭禮。
朱夫人沉著臉,斂目面朝兒子,分毫沒看向小喬。
小喬跟隨邊上的男人行完叩見之禮,還不能起身,照規矩,雙手奉上那副準備好的針線活兒,高舉過頂,等著人來收去。
她低著頭,雙手舉了良久,一直沒有動靜。直到兩邊胳膊開始發酸,有些舉不動了,還在咬牙堅持時,側旁伸過來一隻手,拿了過去,放到了朱夫人榻前。
「母親,若無事,我二人先行告退了。」
魏劭的聲音響了起來。
小喬放下了胳膊,從跪墊上慢慢地站了起來。
「她去好了。你且留下。我還有話說。」
朱夫人冷冷地道。
小喬朝榻上的人行了個躬身禮,默默地轉身出去了。
「玉兒,你也先出去,姨母要和你表兄說幾句話。」
朱夫人看向方才一直立在側的鄭楚玉,臉上重新露出慈和的笑容,說道。
鄭楚玉看了眼魏劭,柔聲應是,朝他二人躬身行禮,跟著退了出去。
……
「仲麟!你明日不會真是要帶她去拜祭家廟吧?」
屋裡剩下母子二人,朱夫人立刻問道。
魏劭面無表情,嘴裡吐出兩字:「怎會!」
朱夫人彷彿鬆了口氣,哼了聲:「這樣就好。我還道你被這喬女美色所惑,忘了當年你父兄之仇!方才我不過是想讓她再多些難堪,你卻好,代我收了那東西,誰要!見了就觸目!」
魏劭微微皺了皺眉:「差不多就行了。兒子等下還有事,總不能一直耽擱在她這裡。母親不喜,扔了剪了,隨母親的意。」
朱夫人見兒子彷彿有些不快了,便作罷改口道:「你這一去又是半年,玉兒對你很是想念,今夜……」
「今夜兒子宿喬女房中。」魏劭打斷了朱夫人的話,「母親,兒子最後跟你說一次,兒子對錶妹沒半點心思,母親還是趁早尋戶合適的人家,將表妹嫁出去為好。免得再空蹉跎了桃李年華,日後悔之晚矣!」
朱夫人惱怒地看著兒子,半晌,氣道:「好啊,我含辛茹苦將你養大,你便如此反哺於我?我又不是逼你做別的,不過是讓你納玉兒入房罷了。你父親一脈,如今只你單傳,你年已二十又二,實在不小,至今沒有子嗣,終於娶妻,偏又娶了個喬家之女!我是拗不過你的祖母,她做主,我也只能認下。只是這樣人家的女兒,怎能為我魏家開枝散葉?遲早是要休掉的!玉兒到底哪裡不合你心意了,你要如此氣我……」
朱夫人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麼,驀地瞪大了眼睛。
「莫非,你至今還對從前那個蘇女念念不忘?遲遲不娶不說,連叫你納個妾都推三阻四!」
魏劭眼底掠過了一道陰影,神色卻變得愈發冷漠了,淡淡地道:「母親,你多想了!兒子在外,一年到頭,終日忙碌于軍務,何來空閑去想這些風花雪月?楚玉的事,往後不必再提。兒子另有事,先行告退了。母親早些安歇為宜。」
魏劭朝朱夫人略躬身,轉頭便走了。
朱夫人瞪著兒子離開的背影,面現惱意,忽然瞥到還放在榻上的那幅小喬敬上的針線,一把拿了起來,操剪子咬牙,咔嚓咔嚓剪成了兩截,最後連同剪子一道擲在了地上。
……
春娘在東屋庭院外等著小喬,見她出來,迎了上去,陪她默默行了段路,最後回到自己所居的寢屋,屏退了下人,這才詢問剛才的經過。
小喬已經定下了神,春娘也不必有隱瞞,將方才自己見朱夫人的經過簡單敘述了一遍。
春娘沉默了半晌,道:「女君,夫人如此憎恨女君,想獲她歡心,恐怕是回天無力。如今就只能看徐夫人了。倘若徐夫人也是如此,女君……」
她遲疑了下,湊到小喬耳畔:「女君可想過不若婉轉服侍於魏侯,以獲他庇護?先前在信都,婢便覺得,魏侯雖因兩家舊恨,也冷待女君,但看著倒非以虐取樂之人,也非大惡之徒。婢今日聽那丙女所言,魏侯一年到頭,難得有多少時日留在這裡。夫人如此憎恨了,徐夫人若也同恨,到時魏侯一走,留下女君隻身一人,日子如何得過?」
小喬望著春娘。有些驚訝於她忽然給自己出的這個主意。
春娘憐愛地摸了摸她的長髮,嘆道:「婢還在信都時,便有心想勸女君了。婢也知道,這是委屈了女君。春娘不過一蠢鈍之人,女君比春娘聰明百倍。若是說的不對,女君責罰便是。」
小喬搖了搖頭:「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如今剛來,還不急。等見過了徐夫人再說吧。」
她微笑著道。
……
小喬這一天其實很累了。但傍晚見朱夫人時的一幕,令她當夜遲遲無法入眠。
她忽然很想念大喬。比從前任何時候都要想念。
她獨自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想著前世里,大喬應該也在洞房次日就被魏劭派人給送回了漁陽,就像自己一樣。只是,她在路上並沒遇到什麼意外,最後她隻身來到了這裡。當她一個人面對朱夫人,遇到像自己這樣一幕的時候,當時她到底是如何過來的?此後接下來的無數個日日夜夜,她又是如何自己一個人熬過去,直到最後一刻,被當了皇帝的有名無實的丈夫給廢了,看著他立另一個女人為後,然後,又是在怎樣的絕望和悲傷之中,她以自殺了結了生命?
雖然知道,這一輩子,她再也不會遭遇那樣的悲慘命運了,但小喬的心裡,依舊還是堵的發慌,慶幸自己在去年最後那幾個月里,做出了那樣的正確決定。
她現在只是很想大喬,非常想知道她在哪裡,她和她的情人比彘,過得又如何了。
門外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聽起來有些熟悉。
似乎……
是魏劭?
現在已經很遲了。他也沒派人來取他的東西。或者是他用不著,或者,是他親自來取?
小喬有些疑惑,還豎著耳朵聽外頭動靜時,門彷彿被人推了推,但因為她反閂,所以推不開。
「女君!君侯到了!」
春娘的聲音傳了過來。
小喬心咯噔一跳。
果然是他!
「來了!」
她應了一聲,飛快從床上坐了起來,扯了件衣裳罩在身上,匆忙掩好衣襟,系了腰帶,下地過去打開了門。
果然,魏劭站在門外。
「君侯歇在這裡。」
春娘匆忙進來,面上帶著微微歡喜的神情,低聲對小喬道。
這實在有些意外。小喬錯愕著時,魏劭面帶倦色,抬腳已經跨了進來,徑直往浴房裡去,道:「把我衣物拿進來——」
他走了兩步,忽然瞥到被收拾出來整整齊齊地摺疊起來放在案上的自己的衣物和余些日常用具,停下了腳步,慢慢轉過頭,看向小喬。
小喬頓時一臉黑線。急忙走過去擋在了前頭,用盡量若無其事的語氣解釋道:「僕婦說這裡久未居人,我怕生霉長蟲,白天各處驅了下蟲,當時將你衣物等暫時取出放置在旁,方才忘了放回去……」
魏劭一直盯著她。
她不禁微微氣短,聲音也越來越低。解釋完了,見他撇了撇嘴角,又露出那個她有點熟悉的表情。
「放回去吧,往後我都住這裡!」
魏劭說完,扭頭朝浴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