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郎
民眾送君侯新婦出城,本屬正常,魏梁起先也不在意,漸漸見人越聚越多,最後竟然爭相追逐馬車,兩旁人頭攢動宛若集市,要不是馬車兩側一路有士兵持矛隨行擋著,只怕都要擠過來了,心焦起來,回頭看了一眼稍落於後的魏劭,見他面上似乎帶了些不快。
顯然,這樣的場面應該也不在他的預料之內。
魏梁心裡忍不住便埋怨起喬女多事,再看向馬車,所幸她已經垂下了帘子,急忙拍馬靠近,一邊親自護送馬車,一邊大聲命人散去,終於出了城,這才加快速度,最後停在了距離城門數里之外的道旁。
魏劭臉色依舊沉沉若水,看不出在想什麼,更沒下馬。等魏梁等人到了他跟前拜別的時候,吩咐了兩聲,叮囑他路上小心,隨後視線抬起來,掃了一眼前頭那輛從出城後帘子就一直沒再掀開的馬車,驅馬掉頭就回城了。
魏梁立於路邊,目送魏劭馬背上的身影漸漸消失,轉身對著隨從大聲喝道:「上路!早日送女君歸鄉,我等也可早些回來!」
……
這個新年的元旦,在路上過去了。四五天後,到了個名叫丘集的地方,穿過前頭幾里地外的一片盤山道,就是河間的境地了。天快傍晚,暗沉沉的,風吹過來刀刮似的,彷彿要下雪的樣子。考慮到盤山道難走,於是停了下來,就近落腳到驛庭里過夜。
小喬坐的馬車裡,有火爐和褥墊,但即便這樣,一天下來,腳趾頭也被凍的發麻,何況鍾媼和侍女她們坐的是沒有火爐的普通馬車。自己這間車廂能再容幾人,中午小歇時,曾讓春娘去叫鍾媼和侍女,讓她們一併坐自己的馬車取暖。鍾媼卻拒了,說上下有別,主僕不可混淆。侍女有些怕她,見她不上,只好也咬牙跟她繼續同坐一車。這會兒終於投宿了,這間驛庭雖破舊,好歹比外頭要暖和許多,進去後,全都放鬆了下來。
小喬出錢,請驛丞讓人去買了些豬頭肉和酒回來讓魏梁和一路護送自己的軍士吃酒暖身。驛丞得知她是魏劭家眷,哪裡敢要錢。小喬自然也不會讓他倒貼,讓春娘遞過去。驛丞親自出去買了回來,燒熱上桌。軍士對這位體貼人的女君十分感激,圍坐下去便吃喝起來。魏梁卻站在驛庭門口,望著外面烏沉沉的天,神色里彷彿有些顧慮。
北方臘月的嚴寒,實在不是蓋的。
小喬生了雙肉綿綿的腳丫,腳趾頭圓圓的,指甲蓋是淺淺的粉紅色,上面還長了整齊的小月牙,看著很是可愛,從前在兗州時,冬天從沒生過凍瘡。到這裡才幾天,就開始發癢,昨晚更是癢的抓心撓肝,在被窩裡又蹭又揉,幸好春娘考慮周到,臨出門前帶上了凍瘡膏,挑了些出來給她抹上,又幫她按揉,折騰了半宿,深夜才睡著了,第二天一大早,就被春娘給叫醒了,說外頭下雪了,魏將軍早就起身,這會兒人在外頭大堂等她上路,剛又打發人來催了。
小喬困意正濃,打著哈欠,忍住起床氣,痛苦萬分地從熱被窩裡被拔了出來,半睜半閉著眼,迷迷糊糊地被春娘服侍著穿好衣裳,胡亂梳洗完畢,吃了幾口送過來的東西,那邊侍女也將鋪蓋收好了,便一起出去到了大堂。
魏梁已經等了有些時候了,正急躁著,終於見她姍姍而來,心裡雖不滿,只她畢竟是女君,也不敢過於造次,胡亂行了個禮,粗聲粗氣地說了聲「盤山道難行,怕雪越下越大,早些上路,也好早些過去,」完了就大聲呼喝隨從預備出門。
小喬知道他急著想早點把自己給弄到漁陽去。走到客棧外的門檐下,見一夜之間,天地就成了銀裝素裹的世界,道旁溝渠里已經積起了深過小腿的積雪,遠處白茫茫的,一陣風卷了過來,整個人打了個哆嗦。
馬車已經停在門口了,小喬正要上去,對面路上急匆匆地來了四五個人,看樣子像是一早上路的商人,跑到了驛庭門口躲雪,一邊跺著腳上的積雪,一邊道:「將軍是要往河間去?前頭阻了山道,過不去了!」
魏梁便問究竟。商人七嘴八舌地解釋。說他們一早出門,到了山前,見山上石頭坍塌下來,堵塞了去路,根本無法通行。
「堆的小山高似的!」
一個商人比手畫腳。
「唉,怕要被堵在這裡了,也不知何時才能通行。」
另個他的同伴嘆氣。
魏梁一呆,彷彿有些不信,沉吟了下,請小喬先進去稍等,自己帶了兩個人上了馬背,頂著風雪去看究竟。
他回來時,眉頭是皺著的,說道路確實被落石給堵死了,今天應該走不掉了。
小喬一聽,遮住臉打了個哈欠,轉身進去了。侍女將鋪蓋打開重新鋪好,她便鑽了進去補覺。
沒人再催她了。這一覺睡的神清氣爽。醒來時兩邊臉頰捂的紅撲撲的,腳上擦了凍瘡膏,睡之前又套了襪,這會兒也暖洋洋很是舒服。起來吃了東西,弄好已經是午後了。
驛庭前頭的大堂里,也比早上熱鬧了許多。
這樣的壞天氣里還在外奔走的,除了少數像小喬這種有難言之隱的苦命人外,大多都是在外行商的商旅。大堂里全是因為道路受阻折回這裡暫時落腳取個暖的。驛丞也沒趕他們走,允許商旅暫時留在前頭的大堂里,只不許隨意闖到後堂里去。
魏梁一心只想快些把小喬送去漁陽交差,沒想到才出來幾天,道路就受阻,心焦不已,唯恐今夜若再下個夾雨,石塊恐怕都要結冰凍在一起,到時想再剷除,就更不容易了,等到中午,見雪漸漸有停下的跡象,立刻組織人手前去通路。
客商也恨不得早些上路,見這位將軍帶頭了,紛紛呼應,魏梁點數了人,帶好工具,留下兩名親兵,命他們在這裡照應君侯夫人,自己領著人便走了。
……
後堂,屋裡火爐的炭火燒的正旺,暖洋洋的。
反正今天無論如何是走不了,春娘拿出針黹筐,和幾個侍女圍爐做起了針線。小喬歪在一旁榻上發獃。忽然有人叩門,原來是驛丞送來了一盤剛在火上烤好的栗子,香甜撲鼻。春娘給驛丞遞了些錢,接過栗子。小喬讓侍女用帕子包一些,拿去送給在邊上另間房裡的鐘媼。
過了一會兒,侍女回來,說鍾媼不要,只叫自己代為傳話,說謝過女君的好意。
小喬見她不要,也不勉強,便讓侍女們分食,侍女很高興,圍坐在火爐邊一邊剝著栗子,一邊小聲地說著閑話。
春娘也不做針線了,洗凈手,坐到小喬邊上給她剝栗子吃,說,這個鐘媼,實在難以親近,一個下人都這樣了,也不知道到了那邊,那位徐夫人如何?女君的婆母又是如何?
她往小喬嘴裡放了顆剛剝出來的黃澄澄的栗肉,自己嘆了口氣。
小喬見她又開始替自己擔心了,便也剝了一顆栗子,強行塞到了她嘴裡,笑道:「那邊難道還會有人要把我生吞活剝了不成?春娘你愁什麼?吃栗子吧!」
「著火了!」
正在這時,外面忽然傳來一陣喧囂聲,有人高聲喊道。
春娘一驚,急忙起身推門出去察看。見距離這裡不過隔著幾間房的一間角落裡的屋子竟然真的起火了,火舌和濃煙正從門窗里往外冒著,看起來像是從裡頭燒起來的。隔壁鍾媼也聞聲而出。那個驛丞慌慌張張地跑了過來,一邊命人撲火,一邊向聞聲而出的小喬賠罪,說那是個雜物間,也不知道怎的突然就起了火,看火勢很猛,唯恐燒到這裡,只能請君侯夫人先到前堂暫時避一下。
春娘飛奔回到屋裡,幫小喬拿了披風出來。鍾媼帶著侍女回房收拾了些細軟,隨後也出來,一行人簇著小喬到了前堂。
驛庭里的人都跟隨魏梁去通路了,撲火的人手不夠,驛丞匆匆又跑了回來,央求借那兩個隨從一道救火,被鍾媼一口拒絕,說道:「各司其職。他二人有要務在身,便是守護女君……」
她話音剛落,「砰」的一聲,身後那扇大門忽然被人推開,幾個看似商旅,手上卻持刀的人沖了進來,二話不說,朝小喬的方向就撲了過來。
「護住女君!」
鍾媼反應極快,大叫了一聲,自己便衝到了小喬身前,將她擋在身後。
春娘也跟著反應了過來,撲到小喬身邊。
那兩個隨從平日訓練有素,雖以少對多,也沒半點猶疑,見狀立刻拔刀,並排迅速地擋在了最前頭,與對方對峙著。
「何人?竟敢衝撞幽州燕侯家眷?」
鍾媼厲聲叱問。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了一陣急促的馬蹄踏雪之聲,幾乎就在眨眼間,大門口竟闖馳入了一匹白馬,馬上高高坐了一個男子,頭戴斗笠,身披蓑衣,帽檐壓得很低,看不清楚臉,但從身形判斷,應該是個男子。他騎術精絕,馭馬闖入後,沒半刻的停留,卷裹著一陣風雪的寒氣,朝著小喬便直驅而來,護衛擋不住洶洶馬勢,只能往兩邊閃避,白馬轉眼到了小喬近前,撞開了前頭的鐘媼和春娘,隨著侍女發出的一陣尖叫,小喬已被馬背上的男子俯身抄上了馬,騎士隨後一個急停,白馬掉頭,馱著兩人便衝出了大門,起先那些扮作商旅的人呼嘯一聲,轉眼也退的乾乾淨淨。
這一切,發生的太過突然,從開始到結束,不過短短几十秒的時間。
鍾媼和春娘被馬衝撞開時,各自受了些挫傷,不顧疼痛,從地上爬上來追到門口,那匹白馬已經奔出去了半里餘地,變成雪地里的一個白點,轉眼就消失在了茫茫的雪原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