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血薇 第五節
「樓主!靖姑娘?你們……」半個時辰過後,按時到來參加密室會議的屬下驚叫著,想把滿身是血的兩位掌權者抬出去就醫。然而,神智尚自清醒的樓主微弱地呵止了他們:「別動!——沒用了……去,把明煙帶過來,我、我要問她的話……咳咳,快……」
「嘻嘻……」失去雙足的小女孩是被武士們抬過來的,然而,看見密室里鮮血滿身的兩個人,她忽然詭異地笑了起來,眼睛裡閃耀著惡作劇得逞後的興奮和幸災樂禍:「嘻嘻……」
「難道……是你自己做的?」看見孩子眼裡的光芒,陡然間,蕭憶情驀然想通了什麼似地、不可思議地問了一句,「是你?!」
「殺了我爹娘,你們都得死!」明煙詭異地笑著,然後,看著昏迷中的主人,眼裡露出惡毒的嘲諷,「殺人兇手!居然叫我『妹妹』!還說什麼讓我完整幸福地活著……笨!難道不知道,自從你們殺了我家裡人以後,我根本無法『幸福』了嗎?」
「砍掉自己的一雙腳算什麼?只要能讓她相信是你下的手,就是割下自己的頭我也願意!」
「無論如何,看不到你們兩個人死,我就無法幸福!」
我忽然間不寒而慄——她、她的目光,簡直和十四年前的主人一模一樣!那麼小的孩子,卻居然有那樣狠的心腸!能狠得下心自殘嫁禍,親手割下自己的雙足,這根本不是普通十幾歲孩子能做到的啊!
好厲害的孩子……仇恨哺育的孩子!
「唰!」周圍的屬下齊齊拔刀,全部對準了這個孩子。
「……住、住手……」微弱地,因流血過多陷入恍惚狀態的樓主呵止了屬下,苦笑著,對那個十二歲的孩子微微點頭,道,「很好……你打敗我了……那麼,在我死了以後,我把我所有的一切都給你。……如何?」
那個孩子本來已經閉上了眼睛等待死亡,然而忽然驚訝地睜開了——用那早熟而堅韌的目光看著這個武林中傳奇人物,有些驚疑不定。
「什麼?樓主,她殺了你和靖姑娘,我們怎麼能奉她為主!」
「她是殺人兇手!」
「殺了她,為樓主報仇!」
周圍的屬下群情洶湧,紛紛嚷了起來。
「誰、誰敢不聽從我的命令?!反對的,殺無赦!」在用力吸一口氣,讓自己延長片刻的清醒後,樓主嚴厲地看著手下,然後,苦笑著,微微咳嗽——
「你們、你們其實都錯了……不是她殺的。……我們,是被彼此間的不信任和猜忌毀滅的……咳咳,她、她只是利用了這一點而已啊……」
「真正錯誤的……是我們兩個人自身,不能怨誰……」
「這個小傢伙……是個人才。……厲害,真的厲害……咳咳,我早就說過,誰能打倒我,就把我所有的一切都給他——請大家尊重我的諾言……我蕭某,一生雖然下手、下手不容情……咳咳,但是……卻決不做無恥無信之事!
「三弟,你……你明白么?」
帶頭而來的三樓主南楚怔了怔,終於不再說什麼,只是流著淚點了點頭。
等這一切交代完畢,他再也不再管屬下和女孩呆若木雞的樣子,樓主回頭,用極其溫柔的語調,對一直彌留中昏死的主人低聲耳語:「看見了嗎?阿靖……不是我,不是我做的!……這個孩子好生厲害啊,咳咳……我們都被騙了呢……」
「說謊……說謊……」然而,昏迷中,主人只喃喃地重複著那一句話。
「真是的……咳咳……看來,只有到那邊,才說的清楚吧?……」樓主微微苦笑,然後,伸手握住了主人的手,「一直以來,都有很多很多話……始終沒有和你說……去、去那邊說個清楚吧……到了那邊,我們還有時間很多時間……很多很多的時間……」
然後,我忽然感覺主人的身體一震,有大力傳入,剎間震斷了她微弱的心脈!
不要!不要死!我失聲驚呼。
然而,我還是從主人無力的手中墜落……在墜落的同時,我看見同時落下的夕影刀。
原來,今天是一切終結的日子。我的又一個主人,死了。
又一個輪迴結束了。
我終於確認,我是一柄不祥的魔劍。
雖然一直以來,和我一起的夕影總是安慰我,說他們之所以死,完全是因為人類性格中的弱點,和我沒有半點的關係。但是,我知道我是不祥的——自始至終,我都明白主人和樓主間的誤會和心結,然而,我卻偏偏無法說出來!
她是我最喜愛的主人,然而,她卻死得的比以前任何一任都早。象懸崖上綻放的紅薔薇,她可以在惡劣的環境下倔強地成長,風霜不侵,雨雪不折,然而,卻一樣在心魔的肆虐下夭折。
幸好,那以後我成了無主之劍。
——出於對樓主的崇敬,聽雪樓建立了祠堂,把我和夕影供在了上面,作為那個恩威兼顧的樓主在聽雪樓所有子弟心中地位的見證。在每年的忌日,總有成千的樓中子弟前來拜祭,怔怔地看著刀流下淚來。
我知道,雖然樓主以武力強行征服江湖,中間殺戮無數,但是在下屬的心目中,他卻是完美得近乎神的化身——可是,那樣的人中之龍,卻無法直面自己內心深處的矛盾。
聽雪樓里的人經常說刀劍閣里經常在半夜傳出嘯吟之聲,是神兵利刃渴血的長吟——然而,他們錯了,我和夕影,早已經不再有對於血的渴望。
每夜每夜,我們只是在敘述過去的往事。
「我家公子,實在是一個很奇怪的人哪……」在深夜裡,當萬籟俱寂的時候,夕影和我說起了往昔種種,不由流露出由衷的自豪,「當然,他對手下恩威並重,對自己嚴厲自製,行事有氣吞河山的大將之風——這些外面人的讚揚,我都聽厭了……」
「但是……誰又知道公子的缺點呢?」
聽它說起蕭樓主,我也不由仔細傾聽——要知道,對於主人,恐怕沒有誰比我們刀劍更了解了。而對於這個在主人生命中如此重要的人,我知道的卻並不是很多。
「他生性高傲而專制,一生中以權力武功俯視天下,可惜偏偏纏身的絕症又讓他每時每刻面對著死亡……所以,有時候主人的內心是被分裂成兩半的。」
「他重權嗜殺,卻害怕死亡;他冷淡決絕,為人極重理性,可另一面又非常寂寞和脆弱;他極度重視個人尊嚴,不讓臣服腳下的人有絲毫抬頭看他的機會,但是,他卻一生都在尋找能讓他平等對待的人……」
「這樣的他,連和他朝夕不離的我都捉摸不透啊……」
夕影苦笑了起來,月光在它青色的刀鋒上流動,宛如淚水。
「但是我很清楚地知道,公子喜歡你的主人——但是,你主人、竟然說了那樣的話……那一個剎那,你不知道公子心裡有多難過。」
「這是他十五歲後唯一的一次哭泣。」
我不想做寡婦。我不想為任何人哭。
我知道,就是這兩句話!——我彷彿還能看見說話時,主人眼裡恍惚的神色。
一轉眼,已經是七年過去了。聽雪樓還是領袖著武林。
樓主一生英明,到了最後做出的決定,也沒有分毫差錯。
南楚在代行了五年樓主之職後,帶著嬌妻秦婉詞退隱江湖。如今的樓主,已經是、那個坐著輪椅的孩子石明煙,已經是當今武林的主宰者。——在她身上,似乎同時兼具了主人的冷漠堅韌和蕭樓主的深沉練達。,在她井井有條地處理著龐大幫派內部的事務時,沒有人能夠想像,她是一個女子,而且是一個殘廢的少女。
可以說,從某種意義上,她也是大度的——面對著殺父母仇人,她還是同意了在樓里建造供著靈牌和刀劍的祠堂。
甚至,不知道為何,雖然有不共戴天的仇恨,在幾次夜深人靜的時候,我竟然看見新樓主悄悄地進來,撫摩著我,怔怔地出神。
雖然時隔多年,但是,我還是有些恨她——主人一生都沒有對別人那麼好過,然而,這個「妹妹」卻是用那樣狠辣的計劃暗算了她和樓主。雖然她有完全的理由,但是,我還是不能原諒!
她今年二十一歲了,已經是一個美麗的少女。但是,因為「聽雪樓主人」的顯赫身份,武林中幾乎沒有人意識到她還是一個女子,而且是一個很美麗、孤獨的少女女子。
在看著她發怔的臉時,我忽然覺得她很象我少女時的主人。
如今回想想起來,當年蕭樓主讓她接受自己遺留的所有一切時,恐怕也想到過——給予別人這樣巨大的榮耀和地位,同樣也是另一種懲罰吧?
無論誰,坐在這個位置上,都會被永恆的寂寞和不安包圍。
今天晚上,子時,門悄悄打開。一個推著輪椅的影子從門外進入。奇怪的是,我發現今夜的她居然是一副遠行的打扮,身邊還帶著包裹。
和往昔一樣,她來到神龕前伸手取下我,橫在膝上,撫著我的劍刃,沉思了許久。不知道為何,這一次我能感覺到她的內心極不平靜,彷彿有驚濤駭浪掠過——其中,好幾次閃現過我主人的名字。
她的臉上,忽然有複雜的表情。
「妹妹……一定要幸福啊!」
忽然間,在她內心某一處,我彷彿聽到了主人在微笑著囑咐——聲音里完全沒有在世時的冷漠和孤僻,只是如同一位溫柔善良的姊姊。
「幸福?」
在撫摩過我的鋒芒時,我聽見她哽咽著說了這個字。
「靖姐姐……,靖姐姐!」她低低喚了一聲,抱著我,把溫暖的頰貼在了我冰冷的脊上。然後,我感覺有什麼濕熱的東西濺落——
這一次,我知道,那是淚水。
從那一刻起,我是真心地希望她能夠找到自己的幸福。
沉默了許久,她想了想,輕輕拿起了我,配在了腰邊。然後,輕盈地搖著輪椅,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離開了聽雪樓。
門外,月華如水。
我的第二十七位主人,不知道為什麼,忽然對著朗月微微笑了起來。
[血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