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師
鍋里的水在不住翻滾,蒸騰的水汽白茫茫如煙如霧,使暮色四合的曠野看起來越發矇矓。巴哲又往篝火里添了兩節枯枝,這才拔出匕首走向一動不動的獵物。
舒亞男兩眼空茫地對著虛空,眼裡幾乎看不到半點生氣。從她摔倒在巴哲面前那一刻起,她就一直是這這副模樣。任巴哲將她馱出杭州城,帶到郊外這處荒僻無人的叢林中,也沒有一句話和一分掙扎,她的魂魄好像早已離開了她那軟綿綿的軀體。
多年與獵人周旋的經驗,使巴哲本能地知道,哪裡才是人跡罕至的隱秘之所,他知道在這片叢林中,一年半載也不會有人來,可以放心享用自己的大餐。
「我要吃了你!」巴哲怨毒地詛咒著,「不是我現在想吃人肉,而是你對我的欺騙和羞辱,使我只有吃了你才能暫消心頭之恨。」說著他撕下舒亞男一幅衣袖,邊用匕首在那白生生的胳膊上比劃,一邊恨恨地發誓,「我不會讓你立刻就死,我至少要吃上三天三夜,先吃完你胳膊手腳,最後才吃你五臟六腑!」
見舒亞男毫無反應,他有點意外和不解:「你不害怕?」見舒亞男依舊兩眼空茫,他不信有人能無視肉體的痛苦,手上微一用力,匕首的鋒刃立刻割破了舒亞男胳膊上的肌膚。鮮血順著雪一般白皙的胳膊流下來,顯得異常鮮艷刺目。
舒亞男的胳膊微微一顫,她的目光終於緩緩轉到自己的胳膊和巴哲的臉上,看看自己又看看兩眼放光的巴哲,萬念俱灰地懶懶說道:「你殺了我吧。」
她眼中那種絕望與悲慟交織成的空虛,使巴哲也一陣心悸。他心中完全沒了報復和虐殺人的快感,只有一種想流淚的衝動。他突然收起匕首,嘿嘿笑道:「我巴哲一向恩怨分明,當初你蒙倒我後本有機會殺我,卻放了我一馬,我現在也放你一馬。從現在起到天亮之前,我讓你儘可能逃得遠遠的,待我再抓到你,再慢慢享用不遲。」
見舒亞男完全沒有起身而逃的意思,巴哲有些奇怪:「我已經給過你機會了,你若不逃,天亮後我就只好煮了你下酒!」
巴哲話音剛落,突聽身後傳來一聲淡淡的詢問:「到時可否分我一杯羹?」
巴哲嚇了一跳,連忙拔刀躍起,回頭望去,就見幽暗斑駁的叢林深處,立著一個白衣飄飄的女子,矇矓中看不出年紀,也看不出相貌美醜,她的衣著打扮既不像尼姑道姑,也不像俗家女子,卻給人一種飄然出塵之感。看她那風姿綽約的氣度,本該讓人感到像乍遇瑤池仙女一般的驚喜,可巴哲卻嚇出了一身冷汗。
由於以前常常要躲避獵人的追殺,巴哲的六識和直覺練得比最狡猾的狐狸還要敏銳,可這女子乍然出現在他身後,巴哲卻毫無所覺,這令他心中有種遇到山精鬼魅般的吃驚和恐懼。他將彎刀一揚,厲聲喝問:「什麼人?」
那女子款款走來,步伐如行雲流水,雖徐徐而行,卻給人一種不可阻擋的感覺。她的衣衫已有些灰敗古舊,眉宇間也有些風塵僕僕的神態,卻依舊給人一種纖塵不染的素凈感。即便她兩手空空,巴哲也本能地感覺到了一種無形的壓力。
「站住!」巴哲氣出丹田,一聲厲喝,彎刀氣勢暴漲,那女子終於在巴哲面前站定。她看起來只有三旬出頭,但清冷的眼眸中,卻有一種歷盡滄桑的超然和淡泊,不施脂粉的面容美而不艷,秀而不嬌,令人不由自主生出一絲仰慕和自慚之感。
巴哲虎視眈眈地打量她的同時,她也在打量著巴哲,並微微嘆道:「十八年未回中原,想不到中原竟有這等殺孽深重的凶人,看來中原武林無人了啊。」
巴哲進入中原後,為了不引人矚目,說話打扮已偽裝得和普通漢人一樣。聽到這女子如此說,巴哲一聲冷笑:「好大的口氣,巴哲長這麼大,還沒有一個女人敢在我面前這樣說話。正好釜中水已沸,爺卻還沒有東西下酒,你來得還真是及時。」說著踏近一步,立刻將那女人籠罩在彎刀的威脅之下。
任何人面對這種威脅,身體都會生出本能的反應,這反應會影響到她身體周圍的氣場,通過感知她身體周圍氣場的些微變化,巴哲能判斷出對方的武功高低,甚至探知對方心情的變化,是緊張還是恐懼,是從容還是戒備。但這一次他失敗了,對方好像根本就不存在,他發出的強大氣勢,完全感覺不到對方的氣場。
那女子面對巴哲的威脅,毫無所覺地淡然一笑:「我佛曾割肉喂鷹,捨身飼虎,我這身皮囊,本來餵了你也沒什麼,只是你並無鷹虎無肉可食的難處,卻要以人為食,實在罪不可赦,不過念在你尚存最後一絲善念,我留你一命,滾吧!」
巴哲哈哈大笑,殺氣暴漲。大笑聲中他已倏然出刀,第一次利用笑聲掩護向對手偷襲。因為他心中已經生出了一絲恐懼,那是千百次死裡逃生練成的本能感覺。
白衣女子雙袖像流水一般動了起來,左手捲起的衣袖如漩渦一般纏住了巴哲劈來的彎刀,右手拂出的衣袖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地奔涌而出。巴哲只感到對方的衣袖像水一樣無孔不入,任他雙掌連揮帶擋,也推不開、擋不住這連綿不絕的江水。十八招流雲袖快得就像只有一招,在巴哲胸腹上一掃而過,那女子已收袖轉身,望向了躺在地上的舒亞男。
巴哲依舊手執彎刀穩穩地站在當場,見那女子背向著自己,他緩緩舉刀欲向她頭頂砍落,誰知尚未發力,就感到十八招流雲袖的綿綿陰勁在體內爆發。他渾身關節不由自主地「嘎嘣」作響,人也軟軟地坐倒在地,渾身勁道在一瞬間徹底消失,身體如倒空的麻袋一般栽倒。
白衣女子完全無視巴哲的存在,目光向地上的舒亞男臉上一掃,微微一聲嘆息:「又是一個為情所傷的痴兒,情愛之苦,真如茫茫大海,無人可渡嗎?」
舒亞男兩眼茫茫,充耳不聞。巴哲掙扎著坐起,對那白衣女子嘶聲道:「這是什麼功夫?」
白衣女子對他淡然一笑:「這是流雲袖,想學嗎?我可以教你。」
巴哲一愣,以為自己聽錯了。就聽那白衣女子又道:「我說過留你一命,自然不會傷你。不過你眼中充滿了怨毒和仇恨,你若想報仇,這天底下恐怕沒幾個人幫得了你。你唯一的希望就是拜我為師,學我的武功來向我報復。雖然本門從不收男弟子,不過我早已反出門牆,收個男弟子也就不算什麼了。」
巴哲感到渾身勁道又慢慢回到體內,方才那流雲袖的陰勁只是震動了自己渾身關節,令自己短暫失力,卻並沒有擊傷自己。這對他的震撼遠比方才被擊倒還甚,他不解地打量著眼前這個神秘莫測的女子,嘶聲問:「為什麼?為什麼要收我為弟子?」
白衣女子淡然笑道:「因為我想試試,看看自己能否點化你這個十惡不赦的凶人。你也可以試試,看看能否趁我大意的時候出手報仇。你若想靠提高武功,正大光明地向我挑戰,這輩子是沒什麼希望了,這是你唯一的機會。」
巴哲恨恨地瞪著那女子愣了半晌,終於緩緩跪倒在地,咬牙切齒道:「巴哲願拜你為師!」說著叩首一拜,說話的同時,毫不掩飾眼中的怨毒和仇恨。
那女子盤膝在篝火邊坐下來,優雅地伸了個懶腰,頭也不轉地說道:「去給為師打點野味兒來,為師餓了。」
巴哲一言不發,撿起彎刀起身就走。白衣女子看了看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舒亞男,淡淡道:「我想給你講個故事,聽完這個故事如果你依舊想死,我就讓巴哲成全你,免得你留在世上受苦。」
故事!又是故事!舒亞男心中一陣酸楚,靳無雙的故事令自己失去了生命中最珍愛的東西,不知這個故事又要讓自己失去什麼?不過現在自己也沒什麼好失去的了。
「有一天,張果老與呂洞賓赴王母蟠桃宴回府途中,突然聽到下方傳來一陣快樂的歌聲。」白衣女子放下背上的小包袱,自顧自說道,「兩仙撥開雲層向下一看,原來是個乞丐正躺在街口曬太陽,大概是剛吃飽的緣故,他的歌聲充滿了孩童般的歡樂。兩仙剛從蟠桃宴回來,心中都有點盛宴散盡後的空虛和失落,自然對別人的快樂有一絲忌妒。呂洞賓不屑地說:『這一無所有的乞丐,真不知有啥可開心的。』張果老笑著說:『正因為他一無所有,所以才會快樂。』呂洞賓不解地問:『一無所有,反而會快樂?道兄的話真是令人莫測高深。』張果老哈哈一笑說:『道兄若是不信,咱們就打個賭。』」
白衣女子說到這,突然笑了起來:「神仙都是些愛搞惡作劇的傢伙,見不得比他們低賤的凡人,卻比他們還要快樂。兩仙暗下雲頭,化作兩個富貴員外來到乞丐面前,張果老在地上撿了塊石頭,用仙家法術變成一錠銀子,當成賞銀扔進了乞丐的破碗里。乞丐先是有些吃驚,撿起銀子咬了又咬,跟著連搧了自己幾巴掌,確信銀子不假也不是做夢後,他立刻用衣衫包起銀子起身就跑。」
說到這白衣女子轉向舒亞男問:「你知道他去了哪裡?」不等舒亞男回答,她已笑道,「他先是跑回自己住的破廟將銀子藏起來,一連換了七八處地方才稍稍安心,然後他又為如何花這錠銀子發愁。那些原來想也不敢想的美味佳肴、鮮衣怒馬、粉頭婊子在他頭腦中來回打轉,他盤算來盤算去,打算先買身像樣的衣服將自己打扮起來,再去買一間小屋做新房,贖一個年老色衰的妓女做老婆。經過一夜的周密盤算,他已經安排好了下半輩子的生活。第二天天不亮,他就拿著銀子去金銀鋪兌換,打算換成散碎銀子去買計劃中的東西,誰知卻被鋪子里的夥計給打了出來。原來一夜之後,仙家法術失效,銀子又變成了石頭。」
白衣女子對舒亞男意味深長地笑道:「你知道後來那乞丐怎樣了?他瘋了,逢人就說:『我曾經得到過一大錠銀子,就因為沒來得及花,結果變成了石頭。如果我當時就花掉,現在我已經有老婆孩子了!』」說到這她輕輕嘆了口氣,「從那以後,那乞丐就一直生活在懊惱和悔恨中,永遠失去了快樂。其實自始至終,那乞丐也沒有失去什麼,可神仙的一個玩笑,就徹底改變了他的生活。你知道這是為什麼?」
舒亞男先是有些迷茫,但冰雪聰明的她,漸漸就明白了白衣女子這個故事的寓意。她遙望虛空喃喃道:「我就是那個乞丐,生活跟我開了個玩笑。我本來一無所有,但心有所愛後,痛苦也就接踵而至。」
白衣女子擊掌笑道:「你比我想像的要聰明,竟能立刻就悟到這一層,果然不負我的眼光。不錯,你心中的那個人,就是乞丐得而復失的銀子,你生活中原本就沒有他,何必再為他煩惱?記住,心空則不痛,心痛則不空。」
「心空則不痛,心痛則不空!」舒亞男遙望虛空茫然問道,「可是,如何才能心空?」
白衣女子微微一笑:「忘記!忘記命運給你的那塊本不屬於你的銀子。」
「忘記?」舒亞男一怔,眼裡淚水突然洶湧而出,「可我這一生,怎麼可能再忘記他?」
「拜我為師。」白衣女子面帶淺淺微笑,就如拈花含笑的觀世音菩薩,「我教你如何忘記。」
舒亞男定定地望著對方,白衣女子那清澈純凈的眼神,給了舒亞男一絲渺茫的希望,她終於翻身跪倒,澀聲道:「弟子舒亞男,願拜您為師,學習如何忘記。」
白衣女子扶起舒亞男,微微笑道:「入我門牆,就得忘情、忘性、忘生、忘死。雖然不是出家當尼姑,可也差不多,你要考慮清楚。」
舒亞男一咬牙:「弟子會努力去忘記!」
白衣女子微微頷首道:「要忘記就先從你這名字開始,再說女子姓名中帶『男』字,實為不祥,為師就先給你改個名字吧。」
舒亞男澀聲道:「請師父賜名。」
白衣女子略一沉吟:「我是妙字輩,你應該是青字輩。你姓舒,我看就叫舒青虹,如何?」
「多謝師父賜名!」舒亞男緩緩抬起頭來,在心中暗暗對自己道:從今往後,舒亞男就算是徹底死了,在她身上發生的一切,都跟你再沒有任何關係。你叫舒青虹,你要努力忘記過去,忘記在你身上發生過的一切!忘記……他!
巴哲不愧是野外生存的高手,很快就拎回了兩隻洗剝乾淨的兔子和山雞。白衣女子對他一招手,指著舒亞男道:「徒兒,快來拜見你的師姐。」
巴哲驚訝地望望已經坐起的舒亞男,又望望面前這恨之入骨的師父,憤然質問:「我年紀比她大,入門比她早,幹嘛要叫她師姐?」
白衣女子嫣然笑道:「我的門派我做主,規矩與別人大不同。從今往後我收的弟子,個個都是你的師姐,記住了?」
巴哲被這怪規矩氣得滿臉通紅,不過一想自己拜這女人為師,也並不是真要加入她那狗屁門派,便咬牙強忍了下來。草草沖舒亞男拱拱手算是見了禮,然後才將野兔山雞燉作一鍋。不多時野兔山雞湯燉好,巴哲先給白衣女子和舒亞男各盛了一碗,雙手捧著遞過去,還真如入室弟子對待師父、師姐般恭敬。
那女子雖然像個出家人,卻不忌腥葷。少時三人用完晚餐,便在林中歇息。舒亞男靠近篝火取暖而眠,巴哲則躲到一旁的樹下,靠著樹榦打盹。那女子卻躍上樹枝,躺在一根指頭粗細的樹枝上,身子渾無重量一般在樹枝上微微蕩漾,真不知她怎麼能穩穩躺在上面。
半夜時分,巴哲像狼一樣微微睜開眼眸,看看篝火旁的舒亞男已沉沉睡去,樹枝上的白衣女子也呼吸細微深長,顯然已進入了夢鄉。他又聽了片刻,這才悄悄起身,手執彎刀躡手躡腳地來到樹下。他一刻也忍受不了他這個師父,只想早點結果了她。
刀如閃電般揮出,巴哲自信在這個距離,沒有人能避過自己必殺的一刀。誰知刀方出手,他卻突然感到手肘一麻,彎刀脫手飛出,擦著那女子的鼻尖釘在了樹榦上。他低頭一看,才發現手肘穴道方才被一根長長的樹枝輕拂了一下,樹枝一頭就執在那女子手中。就見她睜眼從樹枝上跳下來,揮動枝條劈頭蓋臉就向巴哲抽去。剛開始巴哲還拚命躲閃,待發現再怎麼躲都是徒勞後,他乾脆咬牙一言不發站在那裡,任她將自己抽得體無完膚。
也不知抽了多久,白衣女子總算住了手,望著巴哲笑吟吟地問:「知道師父為什麼抽你?」
見巴哲茫然搖搖頭,白衣女子痛心疾首地說道:「你要殺我好歹也動動腦子,讓我多少感到點威脅。像你這樣拿著刀直挺挺地走過來,我都恨不得讓你一刀殺了算了,怎麼會收下你這麼笨的弟子?」說完白衣女子躍上樹枝,頭也不抬地吩咐,「在沒有想到絕妙手段前,千萬別再來打攪為師休息。咱們明天還要趕路呢!」
巴哲獃獃地望著坦然入睡的「師父」,真不知道她是人還是妖。他曾經在大草原縱橫多年,一向難覓敵手,但現在卻被這女子肆意玩於股掌,他心中的挫敗感前所未有的強烈。
雀鳥開始鳴唱,天色漸漸亮起,那女子伸了個優雅的懶腰,輕輕從樹枝上躍下。在樹下站了一夜的巴哲突然沖她跪倒,躬身拜道:「師父,請教我武功!」
那女子淡然一笑:「沒問題,不過現在咱們要趕路。你先去找輛馬車,待為師有時間,自然會傳你武功。像你這基礎和悟性,大約苦練個十年八年,或許可以讓我感到點威脅。」
巴哲二話不說,立刻去城裡找馬車。少時他趕著一輛舒適華美的馬車前來,白衣女子滿意地點點頭:「嗯,看來你這弟子還是有點用處。」
舒亞男隨著白衣女子登上馬車,白衣女子指了個方向,巴哲立刻甩動長鞭趕馬上路。他先前一心想殺了那女子,待見過那女子神乎其技的武功後,他卻是真心想向她學武了。
馬車穿州過府,十多天後來到一座遠離塵世的小山前,白衣女子棄車登山,巴哲與舒亞男緊隨其後。半山腰有座青瓦紅牆的古剎,掩映在林木深處,顯得素凈悠遠,恍若仙家樂土。
三人沿著山路曲折而上,最後來到斑駁古舊的山門前,白衣女子打量著門楣上「天心居」三個大字,眼裡涌動著一絲複雜的情愫。在門外靜立良久,她才向巴哲示意:「替為師敲門。」
巴哲走上前去,「砰砰砰」地敲響山門,聲音打破了古剎的寧靜,一個青衫少女開門問道:「什麼人在此喧囂?」
白衣女子上前一步,對那少女道:「我要見你們居主。」
少女一怔,忙道:「妙仙居主剛過世不久,目前居中大小事務,皆由大師姐負責。不知夫人如何稱呼?我好替你向大師姐通報。」
「妙仙……過世了?」白衣女子身形一顫,一向淡泊從容的臉上,竟閃過一絲驚詫和失落。對少女後面的話完全充耳不聞,揮袖拂開山門就往裡闖,那少女追在她身後想要阻攔,卻哪裡追得上她的步伐。
少女的呵斥聲驚動了居中眾女,就見面寒如霜的閻青雲率眾女從二門迎了出來,厲聲喝問:「什麼人敢擅闖天心居?」
白衣女子停步打量著面前這天心居大師姐,遲疑道:「你是……青雲?」
閻青雲神情如見鬼魅,慌忙後退兩步,滿臉驚訝:「你……你是孫師伯?」
白衣女子一聲嘆息:「十八年了,想不到你還記得我。那時你才剛滿十歲吧?差點認不出來了。」
閻青雲神情複雜地點點頭,突然咬牙道:「孫妙玉,你既已反出天心居門牆,青雲不敢再以師伯相稱,更不能再視你為尊長。天心居乃清凈之地,一向不接待外客,你……請回吧!」
白衣女子幽幽一嘆:「孫妙玉,這名字我差不多都忘了。」說著她對閻青雲一聲冷笑,「我就算已反出天心居門牆,但妙仙依舊是我師妹,我去看看她都不行嗎?」
閻青雲略一遲疑,搖頭道:「你是本門的叛徒,咱們不為難你已經是仁至義盡,請不要讓青云為難。」
孫妙玉哈哈一笑:「我孫妙玉這十八年來,為尋找天心的真義,足跡踏遍天竺、波斯、大食諸國,無論是天竺佛教、婆羅門教、奢那教,還是波斯拜火教、景教、伊斯蘭教,對我孫妙玉都禮敬有加,沒想到在這天心居,卻反而受人刁難。難道天心在這裡,已經死了嗎?」
「住嘴!」閻青雲勃然大怒,「你侮辱我可以,但不能侮辱整個天心居!」
孫妙玉嘿嘿冷笑道:「天心的真義是什麼?」
閻青雲一怔,尚未開口,就聽身後傳來一個清麗婉轉的回答:「聖人云: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以眾生為魚肉。天心居創教祖師有感於天地蒼穹的冷漠無情,欲以個人的慈悲,為天地立心,為天下蒼生留一分企盼和希望。這就是『天地無心人有心,我以我行證天心』的真義!」
眾女向兩旁讓開,現出了款款立在眾人身後的那個面容清秀的青衫少女。她雖然兩眼迷茫,對周圍的一切均不能目睹,但那種宛若天成的飄然出塵之態,卻令人心中油然而生仰慕之情。孫妙玉打量她片刻,微微頷首道:「既然天心即慈心,是悲憐天下的菩薩心。我千里迢迢趕來看望妙仙師妹,你們為何要強加阻攔?難道天心居連這點慈悲都沒有了嗎?」
青衫少女款款道:「不是我們要阻攔,而是妙仙師父留下遺命,讓咱們將她的骨灰撒在了後山的忘憂谷,不給活著的人留下任何憑弔和懷念的東西,以免徒增後人的煩惱和傷感。」
「妙仙真這樣說?」孫妙玉渾身微顫,見青衫少女緩緩點了點頭,她不禁仰天長嘆,「妙仙,你終究還是比我看得透。」話音剛落,她身形一晃,如白駒過隙般飄然出門而去。
矗立在後山懸崖之巔,孫妙玉俯瞰著腳下深不可測的忘憂谷,突然怔怔地垂下淚來。她有些意外地看著滴落在手上的點點淚珠,幽幽嘆息:「心空則不痛,心痛則不空。十八年了,我以為已經忘了心痛的感覺,但現在我才發覺,要真正做到心空,實在是千難萬難。」
凜冽山風,拂動著孫妙玉那頭漆黑的披肩散發,也卷拂著她那身素凈白衣,使她看起來飄飄然似欲乘風而起。她任由玉頰上珠淚縱橫,全然不顧身後不遠的巴哲與舒青虹驚訝的目光,對著幽谷喃喃自語道:「十八年前,所有人都以為我反出門牆,是不服師父將居主之位傳給了你。這天上地下,有誰真正知道我孫妙玉的苦心?」
說著她緩緩從袖中拿出一支玉簫,輕輕撫摸擦拭著,眼裡滿是愛憐,「我們從小一起長大,一起玩耍,一起學藝。在旁人眼裡,我們處處競爭,各不相讓,但實際上,我們彼此欣賞、彼此愛護甚於姐妹。那時你學琴,我學簫,琴簫相和如水乳交融,那是何等地逍遙自在。十八年前,本該是我代表天心居出戰魔門寇焱,你為了阻止寇焱殺人練功和刺探他的武功弱點,不惜孤身犯險接近他,並與他發生了一段孽情。你知道我勝不了寇焱,竟要以有孕之軀替我出戰。師父為天下考慮,竟也答應了你這荒唐的要求。我一恨師父冷血,拿你和孩子的性命去冒險;二恨你讓一個臭男人,壞了自己多年的清修;三恨自己盲從師命,竟任你在決鬥中早產。有此三恨,我只有反出門牆,遠走天涯,去尋找真正的天心。」
孫妙玉衣袂隨風而動,髮絲在山風中飄飛,飄飄然恍若凌空仙子。她對著空谷幽幽一嘆:「十八年來,我走遍西域天竺,遊歷天下河山,才漸漸明白天心在哪裡,也才漸漸理解了你十八年前的所作所為。天心即人心,人心若無情,何以證天心?」說著她緩緩將玉簫湊到唇邊,喃喃嘆道,「斯人已逝,曲已成空。妙仙,我將最後為你奏上一曲,從此不再吹簫。」
幽咽哀怨的簫聲緩緩響起,充滿了凄苦、傷感和懷念。就在這時,不遠處緩緩響起珠玉落盤般的琴音,輕輕地柔聲伴和,如夢如幻,亦步亦趨。孫妙玉渾身微顫,簫聲陡然一振,漸漸變得平和淡泊,哀而不傷。
琴聲伴著簫聲,如兩隻小鳥在山谷中飛翔,充滿了自由自在的歡樂,也充滿了相伴而飛的關愛和依戀。少時曲終音散,餘韻猶在山谷中裊裊回蕩。
孫妙玉淚流滿面,回頭望向琴音傳來的方向,只見那個雙目俱盲的青衫少女,正在身後緩緩收琴而起。孫妙玉喟然嘆道:「此曲雖非妙仙親奏,卻是出自她的真傳,妙仙有徒如此,天心居後繼有人也!」
青衫少女款款道:「師父臨終曾囑咐青霞,若妙玉師伯來此,可與她合奏此曲,並謝她一直以來的關愛和照顧。另外,師父還希望妙玉師伯空明心境,以求證道。」
「空明心境,以求證道?」孫妙玉苦澀一笑,「心若無情,何以證天心?」說著她一聲長嘆,「妙仙,你既已仙逝,從今往後,我將不再吹簫。」說著她將玉簫輕輕拋入忘憂谷,眼裡滿是惆悵和寂寥。
在崖邊矗立良久,孫妙玉終於悵然回頭,就見青衫少女靜靜地立在身後不遠,靜得就像根本不存在。她緩緩走向少女,款款問:「你是妙仙衣缽弟子,不知如何稱呼?」
青衫少女微微一禮:「回妙玉師伯話,弟子楚青霞。」
「楚青霞?」孫妙玉微微頷首,又輕輕搖頭,「我既已反出門牆,就不再是天心居弟子,『師伯』之稱愧不敢受。如今妙仙已逝,魔門入關,你可有應對之策?」
楚青霞淡淡笑道:「既然天心即人心,人心齊,泰山移,天心居將團結一切心存善念的同道中人,共同為這天地立心!所以青霞還請妙玉師伯施以援手,做晚輩的主心骨。」
孫妙玉微微搖頭道:「我閑散慣了,也不敢擔此重任。」她微微一頓,「你心目中的同道都有哪些人?」
楚青霞沉吟道:「既有少林、武當等名門正派,也有唐門、蘇家、南宮等世家望族,還有像千門這樣的隱秘門派,以及像千門公子襄這樣的風雲人物。」
「千門公子襄?」孫妙玉眉頭微微一皺,「我一路東來,途中不止一次聽江湖中人談論過他,他很有名嗎?」
楚青霞沒有直接回答,卻輕輕念起了幾句似偈非偈、似詩非詩的話:「『千門有公子,奇巧玲瓏心;翻手為雲靄,覆手定乾坤;閑來倚碧黛,起而令千軍;嘯傲風雲上,縱橫天地間。』這是江湖上最近流傳開來的幾句話,想必妙玉師伯也有所耳聞吧?」
「嘯傲風雲上,縱橫天地間。」孫妙玉一聲輕哼,全然沒注意到新收女弟子的臉上,已經悄然變色。她負手眺望地平線盡頭,淡泊恬靜的眼眸中,隱約閃爍著一絲異樣的神采:「好大的口氣!令我也不禁生出爭強好勝之心。」
夕陽已逝,天色漸晚,西天只剩下燦爛雲霞最後的輝煌。孫妙玉終於白衣飄飄往山下緩步而去。在她身後,緊跟著兩個新收的弟子——狼一樣的巴哲和失魂落魄的舒亞男,也就是現在的舒青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