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段沉的話在於江江耳邊久久揮散不去。於江江恍惚地抬了抬眼,正看見頭頂長勢喜人的白杄,葳蕤繁盛,一片沉默的綠意。
「為什麼男人總是能輕描淡寫說著清醒兩個字?」於江江問段沉。
陸予如是,段沉如是。全世界的男人都一樣冷靜清醒嗎?還是說深陷泥沼的從來只有女人?
段沉愣了一下,看著於江江認真的眼神,把原本的答案吞了下去,換上慣常弔兒郎當的笑容,「你現在看上去好失落,要不要我抱抱你?」
「你再不經我允許抱我試試?」於江江咬牙切齒地說。於江江怎麼也沒想到段沉會這樣回答,她瞪著眼睛噎了一下,感覺方才認真體會他的話完全是在侮辱自己,她出離憤怒地瞪了段沉一眼:「神經病!」
於江江越生氣段沉越是高興,笑眯眯地對她說:「那是不是你允許就能抱你?」
於江江笑裡藏刀,反問他:「你看我會不會允許?」
段沉聳聳肩:「以後的事誰說得准呢?」
於江江不屑切了一聲。不再理會段沉,轉身走向別墅,她剛走到別墅門前,還沒按下門鈴,就透過矮矮的柵欄看到正門開了,上次打過照面的饒老的子女正陸陸續續從房子里出來。
他們看到於江江都有幾分不甘心的表情,大概是想罵她卻又受了點約束。
看著他們走出來,各自開車離開,於江江內心湧起了幾分疑惑。
最後從裡面出來的是饒崔二位老人。大概是聽到了於江江和段沉在門口的爭執聲,看到他們兩個在,也沒有一絲意外的表情。
二位老人先看了看於江江,又看了看段沉,最後用低沉而疲憊的聲音說:「你們進來坐坐吧,我們談談。」
「……」
不用問也不用解釋什麼,於江江已經能清楚地知道這房子里剛才發生了多可怕的爭吵。直到於江江進去,保姆都沒有整理完,仍在低頭掃著地上的玻璃渣。
和段沉一人坐了一個單人沙發,崔婆婆親自給他們倒了茶。
坐在沙發里的饒老看上去很是疲憊,時不時咳嗽兩聲,聲音喑啞。
「對不住你們倆了,總讓你為我們的事忙。」崔婆婆用濃重的何西方言說著。
於江江看著兩位老人這樣子,鼻頭酸酸的,心裡難受得和扭麻花似的。
「您二老身體還好嗎?別老為這事動氣了。」於江江勸道。
聽著於江江這麼說,饒老喉頭都哽咽了。
「我那幾個孩子要是有你一半懂事,我就滿足了。」
一旁的段沉一直沒有說話,半晌,他說:「上次我過來,已經勸過他們,可能還是心理上不太能接受,您做了他們幾十年的父親,您應該最能理解。」
饒老深深嘆息了一口氣:「我何嘗不知道?可是我沒有別的選擇。」他回頭深深看了一眼一旁靜靜不說話的崔婆婆,無限感慨地說:「五十幾年了,這是我欠她的。」
一旁的崔婆婆因為這句話紅了眼眶:「城山,五十幾年都過去了,你說我會在乎這麼點東西嗎?」
二老深深對望,同時露出那樣難過的表情。
「五十年的心事,如今好不容易有機會釋懷,為什麼不能讓我這個半身如入土的人,最後任性一回?」
饒老固執地抬著頭,問著崔婆婆,也問著段沉和於江江。
……
饒城山是在戰爭中出生的,他的童年是在戰火和硝煙中度過的。他從出生就沒有見過父親,他的父親是參過戰的將士,在那樣的年代,他自是沒有機會見他。對童年,他所有的記憶都是跟著母親東躲西藏,為了活命什麼苦什麼累他都受過。
全國正式解放後,父親帶著滿身的勳章回來了,同時也少了一隻手,那隻手永遠留在了戰場上。
上個世紀五十年代中期,我們的國家還在恢復生息階段。戰爭讓這片逶迤廣闊的河山傷痕纍纍,可大家還是樂觀積極地重建著我們的家園。
不斷增加的人口打破了社會的平衡,為了緩解就業的壓力,國家開始呼籲畢業生們下鄉勞動。
饒城山一直敬佩父親,敬佩他為我們祖國和平所奉獻和犧牲的一切,即使這犧牲中也包含著他。正因為這一份尊敬,他在高中畢業後,聽從了父親的建議,響應了主席的號召,下了鄉,到了何西。
何西是個很美麗的地方,世代依山傍水,因為地勢崎嶇,戰爭並沒有太多破壞這裡的平靜和旖旎。何西民風淳樸,村民熱情,對知識青年好奇又尊重,饒城山他們坐著顛簸的大卡車到的時候,受到了當地人很熱情的歡迎。
下鄉後的生活變得非常簡單,每天跟著大隊長一起和當地人下田勞動,下工後按每人的勞動量發糧票,在那個糧食物資都很匱乏的時代,饒城山領著不多數量的糧票,在鄉下過著很艱苦的生活。雖然饒城山吃過很多苦,但他終究還是城市裡長大的孩子,種地放牛這些農活他以前從來沒機會見,自然也不會做得多好。因為這些原因,初到何西,適應得並不算好。
帶饒城山的大隊長認識饒城山的父親,見饒城山遇到困難,也給與了格外的照顧。
當時主要的勞動內容是栽種水稻,大隊長就找了村裡人最耐心也最會做事的姑娘來教饒城山。
這個人正是崔冬梅。
崔冬梅是土生土長的何西姑娘,年方十六,長得高挑白皙,身子窈窕,一頭烏黑的長髮及腰,每天打著兩根麻花辮,一點都不像農村人,是村裡小夥子趨之若鶩的對象。
她家裡三個孩子,兩女一男,她是老大,是家裡的主要勞動力。
因為勤懇聰慧,不論是女紅還是農活她都很拿手。唯一遺憾的是只讀了小學就因為家庭原因放棄了學業。
這在當時並不算稀奇,在那個時代,農村女孩不讀書都實屬正常,讀了小學已經算是「高學歷」了。只是饒城山得知這情況以後,心裡為崔冬梅感到有些惋惜。
他是讀過書的,自是知道讀書的樂趣。
崔冬梅得了大隊長的拜託,誠懇地接下,耐心地帶著饒城山下田。
饒城山人高馬大,比崔冬梅足高一個頭,卻要跟在這個「小老師」身後學習,這畫面很是有趣。
栽種水稻要光著腳踩在泥濘的稻田裡,徒手將水稻栽在水田裡。饒城山總是不得訣竅,栽種的水稻總是站不起來,東倒西歪的。崔冬梅得知情況,一點一點給他講解,在他面前示範。
烈日炎炎,崔冬梅戴著草帽,曬得香汗淋漓,白皙的臉頰變得紅撲撲的,她長褲挽了一截,露出白皙的腳腕子,踩在泥里,泥濘的灰黑顏色和她腿上細膩的皮膚形成強烈的反差,饒城山跟在她後面,有些抓不準重點。
來來去去幾次,聰明的饒城山不僅能種出漂亮的水稻,還因為速度快得了幾次表揚,領了不少糧票。
饒城山心疼崔冬梅一個女孩每天要干那麼多活,每次完成自己的任務,還偷偷跑到崔冬梅田裡幫她。
他一個單身漢在鄉下,領得糧票多了也用不著,他知道崔冬梅家裡人口多,糧食不夠吃,就偷偷地把糧票送給她。
崔冬梅對饒城山的看法是發生過化學變化的。
同批下鄉的知識青年裡,饒城山不是給她印象最深刻的,在大隊長讓她教他種水稻之前,她對他的印象僅僅是那個男人是個大個子而已。
剛接觸饒城山,崔冬梅是有些瞧不起他,覺得他就是個大少爺,白長那麼大的個子,莊稼漢都當不了。種水稻完全是在糟蹋莊稼,她好心教他,他就只會慢吞吞跟在後面,也不知道在想什麼,每次叫他都要叫好幾聲他才答應。
原本以為他就這樣了,卻不想他居然很快就掌握了要領,種得快又多,成了他們隊里的一把能手。
他每天種完自己的責任田,就偷偷跑過來幫她種。兩人也不說什麼話,就那麼沉默地在田的兩頭勞動。有時候崔冬梅也不好意思了,不讓他做,他就滿不在乎地教育她:「體力活本來就該男人來做。」
有時候他也偷偷給崔冬梅塞點糧票,也不說什麼,問他他就很拽地說:「反正我也吃不完,你們家替我吃了吧。」
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起,崔冬梅總忍不住去關注饒城山在做什麼,村裡姑娘們議論那些知識青年的時候,她總忍不住去聽大家怎麼評論饒城山。
那個時代,多的是姑娘想走出大山。知識青年無疑是個橋樑,他們只是下鄉勞動的,總有一天會回去,如果能嫁給知識青年,就能到城市裡生活了。
在那個作風比生命還重要的年代,村裡抓了好幾對在田頭偷歡的小情人,都受到了嚴肅的批評,有個被揭了事的姑娘受不了被議論醜事,在村裡的水井裡結束了年輕的生命。
這些事讓大家都開始自危起來,崔冬梅臉皮子薄,怕被議論,不敢再接受饒城山的幫助。
在崔冬梅刻意地迴避下,兩人有很長一段時間沒見面。再見面。是在村裡唯一的學校里。
一間簡陋的泥瓦房,裡面上小學的課程,不管年齡,都上同一年級。外面上初中的課,分級方式和小學一樣,全部都在一起。
由於師資的嚴重不足,高中畢業的饒城山也被抓了過來。
拿著課本的饒城山正準備去上課,就看見泥瓦房小小的透氣窗外,站著一個美麗忘形的姑娘。
她睜著水汪汪的大眼睛,專心致志地看著老師在上課,求知若渴,連自己正在放的牛脫了繩子,就要跑了她都不知道。
饒城山上去牽住了拴牛的繩子,輕手輕腳地走到崔冬梅身後,惡作劇地湊在她耳邊幽幽地問:「你在偷窺什麼呢?」
崔冬梅受了驚嚇,猛一回頭,嘴唇直接擦到了饒城山的臉上。
這讓她完全亂了方寸,整張臉全然脹紅,手足無措,大腦空白,連牛都放了牽,轉身就要跑。
饒城山眼疾手快,伸手抓住了正要逃跑的崔冬梅。很認真地問她:「我又不是鬼,你怎麼見了我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