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來乍到
這塊神奇的冰場,也許能帶來無數可能。她很想試試。
【1】
很多很多年後,林格都記得她人生第一次坐火車時的情景。
那年,林格十歲,小學四年級。
兩天一夜,綠皮火車一路搖晃前行。這是她第一次真切地體會到,中國居然那麼大。從天亮到天黑,從天黑到天亮,火車一直不知疲倦地開著。
她不知道這趟火車會把自己帶到什麼地方去,將來會在一個什麼樣的家庭中生活,她甚至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上學,活不活得到長大。
身邊坐著的陌生男人,據說是她的爸爸。可是他陌生得讓她害怕。
媽媽臨死前說的那些故事,已經成為她有生以來最大的噩夢。
她不明白,既然媽媽十年前拼了命也要從那個窮山溝里冒著風雪把她抱出來,為什麼現在卻要讓她跟著這個男人回去?
她不要去那個地方,她不要跟愛喝酒打人的爸爸一起生活,她不要叫那個執意要溺死她的老太婆為奶奶,她不想見她的那個所謂的雙胞胎弟弟,因為,如果不是龍鳳胎,奶奶也不會因為當地的迷信風俗,堅持要把龍鳳胎里的女孩一生下來就溺死。
他們說,龍鳳胎不吉利。一陽一陰,留下那個陰的,是要克兄弟,克父母,壞了全家的運氣的。當地自古以來,生了龍鳳胎的家庭,往往把女孩送人或遺棄路邊任其聽天由命。
媽媽是來自西南山區的女人,她被人販子拐賣到這裡,她不信這些風俗,為了保住女兒,在女兒出生後第五天,在全家人都沉浸在得了個寶貝孫子的喜悅氣氛中時,她偷偷地帶著女兒踏進了漫天風雪,在天寒地凍里九死一生,僥倖碰到一個賣山貨的,才被救了命,踏上了南下的火車。
她們已經在這個南方的大都市裡生活了十年。
媽媽吃苦耐勞,兩個人活得很好。
可是,現在,媽媽還年紀輕輕,卻要死了。
臨死之前,媽媽打了個電話,叫來了這個男人,告訴她,這是她的爸爸。
她說:「林格,媽媽走了,你還太小,我不放心。他到底是你的親爸,你跟他回去吧。好好聽話,好好學習,你一定能很快走出那個地方的。」
她說:「林格,媽媽一直身體不好,所以才會從你四五歲起,就逼著你去做那麼多家務。媽媽就是怕萬一哪天媽媽不在了,你還能活下去。到了那裡,你要好好乾活,討他們喜歡,他們就不會像對待媽媽那樣對待你。」
她還告訴了林格那些讓她膽戰心驚的往事。從她被拐賣,然後為了女兒而逃離那裡,一直到她在隨意買的一張火車票的終點站下車,在這裡扎了根。
她說:「林格,對不起,媽媽沒能給你別的親人,因為媽媽被糟蹋了,就再也回不去自己的家了。我們只能在沒人認識我們的大城市裡悄悄地活著。但是,還是對不起,媽媽沒能陪你很久。以後你就要靠自己了,所以你要聽話,知道嗎?」
……
林格低著頭,揪緊了自己的小書包。
她很想說,媽媽,我一直很聽話,我那麼努力地學習,還想著考上好大學,找到好工作,讓你住進大房子呢。可是,你為什麼還是這麼快就要離開我呢?
你知不知道,你走了,世上唯一愛我的那個人,也就沒有了呢。
媽媽,你怎麼忍心把我扔到那麼遠的地方去呢?格格好怕,格格好想你啊……
又不知過了多久,陌生男人突然對她說了第一句話。他從行李箱里拿出一件羽絨服,還有口罩、帽子、手套,遞給林格,淡漠地說:「穿上。」
林格看著火車外綿延不斷的厚厚積雪,順從地一件件套上,把自己裹成了一個球。
這男人是她爸爸,林強。
媽媽說,虎毒不食子,他肯來,就說明他還認你,你要乖乖聽話。
又過了幾分鐘,火車慢慢減速,最後在一個極其破舊的小站停了下來。
林格跟著林強下了車。
窗外從未體驗過的凜冽寒風瞬間給她一個下馬威,讓她第一次體會到,原來零下幾十度是這樣的感覺,幾乎一秒就能把人給凍透。
可是,林格仍舊一聲不吭。從見到爸爸之後,她就再沒說過一句話。
就在她以為還要折騰很久去媽媽說過的那個可怕山村時,爸爸卻揚手招了一輛計程車,報了個地名。
林格一路緊張地抱著她的書包,看著窗外陌生的街景。
小城很破敗,一切植物都光禿禿的。狂風吹過,樹上的積雪撲簌簌地四處散落。
整座城市看起來毫無生機,死氣沉沉。
突然,一道人影掠過。
林格好奇地抻長了脖子看了看,發現是一個高挑的少年,正速度飛快地滑行。
一路上,她看到了不少玩滑冰和滑雪的人。
這也許是這座之前名字都沒聽過的偏遠小城唯一殘存的一點生氣。林格默默地想。
計程車在一個門面很小的小賣部門口停下。
林格跟著林強走過去。一掀開門前厚厚的門擋,一股熱烘烘的暖氣便迎面而來,林格不自覺地閉了閉眼睛。
「這是咱家的小店。」林強說著,沖收銀台後一個頭髮花白一臉皺紋的老太太喊了聲,「人我接來了。」
老太太目光很兇。林格看到她時,腦子裡第一個閃出的形象,就是電視里的容嬤嬤。
一想到她曾經殘忍地想把一個剛出生的小嬰兒送人,林格就忍不住渾身發涼,不敢直視她的臉。
林格瑟瑟縮縮地低下頭抱緊了自己的書包,聽見老太太尖著嗓子開口說:「你自己接的,你自己養,我可養不活倆孩子。」
林強沒說話,拖著行李箱往後面走。
後面是一個小院子,有幾間平房。林強把林格領到最靠邊的一間,把行李箱放下,指著雜物旁邊勉強收拾出來的一張小床,冷淡地說:「你以後就住這間。」
林格咬咬下唇,看著比她們以前廚房還小的房間,沒說話。
灰牆,水泥地,缺了一塊玻璃角只好用報紙堵起來擋風的臟窗戶。狹小的空間透著一股讓人窒息的腐爛的味道。
房間的小床是一張很小的摺疊鋼絲床,裸露在外面的金屬部分到處都是斑斑駁駁的鐵鏽,像是從哪個垃圾站回收回來的。
床雖然已經夠小,但仍舊像是硬塞進來的一樣。
床的旁邊,是一堆黑色的煤球,前面還擱著一堆亂七八糟的木柴、笤帚之類的雜物。
想必,這是為了迎接她的到來,才臨時騰出來的房間。
林格低著頭,默默地走到小床邊,費力地把行李箱提了上去。
林強沉默地看著她,抽出一根煙,點了,吸了幾口,才皺著眉頭說:「剛剛那是你奶奶。你弟弟上學去了,叫林楓。以後你就和奶奶、弟弟好好相處。」
林格依舊咬著唇,沒說話。
林強終於沒了耐心,不耐煩地喊了聲:「你到底是聾子還是啞巴?」
林格被他突如其來的暴躁嚇了一跳,倏然抬起頭,一雙大眼睛驚恐地看著他。
「從一開始就不說話,怎麼回事?」林強憤怒地說,「如果真是啞巴也好辦,那就不用上學了,我可以給你申請個殘疾人證,還能每月往回領補貼呢!」
林格覺得鼻子一酸,想哭。但她忍住了,嘴唇咬得發白。
「我不是啞巴。」她低聲說。
「那你為什麼不說話?是嫌棄這裡不如你們大城市好嗎?」
林格趕緊搖搖頭。
「那就別給老子裝啞巴!」林強狠狠抽一口煙,把煙屁股扔在地上踩滅,「以後多幫奶奶幹活,要聽話,知道嗎?」
林格點點頭。停了一秒,她馬上又補了一句:「知道了。」
林強走了之後,林格咬著唇坐到床上,揉揉因長時間乘坐火車而隱隱發脹的小腿,然後從書包里掏出一小塊麵包,啃著吃了。
她餓壞了,也累壞了。兩天一夜的火車硬座,讓她現在腦門裡都還是嘈雜的哐當哐當聲,腳踩在地上彷彿地面還在搖晃。
她知道自己以後的日子不會太好過。這裡的人,都不歡迎她。
她不由自主地再次捏了捏書包。那裡,有媽媽留給她的所有的錢,千萬不能弄丟了。
枯坐了一會兒,她又聽見老太太尖細的聲音。
「林格!」
林格趕緊站了起來,走到門口。
老太太表情還是很冷漠,眼神里全是嫌棄和不滿。
「會做飯嗎?」
林格趕緊點了點頭。
「會做什麼?」
「燜米飯,炒菜,煮湯。」林格低眉順眼地小心翼翼回答。
「那去做吧,」老太太說,「我看看那個喪良心的賠錢貨到底把你教得怎麼樣。」
林格抿了抿嘴,沒說話。
林格知道自己無論做什麼,奶奶都不會滿意。所以,不管奶奶對她說什麼,她都不會太在意。
直到,奶奶說起上學的事。
「女孩兒上什麼學?幫家裡看個店,做個飯,不是很好嘛。過段時間你們礦上招人了,就把她安排到礦上去。」
林格忘記了咀嚼嘴裡的菜,咬著筷子驚慌失措地看著林強。
還好,林強慢悠悠地喝著酒,半晌才說了句:「還是要認點字的,要不然礦上也不要。現在都得會用電腦。」
奶奶卻堅持說:「那就看店。會認錢就好。」
林強夾了口菜:「現在上學都不要錢,都是國家出錢,最基本初中畢業總是要的。」
奶奶很不滿地看著林強:「你還真想好好養著她呀?要不是她,那喪良心的能跑嗎?要不是她克的,楓楓身體能這麼弱嗎?你爹能死嗎?你在礦上能受傷嗎?」
林強皺著眉頭點了根煙,看了眼老太太:「說這些還有啥用?現在再把她……」
林格筷子「吧嗒」一聲掉在地上,她嚇得半晌都沒回過神來。
「沒用的東西!」奶奶憤憤地看了她一眼,咒罵道,「連吃飯都不會,要你有啥用?」
林格沒吭聲,低頭撿了筷子,去廚房沖水洗洗。
她一早知道會是這樣,所以她並不覺得委屈。比起媽媽曾經受過的苦,她這並不算什麼。
她現在是沒有媽媽的孩子了,從今以後,她就只能靠自己一個人了。她一定會聽媽媽的話,好好努力,一定能早點離開這裡的。
一整天,奶奶都沒有給她休息的機會,不停地讓她洗碗、掃地、洗衣服、做飯。
這個時候,她開始十分感謝媽媽教會她的這一切。
一天終於結束了,林格疲憊地倒在小床上,準備睡覺。
可燈剛一滅,她就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音,緊接著,便是轟轟隆隆的,彷彿什麼東西在雜物間奔跑。
林格嚇得一下子坐起身來,伸手去拉燈泡的開關繩。燈光亮起,她驚恐地發現有兩隻老鼠正在床前歡快地旁若無人地追逐著。
老鼠很大,尾巴很長,長得很肥。
林格嚇得渾身哆嗦,控制不住地「啊」的一聲尖叫了起來。
老鼠受到了驚嚇暫時躲了起來,林格完全控制不住驚恐的情緒持續抱頭失聲尖叫。
這是她第一次見到老鼠,一想到它們就在自己的身邊瞪著賊溜溜的灰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她,她就怕得要命。
林強在隔壁房間喊了一聲:「林格,咋了?」
林格說不出話,流著淚抱著頭一直尖叫。
老太太受不了這聲音,率先起來,一腳踹開林格的房門,怒氣沖沖:「喊什麼喊!大半夜的發神經啊!」
林格仍舊尖叫。瑟縮在被子里,她渾身發抖。
林強也勉強起身,來到她房間,看她這樣,皺了皺眉:「這是幹啥呢?」
林格好半天才緩過勁兒來,哆哆嗦嗦地指著前面的木柴堆:「老……老鼠!」
老太太冷笑一聲,譏笑道:「喲,這是哪兒來的大城市閨女呀?真嬌氣啊,看見只老鼠都能鬧出這麼大動靜。」
林強沉默了一會兒,對老太太說:「媽,您先去睡吧。」
老太太罵罵咧咧了半天,一個勁兒地譏諷林格矯情,沒那富貴命還偏有個富貴身子之類,直到終於罵盡興了,才心滿意足地離開。
林強拿著根棍子在房間角落裡到處打了一通,老鼠到處亂竄,嚇得林格蒙住了頭,躲在被子里不敢睜眼。
林強看她那樣子,最後放下棍子說:「咱們這兒比不上大城市,趕明兒我給你抱一隻貓回來。」說完,轉身想走。
林格來不及思考,跌滾著下床,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揪住林強的軍大衣,顫抖著聲音逼著自己細細地喊了聲:「爸……我怕……」
林強聽著這細細軟軟的聲音,看著眼前這個長得白白凈凈完全不像是他們家裡養出來的女兒,想起那個女人臨終前的表情和託付,心底彷彿有一處柔軟被戳了一下。
「穿好衣服,跟我來。」林強猶豫了一下,最後說。
林格趕緊穿好衣服,跟著林強進了正屋,拐到東面一間房,指著寬大幹凈的席夢思說:「今天先住這兒,明天我把你房間整理一下,再給你弄一隻貓。」
這房間里都是嶄新舒適的傢具,暖氣也很足,和林格那個房間有著天壤之別。
林格看著桌上擺放的書和文具,知道這應該是弟弟林楓的房間。
她把書包放到椅子上,低著頭走到床邊坐下。
剛一坐下,老太太就披著衣服風風火火地從西間衝進來,一把就把林格的書包扔了出去,指著林強的鼻子又開始罵:「你作啥妖呢?這玩意兒不乾不淨的,你咋能讓她進楓楓的屋呢?我還想著趕明兒楓楓回來,要做個法事驅驅邪呢!」
林強終於忍無可忍,黝黑的臉上寫滿了不耐煩:「媽,這都什麼時候的迷信思想了,你咋還信呢?龍鳳胎是好事,人家城裡人求都求不來呢。」
「咋?你敢說她不克人?你忘了那些事兒了?」老太太瞪著眼。
林強皺緊了眉頭看著她:「楓楓身體弱,那是因為雙胞胎都弱。你又把他媽給逼走了,他沒奶吃,所以才從小底子差!我明明兒女雙全的一個家,被你這麼一攪和,妻離子散的,我上哪兒說理去?」
「你還怪我呢,你有良心嗎?」老太太氣得跺腳,伸手去拉林格,「你給我滾!就知道見了你那個喪良心的娘和你這個小災星就沒好事!我們一家人過得好好的,你說你來添個什麼亂?你個小災星,你給我滾!」
老太太幹了一輩子農活,力氣很大。林格被她一個推搡,便跌坐在了地上。老太太還不解氣,伸手抓起她的長頭髮,直接薅了起來,想像扔書包那樣往外扔。
林格疼得眼淚都下來了,踉踉蹌蹌地被她揪著頭髮往外扯。
林強看不下去,上前用力掰開老太太的手:「別扯了!」
老太太傲慢地看了他一眼。
林強壓著聲音說:「不睡就不睡,你別打孩子行嗎?」
老太太這才鬆了手,找了把鎖把林楓的房門鎖上後,才回房安心睡覺。
林強嘆了口氣,拉著林格:「去,抱著你的被子,到我屋裡睡去。」
這一夜,林格失眠了。
林強的呼嚕聲震天響,這倒是其次。更重要的是,她發現眼前的一切已經超出了她的想像。
她很想離開這裡,現在就想。
可是,她能去哪兒呢?
她不知道。
快點長大吧,她緊閉著眼睛,默默祈禱。
第二天一早,林強就開始收拾她的小房間,堵住了牆角的老鼠洞,還從外面抱回來一隻小花貓。
老太太很看不慣這一切,一直沒好臉色,林強並不在意,一直悶著頭幹活。
林格低著頭乖乖地在旁邊幫忙,她發現,自從她喊他爸爸之後,他對自己的態度溫和了不少。
「你弟弟身體不好,又喜歡滑冰,我把他送到體校學滑冰去了。」林強一邊忙活著,一邊隨口說著,「你是姐姐,以後要讓著點弟弟,他跟你不一樣,從小沒媽,可憐。」
「嗯。」林格抱著小花貓,輕輕應了聲。
「我給你找了個學校,明天就去報到。我聽你媽說你一直都是三好學生,有出息,那你就好好爭氣,要是真成績好,爸一定供你上大學。」林強說著,看了眼林格,「雖然咱們市出過滑冰冠軍,但我估摸著你弟吃不了那份苦,以後說不定還得靠你幫襯他呢,所以你要好好學習,知道嗎?」
林格撫摸著小貓的手一頓,心底驟然一涼。
原來,這才是爸爸對她好的真正原因。如果她不是三好學生,是不是爸爸就不去南方接她了呢?林格不知道。
【2】
煤礦小學是對口小學,林格插班進了四年級。
這座封閉的小城市從未有過外來人口,突然來了一個白白凈凈說著軟糯南方普通話的小女孩,一下子就引起了全班的好奇。
林格漲紅了臉坐在最後一排的位置上,默默地掏出書本,一言不發。
同桌是個比同齡人都要高壯的男孩子,他饒有興趣地看著林格:「喂,你見過雪嗎?」
林格點點頭,又搖搖頭。
男孩子笑起來:「是見過還是沒見過呀?」
林格蚊子般的聲音小聲說:「有時候會下,但是很小,到地上就沒有了。」
男孩子「哦」了聲,又問:「那你們那邊有人會滑冰嗎?」
林格想起那天沿途看到滑冰玩雪的人,知道他指的是踩在冰刀上的滑真冰,而不是滑旱冰,於是誠實地搖了搖頭:「沒有。」
男孩子又大聲笑起來,笑得直拍桌子。
前面的兩個男生轉過身來,好奇地看著他們:「說啥好玩的呢?」
「他們南方人沒見過雪,也沒人會滑冰,笑死我了!」
彷彿真的很好笑一樣,大家都笑了起來。
林格窘迫得抬不起頭,眼圈一紅,眼淚在眼眶裡打轉。
三個男生沒想到林格會哭,俱是一愣。
「喂,你哭啥啊,你們南方人是水做的呀?」同桌的男生先反應過來。
前排的兩個男生撇清關係一樣,趕緊轉過身去。
林格吸了吸鼻子,忍住了。翻開書本,開始做作業。兩個省的教材完全不一樣,學習進度也差很多,她得趕緊補上來。學習是她唯一離開這裡的出路,等她考上大學,她就能永遠離開這裡,再也不回來了。
同桌看了她半天,見她一直埋頭認真地寫作業,覺得很無聊,便趴在桌子上拿出漫畫書開始看。
直到中午放學的時候,同桌男生才說:「我叫方超,如果有人欺負你,就報我的名字。」
林格只是抿著唇,沒吭聲,筆頭都沒停一下。等上午的作業全部寫完,她才收拾書包離開教室。
自從她來了之後,做菜、掃地、洗碗這些家務事,就都落在了她的肩上。如果不在學校抓緊完成作業,回家就更不可能了,她的小房間連張桌子都沒有。
林格背著書包下樓,遠遠就看見很多學生在操場上玩雪,做冰上遊戲,還有滑冰。
她已經看過課程表,知道在這裡滑冰是要記入體育成績的。
這邊的學校好像很重視這項運動,這所學校也是本市幾個滑冰特色學校之一,操場上就有一塊冰場。
看著冰道上一點點年紀的小孩子都滑得飛快,林格有點緊張,又有點興奮。她不知道輪滑和冰刀差別大不大,站在冰刀上她會不會摔倒。
「林格!」
正想著,突聽一個聲音叫她的名字。她剛回過神來,就看見一道深藍色的影子迎面沖了過來。
她嚇得短促地叫了一聲,不自覺地往後退了兩步,再抬眼,撞上方超戲謔帶笑的眼睛。
他腳下穿著冰刀鞋,神情看起來非常輕鬆。
「想學嗎?」
林格目光閃動兩下,搖搖頭。
「可是你不學就畢不了業。」方超笑嘻嘻地說。
林格沉默了一會兒,看著他腳上的鞋子:「這個……貴嗎?」
「還行吧。」方超看看腳上的鞋,「這是我爸給我的,我也不知道多少錢。」
「哦。」林格攥緊了書包帶子,「我……我回家吃飯了。」
「你想學嗎?」方超還是揪著這個問題不放,「你如果真想學,我可以讓我爸爸借你一雙冰鞋。」
林格好奇地看了他一眼:「你爸爸是賣冰鞋的嗎?」
方超頓時哈哈大笑起來。
林格被他笑得很窘迫,漲紅了臉,扭頭就想走。
方超連忙收住笑,伸手抓住她的校服解釋道:「我爸爸是滑冰教練,不是賣鞋的。」
林格甩開了他的手,目光再次回到他的臉上,有點猶豫。
「要學嗎?我可以教你呀。」方超說著,炫技般地原地轉了個圈。
林格黑白分明的眼睛靜靜地看著方超,停了幾秒才說:「我不要你爸爸送我冰鞋,我可以找他買,只要便宜點賣給我就行。」
「那好呀。」方超一下子高興起來,「下午放學你跟我走,我帶你去我爸的學校。」
林格點點頭。
任何對考試有用的,她都會努力嘗試。她一定要儘快離開這個地方。
因為晚回了一會兒,奶奶一見到她就開始罵。林格只當沒聽見,悶著頭準備做飯。
把飯菜盛好給奶奶送到店裡後,她才悄悄地回到自己房間,挪開床,從牆縫裡掏出一個小磚頭,再從裡面拿出一個錢包。
這是媽媽臨終前偷偷塞給她的。
裡面的錢不多,卻是媽媽為她留下的所有財富。林格知道她必須省著點花,她得靠這些錢長大。
數了五張一百元,她小心翼翼地把錢包再塞回牆縫,把床恢復原位。這個地方是那天陪爸爸幹活的時候發現的,是個藏東西的好地方。
等洗完鍋碗瓢盆,把廚房全部收拾好之後,她才鼓起勇氣站到老太太面前說:「奶奶,今天放學後老師要補課,我得晚點回來。」
老太太摳著牙縫裡的肉,瞥她:「好好的補什麼課?小小年紀說謊呢?」
林格咬著唇:「沒有說謊。」
「沒說謊?」老太太斜著眼把摳出的肉彈了出去,擦了擦手,「這年頭不交補課費哪個老師肯給你補課?你當我老糊塗了呢?」
林格愣住。
老太太冷笑一聲,一把抓住林格的馬尾辮,一巴掌狠狠地甩在她臉上,用了十足的力道:「和你那喪良心的娘一樣,就知道騙人!叫你騙人!撒謊精!沒一個好東西!」她每說一句,就扇林格一巴掌。她說了四句,林格的臉反反覆復被扇了四巴掌。
林格只覺得整個腦袋都在嗡嗡作響,一陣天旋地轉,臉上火辣辣的疼痛到了後面兩巴掌已經沒了知覺。
老太太打完了,還不解氣,把人用力一搡,嫌惡地「呸」了一口。
林格頭昏腦漲站立不穩,踉蹌了兩步後撲倒在地,整個人一動不動地匍匐了半晌。
「叫你撒謊!」老太太沒想到林格這麼不經打,愣了一下,緊接著便又是一陣咒罵,「你就裝吧!和你那喪良心的娘一樣,就愛裝死!」
林格聽了這話,就知道奶奶以前肯定也沒少這樣毆打媽媽。
強烈的恨意從心底湧起,她悄悄攥起了拳頭。
老太太繼續坐在收銀台後織毛衣,完全不理會趴在地上的林格。
直到小賣部的門帘掀起,有人走了進來,叫了一嗓子:「喲,這是咋了?」
老太太抬起眼馬上笑眯眯地回:「沒啥,孩子撒謊,剛教訓了一下,就躺地上撒潑呢。」
「那趕緊拉起來呀,地上涼。」女人走過來想拉林格起來。
老太太起身越過林格,攔住了她:「沒事,讓她反省一下。剛來,不立規矩可不行。」
她既然這樣說了,外人也不好多說什麼了:「這倒是。我來拿一瓶醬油。」
「您自己挑。」老太太熱情地說。
買東西的人前腳剛走,老太太后腳就踢上了林格的後背,像是在踢麻袋:「不中用的東西,別裝死丟人,快起來!」
眩暈感漸漸過去,林格被她這麼一踢,後腰鑽心地疼。她強撐著爬了起來,咬著牙去了後院。
回房摸出自己的小鏡子,才發現嘴角出血,臉腫得厲害,滿臉的手指印清晰可見。
她咬咬唇,倒在床上躺了一會兒,感覺好點了,才起身去院子里摳了一塊冰,用毛巾包著,在臉上來回滾。
小花貓在她腳下懶洋洋地蹭著,半眯著眼,不問世事,只要吃飽了就一臉滿足。
林格看著它的樣子,不知怎的,越發覺得難過。
鼻子一酸,眼淚終於忍不住,豆大的淚珠砸在腿上。
這是她來到這裡後第一次感到這麼恐懼、害怕、絕望。
她已經很努力了,每天都很乖,每天都在賣力幹活,可又能怎麼樣呢?
這個家依舊容不下她,一言不合就是拳腳相加。
她無法想像以後漫長的日子該怎麼過,眼前一片黑暗,毫無希望。
她甚至開始有些埋怨媽媽。媽媽一定早就知道會是這樣的結局,可既然這樣,又為什麼非要把她送到這裡來?
她想不明白。
林格最後還是背著書包像往常一樣出了門。只是臉上的傷痕實在太「壯觀」,她掙扎了許久還是沒勇氣去上學,便決定去附近的小公園消磨一下時間。
到了冬季,公園裡的人工湖就變成了一塊天然冰場,每天都有人在這裡滑冰。
她找到一個石凳,先從書包里拿出一個大大的擋風口罩戴上,再寶貝般地拿出一雙輪滑鞋。她突然想試試輪滑到底能不能在冰上立得住腳。
她從小就喜歡滑輪滑。媽媽本想給她報個輪滑班,無奈一年近萬的費用實在太貴,林格便也懂事地不再提起。媽媽自然是最懂女兒的,很快她收到了一套輪滑裝備。
林格沒有上過正規的培訓班,僅僅靠著在公園模仿別人滑,很快就已經飛馳自如。
六年過去,腳上的輪子已經成了她身體的一部分。開心不開心,滑上一滑,就什麼都能忘了。
輪滑當然無法在冰上立足。林格嘗試幾次失敗之後,便轉戰到湖邊平坦的石板路上。
滑行帶來的速度感讓她覺得舒服。她非常享受這種飛起來的感覺。
繞著人工湖不知道滑了多少圈,冰面上不知什麼時候不遠不近地跟了個人。
她扭頭去看那個穿著初中生校服的男孩,咬了咬唇,腳下一拐,向反方向滑去。
誰知那男孩彷彿打定主意要和她比賽一樣,不管她拐到哪裡,他都一直跟著,速度不快不慢,意圖非常明顯。
林格腳下靈活一動,來了個急剎車。
沒想到那個男孩也輕輕鬆鬆地停了下來,冰刀鏟起一堆冰碴,零星的碎冰飛濺了林格一腿。
林格後退了一步,彎腰拍拍腿上的冰碴,很不高興地瞪著對面的人。
男孩站直了,摘掉頭盔,瀟洒利落地整理了一下短髮,無視她的憤怒,沖她爽朗一笑。
她這才發現男孩高出她一大截,而且長相很好看,五官精緻得就像超市海報上的偶像明星。但和奶油明星不同的是,他整個人因為運動的關係顯得格外挺拔英氣,彷彿周身都帶著陽光。
然而這又怎樣?還不一樣是個沒禮貌的傢伙?
「你為什麼要跟著我?」林格冷冷質問。
男孩一聽她開口,有些詫異地挑了挑眉:「你不是本地人呀?」
林格垂下了眼,沒回話,腳下一動,緩慢地向前滑行。
男孩又跟上,挺好奇地看著她腳下的輪滑:「你南方來的嗎?剛剛我還在想誰大冬天的還穿旱冰鞋呢。」
林格依舊不想回話。她討厭被這裡所有人當作異類的感覺。
「不過你滑得不錯呀,是被體校教練從南方挖過來的苗子嗎?」
他的問題還真是多。林格忍無可忍,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輕輕地吐出兩個字:「不是。」
男孩更好奇了:「不可能呀,滑成這樣不被發現不應該呀。你還是小學生吧?」
林格又不吭聲了。比起被當作異類,她更討厭她現在的年紀——一個什麼都做不了,只能逆來順受被人欺負的年紀。
「你一小學生為什麼不上課呢?逃課呢?」男孩看了眼不遠處她的小書包,笑出了聲。
林格皺了皺眉,決定不再理他,腳下突然加速,朝自己的書包滑去。
男孩輕鬆跟上,眼睛一直盯著她的動作。只見她腳下不停地加速,就算到了書包邊上,也並沒有減速,輕巧一彎腰便鉤起地上的書包,動作帥氣流暢到讓人眼前一亮。
男孩興奮地吹了個口哨:「小妹妹,我們比試一下怎麼樣?」
林格發現,真比試起來,這個男孩的速度顯然比自己快多了,而且是在他明顯保留實力的前提下。
輪滑對抗冰刀,石板路對抗冰面,小學生對抗初中生,女孩對抗男孩,這種比賽本來就沒什麼公平可言,林格只不過是想擺脫他罷了。
可他似乎對纏著她這件事格外執著。
林格無奈,只好再次停下來瞪著他:「你為什麼非要跟著我?」
男孩笑得很燦爛:「我覺得你特別棒。我已經很久沒見過技術這麼好的女孩子了。」
林格愣了愣。她也已經很久沒有聽到別人的誇獎了。
「你是哪個學校的?」男孩又問。
林格沒回答他,而是警覺地先反過來問他:「你呢?」
男孩很大方地回答:「我是市一中的。我叫聶遲,遲到的遲。可是我最近覺得如果練滑冰的話,這個名字就不太好,還是飛馳的馳比較好,你覺得呢?」
林格被他說相聲一樣飛快的語速逗得有點想笑,氣氛一下子緩和了些。她發現這個男孩挺有意思的。
「你呢?」聶遲發現她眼裡的戒備少了些,便趁熱打鐵又問。
「我叫林格,煤礦小學四年級。」
她聲音本來就輕,又戴著大口罩,正巧說話時刮過一股逆風,枯枝嘩啦啦一陣響,聶遲有點沒聽清,便湊近了點:「叫什麼?」
林格只好又重複了一遍。
誰知聶遲卻在她說話的時候突然調皮地把手一伸,飛快地扯下了她的口罩。
林格連忙伸手去遮,卻已經晚了。
聶遲震驚地看著她慘烈的一張小臉,愣了一下:「你被人打了?」
林格咬了咬唇,低下頭立刻紅了眼圈。太難堪了。
「誰打的你?同學嗎?」煤礦小學很一般,除了體育之外,別的都拿不出手,聶遲覺得一個新來的轉學生被欺負的可能性還是很大的。
林格搖了搖頭,用了蠻力把口罩搶過來又戴上,腳下一動,頭也不回地想要逃走。
聶遲當然不會輕易放她走。奈何他穿著冰鞋,離不開冰面,林格要是真想走簡直太容易了,所以當機立斷,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臂:「你下午既然也沒事,不如我帶你去個好玩的地方吧。」
林格沒好氣地扭頭看他,想劈頭蓋臉罵他幾句多管閑事。但話到嘴邊,卻又說不出口。他又沒什麼壞心,她有什麼資格把脾氣胡亂髮在別人身上?
再說,這個陌生的小城,她又能逃到哪裡去?
頓了幾秒,她冷靜下來:「現在不正是下午課的時候嗎?你為什麼也逃課?」
聶遲得意笑笑:「我和你才不一樣呢,我是為了『未來之星』被老師特批出來的。」
「『未來之星』是什麼?」林格好奇。
「就是選拔短道速滑苗子的比賽。表現好的可以被選到省里。」
林格愣了愣:「省里?去省里幹什麼?」
「走職業道路呀,」聶遲耐心解釋,「去省體校冰雪分校繼續練。那裡有專業教練,能參加專業比賽,省字型大小的,國字型大小的,甚至國際比賽。」
林格驚訝得瞪大了雙眼。國際比賽?奧運會嗎?
她反應慢了半拍:「怪不得呢,原來你是專業的。」
這回輪到聶遲吃驚了:「你沒正式練過嗎?」
林格搖搖頭。
聶遲笑開了,激動地一拍手:「自己都能練成這樣,厲害了!」
林格低下頭,原地轉了個圈,沒說話。
當年她的輪滑天賦被附近輪滑俱樂部的教練看中,想要帶她接受正規訓練,參加專業比賽,卻被媽媽以耽誤學習為由拒絕了。在媽媽的觀念里,這就是個好玩的事情,分什麼專業不專業,還比什麼賽?
當初她也是這麼認為的,可如今被聶遲一提,她突然心念動了動。
滑冰和輪滑不同,是正規的奧運項目,不是自費的,正式選手都是國家花錢培養的。這種項目運動黃金期比一般項目早,十三四歲就在國際上嶄露頭角的運動員並不在少數。年少成名,為國爭光,想起來就讓人羨慕。
要是她也有這種機會就好了。
這樣她就可以很快離開這裡了。
可惜這種好事輪不到她。她已經十歲了,連冰刀都沒見過呢。
「要不要跟我去呀?」聶遲見她半天不說話,追問道,「你天賦好,教練肯定特別喜歡。」
林格猛地抬起頭:「我?」
「是呀。」聶遲笑得很篤定。
「可是我這是輪滑啊……」林格看看腳下的鞋,不太自信。
「輪滑和速滑道理差不多,適應了就可以了。」聶遲擺出小大人的樣子,看起來很老練,「我們也是夏季練輪滑,冬季練冰刀呢。」
林格抿了抿唇,沉默了好一陣,最後很不確定地抬眼再去看聶遲:「你真覺得我可以練滑冰?」
聶遲打了個響指:「太可以了!」
「可我都十歲了。」
「奧運冠軍楊蒙也是十歲開始練的,她以前還是練乒乓球的呢!」
「……」林格驚得張了張嘴。真不可思議。
「走吧,」聶遲伸手搶過她的書包,「反正也沒事,與其在這裡吹風,不如去開開眼界。」
【3】
聶遲所說的地方,是一個少兒體校,主攻冰雪項目的。
校內有標準的室內冰場,和室外狂風亂吹的環境不可同日而語。
冰場上有一些男孩女孩正在訓練,一圈一圈地追逐著,看起來像一隻只展翅翱翔的雄鷹,特別瀟洒自由。
聶遲滑到中間找到教練,說了些什麼,教練就往林格這邊看了過來。
林格有點緊張,縮了縮頭。
教練和聶遲一起滑了過來,停在林格面前,威嚴的國字臉帶著審視的眼神,讓林格緊張地不敢抬頭。
「小同學,聽說你輪滑滑得不錯?」教練聲音在頭頂響起。
林格吞了下口水,連忙點點頭。
「怎麼個不錯法呢?」教練見小姑娘緊張得都快發抖了,便緩了緩口氣問。
林格怯怯地縮縮肩膀。她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該怎麼描述,只好求助般地看向聶遲。
聶遲馬上說:「我忘了說了,她沒正式訓練和比賽過。但是她技巧真不錯,師父您可以讓她在外面滑滑看。」
「野路子啊?」教練顯然有些意外。
林格有些難過地垂了垂眼。
野路子?真難聽。
「走吧,咱們去外面練練。」教練說著,率先走了出去。
體校操場有普通的塑膠跑道。
教練畫了一條線作為終點,然後指著跑道說:「這一圈是400米,你滑到這個終點是300米,是輪滑的標準比賽距離。你把你最快的速度滑出來我看看。」
林格點點頭,滑到起點做準備。
她眼神格外堅定。不為什麼,就為了證明自己的「野路子」也不差,她想竭盡全力。
教練一聲令下,方才看起來還文文靜靜的小女生像是突然變了個人,大踏步起跑,姿勢矯健,步伐很穩,起速很快。
聶遲也目不轉睛地盯著林格看,發現這才是她真正的競技狀態。
和現在一比,剛才在公園,她還真是在玩耍。
教練眯著眼睛評判著林格。小孩身高還行,在同齡人中算是中等稍微偏上,腿比較修長,大腿比較有力,先天素質相當不錯。技術動作上,雖然沒有受過專業指導,但天生爆發力強、起跑快,彎道過得也穩定,確實很難得,是個好苗子。如果加以指導,說不定還真能成事。
聶遲這孩子果然腦子好使,別的不說,就這件事上,絕對能給加個雞腿。
他幹這一行大半輩子了,看過無數孩子,也放棄過無數孩子。好的運動員,天賦佔了一大半。他們這一行最喜歡用「天才」兩個字來形容好苗子。
天才,天才,就是老天偏愛的人才,常人嫉妒不來。他們隨便被指點一下,就能讓人望塵莫及。勤奮和意志固然值得肯定,但少了這點天賦,就很難到達巔峰。任何人都無計可施。
眼前這個小姑娘,在他看來,就是難得一見的那種苗子。
對於這種苗子,什麼時候上冰都不重要。鍛煉年限和成績,有時候並不成正比。
「31.8秒,非常不錯。」林格過了終點,教練摁下秒錶,略帶驚喜地報出成績。
林格對秒數並沒有太大概念。她唯一關於比賽的概念,就是輸贏。以前經常在公園和那些學過的小孩比賽,每回都是她贏。今天沒有對手,那自己就是自己的對手,因此她鉚足了勁,拼盡全力滑下了這300米。
還好,從教練的反應看,似乎還不錯。
她知道她的表現決定著她的去留。
從剛剛看到冰場的那一刻,她就想要留下來。
這塊神奇的冰場,也許能帶來無數可能。
她很想試試。
因為戶外寒風凜冽,高速滑行中賽道阻力很大,一旦停下來,她便感覺到體能消耗非常大,很吃力。況且她還戴著口罩,呼吸不很順暢,有點喘不過氣來的感覺。最後實在忍不住,她便也顧不了那麼多了,放手摘下了口罩,大口呼吸著,滑回到教練面前。
教練還沉浸在找到一個好苗子的喜悅中,驟然看到林格臉上的傷痕,猛地皺了皺眉:「你臉怎麼了?」
林格不好意思地摸摸臉:「我奶奶打的。」
教練了悟,頓了頓,才接著說:「我覺得你練滑冰會很有前途。不說別的,只要你適應了冰刀,裡面這幫和你同齡的孩子沒有一個能比得過你。」
林格心裡一喜,眼神開始明亮。
「但是,小孩子進學校是要家長同意的,你家長會同意嗎?」
林格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過來問道:「這裡學費貴嗎?」
教練擰眉:「你什麼意思?」
林格低頭,腳尖點地:「貴的話,我肯定練不了。」
「沒事,咱這學校是正規體育局直屬的,是公立的。」教練立刻反應了過來,笑著說,「所以你放心,只要你成績好,學校會給補助的。關鍵是家長的意見,畢竟這條路淘汰率很高,專心練滑冰肯定會影響文化課,如果十四五歲還沒出成績,到時候文化課又差其他孩子一大截,就成問題了。你能明白我在說什麼嗎?」
在這之前,林格還沒想這麼深。
教練這一番話,讓她一腦門熱血瞬間冷靜了下來。
魚和熊掌不可兼得,必定是要捨棄一樣的。這道理她能懂。
她現在的成績,考上大學的概率應該不低,至少比滑成世界冠軍的概率高太多了。
兩者二選一,讓她腦袋有點蒙,也有點退縮。
然而,滑冰短時間帶來的誘惑又讓她心動。
能早點離開那個家,能早點自食其力,能到省城接受更好的訓練……教練不是說她會很有前途嗎?再差也能到省里吧?
……
比起還要在這裡被打罵八年,她寧願選擇冒險。
實在不行,到時候再說。
教練等了一會兒,看小姑娘老僧入定般咬著唇一直沉默,便道:「你先回家和家長商量一下再來吧。」
林格馬上表態:「我要練!」
教練笑笑:「不著急,想好了再說。」
「想好了!」
「不用和家裡商量了?」
「不用。」
小姑娘如此有主意,讓教練愣了愣。他看了眼聶遲,又看向林格:「入學需要你監護人同意的。」
「……」這下換林格怔住了。
「如果你想好了,我就儘快家訪,把這件事給定下來。」
林格抿緊了唇,停了一秒,然後點了點頭。
「那行,」教練一揮手,「咱們先去冰場,感覺一下。」
「我姓方,以後你可以叫我方教練。」方世忠找出一雙適合林格腳大小的冰刀鞋,遞給林格,同時做著自我介紹。
林格卻沒有馬上接冰刀鞋,而是從書包里翻出那五百塊錢遞給方世忠:「這些夠嗎?」
方世忠不解地看著她:「啥意思?」
「鞋錢。」小姑娘有些不安地說,「如果不夠,我明天再送來。」
方世忠一愣,和聶遲對視了一下,忍俊不禁。這孩子真是太有意思了。
「不用錢。」方世忠擺了擺手,笑著說,「這是學校的備用冰鞋,正式學員都可以免費穿,不用錢。」
林格這才鬆了口氣。她低頭穿了鞋子,又戴上聶遲找過來的護具,看起來像模像樣。
聶遲拉著林格一步一步往冰場挪,林格卻突然轉頭對方世忠說:「您家訪時,能說我是免費來這兒學的嗎?」
方世忠挑挑眉,不是很明白她在說什麼。
「我有錢,」林格盯著方世忠的眼睛說,「我可以用自己的錢當學費,所以麻煩您不要告訴我家裡人我來學滑冰是要花錢的,這樣他們比較容易同意。」
方世忠總算聽明白了。
看著小姑娘堅定的眼神和臉上的傷痕,他已經腦補完了整個故事。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顯然林格家的經,多少有點與眾不同。
十歲的小孩子能早熟成這樣,手裡還握有小金庫,簡直聞所未聞。
「行,我知道了。」方世忠點頭答應道。
速度輪滑和速度滑冰雖說很多地方相通,但因為場地和鞋子構造不同,技術層面區別還是很大的。方世忠講完兩者基本姿勢的區別後,又仔細講了一堆踝關節、膝關節以及軀幹角度的差別,最後要求林格按照他的講解嘗試調整身體重心。
林格雖然沒經過正規訓練,但也知道正確的姿勢對成績和體能的影響,所以聽得格外用心,也做得格外認真。
「輪滑呢,因為是輪子,所以重心是在輪鞋正中。」方世忠一邊指揮著聶遲做示範動作,一邊自己蹲在地上握著林格的冰鞋一點點解釋,「滑冰呢,是在冰鞋的這邊三分之一,方便你蹬冰力量的發揮和控制蹬冰的幅度……你感覺一下。」
林格按照講解壓低了身子,把蹲屈角度減小,調整好重心,嘗試了幾次感覺不錯之後,方世忠便讓她試著直道滑行。
結果剛滑出去一步,她就重重地跌坐在了冰上。
林格羞紅了臉,沒想到自己會這麼笨。
方世忠把她扶起來:「和輪滑相比,滑冰技術上最大的差別就是蹬冰動作。滑冰的蹬冰作用點完全不同。來,你看聶遲的動作,腿部要伸展髖關節,同時保持標準動作,開始蹬冰……」
方世忠不愧是經驗豐富的老教練,身體的每一個關節每一個角度都不放過,理論深入淺出,再加上聶遲這個盡職盡責的「助理教練」做示範,很快,林格就基本能適應冰刀上的感覺了,跟著聶遲來回直道滑行了幾次。
在她掌握了直道基本動作要領之後,方世忠就開始重點講解彎道技術。彎道比直道在技術上來說要複雜得多,在比賽中既要保持高速,又要保持平衡,一般彎道又是比賽時加速超越的關鍵賽段,加之其腳下步伐和速度輪滑彎道動作差別更大,因此被方世忠當成了重點來訓練。
一個下午下來,林格基本理解了關鍵要領,但要真正充分掌握,還是需要反覆練習,自己找感覺。
儘管如此,方世忠還是十分欣慰。本市雖然滑冰群眾基礎很好,但要找到一個天賦型選手,卻是可遇不可求的。
他當啟蒙教練這麼多年,手裡也走出去過聞名世界的冠軍,全市想學速滑的孩子家長都恨不得把孩子親自塞到他的手裡,但能被他看上的,卻寥寥無幾。
有天賦,有理想,又能吃苦的孩子,越來越少。現在的孩子在家都是寶貝蛋,缺少的就是這點堅韌勁兒。速滑運動員常年穿著羽絨服和冰場做伴,是其他運動項目無法想像的艱苦。
馬上今年的「未來之星」選拔賽又要開始了,他手裡也就聶遲一個有把握拿到好成績的孩子,不過聶遲將來肯定不會走職業運動員這條路。如果不是聶遲家裡反對,聶遲早幾年就該被選拔走了,不會還留在這裡晃悠。主要是聶遲太會讀書了,家庭條件又優越。老實說,如果孩子有更好的前程,他也不會強求孩子走這條路。這種事,必須要你情我願,才能走向巔峰。
運動員很多,巔峰屈指可數。如果做不到巔峰,那就是塵土。競技世界就是這麼現實。
眼前突然出現林格這個孩子,他心裡又燃起了希望。
她的身世似乎有些不幸,所以她的眼睛裡才有著超出年齡的主見和堅定。
這股堅定,讓他心裡踏實。
競技體育,就得有這種乾脆和果敢。
越簡單的孩子越敢拼,越沒退路的孩子越能激發出潛能。
他憑著直覺,非常看好這個小丫頭。
還有一個月,「未來之星」比賽就要開始了。如果有可能,他很想讓她上去試試。相信就算今年不行,明年也一定行。關鍵是要抓緊時間落實,儘可能多地通過正式比賽磨鍊。
想到這裡,他便再也坐不住了,起身抓起外套就往外走。
他現在就要去家訪,多一刻都不能等了。
【4】
林格回家比平時晚了些,老太太嚴陣以待,劈頭蓋臉就是一通罵。
林格心情好,低著頭只當沒聽到,和往常一樣捲起袖子做家務。
老太太罵了一會兒,估計是罵累了,才住口。
林格做完家務又去到廚房準備晚飯。
飯還沒做好,林強就回來了,老遠就開始扯著嗓子喊:「林格,林格!」
林格把火關小一點,趕緊跑到院子里,正看到他從小賣部後門掀帘子走進來。
一看到林格,林強就怒氣沖沖地吼道:「你下午為什麼沒去上課?老師的電話都打到我手機上來了!」
林格還是第一次見林強發這麼大火,低頭不敢吭聲。
「你以為老子把你插班進去容易嗎?老子可是塞了兩條好煙說了一堆好話才托關係把你弄進去的!要不是聽說你學習好你真以為老子會支持你繼續上學啊?隨便去哪個地方打工都能供老子打幾圈牌的!」
林格聽得心裡難過。奶奶怎麼罵她、打她,都不如爸爸說這些話讓她難受。畢竟,曾經有那麼一瞬,她是接受了他是自己的生身父親這件事的,是對他有所依賴的。
可眼前林強的這些話,把幻想撕碎得一片不剩,徒留最難看的真相,讓人心寒。
「說話呀!悶葫蘆樣兒給誰看呢?」她越是低頭沉默,林強心裡就越惱火。一記重拳打在棉花上的挫敗感,讓他情緒有點失控。
他衝上來一步,揚手就要打她的臉。
林格卻冷笑了聲,仰起臉沖著他的手掌,迎接這巴掌落下來。
林強卻在最後一秒住了手,因為他看到了林格臉上仍舊明顯的印跡,不由得愣了一下。
「跟人打架了?」林強憋住火問了一句。
林格沒吭聲,只是那眼神讓他皺眉。
這眼神,像被惹毛的小獸一樣,冷漠中透著讓人心驚的倔強寒光。
林強愣了幾秒,轉身拉起林格的手,就往小賣部里扯。
老太太正在收銀台嗑瓜子,見兩人風風火火地進來,斜著眼看了下林強。
林強指著林格臉上的印子:「這是你打的?」
老太太「呸」的一聲,吐出了嘴裡的瓜子殼,漫不經心地哼了聲。
「你打這麼狠,讓孩子怎麼出門?」林強忍著怒火。
老太太卻又哼了聲,滿臉譏諷:「喲,說得就跟你平時不動手似的。」
「可林格還得上學啊,你打成這樣,讓她怎麼上學?老師給我打電話,說林格逃課,我還當怎麼著了……」
「什麼?」老太太嘴裡還咬著一粒瓜子,眼神卻犀利地看向林格,「你下午沒去上學?」
林格瑟縮了一下身子,沒敢說話。
「那你背著書包幹什麼去了?」老太太「啪」的一聲,把手裡的瓜子拍在收銀台上,厲聲呵斥,「說,一整個下午跑哪兒野去了?小小年紀不學好,和你那野來野去的喪良心娘真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林格還是不說話。逃課本來就錯了,她沒什麼可辯駁的。
林強聽了一會兒,也轉了矛頭瞪著林格:「你下午去哪兒瘋去了?不上學不知道請假嗎?怎麼也不跟大人說一下?」
林強這麼一說,老太太就更加理直氣壯,掐著腰指著林格變著花樣開罵。
方世忠沒想到第一次對林格的家訪,就碰到這麼勁爆的畫面,站在門口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了。
林強一扭頭看到方世忠,臉色立刻變了,馬上熱情迎上來:「方教練啊,您好您好。您怎麼來了呀,有事兒你打個電話我去學校找您去啊。」
為了能讓林楓安排在方世忠手底下親自重點培養,林強差點把方世忠家的門檻都給踏破了,結果還是徒勞無功。
他也想過是不是自己送的禮太輕了,後來又包了幾千塊的大紅包,結果還是被退了回來,弄得他真是沒脾氣了。
這會兒突然看到這位著名教練親自上門,林強還以為是林楓有機會了,別提多熱情了。
方世忠委實也沒想到林格會是林強的小孩。他順著林格留的地址趕過來,才發現怪事年年有,今年還真格外多。
「這是幹什麼呢?」方世忠看了眼可憐巴巴的林格,「倆大人體能夠旺盛的啊,一塊兒對著孩子開炮。」
林強賠笑道:「這不是孩子不懂事嘛,下午逃課了,總得教訓一下。方教練,您坐。」
說著,林強搬了張凳子過來,給方世忠讓座。
方世忠沒有坐,簡短地說:「林格下午沒上學,是因為在我的冰場。正好大人都在,我就說一下啊。林格已經被我們體校錄取了,我打算帶她去集訓,準備參加今年的『未來之星』選拔賽。孩子天賦不錯,有前途的。」
林強臉上的笑容一下子就僵住了。
他伸出手指掏掏耳朵,一臉詫異的表情,懷疑自己聽錯了:「不是,方教練,您開玩笑的吧?」
方世忠笑了笑:「沒開玩笑。林格有這天賦,說不定幾年後真能成一個世界冠軍。」
林強和林老太太對視了一眼,仍舊覺得這是在開玩笑。方世忠那可是鼎鼎大名的奧運冠軍楊蒙的啟蒙教練,他從來都不會輕易對孩子家長說這樣的話,突然這麼看好林格,不會是喝醉了吧?
林強還沒想好要說什麼,林老太太就擠出一臉笑容開口道:「方教練,我們林格可不學滑冰,她成績好,是要好好讀書的。倒是我們楓楓啊,跟林格是雙胞胎,天賦可一點都不差,要不然,您把這名額讓給楓楓怎麼樣?」
方世忠還是笑眯眯一張彌勒佛臉,不動聲色:「話這麼說可就不對了,每個孩子都是不同的個體。林楓沒通過測試,林格通過測試了,名額只能是林格的。」
林老太太一下子就變了臉,陰沉道:「林格不能去,她去了誰做家務呢?再說,那麼多練滑冰的,有幾個能當世界冠軍啊?到時候練不出來,還大字不識幾個,難不成還得我養她?更別說有個磕了碰了治病啥的,你們也不包,不還得我出錢……」
老太太一開了個頭,就嘮叨個沒完。方世忠懶得理她,打斷了她的話,轉臉去看林強:「你是孩子父親,發表個意見吧?」
林強也不太高興,怏怏道:「林格讀書好,我不同意。」
方世忠壓著脾氣說:「不會耽誤學習的。她該上學上學,我就利用她放學之後的時間加練。等這次『未來之星』真取得名次了,咱們再說以後的事。」
林強還是不同意:「以後也不行,難得會讀書,還是讀書穩當點。您看這麼多年,一茬一茬的孩子,最後有幾個能當世界冠軍的?其他的不都廢了?學校也考不上,也找不到體面工作,運氣不好的還落下一身病,嫁人都比不上一般人。」
方世忠皺了皺眉:「那你為啥當初送林楓去滑冰呢?」
林強笑了笑,撓了撓頭:「林楓讀書不成,趁早學點吃飯的本事挺好。等到十幾歲,去外面少兒培訓班當個教練啥的,總比跟著我下礦的好。」
方世忠有些無語:「不管以後咋說吧,眼下讓林格去體校學一陣總行吧?就放學後加練一會兒,耽誤不了學習。」
林強擺擺手:「方教練,真不是我不同意,我是真拿不出那麼多錢同時培養倆孩子學滑冰。不說學費,那冰刀冰、鞋護具啥的就老貴了。」
方世忠拿出壓箱底王牌:「林格天賦好,學校免一切費用,你不用出一分錢。」
林強愣了愣,完全不敢相信:「真的?」
方世忠點點頭:「可不咋的。」
林強遲疑了半晌,有些不太明白:「方教練,您為啥就這麼看好林格?」
「這孩子能行,我不會看走眼。」
「那您也多觀察觀察林楓唄!」林強一臉期待,諂媚笑道,「他倆是雙胞胎,天分肯定都一樣的。」
方世忠嘆口氣,無奈道:「話不能這麼說。娘生九子各不同。再說,林楓不能吃苦,訓練偷懶,你們當家長的心裡也該有數啊。」
林強這就有點不高興了,瞪著眼睛說:「方教練,那您怎麼知道林格就能吃苦呢?您都還沒全面了解她呢。」
「我相信我的直覺。」
「直覺」兩個字,就是信任,毫無道理可言。林強縱然不服氣,但也不知道該怎麼反駁。
「林強,你得搞清楚,林格是能出成績的人。現在國家不讓你花一分錢就幫你培養個冠軍光宗耀祖,你還猶豫什麼啊?說不定一個月後就能給你往家拿比賽獎金呢!」方世忠乘勝追擊道。
對這個家庭來說,金錢利益驅動永遠是最直接的。方世忠和林強打過交道,知道這是個什麼樣的人,所以就從這個角度反覆勸林強。
果然,林強的態度軟化了下來。比起未來十多年都得花家裡錢的學生,一個十歲就能給家裡賺錢的選擇,肯定更優。
雖然在他心裡,他也更希望兒子有出息,但只要女兒出了成績,兒子還不愁不被重視嗎?
反正本來這女兒就是他指望著養出來替他供養兒子的,眼下林格更受重視,對林楓也是好事。他們接下來就在同一所學校了,指定會對林楓有幫助。
「那好吧,」林強拉了一下林格,「快謝謝方教練賞識。」
林格這才向前走了兩步,深深鞠了個躬:「謝謝方教練。」
方世忠拍了拍她的肩:「準備一下,明天讓你爸送你過去。宿舍我已經安排好了,以後就住在學校,每天趁放學和晚上練習。」
「嗯。」林格大力點點頭。
林強忙從貨架上拿了一條煙遞給方世忠,討好地笑道:「那您能不能通融通融,讓林楓跟他姐一塊上比賽啊?那孩子也聰明,能練出來的。」
方世忠沒接他的禮物,推開他的手皺眉道:「比賽是開玩笑的嗎?全省就那麼點名額,分到每個市就那麼幾個,我能濫竽充數讓不合格的上去嗎?體育最公平的地方就是按成績說話。林楓這次不達標,那就等下次機會唄。明天周末,等他回來,你好好和他做做思想工作。」
林強死纏爛打了老半天,方世忠實在沒辦法,只好硬著頭皮往外走,想從他拉拉扯扯要一起喝酒的請求中掙脫出來,卻沒想到林強一路跟著走了出來,好一個鍥而不捨,堅忍不拔。
方世忠沒辦法,只好撂下最後一句話:「體育這行,只有一個原則:不喜歡,絕不勉強;沒天賦,絕不培養。林楓天賦不如林格,又不能吃苦,再勉強也是浪費時間。」
話說到這份上,林強也無話可說了。他垂頭喪氣地回到家,看到正在廚房乖巧盛飯的林格,心裡更加窩火。一個男孩,還比不上一個女孩,上哪兒說理去?
因為終於要離開這個可怕的家了,林格心裡前所未有的高興,麻利地擺好桌椅,把飯菜端上桌。
林強心裡鬱悶,開了一瓶白酒自斟自飲。
老太太心情同樣不痛快,一直陰沉著一張臉。不過,她想的卻和林強不在一個點上,龍鳳胎一陽一陰的說法不停地在她腦子裡盤旋。
剛吃了幾口飯,她就沒了胃口,沒好氣地沖林格吼了聲:「回你房間吃去,看著就煩!」
林格沒吭聲,夾了兩口菜,就躲回了自己房間。
老太太這才對林強面色凝重地說道:「兒子,我覺得林格不能留。」
林強懶洋洋地回答:「這不馬上就送出去了嗎,以後不會礙您眼了。」
「不是這意思。」老太太壓低了嗓音說,「她不能去體校。」
林強皺了皺眉,不明白她在說什麼。
老太太神情肅穆:「你看,這丫頭還沒接近楓楓,就已經克到楓楓的運氣了。等她真的接近了楓楓,在一起學滑冰,楓楓還能有出息嗎?這丫頭邪乎得很,不能留。」
林強這才明白老太太說的「不能留」是什麼意思,抬眼瞥了她一眼:「你想說什麼?」
「把她賣了吧。」老太太聲音壓得更低,「這麼大了,不如就把她賣了。這麼大一個丫頭,長得也不差,怎麼也能賣個兩三萬吧。」
林強眼睛倏然瞪圓,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母親,完全沒想到這老太太會存著這樣的心思。
「媽,這可是你的親孫女!」林強一晚上的憋悶,因著酒精和這番話而徹底爆發了。他控制不住情緒地怒吼了聲,抬腳一踹,踢翻了飯桌,一桌子湯湯水水全灑在了地上。
老太太嚇了一跳,尖叫了聲:「哎喲,你瘋啦!」
「你才瘋了呢!」林強赤紅著眼睛瞪著老太太,「再怎麼著,她也是我閨女!你還懷著這心思,真讓我害怕啊媽!」
老太太火氣立刻也上來了,指著林強罵道:「我說得不對嗎?搞不好沒了她,這機會就是楓楓的了!這倒好,她一來,楓楓就什麼都沒了!」
「她不來,林楓也什麼都沒有!」林強吼得嗓音都快破了,「那小子從小就被你慣壞了,一點苦都不能吃!本想著進體校能讓教練訓出來,結果還是這不成器的樣兒,你怎麼還好意思怪別人?」
老太太懶得和他再爭辯,因為多少年來,她都堅信自己的想法是不會有錯的。林楓運氣不好,那就是因為林格,雖然隔得遠,但還是被壓著呢。出生時,林格出來時辰早,就代表運氣會被林格壓一輩子。現在馬上命格都衝到一起了,再不動手就來不及了。
林格因為太久沒有今天下午這樣的運動量,做完家務就去睡覺了。
這一覺她睡得很沉,連夢都沒有做。
可是,漸漸地,她覺得彷彿到了海底,不停地往下沉,呼吸慢慢變得困難,好像有什麼東西掐住了喉嚨。
林格分不清到底是現實還是夢境,憑著本能掙扎。
直到脖子上被勒住的觸感越來越清晰,腳不斷地蹬踹在行軍床上的聲音越來越大,乃至她猛地一腳踹到了卧在床尾睡覺的小花貓,疼得小花貓凄厲地發出一聲慘叫,滿屋子亂竄,弄倒了一堆雜物,發出巨大的混亂聲響,才把林格的意識猛地拉回到現實。
她睜開眼睛,正對上奶奶陰森森的一雙眼睛。
這雙眼睛在窗外積雪反射的些許微光中,透著幽深恐怖的光。
林格瞬間明白了什麼。
時隔十年,她的親奶奶,依舊想要了她的命。
她開始拚命掙扎。
媽媽用生命去愛著自己,她還沒出息呢,不能這麼快去天堂見媽媽,否則媽媽一定會失望的。
她要活著,比他們這些人活得都要好。
殘存的模糊意識里,這個聲音異常清晰。林格掙扎的力度突然變大。
林老太太開始有些力不從心。她沒想到這個看起來瘦瘦弱弱的小孩,掙紮起來會這麼有力氣。
她咬著牙鉚足了力氣摁住林格的脖子,惡狠狠地說:「去了那邊別恨奶奶,要恨就恨你那喪良心的媽!是她懷了你,壞了你的命,就算要算賬,也去找她,別找我!是她要你回來的,她明知道你回來就得是這個命!林格,你就不該回來,這不是你該待的地兒!」
林格只感覺空氣越來越稀薄,彷彿越掙扎,脖子上那雙手的力道就會越大。
她不敢再動,兩條腿也不再亂蹬。
她命令自己冷靜,雙手握拳凝神,雙腳憋足了力氣,先是踹掉身上的被子,再憋足勁兒猛地一抬腿,以一個幾乎一百八十度的角度,一腳狠狠地瞄準林老太太的頭踢了過去。
林老太太注意力都在林格的脖子上,沒想到林格會突然來這麼一下子。太陽穴被鉚足了勁道的腳尖極快速地踢到,突出的腳指甲狠狠地戳進了皮肉,老太太疼得「哎喲」一聲,下意識鬆手去捂自己的太陽穴。
林格瞅准機會趕緊滾了出去,伸手一拉,房內燈光大亮。
一切驟然暴露在光亮下,老太太頓時亂了方寸。
她知道自己沒機會了,扭頭想跑。
林格卻一把拉住了她,使出全身的力氣控制住她的雙手,咬著牙奮力將她的雙臂扭到身後,逼得她動彈不得。
林格也不知道自己想幹什麼,但就是本能地覺得,不能讓她這麼輕鬆地就走出這扇門。
老太太哪裡經受得住這份折騰,只覺得渾身骨頭都要斷了,呼吸都有點上不來了,只好大聲呼喊救命。
「哎喲,救命啊,殺人啦……強子,強子,快起來,你閨女要殺人啦,她要殺死我這老太婆啦……這天生反骨的臭丫頭喲……」
老太太本來嗓門就大,又哭又號的,在寂靜的深夜裡格外刺耳。
林強在夢裡模模糊糊地聽到這一句,皺了皺眉。身還沒翻過來,突然一個激靈跳起來,衣服還沒披好就沖了過來。
推開虛掩的房門,映入他眼帘的,便是滿臉淚痕的林格和罵罵咧咧在喊痛的老太太。
「這是咋了?趕緊鬆開你奶奶!」林強連忙喊。
林格卻絲毫不動,只是抬起不斷涌著淚水的眼睛,看著林強。
這根本不像一個十歲小姑娘該有的眼神,其中的恐懼、絕望、倔強、憤恨,讓林強硬生生避開了眼,無法直視。
「鬆開你奶奶,」林強硬著嗓音說,「明天早上就把你送走。」
林格目光這才閃了閃,可是她手上的力氣卻分毫未減,喃喃地開始說話:「她為什麼要殺我……我有什麼地方不好……我就這麼讓人討厭嗎……」
她的身體因後怕和恐懼而劇烈地打著擺子,言語中透著難以描述的凄涼,彷彿深秋樹上無依無靠的一片殘葉。
林強心裡難受,但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能反覆勸道:「聽話,放手……」
林格這才頹然鬆手,整個人瞬間脫力,毫無生氣地跌坐回床上。
老太太終於重獲自由,沒有絲毫遲疑地從旁邊雜物堆里抄起一根棍子就要打林格:「該死的死丫頭,看我不打死你!」
林強上前一步,用力抓住了她的手。
已經不需要多問,他已經明白了一切。
原來,吃飯的時候,老太太沒有開玩笑,她是真容不下林格了。
老太太的手被抓住,她又開始沖林強一陣咒罵。
林強沒理她,而是看著林格:「傷哪兒了?」
林格抽噎著揚起脖子。
林強看到一圈駭人的指印。
「好了,沒事就好。」林強壓著嗓子安慰林格,「好好睡吧,不會再有事了。」
林格卻只是哭。在一個孩子的心裡,殺人是多麼可怕的一件事,而偏偏,她剛剛差一點就被人殺了,死在夢裡。
她不敢回想。要是她體格稍微弱一點,可能現在就已經死了。
林強無法再面對林格,轉身拉著老太太,不顧她的罵罵咧咧,徑直去了大屋。
這到底是他的親媽。就算她今晚真的得手了,他也只能就此作罷。
林格剛來,認識她的人很少,熟知這個家過去那些秘密的人都還在山村裡,這些城裡鄰居是不會注意到這裡多一個小孩還是少一個小孩的。
還好,萬幸沒有出什麼大事。
只是,林格是真的不能再待在這裡了。
第二天一早,林強就帶著林格和她的所有行李去了體校報到。
方世忠親自過來迎接林格,一路帶著他們去辦了所有手續,並安排好宿舍。
住宿的這些孩子,一般是全日制在體校讀書的小孩,他們的文化課學習和訓練都在學校里,封閉式軍事化管理,每周回家一次。林楓就是這樣的小孩。
林格這樣普通小學的學生一般是不住校的,所以一進來,她就是比較特別的一個。
方世忠問過她要不要轉成全日制,林格很有主張地拒絕了。
她想先試試,給自己留條後路。
聶遲告訴過她,體校里的文化課雖然也是教育局正式編製的老師講授,但和外面普通學校教的內容不一樣,精簡了很多,就是應付考試,學不到東西的。而且,和這些體校學渣在一起,早晚也會變成學渣的。
林格在以前學校都是班級第一的,她不想變成一個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人,所以,她還是選擇學校讀書體校訓練的方式。
臨走前,林強對林格說:「走,我帶你去認識一下你弟弟。」
林格卻下意識地退了兩步,搖搖頭。
林強愣了愣,並沒有勉強她。
經過昨晚的那些事,她可能暫時還沒辦法對這個素未謀面卻差點要了她命的弟弟產生一絲好感。
林強幫林格在煤礦小學請了一天假,也就是說,從現在開始,林格就正式開始訓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