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小林聞言哈哈大笑,他伸手拍了拍修治的肩膀:「修治君,你的回答果然跟我想的一樣,我沒有看錯你。沒有看錯你啊。」
修治微微頷首:「那我就當做您是開玩笑了。究竟打算怎麼得到點將台部分的地塊?」
「先走一步看一步,無論如何,總會有辦法的。來,請喝茶。」
另一個房間里的明月打開了小林的大女兒冬雅的字帖本,看孩子在上面書寫的工工整整的中國小詩:
鵝鵝鵝,
曲項向天歌,
白毛浮綠水,
紅掌撥清波。
她忍不住微笑起來,冬雅看著她問:「笑啥呢?」六歲的冬雅生在奉天,長在奉天,除了自己的父母,她跟旁人都說中國話,因為本地口音濃厚:「什麼」不說「什麼」,說「啥」;「喜歡」叫做「稀罕」;「舒服」叫做「得勁」;「膝蓋骨」叫做「波棱蓋兒」……
明月道:「我也認識一個日本人,也寫這首詩。」
在一旁的小林紀子問道:「也在奉天嗎?我們認識嗎?」
「是我在日本念書時候的同學,名字叫做正南。」
「難得還記得。」
「這位同學很有趣,我們相處得很好,所以印象深刻。」
「冬雅的字,您覺得怎麼樣?千萬不要客氣啊,請一定直言相告。」
「字寫得很好看。我想這個年紀,根本沒有冬雅寫得好。」
「我聽說教寫字的中國先生都很嚴厲,是不是這樣?」紀子問。
「站在你身後,你正寫字,他從後面拔你的筆。拔不動就好,就算你握筆握得牢固。要是拔動了,筆被他抽走了……」
「是要打**手掌的,對不對?」
「打得很重。」明月道。
紀子笑起來,她手裡在做一幅十字綉,完成了大半,看上去應該是洛陽牡丹。這個家庭裡面隨處都可以看見一些中國情趣的因素:擺在檯子上的唐三彩,掛在牆上的黃山水墨畫,小姑娘抄寫的詩歌兒和她的本地口音,還有女主人的綉圖……明月心想,一種文化被另一個民族所好奇和欣賞總是讓人覺得愉悅的,可是一件事情讓人心裡多少有些不安:這是一個軍人的家庭。雖然他們文雅和氣,彬彬有禮,可是這個可愛的女孩兒的父親出門的時候,像明月所見的很多日本軍人一樣,身著軍裝,威武倨傲,佩戴著軍刀和手槍。在這個並不屬於他們的地方。
……
修治與明月從小林家出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明月開了車窗,夾著槐花香氣的小南風輕輕地吹進車子里來,甜美濕潤。
一直沉默的修治忽然說:「我七歲的時候,跟人第一次打架。」
她轉頭看看他:「跟誰啊?」
「一個學長。比我長三年級。」
「為什麼打架?」
「那個傢伙啊,明明自己有便當,非要讓每個孩子都孝敬他。誰如果帶了烤鰻魚,炸雞腿,都得給他吃。」
明月笑起來:「就因為這個?他搶你的烤鰻魚吃?」
「嗯。」
「打敗他了?」
「沒有。」修治搖搖頭,「他很高大。同學們互相形容他的可怕,說他可以吃掉整整一個飯糰子。食量真是大得驚人。第一次跟他打架,我揮拳了,卻根本夠不著他,於是被領著領子,雙腳離開地面,下巴上挨了一拳,後腦撞在牆上。然後眼睜睜地看著他把我的鰻魚就著他自己的白飯糰子吃掉了。」
「你下一次就知道不要再跟他爭了,或者不要讓你媽媽再給你做烤鰻魚。」
他看看她:「你會這樣做?我沒有。媽媽每個星期都會給我做一次烤鰻魚。我每個星期都為這事兒跟他打架。剛開始都是挨打的,後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也能吃下一整個飯糰子了,後來可以吃下兩三個飯糰子,我的個子跟他一邊高,接著比他還高了,有一天我把他給拎起來了……」
「你沒有跟他一般見識。你只是告訴他不許再跟你搶烤鰻魚了,也不許再搶你同學的炸雞腿了,是嗎?」明月猜測道。
「你會這樣做?我沒有。我狠狠揍了他一頓。吃掉了他的便當。」
她笑起來:「真野蠻。」
他的手臂伸開,摟在她的肩膀上:「你太善良。」
她低下頭,頭髮擦過他鼻子尖,額頭觸在他唇上。她有一種柔軟的溫暖的氣息。他忍不住低下頭去親吻她的臉頰,尋找她的嘴巴,細緻的親吻。她慢慢低頭躲開了他的唇,輕輕咳嗽了一下,他輕輕拍了拍她的後背。她自以為做得很好很自然,殊不知他的毫不察覺完全基於耐心。
……
評劇名伶顧曉亭把李伯芳攔在自己寓所門外,不讓進去:「你們王爺睡覺呢,剛睡,你改天再來吧。」
李伯芳道:「王爺說好我這時候來的啊。您讓我進去候著,等他醒。」
「我這沒地方。沒地方讓你候著。」
李伯芳笑道:「是王爺得罪您,還是我哪裡不周到?」
「都不怎麼樣。你每次一來,耽上半日跟他報告家產生意。你走了,他兩三天拉著臉,都不高興。跟您講,我從來佔上風說上話的人,我受不了這個。你啊,你別等了,我的地方,你回去吧,哈。」
李伯芳道:「行,那我這就走。走之前,把這個給您。王爺交待的,說送您個小禮物,我好不容易找到了,您請看看。」
他說著從跟班的那裡拿過來一個綠色錦盒,打開了讓顧曉亭過目,美人一見這個,臉龐都亮了:「嗯,是我要的那串珍珠。」
「不是您要的那串。你要的是二十四顆。這是三十六顆的。」
她哼了一聲接過來,李伯芳轉身帶著人要走,顧曉亭叫住他:「來都來了,就進裡面等王爺睡醒吧。我不招呼你了哈,我晚上還有戲,要登台呢。」
「謝謝您啦。」
李伯芳在客廳裡面等了兩杯茶的功夫,顯瑒從裡面卧室出來了,身上穿著條半長褂子和黑色的束腳褲:「伯芳來了。」
「帶了賬本來給您過目。」
「不過目了,念給我聽聽吧。」他仰頭痛飲了幾口茶,沒什麼精神頭。
李伯芳便將一個月來的盈餘開銷諸多款項念了給顯瑒聽,總體來講,不跌不賺不過不失。他念完了,顯瑒道:「辛苦你了。」又看看跟他來的年輕人,這是府里新來的?」
「來府里四個月了,之前您沒看見過。大趙的嫡親侄子,原來在咱們家藥房的柜上工作的。我見他算盤打得好就調到府里來幫忙了。」
顯瑒點點頭,沒說什麼。
李伯芳使了個眼色,跟來的小夥子退出了房間。
顯瑒看看他:「怎麼了?」
李伯芳低聲道:「家裡有人說,說看到明月姑娘了。」
他聽到她名字一點特別的反應都沒有。
李伯芳只好繼續說道:「回奉天了。讓在日本人僑民的小學裡教書。住在北市附近。」
他拿起茶杯,又放下,李伯芳注意到那杯子早就空了。
「您,是您去探望,還是我先去打個招呼?」
顯瑒半晌沒言語,好久才說:「她那樣就好。別去攪擾她。」
「……」
「怎麼了?」
「那個日本人,東修治,您還記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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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下午第一節明月沒有課,她坐在辦公室裡面必改學生的作業。天氣有點熱,辦公室的窗子被大打開,兩隻白蝴蝶飛進來,她從本子裡面抬起頭,盯著那兩隻小東西發獃。它們先是圍著窗邊的一盆虎尾蘭一躍一躍地轉了幾圈,接著在書架上找了一本漫畫書的書脊歇了歇腳,然後一隻跟著一隻飛起來,飛到門口去,然後她看見了顯瑒。
她低下了頭,咬了咬嘴巴,發現是疼的,才相信了,站起身,朝著他慢慢走過去。
「……王爺」
「不上課?」
「嗯。」她抬起頭看看他,「等一下有。」
「有時間說句話?」
「嗯。不能,不能走太遠。」
他回頭看了看身後的走廊:「這裡蠻好,也風涼。」
他們二人就站在走廊里,中間隔著一扇窗子。時間本來不多,只是開口無比艱難。他料想若是自己不說話,明月是不會抬頭的,她全部的注意力似乎都在他的鞋子長衫或手指上。
「……我四月從天津回來。回來之後才知道家裡發生的事情。」
「嗯。」
「你什麼都沒做錯。但是,」他停了停,「但是她也苦……我請你諒解她,不是替她說話。是想要你想開些,自己也好過一點。」
「嗯。懂。」
「你出來也好。出來了,沒人欺負你。她不能……我也不能了。」
她聞此言,這才慢慢抬頭看他眼睛,不能說話,也不能出聲,害怕最小的動作就會讓滿眼的淚奪眶而出了。
他皺著眉頭看她:「所以我來不是要帶你回去。有兩件事情,要跟姑娘講。一是關於我的,一是關於你。」
「……」
「……我待你不好。你長這麼大,跟著我就是一路委屈,可惜日子不能倒著過,從前我篡改不了。但是,但是明月,你信不信,你跟我第一天相見,到如今站在這裡,我每一時都是用了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