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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恩戴米恩的月光

所屬書籍: 最遙遠的距離
不望著會令你流淚的東西,那是唯一可以不流淚的方法。不望你,是唯一可以不傷心的方法,請原諒我。 雲生: 一個人在展覽館跑了一天,眼花繚亂。在一個攤位上,我碰到了四年前在這個場館裡認識的一個法國女孩。四年前,我、徐銘石和她,談得很投契,晚上還一起去吃漢堡牛排,回到香港之後也經常通電話。後來,她離開了那間布廠,聽說是瘋狂地戀愛去了。 沒想到今年又碰到她。我們熱情地擁抱。 女孩叫阿芳。 「你的夥伴呢?」她問我。「今年只有我一個人來。」 「今年的天氣壞透了。」她說。 她揚起一塊布給我看,是一塊湖水綠色的絲綢,漂亮極了。「用來做窗帘太浪費,該用來做婚紗,這樣才夠特別。」她把布搭在我的肩上。 是的,那將是一件別緻閃亮、出塵脫俗的婚紗。展覽館關門後,我和阿芳一起去吃飯。 「我結婚了。」阿芳說。「恭喜你。」 「又離婚了,所以回到布廠里工作。」她說,「現在我跟我的狗兒相依為命,你跟誰相依為命?」 我怔怔地望著她,答不出來。 我們在餐廳外分手。我走在雪地上,終於想到,與我相依為命的是回憶,是你給我的回憶。 那天晚上,我在閣樓的窗前看著你的背影消失在孤燈下。別再說我誤會。 「那不是很好嗎?」惠絢說,「真沒想到進展那樣神速,我猜他早就喜歡你。」 只是,我心裡總是記掛著,你在六十五支竹籤里抽到最短的一支,你終於會與你等待的人重逢。那時候,我該站在一旁為你們鼓掌,還是躲起來哭? 我在為你縫第三個抱枕。第三封信也放在這個用深藍色棉布做的抱枕里。 雲生: 有沒有一個遊戲,叫「後悔的遊戲」? 如果有的話,那一定是我跟你玩的那個竹籤的遊戲。我不知道那預言什麼時候會實現。 也不知道當它實現時,我能否衷心地祝你幸福,忘記你在孤燈下消失的背影,忘記在某個寂寞的晚上,你曾給我的溫柔。 蘇盈 那天晚上,我帶著抱枕,到醫院找你。 「你在這裡等我一下,本來應該下班了,但是接班的人還沒來,有個小孩子剛剛被送進來,要做手術。」你說。 「什麼手術?」 他在路邊吃串燒時,不小心跌倒,竹籤剛好插進喉嚨里。為什麼又是竹籤呢? 「我很快回來。」你匆匆出去。 我喜歡看到你趕著去救一個人的性命的樣子。 我坐在你的椅子上,拿起你的聽診器,放在自己的胸口上,聽自己的心跳,戀愛的心跳聲好像特別急促和嘹亮。 一個穿白袍的年輕女子突然走進來,嚇了我一跳,我連忙把聽診器除下來。 她看到我,有點意外,冷冷地問我:「秦醫生呢?」 「他出去了。」我站起來說。 她抱著一隻金黃色的大花貓,那隻貓的身體特別長,長得不合比例,像一台拉開了的風琴。她瞄了瞄我,然後熟練地把貓纏在脖子上,那隻怪異的貓像一條披肩似的,繞過她的脖子,伏在她的左肩上,好像被她的美貌馴服了。 找不著你,她與貓「披肩」轉身出去了。我看得出她和你的關係並不簡單。 在你的辦公室等了三十分鐘,我走出走廊,剛好看到你跟她在走廊上談話。 她安靜地聽著你說話,乖乖地把兩隻手放在身後,跟剛才的冷漠,彷彿是兩個人。那隻怪異的貓回頭不友善地盯著我。 道別的時候,她回頭向你報以微笑。 「對不起,要你等這麼久。」你跟我說。「竹籤拿出來了沒有?」 「拿出來了。」 「那小孩子怎麼樣?」 「他以後都不敢吃串燒了。」你笑說。「那隻貓很奇怪。」我說。 「哦,是的,本來是醫院外面的一隻流浪貓,它的身體特別長,可以放在脖子上打個結。你手上拿著些什麼東西?」 我把抱枕從手提袋裡拿出來。「又有碎布啦?」你微笑說。你在臉盆里洗了一把臉。 「如果太累的話,不要出去了。」我說。我在想著那個穿白袍的女子。 「不,今天是你的假期嘛。」你脫下白袍,換上外套,問我,「去看電影好嗎?」 在醫院停車場,又碰到剛才那個女人,她正開著一部小房車準備離開,貓「披肩」乖乖地伏在她大腿上。她揮手跟你道別。雖然我站在你旁邊,她連看都沒有看我一眼。 「要看什麼電影?」在車上,你問我。「隨便吧。」我說。 在那個漂亮的女人面前,我突然覺得自己很渺小。原來我的對手並不是只有阿素一個人。 在電影院里,你睡著了。 你送我回去的時候,我把你給我的鑰匙從皮包里拿出來。「差點忘了還給你。那天要到你家掛窗帘布,你交給我的。」「哦。」你把鑰匙收下。 你竟然不說「你留著吧」。我以為你會這樣說的。 我難堪地走下車,匆匆跑上我的閣樓,那是我的巢穴。 「嗨!」你在樓下叫我。 我推開窗,問你:「什麼事?」 你拿著鑰匙,問我:「你願意留著嗎?」我真恨你,你剛才為什麼不說? 「留著幹嗎?」我故意跟你抬杠。你為難地望著我。 「拋上來吧。」 你把鑰匙拋上來,我接住了。 擁有一個男人家裡的鑰匙,是不是就擁有他的心?那天,我和惠絢去買口紅。 我拿起一支櫻花色的口紅塗在唇上,這是那個女子那天用的顏色。 「他喜歡這個顏色嗎?」惠絢問我。「希望不是吧。」 「那你為什麼要買?」 因為我要跟那個櫻花白的女子競艷。真傻,是吧? 「穿著白袍,可能是個醫生。」惠絢一邊試口紅一邊說,「你為什麼不問他她是誰?」 「那樣太著跡了。」 我望著鏡子,我的頭髮還不過留到肩上。「有令頭髮快點生長的秘方嗎?」我問惠絢。「有。」 「真的?」 「駁發吧。」 「我是說真發。」 「他喜歡長發,對嗎?」 「不,只是我覺得還是長發好看。」 我放下那支櫻花色的口紅,我還是喜歡甘菊色,那種顏色比較適合我。 「政文近來好嗎?」我問惠絢。 「他還是老樣子,在身邊已經八年的人,忽然不見了,任誰也不能習慣,但是你知道,他是不會認輸的。」 「希望他快些交上女朋友,這樣我會比較好過。」「還沒有呢,今天晚上我們約好了在俱樂部吃飯。」 我和惠絢在百貨公司門外分手,康兆亮會來接她,我不想碰到康兆亮。從前,我們總是四個人一起吃晚飯,這些日子過了好多年。今天,我選擇了獨自走另一條路。 是有一點孤清,你能體會嗎? 我買了許多東西到你家裡,又替你重新收拾一次,換上新的床單和枕袋。 這樣收拾了一個下午,竟然驅走了一點孤清的感覺。 那三個抱枕歪歪斜斜地放在沙發上,也許你永遠不會知道裡面的秘密。 我坐在沙發上,等你下班。一張沙發最好的用途,就是讓女人坐在上面等她的男人回家。 等你回家的感覺,你知道是多麼幸福的嗎?九點多鐘,你從醫院回來了。 「回來啦?」我揉揉眼睛,「我剛才睡著啦。」「不好意思,如果在外面吃飯,你便不用挨餓。」 「不,我答應了煎牛排給你吃嘛。你還沒吃過我煎的牛排。」「廚房裡好像什麼都沒有。」你抱歉地說。 「我都買來了。」我把香檳從冰箱拿出來,「你看,香檳我都準備好了,我們用牛排來送酒,別用藥送酒。 你莞爾。 「你先去洗個臉。」我說。我在廚房裡切洋蔥。 「切洋蔥時怎樣可以不流淚?」你問我。「不望著它就行了。」 不望著會令你流淚的東西,那是唯一可以不流淚的方法。當我想哭時,我就不望你。 我把兩塊牛排放在碟子里,情深款款地望著它們。「你幹什麼?」你問我。 「燒鳥店的阿貢教我的,令食物好吃的方法,就是要愛上它。」「你愛上了它沒有?」 「愛上了。」我抬頭望著你。 「我去洗個臉。」你迴避我的目光。「我愛你。」我告訴牛排。 你還有什麼不能夠放下?是阿素嗎?「很好吃。」你一邊吃牛排一邊說。 「謝謝你。」我滿足地看著你。 這個時候,有人按門鈴,你去開門,站在門外的是那個在醫院裡跟你說話的女人。 「你有朋友在嗎?」她問你。「是的。」你讓她進來。 她好像在來這裡之前已喝了很多酒,歪歪斜斜地坐在椅上。「讓我來介紹。」你說,「這是蘇盈,這是孫米白。」 孫米白老實不客氣地拿起你的叉子吃牛排,又喝掉你杯里的香檳。 「她是你的新女朋友嗎?」她當著我面問你。你沒有回答她。 你知道我多麼地難堪嗎? 「今天很熱啊。」她把鞋子脫掉。 「我可以在這裡睡一會兒嗎?」她問你。「我送你回家。」你說。 她猛力搖頭,徑自走進你的卧室,倒在你的單人床上。她竟然睡在你的床上。 「她是醫生嗎?」我問你。 「是醫院化驗室的同事。」 「她是你以前的女朋友嗎?」你搖頭。 「是現在的女朋友?」你失笑:「怎麼會?」 你剛才不承認我是你的女朋友,我又憑什麼問你她是誰呢?也許她跟我一樣,不過是你的眾多仰慕者之一。 「我把東西洗乾淨就走。」我站起來收拾碟子。「不用了,讓我來洗。」 「那我走了。」 「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你有朋友在這裡。」我不望你,免得望著你我會哭。 「不,我送你。」你拿起車鑰匙陪我離開。她是什麼人,可以霸佔你的家? 在車上,我默默無言,我放棄了熟悉的人,來到你身邊,你身邊的一切,對我來說,卻是這樣陌生。我一點安全感也沒有。 「你要去哪裡?」你問我。 「回家。」我說。那是我僅余的安全感。你默默開車送我回去。 剎那之間,你好像離我很遠。「對不起。」你說。 「什麼對不起?」我裝著沒事發生,雖然我知道瞞不過你。「她是阿素的妹妹。」你說。 我怔住。 「是個很任性的女孩子。」 「那你應該知道阿素的消息。」 你搖頭:「她們不在一起生活的。阿素跟著媽媽生活,她跟著爸爸生活。」 「她總會知道一點消息吧?」「阿素經常到處去。」 「阿素一定長得很漂亮吧?她妹妹已經這麼漂亮了。」你沒有回答我。 即使阿素永遠不回來,你仍然活在她的世界裡。 我望著你,好想問你,你的世界裡,這一刻,有沒有我。 但是我又憑什麼這樣問呢? 「她看來很喜歡你。」「她有很多男朋友呢。」 我很難相信你對她一點也不動心,看她那副樣子,你只要點一下頭,她就會倒在你懷中。 「謝謝你送我回來。」我說。 「謝謝你讓我吃到那麼美味的牛排。」「再見。」我走下車。 你的世界裡,根本沒有我。你走下車,陪著我開門。「你要去哪裡?」我問你。 「不知道,回醫院去吧,那裡有地方可以睡。」我突然又心軟。 「要進來坐嗎?」 你搖頭:「不打擾你了。」 我走上閣樓,你回到你的車上。我突然發覺,我從不了解你,我們是那樣陌生,有著一段距離。你沒有因為我而忘記阿素,也許永遠不會。 「能出來一下嗎?」我打電話給徐銘石。我們約好三十分鐘後在附近的酒吧見面。徐銘石匆匆趕來,問我:「什麼事?」「只是想找人聊天。」 他來了,我卻垂頭喪氣,說不出話來。 「我替你找到了一間房子。」他說,「我的房東太太在蒲飛路還有一間房子,租客剛剛退租。」 「我沒想過租房子。」 「總不成一輩子住在布藝店裡吧?那裡連一張床也沒有。我去看過了,那間房子在三十四樓,很不錯,租金也很合理。現在就可以去看看。」 「現在?」我看看手錶,「十二點多鐘了。」「不要緊,我有鑰匙,現在就去。」 房子在三十四樓,面積六百多平方,客廳有一列落地玻璃,可以看到整個西區的風景。 我站在窗前,竟然看到你住的地方。西環最後的一間屋,頂樓有燈光。 「我要這個地方。」我跟徐銘石說。 「你不先問問租金多少嗎?」 「有什麼關係呢?我喜歡這裡。什麼時候可以搬進來?」「真好笑,突然又這樣心急。」 我伏在窗前,像從前一樣,遙望你住的地方,我喜歡可以這樣望著你,知道你在某個地方。雖然這天晚上我不知道你在哪裡。 凌晨四點多鐘,你打電話來給我。「有沒有吵醒你?」你溫柔地問我。「我剛剛睡著了。」我告訴你。 「對不起。」 「不要緊。」我幸福地抱著電話。「我在醫院裡。」 你彷彿要告訴我,這一晚你一直待在醫院,沒有回家。「嗯。」我輕輕地答你。 「不打擾你了。」你說。 「不,我也睡不著,我遲些要搬了。」 「搬到什麼地方?」 「蒲飛路。」 「我們很近啊。」你說。是很近,還是仍舊很遠?「你睡不著嗎?」我問你。 「我已經把自己訓練得什麼時候都可以睡著了。」「你還沒有忘記她嗎?」 你沒有回答我。 房東找人把房子裝修了一下,她說大概需要一個星期。這個星期,我已急不可待為新居添置東西。 把手燒瓷磚拿去裝裱時,經過一間義大利燈飾店,我被裡面一盞玻璃吊燈吸引了視線。 那盞吊燈,半圓形的燈罩是磨砂玻璃做的,當燈亮起時,溫柔的燈光把整間燈飾店都浮起來。 我看看價錢牌,售價是我半個月的租金,我捨不得買。「這盞吊燈,我們只來了一盞。」年輕的男店員說。 「可惜價錢很貴啊。」 「但是真的很漂亮。」他說。 「還是不要了。」 我正想離開時,他對我說:「這盞燈是有名字的。」「燈也有名字的嗎?」我回頭問他。 「是這盞燈的設計師給它的。」「它叫什麼名字?」 「「恩戴米恩的月光」。」 為了名字,我把燈買下來。 恩戴米恩是神話里的人物,有人說他是國王,但是大多數人都說他是牧童。恩戴米恩長得俊美絕倫,當他看守羊群的時候,月神西寧偶然看到他,愛上了他,從天而降,輕吻他,躺在他身旁。為了永遠擁有他,月神西寧使他永遠熟睡,像死去一樣躺在山野間,身體卻仍然溫暖而鮮活。每一個晚上,月神都會來看他、吻他。恩戴米恩從未曾醒來看看傾瀉在自己身上的銀白的月光。痴情的月神永恆地、痛苦地愛著他。 你就是我的牧童,可惜我不曾是你的月光。晚上待在燒鳥店,你好幾天沒有找我了。 那天晚上,特意打電話來告訴我,你沒有跟孫米白一起,不是為了讓我安心嗎?為什麼又不理我? 「我是不是在追求他?」我問惠絢。 「這樣還不算追求,怎樣才算?」她反問我。真令人難堪。 我在安慰自己,你不找我,因為你很忙。況且,你也不一定要找我。我們之間,並沒有什麼不能不見的盟誓,對嗎? 搬家那天,徐銘石和惠絢來幫忙。 上一次搬家,是和政文搬到薄扶林道,那天很熱鬧,政文、康兆亮、惠絢和我,四個人忙了一整天。 今天,冷清得多了。 「他好歹也應該來替你搬家,不然,怎樣做你的男朋友?」惠絢一邊替我拿棉被一邊說。 「他還不是我的男朋友。」我接過她手上的棉被說。「從這裡看出去很漂亮。」惠絢站在窗前說。 「可以看到西環最後一間屋。」我說。 在地圖上,我這裡與你那裡,距離只有九百米,比以前更近。 「原來是這樣。」惠絢說。 徐銘石替我把燈懸掛在床的上面。「很漂亮的燈。」他說。 「它有名字的,叫「恩戴米恩的月光'。」我說。 燈亮了,整張床浮起來,訴說著一個痴情的故事。夜裡,我把你送給我的星星貼在天花板上。 我看到你的家裡有燈,你是一個人嗎?我立刻打電話給你。 「回來啦?」我問你。 「你怎知道我回來?」你愕然。 「你通常都是這個時間下班吧。」我撒謊。「這幾天好嗎?」你問我。 「我搬家了。」 「新居怎麼樣?」 「有興趣來吃一頓飯嗎?」 「好呀,你煮的東西那麼好吃。」「明天晚上有空嗎?」 「明天剛好不用上班。」 「那就約好明天。」 黃昏,我匆匆離開布藝店,準備我們的晚餐。你在八點半鐘來到。 「要不要參觀一下?」 「這盞吊燈很漂亮。」你說。「它叫「恩戴米恩的月光」。」「它有名字的嗎?」 「我是為了名字才買它。」 「是不是那個神話里的牧童?」「你也知道那個神話嗎?」 「他一直都在山野間熟睡,像死了一樣。」「他沒有死,他是被深深地愛著。」 「是的,他沒有死,他被深深地愛著。」你說。我把晚餐端出來。 「這裡是不是可以看到西環?」你站在窗前問我。我怎能告訴你我是為了這裡能望到西環而搬進來?「我想是吧。」 看著你津津有味地吃我做的羊肋排,我突然覺得很幸福。「一定有很多男孩子喜歡你,你做的菜那麼好吃。」你說。「什麼意思?」我心裡竟然有些生氣,你這樣說,是不是說你不喜歡我? 「沒什麼意思的。」你向我解釋。這個時候,你的傳呼機響起。「會不會是醫院有急事?」「電話號碼不是醫院的。」 你撥出電話,我偷看你的傳呼機,是孫小姐找你,一定是孫米白。 你放下電話,抱歉地對我說: 「對不起,朋友有點事,我要去看看她。」「是孫米白嗎?」 「她在男朋友家喝醉了酒,鬧得很厲害。」 「她有男朋友的嗎?我還以為她的男朋友是你。要我一起去嗎?有個女孩子會方便一點。」 「也好。」 想不到你會答應。 我們來到清水灣,孫米白早已經拿著一個皮箱在一幢平房外面等我們,貓「披肩」伏在她的肩膀上。 「你為什麼會來?」孫米白問我。 「剛才我們一起吃飯。」我故意告訴她。她搶著坐在司機位旁邊,把皮箱扔給我。「你又喝醉了。」你跟她說。 你對她的關心,很令我妒忌。 「你被男朋友趕出來啦?」我故意氣她。她冷笑,說:「那個皮箱不是我的。」「那是誰的?」你問她。 「是他的,他最珍貴的東西都放在裡面,他的護照啦、畢業證書啦、他死了的媽媽編給他的毛衣啦,都放在裡面。他惹我生氣,我就把他的東西帶走。」 「太過分了。」你責備她。「停車。」 她下車,把皮箱拿出車外,扔到山坡下面,皮箱里的東西都跌出來了。 「裡面有他死去的媽媽為他編的毛衣呢。」你罵她。 「他說可以為我做任何事,他說無論我怎樣對他,他都會原諒我,扔掉他的東西又有什麼關係?」 我還是頭一次看到這麼驕縱的女子。 你什麼也沒說,拿了電筒,爬到山坡下面替她把扔掉的皮箱找回來。 「很危險的。」我說。 她望著我,露出驕傲的神色,彷彿要向我證明,你願意為她冒險。 你在山坡下找到那個皮箱,手卻擦傷了,正在流血。「你的手在流血。」我說。 「沒關係。」 你把皮箱放在車上,開車回到那幢平房。「回去幹什麼?」她問你。 「把皮箱還給他。」你吩咐她。她乖乖地把皮箱拿進屋裡。我用紙巾替你抹去手上的血。「謝謝你。」 「你為什麼對她那樣好?」 你沒有回答我。 「因為她是阿素的妹妹,對嗎?」你低下頭,不吭聲。 我知道你不會喜歡這麼驕縱的女子,一定因為她是你所愛的女人的妹妹。她也知道,所以在你面前那麼任性。 她從平房走出來,雙手放在身後,乖乖地跟你說:「還給他了。」 貓「披肩」也叫了一聲。 她上了車,靜靜地在車上睡著。「可以送我回去嗎?」我問你。「當然可以。」 我知道,我還不是阿素的對手,我要立刻回去,躲進我的巢穴里舐傷口。 「可以開快點嗎?」我催促你。 「你沒事吧?」你在高速公路上問我。 「沒事。」我努力地掩飾,「我突然想起我可能忘記關掉家中的水龍頭,請你盡量開快一點。」 你匆匆送我回家。 「謝謝你送我回來,再見。」 我並沒有忘記關掉水龍頭,我無法關掉的是我的眼淚。 我把「恩戴米恩的月光」關掉,我又不是月神,我那樣沉迷地愛你,真的不自量力。明天,明天我要把你忘掉。 我盡量不站在窗前,我不要望著你住的地方。 我在布藝店裡忙著為青島那間新酒店訂購窗帘布。我把貼在天花板上的星星撕下來,我要忘記你。 這一天,是政文的生日,惠絢和康兆亮要去為他慶祝。「你要來嗎?」惠絢問我。 「他不會想見到我的。」 「他仍然在等著你回到他身邊。」 「不,他在等我後悔,但我不會後悔。」「你不是說要忘記秦雲生嗎?」 「是的。」 「你根本無法忘記他。」 「他有什麼好處我不知道,但是他有一個很大的缺點,我是知道的。」 「什麼缺點?」 「他不愛我,這個缺點還不夠大嗎?」「是的,是很大的一個缺點。」 惠絢走了,留下我一個人在燒鳥店,周五晚上的燒鳥店,客人很多,八點多鐘,還有人在等候。 忙碌也有好處,我可以不去想你。三個星期沒見了,你突然出現。「一個人嗎?」我問你。 你點頭。 「現在滿座,要等一下。」「好的。」 我把你交給田田,不去理你。 不望你,是唯一可以不傷心的方法,請原諒我。田田把你帶到後園。 我走過來問你:「要吃些什麼?」 「那天晚上,是不是忘了關水龍頭?」你問我。 「為什麼現在才問我?」我反問你。 你尷尬地望著我,有點不知所措。「我真希望阿素快些出現。」我說。你怔住。 「她才是你要的人,你一直都沒有忘記她。」「她不會出現的。」 「為什麼?」 「她死了。」你說。 我愕住:「她什麼時候死的?」「她五年前已經死了。」 「你是最近才知道的嗎?」「我早就知道了。」 「但你不是一直在等她嗎?」 「是的,我在等她,那不代表她會出現。」你哀哀地說。「她為什麼會死?你不是說五年前在這裡跟她分手的嗎?」 「那時候,醫院的工作很忙,我又忙著專業考試,因此疏忽了她,甚至一個月里,只能跟她見一次面。我只是想著自己的前途,沒有想過她可能覺得孤單。 「那天,她跟我說,晚上會在這裡等我,如果我不出現,就永遠也再見不到她,她在電話里哭著說要跟我分手。 「我本來是要值班的,為了見她,我懇求同事跟我換班。我 悄悄溜出來,在花店買了一大束白色的雛菊,準備送給她,我以為她只是鬧情緒,哄哄她就沒事了。 「那天正下著雨,天氣很潮濕,我一個人坐在裡面,等了很久,也不見她來,我以為她仍然在生我的氣。我抱著那束雛菊,垂頭喪氣地回到醫院。 「經過走廊的時候,我看見一張放在走廊的病床上有一具用白布蓋著的屍體。在醫院,這是很平常的事,剛剛死去的病人,就是這樣放在走廊上,但是,那具屍體露出了一隻腳掌,那是一隻我很熟悉的腳掌一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 「她是跳芭蕾舞的,因為長期練習的緣故,腳背有一塊骨凸起來,跟平常人不同。我告訴自己,不可能的,她不可能會躺在這裡。我伸手去撫摸那隻腳,那隻腳很冰冷,那五隻腳趾是我很熟悉的,那一層包裹著腳的皮膚是我摸過的,不可能會錯。我放下雛菊,緩緩地拉開那塊蓋著屍體的白布,她閉著眼睛, 據著嘴唇,彷彿在埋怨我讓她覺得孤單——」你在我面前流淚。 「她為什麼會死?」 「那天天氣很潮濕,她在舞蹈學校的更衣室里洗澡,出來的時候,她赤著腳,跟蹌地跌了一跤,剛好撞倒更衣室里的一塊玻璃屏風,整塊屏風裂開,玻璃碎片不偏不倚地割開她大腿的大動脈。那時更衣室里只有她一個人,清潔女工進去打掃時才發現她,可是她已經流了很多很多的血。」 「她死得很慘。」我難過地說。 「她被救護車送進醫院,本來值班的我,因為溜出去見她,竟然不能親自救她,如果我沒有離開,她不會死的。我真的永遠也見不到她了,那束白色的雛菊,她也永遠看不到。」你哽咽。 看著你傷心的樣子,我不知道說什麼話,我還一直妒忌她。「對不起,我不應該把你和她的故事拿來做廣告。」 「也許她會看到的。」你凄然說。 原來你的等待,是一種哀悼。怪不得你說,等待,並不是為了要等到那個人出現。 怪不得你說,她不會幸福。 怪不得你說,分手是因為下雨。 怪不得你說,牧童恩戴米恩沒有死,他被深深地愛著。 我望著你,難以相信五年來,你在這裡等的是一個不會出現的女人。 我很妒忌,妒忌她有一個這麼愛她的男人。 我的情敵已經不存在,我有什麼能力打敗她?跟她凄厲的死亡相比,我的一相情願實在太令人難堪。 她不在世上,卻在你靈魂最深處;我就在你跟前,卻得不到,你的深情。 為什麼會是這樣?我寧願你的過去不是一個這麼刻骨銘心的故事,否則我對你而言,只是平平無奇。 除非我也死了,對嗎? 「我是不是很傻?」你問我。 這句話,我不是也曾經問過你嗎? 打烊之後,我和你一起離開燒鳥店,在路上,我問你:「你聽過長腳烏龜和短腳烏龜的故事嗎?」 你搖頭。 「那是一個非洲童話。一天夜裡,一個老人看到一個死去的月亮和一個死人。他召集許多動物,對它們說:’你們之中有誰,願意把死人或月亮背到河的對岸?』兩隻烏龜答應了。第一隻烏龜四隻腳很長,背著月亮,安然無恙到達對岸。第二隻烏龜四隻腳很短,背著死人,淹死在河裡。因此,死掉的月亮總能夠復生,死掉的人卻永遠無法復活。」 「謝謝你。」你由衷地說。 「以後可以用來安慰病人家屬。」我笑說。「是的。」 我望著你,咫尺之隔,卻是天涯。我雖然不願意,但是也應該放棄你,我不能忍受自己在喜歡的男人心中的地位排在另一個女人之後。 「要我送你回去嗎?」你問我。 「不用了,我想自己走走,今天的月色很美。」我抬頭望著天上的圓月,它竟然有些凄清。 我竟然可以拒絕你。 那個非洲童話是我小時候在童話集里看到的,它根本不是童話,童話不應該這樣傷感。 如果長腳烏龜背著的不是月亮而是死人,那將會是怎樣? 第二天,我跑到圖書館翻查五年前三月份的縮微膠捲。今年三月的某一天,你說你是五年前的這一天跟她在餐廳分手的,事實上那就是她意外死亡的一天。我從五年前三月一日的報紙著手,留意新聞版有沒有這一宗新聞。 我在三月二十二日的報紙上終於發現這宗新聞:一個年輕的芭蕾舞女教師在更衣室內滑倒,撞碎了更衣室內的一塊玻璃屏風,玻璃碎片把她左大腿的大動脈割斷,由於當時女更衣室沒有人,她受傷後失去知覺,倒在血泊中,一個小時後,一名清潔女工進來清潔更衣室時才發現她,報警將她送院。傷者被送到醫院之後,經過搶救無效,因為失血過多而死亡。 死者名叫孫米素,二十四歲,是一所著名芭蕾舞學校的教師。報上刊登了一張她生前的生活照片。穿著一襲白色裙子,長發披肩的她,在東京迪士尼樂園跟一隻米奇老鼠相擁,還俏皮地拖著它的尾巴。 她跟孫米白長得很相似,個子比她小,雖然沒有她那麼漂亮,卻比她溫柔。 她跟你很般配。 我昨天才說過要放棄你,為什麼今天又去關心你的事情?我在幹什麼?我把縮微膠捲放下,匆匆離開圖書館。 回燒鳥店的路上,八月的黃昏很燠熱,街上擠滿下班的人,個個行色匆匆。生命短暫,誰又會用五年或更長的時間去等一個不會出現的人?我以為我在追求一個遙不可及的夢,原來你比我更傻。 在一間花店外面,我看到一盆紫色的石南花。在八月盛放的石南,象徵孤獨。 我所等的人,正在等別人,這一份孤獨,你是否理解? 我蹲在地上怔怔地看著那盆紫色的石南,熟悉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 「給我一束黃玫瑰。」那是康兆亮的聲音。 當我站起來想跟他說話,他已經抱著那束黃玫瑰走向他的名貴房車。車上有一個架著太陽眼鏡的年輕女子,康兆亮愉快地把玫瑰送給她。 我應該告訴惠絢嗎? 回燒鳥店的路上,又沉重了許多。 回到燒鳥店,惠絢愉快地打點一切。「回來啦!你去了哪裡?」她問我。「圖書館。」 「去圖書館幹嗎?」她笑著問我。我不知道怎樣開口。 「你沒事吧?」她被我嚇倒了。 「沒事,只是翻了一整天的資料,有點累。」「被你嚇死了。」 我突然決定不把我剛才看到的事情告訴她,在昨天之前,也許我會這樣做,但是昨天晚上,看著你,聽著你的故事,我知道傷心是怎樣的。 如果她不知道,也許她永遠不會傷心。 「秦醫生呢?你和他到底怎樣?」惠絢問我。「不是怎樣,而是可以怎樣。」我苦笑。 九點多鐘,突然來了一個我意想不到的人,是孫米白。「雲生來過嗎?」她問我。 我搖頭。 她獨個坐下來。 「要吃點什麼嗎?」 「有酒嗎?」 「你喜歡喝什麼酒?」「喝了會快樂的酒。」「有的。」 我拿了一瓶「美少年」給她。 「你是怎樣認識雲生的?」她問我。「買電暖爐的時候認識的。」 「這麼多年來,你是唯一在他身邊出現的女人。這樣好的男人,已經很少了。」 「所以你喜歡他?」 她望了望我,無法否認。 她的高傲和任性,好像在剎那之間消失了。 「我和姐姐的感情本來很好。」孫米白說,「父母在我十歲那年離婚,姐姐跟媽媽一起生活,而我就跟爸爸一起生活。媽媽是個很能幹和聰明的女人,但是離婚的時候,她選擇姐姐而放棄我,從那時開始,我就跟我姐姐比較,我什麼都要比她強。結果,我讀書的成績比她好,追求我的男孩子比她多,我長得比她漂亮。可是,她得到秦雲生,而且她死了,死了的人是最好的。」 「是的,雲生說,死亡和愛情同樣霸道,我現在明白他的意思了。」 「你是不是很喜歡他?」孫米白問我。 我沒有回答她,這是我的秘密,也是我的尊嚴。「他也好像喜歡你。」她說。 我不敢相信。 「五年來,你是他第一個帶回家的女人。」「是嗎?」 她望著我說:「其實你也不是很討厭。」「你曾經覺得我討厭嗎?」我反問她。 「雲生喜歡你,不代表他愛你,他永遠不會忘記我姐姐,我和你都只會是失敗者。」 本來我已經打算放棄你,但是孫米白的話,反而激勵了我。「你可以忍受在他心中的地位排在我姐姐之後嗎?」孫米白冷冷地問我。 「雲生不是說過,死亡和愛情同樣霸道嗎?死亡和愛情的力量是一樣的,我可以給他愛情。」 「我可以為他死。」孫米白倔強地說。 「他不再需要一個為他死的女人,他不可能再承受一次這種打擊,他需要的是一個為他生存的女人。」 那一刻,我很天真地相信,我可以用愛改變你。 蘇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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