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另一位母親
蘇紀時怔怔望著手機,直到屏幕自動熄滅,才後知後覺地眨了一下眼睛。
眼球格外乾澀,蘇紀時木然地捏了捏睛明穴,心中的無數句感慨,最終只化為了一聲長嘆。
她不知該怎麼形容自己現在的心情。就像是一座看似堅不可摧的華麗城堡,其實窗戶縫隙無法百分百閉合,無孔不入的寒風總會鑽進其中。
而現在的她一時無法分辨,這些隱藏在手機里的日記,究竟是把那扇窗戶推得更大了,還是把它關得更嚴了。
她的母親,她的妹妹,還有她自己……因為二十年前的一個決定,她們三人的命運一直勾連著,而在二十年後,又以一種全新的方式書寫下去。
蘇紀時沒有放任自己沉浸在這份鈍痛中,她關上手機,眼不見為凈的把它塞到了裡層衣兜里。
她在母親的墓前又停留了一段時間,直到太陽漸漸西垂,寒鴉聲聲催促她離去。
暖融融的夕陽照亮了那兩片「書頁」,蘇紀時與蘇堇青的名字,被同時鋪上了一層金色。
女孩撣了撣衣擺,攏好大衣,低聲道:「再見。」
然後她轉身順著來時的路,踏過石階遠去。
陵園建於城北的山區,燕山山脈在這裡畫上了休止符。京城的冬季格外蕭瑟,即使是有專人維護的私人陵園,在冬季也見不到什麼優美的景色,只剩下一片空蕩蕩的枯枝落葉。
因為這片陵園專為富商、政府要員、名人服務,故而格外注重隱私,不像別的陵園那樣,放眼望去全是整整齊齊的小墓碑,不論何時去都能看到居民祭拜親人。蘇紀時從半山腰上下來時,沒有遇見一個人,陪伴她的只有林間的飛鳥。
石階拐向另一個方向,蘇紀時的高跟鞋載著她,也向著新的方向前進。
因為她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所以忽略了林中響起的不自然的沙沙聲。
「蘇小姐,留步。」
一道突兀沙啞的聲音響起。
蘇紀時一愣,抬頭一看,只見兩頭壯的好似阿山的男人立在她面前!
明明太陽已經下山,可兩人卻穿黑色西裝、戴墨鏡,生怕別人看不出來他們心懷不軌。
蘇紀時:「……」她定了定神,問,「請問兩位是?」
黑墨鏡並未正面回答問題,只說:「我家主人想請您一敘。」
蘇紀時簡直要給他們鼓掌了!
深山、老林、黑衣保鏢、還有什麼「主人請您一敘」,上次方解給她遞過來的狗血連續劇就有相同的劇情,後面進展到男主媽媽遞給女主一張一千萬的支票讓她離開自己的兒子,女主以「真愛」為名拒絕了金錢……於是蘇紀時也以「智障」為名拒絕了劇本。
想到曾經被自己扔出大門的劇本,蘇紀時沒忍住笑了出來。
明明站在她面前的兩個保鏢又高又壯,光是一條胳臂就比蘇紀時的大腿還要粗,但蘇紀時非但不怵,反而特別放鬆。
她笑問:「『主人』?怎麼,大清亡了一百年了,還有人想復辟呢?」
保鏢:「……」
蘇紀時:「僱主就是僱主,甲方就是甲方。你們簽的是勞動合同,又不是賣身契。」
蘇紀時覺得這些人真是有病。這可是陵園,在這兒裝神弄鬼的,就不怕半夜有『人』去他們床頭蹦迪?
她現在正是心情最鬱結的時候,偏偏對方一頭撞在了她的槍口上,她自然不肯放過懟人的機會。
蘇紀時柳眉一挑,拿出帶新生的嚴厲勁兒,喝問:「再給你們最後一次機會,到底誰找我?」
那兩個保鏢長得又高又壯,本以為拿住她這麼一個嬌滴滴的女明星易如反掌。哪想到蘇紀時完全是個硬茬子,不僅沒有表現出任何懼色,反而昂首立在他們身前,像極了驕傲的豹貓在戲耍愚蠢的看門犬。
兩人對視一眼,想起主人……不,老闆的吩咐,遲疑了一陣,還是退步了。
「蘇小姐,我們老闆姓穆。」
蘇紀時:「……」她抱有一絲期望的問,「穆休倫?」
保鏢搖頭:「是穆休倫少爺的母親。」
……日。
蘇紀時依舊不死心,心想劇本歸劇本,生活歸生活,她又沒生活在九十年代的鄉土劇里。
她再做確定:「穆夫人不會提前準備好了一張一千萬支票,想要羞辱我?」
保鏢搖頭:「當然不是。」
蘇紀時放下心來:「那就行,麻煩告訴穆夫人,我不覺得我們有什麼見面的必要,我和穆休倫早已分手,現在的關係只是朋友圈點贊之交而已。」
保鏢甲說:「您誤會了。」
保鏢乙說:「我們夫人說,一千萬隻是首付款而已。」
蘇紀時:「……」
蘇紀時:「…………」
蘇紀時:「………………」
果然啊,有錢人對金錢的概念,是一口氣要補三年稅的窮鬼編劇們想像不出的。
可穆夫人為什麼要出這麼大一筆錢,見她一面?
想到這裡,蘇紀時好奇心大起,笑眯眯道:「誰說點贊之交不是交?既然穆夫人想見我,那我就走一趟。」
……
穆家作風老派,穆夫人嫁人後就冠了夫姓。一晃四十年過去,除了夫妻倆吵架的時候,她再也沒聽旁人念過她的娘家名字。
而夫妻倆僅有的幾次吵架,都和那個來路不明的養子有關。
一想起穆休倫那越長越肖似穆民德的樣貌,穆夫人倒映在玻璃窗上的臉,愈發扭曲。
曾經她也以為自己是嫁給了愛情,哪想到男人的真心只有幾年保鮮期。她為穆民德生育了兩女一子,培養成了人中龍鳳,可她換來了什麼?
本以為,出身粗鄙的穆休倫根本無法適應豪門生活,哪想到他完全是在韜光養晦!明明前幾年還在女明星床上廝混,為那個叫蘇瑾的小藝人爭風吃醋,結果一轉眼,他卻接連做成了幾件大事!若不是前幾天她的二弟在國際新聞上看到了高嶺,她都不知道,穆休倫居然在印尼拿下了那麼大一座鎳礦!
他究竟還有多少秘密在瞞著穆家人?
他究竟在籌劃什麼?
一想到這些天的飯桌上,穆民德談起穆休倫時不加掩飾的稱讚態度,穆夫人心裡便燃起了一片恨妒的火焰。穆民德成婚晚,前不久剛剛慶祝了他的六十五歲大壽,他在酒會上透露,他決定七十歲之前便「退休」,逐漸把家族企業傳給下一代。
至於傳給哪個孩子?他特意說,他對幾個晚輩「一視同仁」,絕對沒有什麼傳子不傳女、傳親不傳侄的壞規矩,只要是他穆家人,不管是誰都可公平競爭!——即使,是他的養子穆休倫!
那場生日晚宴,穆夫人幾乎咬碎了牙,才勉強自己維持住端莊的笑容。穆家那些侄親,都是一群扶不起來的阿斗,她根本不擔心他們會對自己的兒女產生威脅。然而穆休倫——那個頂著「養子」名義的人,又有什麼資格去爭奪穆家的財產?
回憶到這裡戛然而止,車窗玻璃被敲響,穆夫人一怔,忙抬眼望去——只見車門外,那位女明星蘇瑾雙手插在風衣兜內,姿態放鬆隨意。
「穆夫人,你找我什麼事?」她道,語氣絕對稱不上熱絡。她未施粉黛,雙眸晶亮剔透,內裡帶著一抹幽光,在眼瞳深處流轉。
像穆夫人這樣的豪門貴婦,其實社交範圍和愛好都很狹窄,平日交往的都是其他貴婦人,像蘇瑾這樣臉蛋光鮮的年輕女星,她是從來不屑交談的。
幾年前,她從二弟那裡得知穆休倫包養了一個女藝人,她便找了簡單調查了蘇瑾一番,柔弱、清純、楚楚可憐……這就是她對蘇瑾的全部印象了。
哪想到,現在站在她面前的蘇瑾就像是變了一個人,氣質冷冽驕傲,身板站得筆直,哪裡還有什麼清純小花的柔順模樣?
穆夫人心中閃過一絲不快,心想這種賣笑的小明星,以為自己有了幾分小名氣,就敢擺譜了?還是說,她只有在面對「金主」時,才會露出溫順的一面?……不管是哪種猜測,都讓她從心底升起一種扭曲的自豪感,把她高高托起,讓她可以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去貶低蘇瑾的人品。
當然,她的這番想法絕不會呈現在臉上。
穆夫人嘴角的笑容恰到好處,她打開車門,雍容吩咐:「進來。」
「不用了。」蘇紀時卻止步於車門外,視線從高處落下,「我的司機還在那邊等我,我趕時間,有什麼事還是請穆夫人直說。」
「……」穆夫人哪想到蘇瑾居然敢用這種態度對她!但想到她所謀劃的一切,她只能強忍怒氣,迅速進入正題。
「蘇小姐,」她道,「我請你來,是想讓你幫我一個小忙。」
「哦?」
穆夫人打開支票夾,拿出提前備好的支票,款款遞到了蘇瑾面前。她做了四十年的豪門貴婦,已經記不得多少次用同樣的動作去打發那些她看不上的人,但這一次,絕對是她付出最多
的一次。
她不願露出弱態,臉上依舊掛著那副高高在上的笑容:「這張支票,就當我的見面禮。」
蘇紀時視線從支票的金額上面飄過,微微一曬,道:「一千萬的見面禮?穆夫人這麼大方,不知想要我做什麼事?」眼波流轉間,就連女孩眼角的美人痣都增添了一份瀲灧,「難不成……是讓我離開你的兒子?」
「不。」穆夫人不疾不徐吐出她的來意,「正相反,我要你和穆休倫複合。」
蘇紀時:「……」
即使是她,也萬萬料不到穆夫人居然有此打算。
穆夫人繼續:「蘇瑾,我知道你們一直藕斷絲連。」
蘇紀時:……啊?
「他一直對你這個金絲雀余情未了,你也對他這個金主舊情難忘。」
蘇紀時:……她怎麼不知道?
「否則,你們不會借著拍綜藝的機會,跑去印尼私會。」
蘇紀時:……穆夫人,你這從火山裡扣糖的本事,究竟從哪學的?
穆夫人並未注意到蘇紀時越來越差的臉色,徑自說道:「而我的要求,就是你回到他身邊,然後……」
蘇紀時問:「然後?」
穆夫人揚起一抹端莊的笑容。即使她保養再好,她已年近六十,眼角的皺紋層層疊疊,像極了被冰山侵蝕過的地貌。
只聽穆夫人緩緩吐出了她的最終目的:「記住他都見了什麼人、處理了什麼工作、制定了什麼計劃——然後告訴我。」
蘇紀時終於懂了。
哦,原來是要她當商業間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