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鑽戒
早上送兒子上學,是寧宥最熱衷的事,一者說明這一天平安無事,二者可以一路與兒子說話,這是母子最好的交流時間。
果然,郝聿懷上車就問:「我還是感覺你昨晚哭了,可你又賴掉。」
寧宥只好臉皮一紅承認:「呃,有的。當時情緒有點兒激動,就賴掉不想承認了。」
郝聿懷趕緊熱切地道:「我以後心情不好時,能不能賴掉?」
寧宥閑閑一句:「我什麼時候逼供過?」
郝聿懷剛要回答,又立刻剎住車,然後眼睛一彎,笑眯眯地道:「我現在情緒激動,不高興回答你。」
寧宥只好給兒子一個白眼:「只想著以後可以賴皮,都不關心我為什麼哭。」
郝聿懷道:「我在逗你高興呢,而且昨天睡前讓你抱了!而且我知道,肯定不是我爸,就是你弟。」
「這回是擔心你外婆。有個人很意外地現身,我想提醒我弟別再輕舉妄動,可他不接我電話。怎麼辦?難道我得發無賴郵件給他?」
「什麼叫無賴郵件……哦,知道了,是你把內容都發在題目上,連續發好幾個郵件,他不能不看,即使刪掉,也免不了看上幾眼。」
「是啊,我還打算刷屏,每個內容發三遍,他沒法不看清。」
「嘿,你弟幾歲啦?」
「問得好!」跟兒子一通話說下來,寧宥不得不想方設法通知寧恕的鬱結自然消融了。
寧恕起床前習慣性地從枕頭底下翻出手機,刷一下郵箱。當然,他一眼就看到滿屏的來自他姐姐的郵件,想不看也不成,寧宥就是沖著他用手機收電郵的習性刷的屏。他看清內容,眉頭鎖得更緊。唐!滿屏都是這個字,即使寧宥不點名,他都能一下猜到是誰。
寧恕什麼都沒說,收起手機,起床,走出卧室,看見媽媽在廚房裡忙碌。他前幾天也沒仔細看,今天瞧著,只覺得媽媽的背佝僂了許多,背影真的像個老太太了,不再堅強。寧恕攀著門,看了好一會兒,直到媽媽似有轉身傾向,才喊了聲:「媽,這麼早起。」
「不早啦,都八點半了。睡得好不好?」
「不好。想了點兒事,結果很晚才睡著。媽,你今天別出去買菜了,眼皮腫得跟核桃一樣了。」
「嗯。你快點兒洗臉、吃飯,等一下不是說去警察那兒催催嘛,別等人家快下班了才去。」
寧恕看著媽媽灰白的頭髮和黑腫的眼圈,以及眼圈裡布滿血絲的眼白,做了一個重要決定:「不去了,我們大方點兒,適可而止吧。我等下還是去律師那兒諮詢一下,看看案子里我能做什麼、不能做什麼,免得到時候應付錯了,有理變成沒理,把自己栽進去。」
寧蕙兒吃驚:「也……好,好!」
寧恕都能聽到媽媽呼的一聲,長長地喘息,顯得大大地鬆了一口氣的樣子。寧恕心酸,覺得自己的決定做對了:「接下來好好在家休息幾天,把手臂養好;把有些東西整理出來扔掉;嗯,再把自己捂白點兒,哈哈。」
「嗯,好,好。」寧蕙兒除了叫好,都不知該說什麼。她這下才放心了。只要兒子不再惹事,家裡應該不會再有麻煩。
寧恕看著媽媽臉上由衷的笑容,不禁也笑了。他心裡也覺得一陣輕鬆。為了媽媽,他選擇放棄。他為自己所做的犧牲叫好。
寧恕穿著長袖襯衫,在這炎熱的天氣里,與環境格格不入,但走進律師所在的寫字樓,有人還穿著西裝呢,他才不怎麼顯得突兀。他忘了,他平時夏天上班時,也愛穿筆挺的長袖襯衫,而且也是再熱都一絲不苟的,從不挽起袖子,即使下工地依然如此。那時,他從不在乎別人的眼光。
很快,律師出現在會談室,熱情地伸出手道:「寧總,好,好,手臂好些了嗎?握手方便嗎?」
寧恕忙站起來笑道:「還行,只要你別跟我掰手腕就行。呵呵。」
兩人握手後坐下,寧恕剛要開口,律師伸手做個壓下的姿勢,道:「寧總,我有句肺腑之言。我的諮詢費是按時間收費的,標價不低。您付這麼高價的律師費,諮詢的只是一些程序方面的問題,性價比太低,我斬不下手。不如我給您推薦我們兄弟所的另一位律師。」
寧恕一愣,但還是微笑道:「我付得起,不用換了。」
律師也是狀若平常地笑:「以前那個報價是友情價,是我作為家和房產特聘律師給總經理的友情價。現在得漲二十倍。對不起,寧總。」
寧恕心裡明鏡似的,微笑著收起剛剛放到桌上的資料,起身道:「你不如實實在在地跟我說,你不願因為給我諮詢而得罪小童。」
律師依然微笑:「童總不會那麼小氣的。對不起,寧總,我要養家糊口,沒辦法。」
寧恕真想坐下來拍案告訴對方,他付得起,可都已經站起來了,沒有坐回去的理,只能在律師的笑容中離開。他原本只不過是來諮詢一下程序方面的小事,想不到吃了一肚子的氣。寧恕憤懣,坐在滾燙的車子里生了好一會兒的氣。
樓上的律師透過窗戶看著寧恕的車頂,給小童打電話:「童總,他有些激動,或者,您是時候跟他談談辭退手續了。」
小童笑道:「非常感謝。我就讓他自由發揮吧,這就給他打電話。」
寧恕接到小童電話,毫不猶豫地道:「公司會議室夠用,公司談。」
他將車倒出去,打算往家和房產走,可剛倒出車位,就見停車位上有隻扁扁的織錦袋子,映著強烈的陽光,閃爍著土豪的強光。他跳下車剛撿起,就聞到一股濃烈的香水味。他看看周圍,沒人問他要這個,也確信自己絕無可能擁有如此女性化的用品,就將錦囊往車裡隨便一扔,開車上路。很快,香味激烈地瀰漫了整個車廂空間,香味分子的濃度迅速增大,直撲寧恕的鼻子。在車子開出不到百米時,寧恕打了第一個噴嚏。
寧恕一路上也不知打了多少個噴嚏,總算有驚無險地到了車庫。按說,他得將車停到更下面兩層專為外來人員準備的停車庫,可他手頭的卡既然還可以用,就刷了卡,停到原先的位置,然後拎起錦囊,淚眼婆娑地逃出車門。他不得不拎著這錦囊做證據,免得別人以為他是哭過。
可偏不湊巧,兩隻腳才著地,就聽有人輕聲輕氣說「嘿」,寧恕抬頭一瞧,是程可欣。又是在他最狼狽的時候遇到程可欣。寧恕只得將錦囊遞過去:「路上撿的,懷疑是什麼化學武器,熏得我直打噴嚏。嫁禍於人,送給你。」
程可欣左手接了錦囊,右手遞出紙巾:「這香囊是在香奈兒5號湯里泡過吧,誰這麼神經?」
寧恕抹乾眼淚,道:「我被公司辭了,來辦一下手續。最近我麻煩事太多,公司終於不耐煩了。你出去?」
「嗯,剛下來就看見你的車進來。你看上去精神不錯。錦囊還你,經高手鑒定,這不是化學武器。」
「到底什麼東西啊?」寧恕對著程可欣有點兒張口結舌,正好有錦囊這玩意兒做擋箭牌,他借著錦囊才費勁地找到了話題。
錦囊做得異常精巧,但很容易打開,也很容易就掏出一個硬硬的物件兒,寧恕剛拿出來,就聽見旁邊程可欣一聲驚呼,寧恕看清楚後也傻眼了,竟是鴿蛋一樣的鑽戒。鑽石成色之好,兩人誰都沒有懷疑這可能是鋯石。四隻眼睛從鑽石移開後,開始大眼瞪小眼。寧恕也是鬼使神差地,忽然一陣衝動,單膝跪地,將鑽戒高高舉起:「程小姐,請問……」他後面的話說不下去,忙掩飾地大笑,當作一場玩笑,自己灰溜溜地起身站直。
程可欣抿嘴而笑,美麗的鳳眼斜睨著寧恕,伸手道:「說好的給我。」
寧恕將戒指與錦囊一起遞給程可欣:「不上去了。你忙嗎?不忙的話,一起去派出所做個見證。」
程可欣沒吱聲,將戒指戴到自己中指上,舉起手好好地欣賞。寧恕旁邊看著,忽然有種不想做好人的想法升起,反正也沒人看見他撿到戒指,要不,真的借花獻佛送給程可欣?可這念頭只是閃了一下,便過去了,他耐心地等在一邊,看程可欣欣賞戒指,心中越來越溫柔,彷彿這枚戒指真是他送出的,讓程可欣歡喜不已。
可惜,戒指畢竟不是他自己的。當程可欣默默退下戒指遞還給他時,寧恕有種心碎的感覺,竟是愣愣看著戒指好一會兒,才接過。程可欣也看著寧恕,但看的是寧恕的眼睛。等寧恕接了戒指,她便轉身風一樣地離去了。
一路上,寧恕無法不思考這個命題:如果我買得起這戒指……一直想入非非,到了派出所。這是他的三進宮。寧恕怎麼都不會想到,這年頭竟然進派出所跟出入餐廳一樣頻繁。
小童等來等去等不到寧恕,便一個電話打給他:「堵車?」
寧恕將錦囊打開交給警官,自己隨隨便便地對著手機道:「在派出所。」
小童立刻瞭然地道:「噢,你忙,不急。」
寧恕苦笑,看來人們都看到他身上安了晦氣模式,真正的流年不利。而在他身邊,警察的眼睛瞪得比鴿子蛋還大。
寧恕看著警察,心裡有一種一雪前恥的痛快。不管他是第一次被五花大綁,拎進派出所,還是第二次因為放火燒公共綠化,而被抓進派出所,雖然最終都平安無事地離開,可每次都顏面掃地,令他無地自容。這回,他都不用自吹自擂,撿了這種價值幾百萬元的鑽戒,又沒旁人看見,還肯自覺交還失主的,除了是好人,還是好人,好得無以復加。他在這家派出所里,終於解放了。
田景野載著陳昕兒父母來到他房子所在的小區。白天小區車位空,他將車停到樹蔭下的好位置里。車子里空調打得很足,可陳昕兒父母的臉比空調出風口的溫度更低。田景野這一路上深刻體會到寧宥說的陳昕兒媽媽的嚴厲。他硬著頭皮請陳昕兒父母下車。陳昕兒父母嘴上客氣地說著謝謝,眼神里卻都是提防。
田景野心裡毛毛的。可他需要借這次行動拉近與陳昕兒父母的距離,不得不一路調節氣氛,培養好感。他一面領著人走著,一面指著前面一棟樓,道:「就是這棟樓,四樓,防盜窗特別粗的那一間,在我手指的方向,看見了嗎?這是我工作後買的第一套房子,特別有感情。」
陳母只是默默地打量四周。陳父道:「工作第幾年買的?」
田景野道:「工作第二年買的。很驕傲地說,花的全是自己掙的錢。我是全班第一個自籌資金買房子的,買的面積也是全班最大的。」
陳母瞄了田景野一眼。
陳父道:「即使那時候房價沒有現在高,那也是好大一筆錢啊。」
「是的,是的。」
說話間,田景野引著陳昕兒父母開門進了房子,進門,撲面就是碩大的紙箱堆成的小山,即使是成年人都可以在這裡面捉迷藏。田景野表現得很坦蕩,直接就介紹道:「這一客廳的紙箱都是陳昕兒的,北卧室里的也全是。」
不出田景野意料,陳昕兒父母都驚呆了。他趁此時,艱難地翻越小山,找出三把椅子,請陳昕兒父母坐。
陳母終於遲疑地開腔:「這是……把傢具、家電也都搬來了?看著不像啊。」
田景野道:「聽簡宏成說,家電、傢具等大件都沒拿來,這兒的全是陳昕兒的私人物品。像是衣服、鞋子、包之類的……加拿大那邊的私人物品還得再等一等。」
不用田景野再介紹,陳母的眼睛已經捕捉到一個箱子裂縫中露出來的衣服。陳昕兒父母對視良久,臉色都有些不大好看。
田景野再請兩人坐,陳父坐了,陳母卻繞著小山細看,再往北卧室里細看,時不時伸手拍拍箱子,或者辨認某條縫隙中透露出來的蛛絲馬跡。陳母越看,臉色越臭。
田景野覷著陳母的臉色,很是實誠地道:「行李前幾天運來了,他們卸貨在郊外的倉庫里。我看了之後……跟寧宥商量過,寧宥跟陳昕兒上下鋪三年,比較了解陳昕兒,我找她諮詢。寧宥說,陳昕兒伴手的貴重物品不少,光幾隻包就是單價上萬的,讓我一定要小心謹慎。我想那邊倉庫區交通不方便,而且比較亂,各色各樣的人來來往往的,很不方便,也不安全。所以等我抽空,盯著人把東西全搬來這兒,才敢通知你們。這房子現在空著,我搬到酒店公寓去住了。這是鑰匙,你們可以慢慢收拾,慢慢搬。」
陳昕兒父母一聽到包包單價上萬,就倒抽冷氣了,而且陳母已經不再掩飾臉色。
陳母嚴肅地問:「不是那個男人故意拖延?」
田景野斷然否定:「不是。是我先一看卸下車的有這麼一大堆,我想這麼多東西要一口氣都搬去你們家,肯定不現實,家裡放不下,需要你們親自過去拆封、挑揀、整理。但倉庫區太亂,光是我在倉庫里拉下捲簾門,清點紙箱只數時,捲簾門就被不知什麼人踢了好幾腳,連我一個大男人都心驚肉跳的,更不好把你們扔那兒就放手。等我再聽到寧宥說裡面應該有不少貴重物品,就更不敢直接移交給你們。不熟的搬家公司我也不敢找,都是我有空了,跟熟人一次次地運過來的。也是我比較拖,不好意思。其間我又去上海出差了三天,還飛西北兩天。最後還得把自己搬出去。所以昨天才搬好。而且……我又糾結了一天,最終決定還是繞過陳昕兒,直接找您二老。」
田景野說話入情入理,也沒掩飾他的拖延。陳母聽著聽著,就再也不好意思對著田景野掛嚴肅臉。畢竟田景野不是簡宏成,而且田景野連住的房子都騰出來放紙箱了,老兩口不好再敵視他,而且還為過往的敵視有些小羞愧。只是陳母性格太剛硬,跟田景野說「謝謝」有點兒費力。
幸好有陳父彌補:「你們跟昕兒非親非故,你和寧宥兩個這麼幫忙,還替我們考慮得這麼周到,我們心裡很過意不去。」
田景野道:「老同學了,應該的。尤其寧宥跟陳昕兒上下鋪三年,感情又跟別的同學不一樣。我在上海出差期間跟她商量,她一再叮囑我一定要安排妥當。而且她讓我物色一個跟財務有關的出納工作給陳昕兒,她覺得這種工作現階段會比較適合給陳昕兒起步用,畢竟陳昕兒脫離工作比較久,手生。寧宥尤其讓我先跟您二老通一下氣,覺得由您二老促成此事會比較合理。她建議陳昕兒還是應該出去工作,多跟社會接觸會比較好。」
陳昕兒父母都不免想到自家女兒現在的狀態,心裡清楚田景野有幾處語焉不詳背後的未盡之意,不禁相對嘆息,對田景野的態度更是緩和了三分。
可陳母還是謹慎地再問一句:「你們做這些,真的跟那簡宏成無關?」
田景野笑:「無關。」
陳母沉吟一會兒:「一定不要讓簡宏成插手,他是個流氓。」
田景野想笑不敢笑,又怕示好太多,反而引發陳昕兒父母的疑心,交代完畢,就很乾脆地留下鑰匙走了。
防盜門一關,陳母臉上擠出來的冷靜再也掛不住。她拍拍紙箱,挑那只有裂縫的紙箱,一怒之下,力大無窮地撕開,裡面嘩一下散開,全是色澤亮麗的真絲衣裙,粗粗一看,就知價值不菲。陳母抓起一件小禮服狀的衣服,氣道:「昕兒這十來年都做了些什麼?家不回,工作不做,就光攢這些衣服了?她怎麼……她怎麼……」
陳母將衣服扔回去,這真絲的衣服就柔滑如水地散漫開,慢慢地,跟有生命似的滑出箱子,滑到地上。陳母恨不得跺它兩腳出氣,又不捨得,只能恨恨地撿起衣服。
陳父再也坐不住,長長嘆息著,拿起門口鞋柜上田景野準備的剪刀,小心地剪開另一隻箱子,裡面,摞滿的都是鞋盒子,各種各樣。陳父沉著臉,抽出一隻盒子打開,是一雙保養良好的細高跟鞋,一看就很貴,而且是用來走在那種高貴的場合的。
老兩口從這些箱子,認識到現如今的陳昕兒,都不禁大皺眉頭。陳母又打開三隻箱子後,嘆道:「小田和寧宥仁至義盡,真的仁至義盡。我最先還以為他說得有些誇張。昕兒,呷,我們昕兒……」兩人大搖其頭。
寧恕從派出所出來,幾乎想都沒想就往原路走,去家和房產找小童辦手續。可他一路上越開車,越意興闌珊,方向盤一扭,就回家吃中飯去了。
寧蕙兒一直在家提心弔膽,不知兒子去原單位辦手續時,會遇到什麼對待。人走茶涼是肯定的,更可能遇到的是伴隨著辭退這個處分的羞辱性手續。寧蕙兒想到兒子最近的種種不順心,再加上兒子手臂受傷,只能靠嘴皮子,一開始便天然落了下風;不知最終會不會起爭執,爭執起來會不會……寧蕙兒眼前總是飄過那天寧恕在公寓里滿地打滾並號叫的場景。
這一早上,寧蕙兒幾乎沒能安安靜靜地坐上五分鐘,唯有藉助一塊抹布,滿屋子魂不守舍地擦拭、抹灰,才能避免時不時地發獃。
聽到門鑰匙響時,寧蕙兒的心跳幾乎達到極限。她從正打掃的陽台衝出去,正好正正地面對剛進門的寧恕。寧蕙兒驚訝,兒子的臉色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寧恕也驚訝,因為一開門就見媽媽一動不動,瞪著眼睛站在他面前,渾身似乎處於一級戰備狀態。寧恕畢竟腦子轉得快,一想就笑了,心情不錯,笑得也很歡暢:「媽在擔心我?我差點兒發財了呢,好幾百萬,硬是被我推掉了。」寧恕一邊說,一邊彎腰換鞋。
寧蕙兒見兒子沒再生氣,先自放心了不少,便也笑了:「長能耐了啊,敢跟你老娘尋開心。」
「真不是尋開心。我撿到一隻鑽戒,看鑽石的個頭和牌子,足有好幾百萬了。但我沒多想就交派出所了。我出來一想到好幾百萬就這麼輕易地一來一去,忽然心裡亮堂了,再想想鑽到那麼小的辦公室里跟小童算賬有什麼意思,吵出花來也就為了那麼幾塊錢的遣散費,沒勁!我就回來了。再說小童好不容易篡了我的位,正等著給我來一鎚子狠的,以便他自己樹威信呢。我今天就懶得理他了,等大家都消停了再說。」
寧蕙兒這才信了,更是驚訝:「你真交警察了?」
「那還有假。我出來派出所時候一直在想,怎麼就交了呢?多麼值錢的東西啊。可好像當時說交就交了。反而現在腦袋裡想法很多,有點兒暈。有飯吃嗎?要不我們出去吃吧,慶祝我做了那麼大的好人。」
寧蕙兒聽兒子前面說心裡亮堂了,後面又說有點兒暈,一時也不知兒子想要說什麼,就直接問了:「到底是高興還是不高興?還是後悔了?」
寧恕站在屋子中央發愣,過了會兒才道:「我知道這一陣子大家都有些厭惡我,連我對自己也有些沒信心。今天我事前想都沒想就把鑽石交了,事後反而想了很多。我現在心裡很輕鬆。我不需要向誰證明自己。我是什麼人,我自己心裡有數了。」寧恕一邊思考,一邊說出這段話,說著,不禁鼻子一酸,連忙轉開臉去,不讓媽媽看見,走進洗手間。
寧蕙兒怎麼會沒看見,她追著兒子說:「你怎麼會不是好人呢?你一向是個好孩子。」
洗手間里,寧恕將臉埋入洗臉盆里。他在回想剛才在地下車庫裡在程可欣面前的失態。半跪送戒指失態倒也罷了,最讓他無地自容的是程可欣當時什麼驚訝表情都沒有,也沒有激動,或者害羞,什麼都沒有,顯得他是如此卑微。寧恕心頭微微不快。顯然,程可欣完全不拿他當回事了。是因為哪件事?又從何時起呢?
寧恕擦乾淨臉,對著鏡子淡淡一笑。畢竟這就是現實世界,撿一次戒指改變不了什麼。但是,他更強烈地相信自己了。寧恕整理好襯衫的袖扣,對著鏡子昂揚地抬一下下巴,走出洗手間,可剛開門,就見媽媽對著洗手間門發愣。
「怎麼了?我挺好的啊。我們出去吃飯吧。」
寧蕙兒猶豫了會兒,抓住寧恕的手,嘆了聲,道:「好,你做得很好。我心裡一直有個結,一想起來就內疚。還是在我剛學會開車,開始開計程車那年,那時我們手上的錢還很緊,一邊是又要搬家,房租要先付,一邊是你們的學費要付,還有學車借的錢每月要還一點兒,逼得我團團轉啊。當時夜班有個客人掉下一隻錢包,裡面有一千多塊錢——那時算不少了,但我想都沒想就掖下了。後來客人找到公司問,我借口說會不會是后座客人拿走了,一口咬定沒撿到。那筆錢救了我的急,但我從來不敢跟你們姐弟說,怕教壞你們。第一次之後,還有第二次、第三次……我心想也是沒辦法,要不然一家三口沒法活了啊。可話是這麼說,我到底是心裡有鬼,即使以後寬裕了,一直拾金不昧,每每想起這事來,還是心裡不舒服,到今天經常想起來,還臉紅。看到你撿到大鑽戒都能眼睛不眨地交給警察,我放心了。你很好,很有志氣,替我贖了罪。你很好,很好。」
寧恕怎麼都想不到媽媽會昧下撿來的錢。他從小到大都以為撿錢上交是天經地義的事。他吃驚地看著媽媽。寧蕙兒在他的眼光下羞愧地扭開了臉,但還是堅持把話說完整了。寧恕忙克制住自己,收回驚訝的眼神,裝出這沒什麼大不了的樣子。可他忍不住想到寧宥發給他的刷屏電郵,唐,唐,唐……寧恕不知道,在媽媽心裡唐英傑是怎樣一個存在,而顯然,在他眼裡,媽媽與唐英傑的關係比撿錢不交要嚴重得多。不知媽媽心裡怎麼想,尤其是如果此事被挖出,媽媽又會如何面對。寧恕看著媽媽的側臉,心潮起伏。當然,媽媽會比現在更難堪吧?媽媽從不知道他們姐弟已經知道內情。
寧蕙兒見兒子好久沒聲響,小心抬眼看,卻見兒子直直地盯著她看,不知在想什麼。她只好尷尬地道:「不提了,你不是說請客去外面吃嗎?呵呵。」
寧恕忙道:「當然,當然。媽,過去的事別提了,你把我們拉扯大很不容易,別再去想那些事。我們都很好。」
「可這幾天忍不住,想了特別多。我老了,管不住自己啦。唉,幸好……只要你們好就行了。」
這幾天想得特別多?寧恕的臉紅了。當然都是因為他將舊事揭開。而且,接下來會是電郵刷屏一樣的唐唐唐嗎?那也是他招來的。寧恕剛才歸還失物的好心情被打斷了,他除了連聲對媽媽說對不起,就是保證不再碰觸舊事。
而寧蕙兒最終還是那句話:「我特別恨你爸。」
周五夜,簡宏成卻不得閑。他一路打著盹,從上海輾轉回老家,還有簡明集團和簡敏敏的事等著他現身處理。田景野半路接上他,帶他去應律師那兒,一路跟他說起移交陳昕兒私人物品給陳昕兒父母的事。簡宏成聽著,依然打瞌睡,完全不關心。
田景野看不下去了,道:「即使沒結婚,你也得給她一個離婚的待遇吧?」
簡宏成道:「你要我出錢,我會出,但別讓我再見到她。我受夠了。你那幾年失去自由,不知道,她一會兒默默去跳個河,一會兒默默去屋頂上徘徊,還都是讓別人看得到救得到的那種演戲,搞個毛,神仙也讓她逼瘋了。你小心,別說我沒提醒你。」
田景野笑道:「寧宥參與了很多……」
「她還沒被逼瘋?陳昕兒已經在她家屋頂鬧過一次自殺了。你們閑的,慢慢玩。」簡宏成又閉上不大的眼睛。
田景野道:「我沒讓寧宥直接參与,但她得出謀劃策。要不然女人的心思,你我都不會懂。起碼,你看第一步走出來了,陳昕兒乖乖在我家住下,脫離了她父母。我們……」
田景野怒道:「讓我把話說完行嗎?」
簡宏成呼一聲,閉住嘴巴不語。
田景野這才又道:「好了,我廢話不多說,只跟你說最後一句。你以為我和寧宥做這些都只是為陳昕兒?等你的氣頭過去,你總有一天還得回過頭來管她的,誰讓她是你兒子的媽。我們早介入,早替你解決。你可要記住寧宥的幫忙。行了,你去見應律師吧。」
簡宏成沒挪動,皺眉良久,才忽然道:「你猜寧宥為什麼費力幫我?不是你以為的那種。她……是不想欠我。我甚至懷疑她跟郝青林飛快結婚就是被我逼的,我畢業時追得太緊。」
田景野聽得「嗯」了一聲,最終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得道:「快上去啦,人家應律師在等你。你得約束好你媽和你弟,人家牌子大,別讓你弟胡鬧。」
「你不陪我上去?我好害怕見陌生人。」
「滾!」
簡宏成嘿嘿地笑:「關了你的西三。」
「早跟你說了,我需要一個看得見、摸得著的事業給兒子看,扭轉他心裡的印象。」
簡宏成道:「對,忘了。我愁死了,我家小地瓜的教育該怎麼辦?我是真沒時間,可總不能一直把他交給保姆帶著。我們怎麼都混得這麼混賬!想到寧宥像母老虎一樣,一刻不離地管住兒子,我們都在做什麼?」
田景野意味深長地看了簡宏成一眼,嘿嘿一笑。簡宏成瞭然,田景野這一笑的寓意極度複雜。簡宏成便也嘿嘿一笑,不再提起。
為了遷就忙碌的簡宏成,應律師破例在晚上接待簡家三口:簡母、簡宏成、簡宏圖。
應律師向簡家三口介紹了簡敏敏案情的進展情況後,有些疑惑地問簡宏成:「你是不是為這件事找了人,而且是找對了人?」
簡宏成立刻想到了那個主動聯繫上來的唐。他看一眼不大守得住嘴巴的簡宏圖,與應律師道:「我們到外面單獨說兩句話?」
可簡母大表反對:「老三,你去車上玩會兒,等我們談完了下去。老二,這件事我得全部在場。你們姐弟不和睦,我知道你不會使壞,但擔心你不肯使勁。」
簡宏成笑道:「真是,我也不想想我是誰生的,我有幾根壞腸子媽都清楚。宏圖,你也別走了,一起聽著吧。」簡宏成面嚮應律師才正經地道:「我到目前為止還沒找過司法系統內部的人。但有個怪事,有人自己找上我,而且看樣子不是司法腐敗那種找上我,而是另有緣由。我暫時還沒決定見他,是不是……」
應律師點頭:「見不見他由你決定。但先不提案情審理對令姐而言變得很實事求是,而且有朋友暗示我,似乎可以給令姐辦取保候審……」
簡母立刻欣喜地問身邊閑著沒事的簡宏圖:「是不是花點兒錢就可以把你大姐辦出來?」
簡宏圖的第一反應是看哥哥的臉色,見哥哥果然沒有喜色,便裝傻:「這個,我不知道啊。我又沒犯過罪。」
應律師見多識廣,知道一般當事人的至親聽說能取保,一定會是簡母的神色,而簡宏成那臉色則是說明簡宏成不願簡敏敏出來。於是他守口如瓶,不肯多說。
簡母看了一圈,最終只能盯住簡宏成:「老二,拿我的錢,把你大姐辦出來。要是我錢不夠,你借給我。必須辦出來!」
簡宏成無奈,只好道:「我等下就去見那個人,見了才能決定。」
簡母立刻點頭。簡母如此好說話,應律師見了鬆了一口氣。
但是,一家三口從律所出來,到了簡宏圖的車上,簡母立刻發作:「老二,你媽不識字,但會看臉色。在律師面前我給你面子,但你別想騙我,老大的事你到底辦不辦?」
簡宏成為難地道:「辦是當然會辦,但是首先那個幫忙的人要什麼,我給不給得起,得當面接觸後才能明了。然後是張立新算是比較配合地在替我辦各種資產移交手續,辦完之前如果讓大姐出來,所有的事都得黃,張立新會不認賬。還有,大姐這個人一向多疑,不會相信我會公平合理地對待簡家每一個人,出來就攪局。所以我想等把事情都辦妥了,再讓她出來。」
簡母乾脆地道:「前兩條我認,最後一條不行。你再困難,也不能讓你大姐坐牢。坐牢是什麼滋味你懂嗎?即使你大姐做了再多錯事,你也不能讓她坐牢。這是我的決定。」
反而是簡宏圖不耐煩地道:「大姐那種潑婦在牢里不會吃虧的,多坐幾天又怎麼啦?還減肥呢!誰讓她壞事做得太多。最近哥動作多,她要是出來逮不到哥,就肯定會扣住我做人質——她出來等於我坐牢。我不幹!媽,你也不想想到底是誰更孝敬你,可別讓更孝敬你的好人吃虧。」
簡宏成在心裡偷笑。
簡母給堵住了嘴,看著最疼愛的小兒子,對簡宏成道:「等你大姐出來,你得保住老三,別讓你大姐欺負老三。」
簡宏圖奓毛了:「老大一出來,我就飛出國,沒二話,我怕她。」但簡宏圖坐在駕駛座里偷偷地一會兒打個左燈、一會兒打個右燈,就像他平時擠眉弄眼一樣,將自己的態度及時傳達給哥哥。
簡母聽了,不說了,因為平日里當然是簡宏圖最討她歡心,陪她的時間也最多,關鍵是肯陪她打五毛、一塊的小麻將。但,她坐在后座,狠狠戳了簡宏成一下,同時給了個堅定的眼神。簡宏成哭笑不得,只得點頭。於是簡母道:「行了,這事讓老二決定。老二啊,你爸走後,這個家就是你當家,你是一家之長。你一碗水端平,把一家人抱緊,其他的我不管了。」
簡宏圖一聽媽媽說不管了,立刻歡快地打起了雙跳燈,打了幾下才啟動,離開車庫。簡宏成只得摸摸被媽媽戳痛的腰眼,無可奈何。他最知道一點,他媽搬出一家之長這個大詞兒的時候,萬一不滿意了,他媽會跪他,就像從前跪丈夫、當年跪簡敏敏一樣。他受不起。而且主要還是,他雖然很不喜歡簡敏敏,對簡敏敏咬牙切齒,可也不願意見簡敏敏坐牢。如果簡敏敏真的無罪,他不想在簡敏敏背後下黑手,到底是姐弟。
寧恕難得吃完晚飯,坐在沙發上陪老媽看電視。晚上還不算太熱,但寧蕙兒高興得非要打開空調,獎勵孝順兒子,硬是被寧恕再三鎮壓下去。但寧蕙兒只要到廣告時間,便喜滋滋地給兒子張羅水果、零食。而當寧恕手機響時,她則以年輕人的靈活,立刻將電視聲音調到最低,比當年開計程車時的反應快得多。
以前讓手機此起彼伏、叫得很歡的那些電話最近都很勢利地銷聲匿跡了,寧恕的手機非常安靜,境況慘淡得很,境況慘淡得很!因此寧恕都忘了隨身帶著手機,直到手機叫時才聽聲辨出手機在他的卧室里,跳起身去接,一看,是程可欣的來電。已經不早了,她怎麼會這個時候來電?而且,寧恕不由得想到早上在車庫裡,面對他情不自禁地半跪,程可欣冷靜地不動聲色,彷彿他已經被劃入不值得深交的人範圍。寧恕有點兒猶豫,過了會兒才接起電話。
果然,程可欣的聲音與平常無異,大方平靜,沒把他寧恕當作什麼特殊的人。
「嗨,不好意思,這麼晚還打攪你。」
寧恕也只好平常地道:「歡迎打攪,呵呵。早上忘了一件事,我想請你吃飯,來感謝你上回收留我。不知道你肯不肯賞光?」
程可欣道:「舉手之勞啊,謝什麼?哎,打聽個事兒,可能是我多事了。剛聽我爸說他一個朋友——嘻嘻,當然不是真朋友,而是硬要高攀成朋友的熟人,我爸說他那個朋友掉了戒指,有十二克拉吧,正急得團團轉。那位朋友是個女強人,事業發達後跟丈夫越來越不對付,離婚那天買了那隻戒指犒賞自己,有點兒特殊的意義在裡面,所以現在在重金懸賞。想問問看,那隻戒指還在你手裡嗎?」
寧恕毫不猶豫地道:「交警察了,早上就這麼說了……」
寧恕還沒說完,程可欣便截斷他的話,婉轉地道:「不如我給你一個電話,你如果方便的話,可以自己聯絡她。」
寧恕聽了,心裡覺得不對勁,覺得程可欣懷疑他沒交,便直接道:「真交警察了,東門派出所,顧警官接警。呵呵,你可能也認識顧警官,上回正是他好心用警車送我到你車上。不如請你爸的朋友送面錦旗給顧警官,算是代我感謝他。」
程可欣驚了,好一陣子沒說話。寧恕心說,還真懷疑他昧下了,可見他在程可欣眼裡人品不怎麼樣。寧恕心裡有些兒不舒服。
程可欣悶了會兒,才道:「你太偉大了,超乎想像。那我立刻告訴我爸,讓我爸做只喜鵲,沾點兒光。謝謝你。」
寧恕說完電話,見媽媽偷偷看著他,有點兒怏怏地道:「對,就是我說起過的,前兩天拔刀相助,收留我的女孩。」
「好好謝人家啊,怎麼死樣活氣的?」寧蕙兒最恨兒子至今未婚,對女孩兒是撿到籮里就是花。
「她不需要。她是那種看得很透、活得很精,又養活自己綽綽有餘的女孩,高高在上,距離感很強。」
「你也很不差啊。你怎麼能這麼說呢?」寧蕙兒恨鐵不成鋼,「借口,借口。」
寧恕呵呵一笑,終於忍不住脫口而出:「她竟然懷疑我昧下了鑽戒,把我當什麼人?」
「昧下才是人之常情呢。她說你沒有?她要是說你不好,才是拎不清呢。」
寧恕猛地一想到媽媽以前昧下過錢包,連忙道:「她沒說,怎麼可能說。但她千方百計地給我留餘地,告訴我即使昧下了,也沒什麼,她會保密,但對方有重賞,讓我也可以考慮拿重賞,完全聽憑我意願。她太會做人。」
寧蕙兒驚訝地道:「這姑娘不是很好嗎?腦袋多清楚啊。你真是狗咬呂洞賓!到底想不想結婚啦?這麼識大體的姑娘也捨得抹黑?」
寧恕心裡在回想程可欣收留他那天和今早都表現得太落落大方,全都無懈可擊,理智得全然無七情六慾,而他在危難時背出只幾面之緣的程可欣的手機號,完全信任地展示自己的落魄,這種不對等的感覺至今依然令他心裡不是滋味。可這些小心思怎麼能跟媽媽說呢?他只得道:「她那麼冷靜、理智,又是生活條件很好的女孩,大概不需要男人。逗她開心也應該很麻煩,我還是不迎難而上了。為過日子找的女孩還是簡單點兒的好,省心。」
寧蕙兒聽了一愣,沒再說什麼。
程可欣坐在女企業家趙雅娟的身邊,前面坐著司機和程父,一起趕赴東門派出所。一路上,程可欣竭盡全力,有藝術感地美化寧恕。她口齒伶俐,說起話來娓娓動聽。
「早上在車庫遇見寧總,他說在車底下撿到一隻鑽戒,趕著去交警察,我還以為他開玩笑呢。等晚上在飯桌上聽爸爸說起,才想起早上的事。可我最先以為寧總撿到失物交警察只是說說而已,打他手機問的時候還很小心地給他留了餘地。我想這麼貴重的物品,即使他動搖了一下,暫時保管也情有可原。可結果反而是我尷尬了,寧總原來早就交到了東門派出所。真讓人意外呢。」
趙雅娟連連點頭:「意外中的意外。我回想起來,大概戒指掉在三個地方,你說的那個停車位是其中之一。我也去找過,還問過有沒有監控,但那兒正好是盲區。沒人看見,又沒有監控,還肯主動把這麼小的貴重物品交給警察,相當不容易。那位寧總是做什麼的?」
「寧總是我們一中的高才生,中學時只知道他數理化成績很好,偏科得厲害,長得像根綠豆芽,瘦瘦高高的。想不到前陣子見到,他已經做了家和房產集團派到我們市的總經理,只是……最近不大順,不知道說出來算不算背後八卦他。他最近很不幸……應該說是無辜被陷害,丟了那個總經理職位。早上就是回家和房產辦離職手續,在辦公樓地下車庫遇見我。我覺得寧總在這種心情下,還能第一時間把撿到的鑽戒交給警察,更不容易。」
趙雅娟非常認可:「是啊,辦這種手續心裡肯定不愉快,可還能想到失主很著急,立刻把失物交公,人品是相當好了。換我是做不到,起碼得等我氣頭過了再說,是吧?」
程父在前面終於忍不住探過頭來,看著女兒問:「你們很熟?他多大年紀?」
趙雅娟的鑽戒失而復得,雖然還沒到手,可已經非常開心,聞言笑道:「老程急了,哈哈。還用問多大年紀嗎?中學時候認識,要差也差不了幾歲啊。明天我死活把他拖來給你看看,我們一起吃個飯。你再忍一晚上。」
程可欣儘力平靜地微笑道:「寧總的女朋友是市發展改革委蔡主任的女兒,也是一中的。」
程父頓足:「這把年紀的男孩只要稍微平頭整臉,有個工作的就很搶手,更別說人品好、能力強的。蔡主任做夢都得笑醒了。」
趙雅娟倒是只呵呵兩聲,拉著程可欣的手道:「老程不用急,令愛有才有貌,人品又是一流,我看你才是天天做夢都得笑醒。」
程可欣臉上雖然跟著笑,可心裡很不是滋味。
簡宏成與唐在電話里約定見面,地址在第一醫院。簡宏圖見了地址犯嘀咕,怎麼會在醫院見面?車子一到醫院,簡宏成就讓弟弟坐在車裡別動,他單獨去與唐會面。寧宥聽到唐時瞬間變色,令簡宏成決定隔絕簡宏圖與唐的聯繫,以免傷及寧宥。
簡宏成到達約定地點,拿出手機打唐的電話。很快,便見一個高大男子微舉手機搖動,示意著過來,他也忙迎上去。路燈光下,簡宏成見男子濃眉大眼,雖滿臉疲倦,仍不掩剛毅,忽然心裡微生醋意:可別是寧宥的老情人。又想到郝青林英俊儒雅,寧宥一向喜歡英俊的人,而他簡宏成其貌不揚,想起來不免沮喪。但他還是正常地上前與唐握手寒暄:「你好,你好。本來應該早點兒聯繫,但我想電話里聯繫可能不方便,還是親自拜會比較好。請原諒,這麼晚還打攪你休息。」
唐一邊說著沒事沒事,一邊打量簡宏成,道:「是我不好意思,把你請到醫院來見面,連個坐的地方都沒有,好生怠慢。實在是抽不出身,我爸中風住院,我媽隨即查出胃癌,要開刀,我一下班就在這住院樓里上上下下地跑,不敢走遠。那我們長話短說?」
「好,好,我也不跟你客氣了。令尊和……」
唐擺擺手,阻止簡宏成的問候,直奔主題道:「如果我沒猜錯,令姐簡敏敏與寧恕的案子,應該是多年前崔浩殺人未遂案的延續。」
「二十幾年前的案子是起因,而後是簡敏敏與寧恕得了一樣的毛病:念念不忘仇恨,認為自己是最大受害者。兩人又不肯約束各自的行為,越斗越凶。他們斗的時候不聽家人勸告,一意孤行,家人也受波及,可出了事,家人又不可能袖手不管。」
唐點頭讚許:「你說得很客觀。呵呵,都忘了介紹我自己,這是我名片。」
簡宏成當然知道人家是認可了他的態度之後才肯掏名片,也估計對方早調查過他,但還是殷勤地互換名片,而後才道:「我剛剛從律師那兒出來,希望聆聽唐處的指教。」
「指教不敢。既然你剛與律師談過,再加上你對雙方當事人的了解,對案子的經過應該已經清楚。這個案子不複雜,但如果你們想獲得實事求是的判決,卻也非常不易。一方面是令姐太自以為是,另一方面是寧家一貫以弱者面目出現,博取有利的傾斜……」
簡宏成聽到這兒,一邊點頭,一邊忍不住笑了,他不由自主想到寧宥一貫柔弱的外表之下是一顆強悍的心:「唐處才幾天的觀察就已經遠遠超過許多人一輩子的觀察。確實是這個問題。與寧家正相反,我姐的蠻狠態度往往招致惡感。非常感謝貴局調查人員能排除干擾,釐清事實。」
唐點點頭:「行,看來我可以看到一場公道的判決了。對不起,我不可能違法亂紀,只能做到這些,害你為這點兒小事從上海大老遠跑來一趟,過意不去。」
「唐處太客氣,我還沒感謝你給我指點了一條明路呢。我知道怎麼做了。能請教……」
唐擺擺手,笑道:「我離開得太久,我媽的吊針可能快打完藥水了。簡總,交給你,我就放心了。」
唐說完就走了。簡宏成驚愕地看著他的背影,百思不得其解。興師動眾見一面,所求這麼簡單?只是為了考察一個擔得起他善意提醒的執行人?不過話說回來,唐提醒得非常及時正確,這確實是他下個階段必須為簡敏敏做的事。但,就這些?唐圖什麼?
簡宏成回到車上,對弟弟道:「你明天準備上好的果籃和鮮花,兩份,都送到……中風住院在哪個科?你打聽一下,送到姓唐的病人的床頭,病人有六十幾歲吧,男的。不要塞錢。你態度恭敬一些。病人或者家屬若是問起,你一問三不知,只說是唐處的朋友昨晚才得知的消息,趕緊送的。」
在哥哥面前,簡宏圖永遠是好孩子,他拿出手機將哥哥的叮囑記錄下來:「還有嗎?」
簡宏成呼了一口長氣,給媽媽打電話:「媽,我立刻著手把大姐辦出來。但你要幫我一個忙,你要在大姐面前多說說我有多自覺地幫她,花了多少精力才幫到她。」
簡宏圖不得不捂住嘴,才能不打斷哥哥的通話,等哥哥通話一結束,立馬急了:「你不怕大姐惹禍?」
「怕,可剛才唐提醒得對,如果不事先嚴格培訓大姐,大姐的脾氣會害得判決加重,我估計還不只加重一點點。我雖然不待見她,可也不能看著她承擔不應承擔的罪責,坐太久的牢。唐說案子很簡單,估計很快移送檢察院,再很快到法院。程序不等人,我們只有加急了。」
簡宏圖只得嘆道:「那……大姐出來時,我躲出去一陣子行嗎?她給關了幾天,肯定得出出氣,抓起來最順手的又是我。」
「她沒空找你。她找寧恕。」簡宏成說著,深深皺起了眉頭:又得簡寧大戰,怎麼辦?
寧蕙兒睡不著,索性起身,靠在床頭靜坐著。失眠就失眠,她沒當回事,反正退休了,晚上睡不著,白天可以補覺,又不會礙事。可她心裡翻來覆去的是兒子說那個女孩兒的話:「她不需要男人……逗她開心很麻煩……過日子,還是找個簡單點兒的……」她不禁想起過去有一天,天氣很好,崔浩身體大概挺舒服,就主動提出去修繕大門。寧蕙兒忙碌在鍋台前,冷眼看丈夫卸下門板,開始動作,冷臉聽丈夫長一聲短一聲地阻止她過去,說她總是意見太多,只會添亂。寧蕙兒只能忍著,不再走過去看一眼。
但過會兒,敲打聲歇了,而且歇了足有五六分鐘後,崔浩訕訕地出現在寧蕙兒面前,賠笑道:「門板好像歪了,兩片合頁怎麼都對不準,你來幫我扶一下?」
寧蕙兒從抽屜里拿出一隻螺帽和一條粗棉線給崔浩,但不忘問一句:「不是不讓我靠近嗎?」
崔浩尷尬地道:「拿螺帽幹嗎?我只要裝上合頁,再不行只能矯正門板了。」
「是門框斜了。門框斜了,門當然關不緊。你拿螺帽當墜子看一下好了,拆門幹嗎?」
崔浩拿著螺帽,看向門框,看了會兒,道:「你不會早說!你明明看見我要走錯路,愣是讓我錯,害我費了半天勁兒。」
「不讓你錯一下,你肯承認我對嗎?不讓你錯一下,你肯讓我走近去看嗎?你還不如老老實實地承認,聽我的沒錯,起碼少走歪路。」
「嘿,越說越能了。我修的是門板,你給我提門框,那當然你總是都對的。好吧,你什麼都對!你既然這麼能,還找老公幹嗎?你來扛門板啊!背得動嗎?」崔浩將螺帽一扔,走出門去,繼續修他的門板。但他當然知道自己是在亂敲,可不敲就得認錯,他不肯認錯。
寧蕙兒終於看不過去,破門而出,奪過崔浩手中的榔頭,不讓他再敲:「再敲下去,本來就紙一樣薄的門板都給你敲破了!」她將榔頭一扔,開始動手裝吊墜,測量門框的斜度。
崔浩無活可干,又不甘心去幫忙,一屁股坐在門板上,瞧寧蕙兒忙碌。他瞧半天都不見寧蕙兒看他一眼,更別說叫他過去幫忙,心頭無趣之極,懶懶起身,擦著寧蕙兒走進屋去,躺下了,一邊道:「你知道嗎?我這身病就是讓你逼出來的。你自學成才,考藥師那會兒,對我是左看不順眼、右看不順眼,逼得我只好也玩命幹活,這不,真玩出病來了。我是不行啊,你放過我行嗎?你太行了,我吃不消你,還是歇著吧。」
寧蕙兒聽得火大:「你說什麼?」
崔浩在床上一翻身,背對著她:「過日子簡單點兒啦,門框斜了,關門聲音重點兒就重點兒,死不了人。你這女人能不能少點兒事?」
寧蕙兒當時就想將手裡的榔頭砸過去,但忍下了,因為看到丈夫瘦得刀鋒般的肩胛骨,一下子不忍心了,只有含淚自己修好門框。
剛才,寧恕說起電話里那個女孩子時的口吻竟然與他爸一模一樣,再想起寧恕激憤時,彷彿靈魂出竅的就地十八滾也跟他爸一模一樣,寧蕙兒只覺得心裡越來越悲涼。養得好好的一個兒子,難道心裡是個窩囊廢嗎?她甚至開始懷疑寧恕被辭退的真正原因。
寧蕙兒連坐也坐不住了,起身走來走去,走到兒子的卧室門口,默默地看著門,滿臉悲傷,靜默得像一尊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