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一個穿著西裝,梳著大背頭的製片廠員工一個箭步走到車窗邊,熱情地近乎誇張地嚷了起來:「哎喲,我的麗兒姐,我的祖宗老佛爺,您可終於來了!裡面的人都等你好久了,王導還發了火。」
「他就是炮仗變出來的,不發火倒是奇了。」肖寶麗一臉淡定地下了車,又道,「這位是我好朋友馮小姐,跟著我過來玩的,你讓人招呼好。」
說罷,她撥了撥耳側的捲髮,姿態婀娜地朝里走去,就像戰爭女神奔赴戰場一般。馮世真拎著手袋,跟在她身後,倒是像個小助理似的。
製片廠租用了愚園路上一處英式風格的洋樓,劇組的員工們鬧哄哄地擠滿了屋子。這裡到處牽著電線,屋裡的客廳里架著雪亮的射燈,照在昂貴的紅木羊皮沙發上。
一個披著狐裘、妝容精緻的美貌女子正坐在沙發上抽煙,見肖寶麗來了,一聲冷笑,尖聲道:「你何不再來晚一點,咱們乾脆直接拍晚上的那場戲好了。」
這個女明星馮世真也認識,姓林,卻並不怎麼紅,年紀也不小了。
肖寶麗朝林小姐露出一抹寬容又藐視的輕笑,徑直朝更衣室走去,彷彿看一個傻子沖自己胡鬧一般不以為意。
林小姐好沒面子,朝旁邊一個禿頭的男子抱怨:「導演,你看她。明明遲到了讓大伙兒等,可架子比誰都大。不過只演了一部電影,就把自己真當大明星了。」
肖寶麗雖然只演了一部電影,卻是一炮而紅,且靠山強硬,導演也不想得罪她。
「今天本來就是臨時安排補拍,誰調時間都不容易。人能來了就好。」
林小姐討了個沒趣,氣得起身去窗邊猛抽煙。
有人來請馮世真去一旁,給她找了一張椅子。馮世真安靜地坐在角落裡,饒有興緻地看著男主角去哄那位林小姐。男主角是一個最近當紅的英俊小生,穿著摩登的白西裝,臉上還抹了粉。他三言兩語,就哄得林小姐笑了起來,拿還夾著煙的手去拍他的肩膀。
過了好一陣,肖寶麗才換了一身女學生的裝束出來。她臉上洗盡了鉛華,直發垂耳,一雙大眼明眸善睞,清麗得好似帶著露水的梔子花,愈發襯得濃妝艷抹的林小姐如同一個不甘年華老去的黃臉婆。
導演摸著光頭,一臉垂愛之色,吩咐開始拍攝。林小姐被製片人哄了半天,這才不情不願地摁滅了煙,走到了燈光下。
馮世真還是第一次看拍電影,倒是看得津津有味。
雪亮的射燈從四面八方照向布置得精緻考究的布景,燈光下的人說著別人寫好的對白,演著不屬於自己的故事。
若說假,可他們的神情是那麼專註,眼睛裡也寫滿了愛和恨。若說真,這一切卻都是虛構的。
等到燈光熄滅,他們分開,各自回到自己本來的生活里。
在這裡,沒有絢麗的流光,沒有英俊的少年,沒有熾烈的愛。她還是個平凡的女人,依舊要為生活奔波,為五斗米而折腰,碌碌而堅強地活著。
她將會繼續自己本來的路,離開這個光芒絢爛、浮華喧鬧的城市,在另外一個城市過是平靜的生活。
也許她會再遇到一個讓自己心動的男子,他們也能在月色下隨著樂曲跳舞。她或許會在很久很久以後,和他提起自己這段隱秘的過往。他這才知道,自己平凡的妻子曾有怎樣不凡的經歷。
而容嘉上的結局會是如何?
如果一切如孟緒安的安排,容家將會分崩離析。也許容嘉上反而有機會掙脫家族的束縛,實現他翱翔藍天的夢。他並不是個重物質的人,他應該會喜歡那樣自由的生活。
他會有美麗的太太和聰明的孩子。他或許會懷念她,後續會很她,或許乾脆遺忘了她。但是不論如何,他的人生必然會比她過得精彩許多。
演戲的時候一片歡騰喧鬧,落幕的時候卻總是這麼冷清。不怕大家都沉溺在戲中無法自拔,怕的只是別人都齣戲了,卻只有你還走不出來。
拍戲其實也很枯燥,一場戲幾句台詞,翻來覆去地拍。馮世真看了一陣,覺得無聊,輕輕起身朝攝影棚一角的小門走去。
手還未放在門把上,門突然被人從外拉開了。
一股寒冷的風猛地灌了進來,青年高挑筆挺的身影毫無預兆地佔據了馮世真的全部視線。
馮世真就像冷不丁被雪球砸中,又向是被人當面一刀捅進了胸膛,整個人霎時僵住,皮膚上綻開一陣寒意。而心,卻又立刻反應了過來,火熱地跳動著,熱意自疼痛的部位往全身蔓延。
容嘉上帶著羊皮手套的手還抓著門把,微微低頭注視著馮世真,黑沉沉的眼珠像是被冰凍住了似的,一動也不動。
他也緊張得要死。
馮世真回過了神,深呼吸地後退了一步。
「怎麼了?」容定坤的聲音從容嘉上身後傳來。
容嘉上也活了過來,清了清喉嚨,說:「好巧,竟然碰見馮先生了。」
馮世真讓開了幾步,讓容家父子先進了門。
容定坤衣冠楚楚,進門摘了帽子,目光犀利地在馮世真身上一掃,朝她點了點頭。
「沒想到能在這裡碰到馮小姐。」
馮世真欠身,說:「我同肖寶麗是朋友,她請我過來玩的。容老闆您這是……」
「哦,投資拍了一部戲,今日有空,過來看看。」
容定坤還是往日那副道貌岸然,儒雅溫和的作派,對著家裡的前家庭教師都有三分和氣,好一副禮賢下士的作派。
過去三個多月里,馮世真和他的接觸其實並不多,但是每次見面,馮世真都能清晰地感覺到容定坤對自己的排斥之意。她覺得也許容定坤自己都不明白為什麼會那麼不喜歡馮世真。也許是一個老奸巨滑的狐狸,本能地知道來者不善,於是散發出了強大抵禦之意。
而如今馮世真已經離開了容家,威脅基本解除了。所以容定坤面對馮世真,更多的是漠視。他毫不在乎一個退出了舞台的小龍套。反正美麗的女孩那麼多,兒子總會愛上別的面孔,誰耐煩記住一個平凡的過客?
電影公司的人迎了過來。容定坤不再多看馮世真一眼,被人簇擁而去。容嘉上卻沒動,手扶著門把,看著馮世真。
他面無表情,唯有滑動的喉結暴露了他的緊張。
馮世真也沒有做好同他對峙的準備,低下了頭,道:「我出去透透氣。」
「可是外面冷。」容嘉上打量著馮世真,低聲說,「你穿得太單薄了。」
不遠處的聚光燈下,拍攝已經停止了。導演正殷切地同容定坤握手,林小姐也笑容嫵媚地湊了過去。肖寶麗披著狐裘大衣,冷淡地站在一旁,看到了馮世真和容嘉上,朝她意味深長地挑眉一笑。
馮世真悄悄瞪了她一眼,對容嘉上道:「我要回家,勞煩讓一下。」
容嘉上讓開了。馮世真擦著他的肩走了出去。
外面天色轉陰,風中夾著零星的雨滴。馮世真裹緊了披肩,大步朝門口走去。身後傳來砰地一聲關門聲。她腳步微微停頓了一瞬,苦笑著,繼而加快了腳步。
路口等客的黃包車看到馮世真招手,立刻跑了過來。
馮世真站在路邊哆嗦著,忽然一件還帶著體溫的大衣搭在了肩上。容嘉上雙臂環繞,把她裹進了大衣里。
風似乎停了下來,私下一片寂靜。
容嘉上沉默地擁著馮世真,站在落葉蕭索的街邊。
「我很想你。」他低頭,在她耳邊低聲說。
馮世真怔怔地望著前方,視線卻沒有聚焦,一股酸楚往上沖,鼻子像挨了一拳似的難受。
容嘉上的胳膊越縮越緊,眼看著車夫拉著車逐漸跑近,心裡盼望著時間能拉長,最好能停下來,讓他能多抱一會兒。
馮世真聲音極輕,卻透過寒風清晰地傳進了容嘉上的耳中。
「聞春里,是你爹派人燒的,對嗎?」
一句話,就將先前還站在岸邊的容嘉上一手推進了冰冷徹骨的水中。
車夫跑近了,看著相擁的兩人,有些尷尬。上海風氣開化,年輕情侶在路上拉手擁抱也常見,可這一對明顯氣氛有些不對。他正摸不準是走是留,容嘉上掏出兩塊大洋丟給了他。車夫識趣,抓著錢,又拉著車跑走了。
容嘉上深呼吸,將馮世真轉了過來。馮世真面色青白,雙眼黑憧憧的,像照不進光的黑夜,一片沉沉死氣。容嘉上心中一慌,像是被一把捏住似的,費了好大勁才重新跳動起來,卻像壓了千斤磐石一般。
他定了定神,說:「我們換個地方談。」
「好。」馮世真平靜地答應了。
容嘉上緊緊咬牙,帶著馮世真走到自己車邊,把她送上了副駕駛座。
公共租界里的奧地利咖啡館,容嘉上同馮世真坐在靠窗的角落裡。外面天氣陰霾,寒風呼嘯,屋內卻暖融融的,瀰漫著咖啡苦澀而馥郁的特殊香氣。
侍應生端來了咖啡和一客總匯三文治。容嘉上把盤子朝馮世真那兒推了一下,輕聲說:「你應該還還沒有用午飯,多少吃一點吧。」
馮世真低頭拿著小銀勺攪拌著咖啡,面容沉靜。
容嘉上的目光隨著她白皙的手指轉著,問:「你怎麼知道的?」
馮世真說:「我哥告訴我的。他知道怎麼的,我也不清楚。」
容嘉上知道馮世勛是聽二姨太太說的。他並不想計較庶母出賣的事,橫豎這事本就是容家的罪。
「所以,」馮世真抬頭看了容嘉上一眼,「是真的了?」
容嘉上沒有喝咖啡,可口中依舊泛著苦澀。他艱難地點了點頭,喉中像堵著棉花似的,說:「不是有意瞞著你的,我自己也才知道不久。這幾天,我不論睜眼閉眼,都在想著你們家的事,又不知道怎麼和你說才好。怕你恨我,也抱著僥倖的心理,想你或許不會知道。」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馮世真說,「或者我要不知道,你打算瞞著我一輩子?」
「我不知道。」容嘉上無奈地說,「我是個自私的人,世真。本來,想要得到你,就已經夠難的了。我真的不想再給自己找麻煩。」
「你有沒有想過後果?」馮世真終於直視他,笑得蒼涼,「如果我真的和你在一起了,然後才知道了這事,我會怎麼反彈?你說喜歡我,我的性子,你還不了解嗎?」
「想過。」容嘉上苦笑著:「可似乎不論知道不知道,我們都不能在一起。瞞著你,至少你不恨我。」
他撐著額頭,拇指用力地摁著太陽穴。
馮世真怔怔地看著他,問:「你就打算這樣一直維護你爹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