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容定坤打量著站在眼前的青年,滿懷著慈愛的微笑,拍了拍對方的肩膀。
「給你放個假是對的。看你現在氣色比之前好多了,好像還胖了點,是不是?」
楊秀成同杜蘭馨在杭州廝混了一個多禮拜,白日里游湖訪寺,夜裡春宵銷魂,好不快活。他活了二十多年,還是頭一回這麼任性逍遙,只覺得極刺激,日子過得就像做夢一樣。
此刻他站在容定坤面前,看著面前長輩虛偽而晦澀的面容,從心底泛起一股厭惡來。
「多謝姨夫體諒我。」楊秀成恭敬地笑著,「我在杭州這些日子裡,想了許多事,越發能體會到姨夫的一片苦心。姨夫您說得很對,不過一個水性楊花、愛慕虛榮的女人,怎麼能間隔我們這麼多年的親情?姨夫,我還想繼續跟著您做事,希望你能繼續教導我。」
容定坤極滿意地連連點頭,眼角的皺紋里都充滿了笑意。
「你能這麼想,我就放心了。姨夫是不會虧待你的,嘉上也還需要你指點教導呢。放心,容家從來不虧待功臣!」
楊秀成的心激烈地跳著,垂眼避開了容定坤的鋒利的目光。
容定坤把容嘉上叫了進來,指著楊秀成說:「以後進出口公司的事,你都和秀成商量著做,多跟他學著,謙虛一點。」
容嘉上一口應下,含笑問楊秀成:「表兄在杭州玩得可愉快?」
楊秀成的心漏跳了一拍,面色平靜道:「還行,就是有些冷。姨夫,我落下了許多工作,還得趕上,這就回辦公室了。」
容定坤和善地點頭,等楊秀成離開了辦公室,臉上的笑就像遇到了南下的冷氣流,轉眼凍成了冰,硬邦邦地落在了地上。
容嘉上不動聲色地看著父親變臉的過程,心想楊秀成在門外沒準也是同樣一副面孔,更覺得這齣戲荒唐可笑。
「他說想回來繼續做。」容定坤掏出煙夾,「跟著他的人說,他在杭州遇到了一個女人,兩人廝混了好幾天。」
「什麼女人?」容嘉上忽然有一點異樣的預感。
「不知道是哪裡來的交際花吧。」容定坤說,「楊秀成很警覺,那人不敢跟得太緊。這孩子是我看著長大的,足夠聰明。他知道的事,也許你比知道的還多。」
容嘉上冷淡道:「難道爹覺得一定要真心實意地忠誠才算是忠誠?我倒覺得,天下是沒有絕對的忠誠的,只看誘惑夠不夠大罷了。爹要是真能給秀成表哥足夠的好處,他自然會對您死心塌地。」
容定坤夾著煙,冷聲道:「他還要什麼好處?他只是我表外甥,又不是我親兒子。你口頭大方,好像這個家業將來和你沒關係一樣。」
容嘉上聳肩,「爹要是始終不能再信任他,那就早做決斷。不過他究竟為您效力了這麼多年,功勞不小。這次的事,本來也是您有錯在先。希望爹手下留情,不要傷他性命。」
「你這是來唱白臉的么?」容定坤不耐煩地擺手,「罷了,對付他,還不至於做到那一步。你儘快找個機會去橋本家拜訪,看看他們家的金麒麟是不是我們要找的。」
「如果是呢?」容嘉上問,「橋本三郎對那個金麒麟寶貝得要命,怕是不肯讓出來的。」
「要是價碼足夠,良心都賣得,更何況一個金疙瘩?」容定坤冷笑,「我看橋本家也是有意想要發展南洋的運輸線,和我們家少不了會有許多合作。橋本三小姐和你本就相識,以後也可以多來往。」
容嘉上聽得明白父親話語中的暗示。舊情人本就留著三分情,若那金麒麟真的是容家在找的,那必然有用的著橋本詩織的地方。那種哄了女孩偷取自家寶貝送男人的事,容定坤又不是沒有做過,估計也希望兒子能繼承自己這方面的衣缽。
容嘉上對此並無興趣,也不說破,只是似笑非笑地應了醫生。
容定坤這麼精明的人,何嘗看不齣兒子眼中遮掩著的諷刺。他心頭冒火,又不好明說,只好狠狠道:「你還太年輕。須知過剛易折,善柔不敗。行事不可太過執拗。」
容嘉上也懶得和父親辯論,只一味點頭。
容定坤點了煙,深吸了一口,綳著的表情逐漸緩和了下來。
「聽說太太已經把馮氏辭退了?」
「她自己辭職的。」容嘉上說,「似乎她爹的病又重了,她急著回家。」
「走了也好。」容定坤道,「這個女人邪門得很。自從她來了我們家,家裡出了多少事,偏偏細究起來又和她沒關係。她要不是無辜的,那就精明油滑得像泥鰍。既然抓不住她的把柄,早就該把人打發走了的。你後來調查她,可有發現什麼不妥?」
容嘉上說:「目前看起來,沒有什麼問題。」
「那就把這人放下,好生專心做好公司里的事。」容定坤道,「你最近在公司里表現都很好,幾位叔伯三番五次都對我表揚里,說你雖然年輕,但是做事穩重踏實又謙虛。你趙叔年紀也大了,有時候兼顧得不是那麼全。這次七號倉庫失火的事,說白了還是他疏忽所致。以後貨的事,你也幫著他管起來。南邊的幾條線路,已由他把持多年,也到了該收回來的時候了。」
「趙叔恐怕不會樂意。」容嘉上道。
容定坤哼了一聲:「所以,就要看你如何轉圜了。若是輕輕鬆鬆就能從元老手中接管錢權,我還訓練你做什麼?」
「爹說的是。」容嘉上欠身,「我不會讓您失望的。」
「走吧。」容定坤看了看鐘,「今天不是要去你三舅家吃暖宅宴的嗎?」
「約的是七點。」容嘉上十分孝順地拿起大衣,幫父親穿上,「我一會兒去接了蘭馨。」
「對蘭馨上多用點心。」容定坤叮囑,「這麼好的親事,別搞砸了。」
容嘉上去杜公館接了杜蘭馨,先回了容家。容家開了三輛車,浩浩蕩蕩地朝唐家新宅而去。
容嘉上和杜蘭馨在人前一貫給足對方面子,親親熱熱,好似一對鶼鰈情深的愛侶。唯獨這次,兩人都有點心不在焉。
容嘉上發現杜蘭馨從杭州回來後有點變了,有些萎靡不振,眼神里又多了幾分少女綿軟瑰麗的色彩,少了些世故的風塵。
唐家新請的廚子手藝一般,一頓飯在乏味的社交寒暄里吃完。眾人又在書房裡坐了一會兒,聽女孩子們彈琴唱歌,然後容家人起身告辭。
容嘉上有始有終,開車送杜蘭馨回家。
租界的夜總是有著一股舞台劇一般絢麗的歌舞昇平。路燈和霓虹燈飛快地從窗外倒退而過,如掠過暗夜的流鶯。一間間亮著燈的窗戶如嵌在黑幕里的格子,明亮而寂寞,代替星辰妝點了夜空。
兩人一路無言,直到杜蘭馨冷不丁地開口,說:「我還不想回家。送我去禮查飯店吧。」
容嘉上掃了她一眼,默默調轉車頭。
杜蘭馨側頭看著他,嫵媚地笑著:「跟我來嗎?我朋友在那邊有牌局。我知道你的橋牌打得好,就是深藏不漏。」
「不了。」容嘉上冷淡地拒絕,「我回去還有事。」
「去找那位馮小姐?」杜蘭馨輕聲譏笑,「其實她離開了容家,你們倆來往反而更方便了呢。」
容嘉上冷淡道:「這不關你的事吧。」
「你是我未婚夫,你有了別的女人,怎麼不關我的事?」杜蘭馨半開玩笑地把手放在了容嘉上的大腿上,「怎麼樣?你們倆進展到哪一步了?」
容嘉上不為所動,說:「楊秀成在揚州還沒有餵飽你?」
杜蘭馨的手像是被燙著一般縮了回來,「你……」
「只有我知道。」容嘉上說,「我沒興趣讓人都知道我戴了綠帽子,你也收斂一點。」
「你這是在替我擔心?」杜蘭馨的眼波柔如一汪秋水,在幽暗的車廂里蕩漾著。
「我們倆現在是綁在一起的。」容嘉上看也不看她,「給我幾分面子,杜蘭馨。你自己說的,生了兒子後,我們倆就各不相干。」
杜蘭馨掃興地哧了一聲,收回了多情的眼波。
「你才是要注意吧。你同那位馮小姐簡直都快趕上拍羅曼蒂克電影了。剛才在飯局上,你表妹不過和芳林她們議論了馮氏兩句,就得你幾個白眼。幸好長輩沒看見,不然我都沒法幫你兜回來。你們睡了?」
容嘉上一腳踩下剎車,兩人都猛地朝前一聳。
「沒睡成?」杜蘭馨嘻嘻笑起來,「也是。就是因為還沒有到手,所以還這麼執著。」
「你說夠了沒?」容嘉上很不耐煩,「到了,你可以下車了!」
杜蘭馨往外瞧,果真路對面就是禮查飯店燈火輝煌的大門。她卻不急著下車,搖下了一點車窗,點了一支女士香煙。
「真是沒意思。」杜蘭馨吐著青灰的煙霧,「這日子,真是沒意思透了。」
容嘉上嗤笑:「當初訂婚的時候你可是信心十足的,這還不到一個月,就覺得受不了?達令,我們都還沒結婚呢。」
杜蘭馨攏著身上的狐皮大衣,艷麗的臉龐陷在皮草絨毛里,顯得有些疲憊和憔悴。
「我這幾天,總想起你以前對我說過的話。」她嘴角掛著一抹似有似無的笑,「你問我,想不想談一場真正的戀愛,不涉及到身份,金錢,只是兩個人單純地相愛。」
「可你取笑了我。」容嘉上說,「怎麼?你找到真愛了?」
杜蘭馨深深吸了一口煙,「都走到這一步了,找到又如何?女人總是吃虧的,不是被家庭綁住,就是被愛情束縛。所以,你那位馮小姐才不肯從了你。一個自由的靈魂,怎麼甘心就這樣被囚禁住?」
容嘉上沉默不語。
杜蘭馨把煙蒂扔出車窗外,推開了車門。
「嘉上,」她回頭,背著酒店暖黃色的燈光望著車裡的未婚夫,眼神顯得十分溫柔而真誠,「就當做個好事,放那位馮小姐走吧。以後也別再招惹她那樣的良家了。太糟蹋。」
容嘉上英俊的面孔一半沐浴著酒店暖融融的燈光,一般沉浸在冰冷的幽藍之中,顯得比年齡要成熟了好幾歲。他沉默地注視著杜蘭馨身姿搖曳地朝明亮的酒店走去,穿著華麗的皮草,就像走進一座黃金牢籠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