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青裙玉面如相識
我恍惚地記得從前翻閱《詩經》,見到過這樣一篇:
上山采蘼蕪,下山逢故夫。長跪問故夫:"新人復何如?"
"新人雖言好,未若故人姝。顏色類相似,手爪不相如。"
"新人從門入,故人從合去。"
"新人工織縑,故人工織素。織縑日一匹,織素五丈余。將縑來比素,新人不如故。"
可見男子薄倖、女子薄命,古來皆是,並沒有一分更改。而莫言,自是比蘼蕪女堅韌勇毅得多了。
我緊緊握一握她的手,安慰道:"沒事了,終究已經過去了。"
莫言凄然一笑,"你曉得我為什麼肯跟你說這些話?"
我搖頭微笑,"大抵是因為你覺得我口風嚴密。"
她默默一笑,反握住我的手,"因為我看的出來,你心裡頭的苦並不比我少。"
我靜靜含笑,風從濕潤的手上吹過,彷彿有淚痕干後的緊澀感覺。然而,我能說什麼呢。我終究,也只能是無言。
青裙玉面如相識
於是很久很久的一段日子,溫實初再也沒有踏足我在甘露寺的斗室一步。我也漸漸放心了下來。他不來,想來也是在極力安置自己的心緒。我情願他不見我,也不願意見面尷尬,難以相處。
但願來日再見時,可以拈花一笑,雲淡風輕了。
時光緩緩從季節變更的痕迹上碾過去,碾過了暮春,碾過了盛夏,亦碾到了秋末。又是黃葉落索的季節了呵!
重陽過去後的幾日,我的心漸漸不安定起來了。有那麼一絲暗流,在心頭涌動,泛出焦灼與期待。
槿汐點燃了一柱檀香,甘甜沉靜的氣息緩緩四散開來,叫我能沉穩握住手裡的佛珠。
槿汐輕緩道:"奴婢知道娘子煩心什麼,下月初六,便是朧月帝姬周歲的日子了。"
我心中焦煩,也只能是苦笑,一顆一顆捻著佛珠道:"那又如何?我連想在夢中見她一面都是望向。我這個做母親的,只能為她多念遍經文祝禱了。"
槿汐微笑道:"這樣也是好的,畢竟是娘子的心意,雖然母女不在一處,但是母女連心,想必帝姬一點能夠感受得到。"
於是我日日早起晚睡跪在香案前誦經祝禱,只盼望我的朧月身體康健、事事如意。如此一來,每日睡得時間便更少了。一日午後在溪邊浣衣,一個困頓,手中的一件衣裳便隨著流水漂去了。水流得急,我去追也撈不到了。暗暗心驚,那件衣裳本是靜白的,這樣弄丟了,少不得又是一頓排揎,又要再起風波了。
果然回去靜白見衣裳不見了,大大地向我發作了一頓,她急著要去上晚課,也懶得現下救懲治我,只撂下一句話,"明日去把謹身殿的地板全都擦凈了。"
我倒吸一口涼氣,謹身殿是甘露寺第一重殿宇,建得十分寬敞莊嚴,要把那裡的地板全擦凈了,沒有大半天的功夫是不成的。且我還要照例洗衣、砍柴,連歇口氣的功夫也沒有了。
然而我不願再爭,只得趁著第二日天還沒亮就起來,等著眾尼都上完了早課,早早進了謹身殿擦洗地板。
謹身殿的地板原本是金磚漫地,我跪在地上,身子伏下才能擦到地面。烏黑的磚地光滑如鏡面,幾可照人,微微一點灰塵印跡便十分明顯。我伏在地上,絞乾抹布,一下一下用力地擦在磚地上,每一塊金磚,左右上下各擦十次才能擦得乾淨,堅硬光滑的地磚生硬地硌著我的雙膝,鑽心的疼。背脊彎下,彎的久了,有一點麻痹的酸意逐漸蔓延開來,似蛛網蔓延到整個背脊上,酸酸的發涼。
偶爾幾個姑子走過,或是幸災樂禍或是憐憫,輕聲嘀咕道:"擦地這活兒最折磨人,腰不能直,頭不能抬,謹身殿地方又大,幾個時辰下來,身子骨都跟散了架似的。到底是靜白最會調弄人兒。"
烏黑的地面望得久了,眼睛幾乎發花,望出來一團團雪白的影子,連映在地磚上自己的人影也成了模糊一團。正想直起腰來捶一捶,抬頭見兩個時辰下來擦了連三分之一還不到,還有一大筐衣裳等著自己去洗,不由心頭大急,連歇息得心也沒有了。
謹身殿里靜悄悄的,所有的姑子都去做自己的事情了。我一人默默重複著擦洗的動作,手臂酸得麻木了,連頭也沒功夫抬一下。
忽然聽得身後有人道:"怎麼就你一個人,槿汐和浣碧也不來幫你么?"
我聞聲轉頭,眼前一陣發黑,盯了許久才看清,正是莫言。我搖一搖頭道:"她們自己的工夫還做不完,我怎麼還好連累她們,是我不許她們來的。"
莫言連連搖頭,"你這個傻子,由著靜白她們這樣欺負你么?那這樣零碎功夫來折磨你。"
我垂下雙眸,微微苦笑:"莫言,你還有成年的女兒可以依靠,而我,甘露寺是我最後的容身之所了,若我一力反抗,只會連這個棲息之所也沒有了。"
莫言嘆一口氣,利索捲起袖子,擰乾抹布,道:"那我來幫你就是。"
我連連擺手,低聲道:"若被靜白知道,又是一場風波。"
靜白乜斜了眼睛,輕鬆道:"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我倒要看看,靜白有沒有那本事和我干一場。別叫老娘和她撕破了臉,有她好瞧的。"
莫言說得雖然粗俗蠻橫,然而別有一番豪爽義氣。我心中溫暖,含笑道:"那我先多謝你了。"她二話不說,伸手遍利落擦起地來。
有她相助,自然快了不少。大殿里佛像金身威嚴,我擦至佛像底下,見巍峨金身高聳,寶相莊嚴,不由心下一酸,眼中幾欲落下淚來。
我的朧月,她的母親這樣無用,除了祝禱,什麼也不能為她做。我所惟一牢牢記得的,是她甫出生時那張小小的通紅的臉。後來的三日,玄凌便把她送去了敬妃宮中,再沒有讓我見她一眼。我的朧月,她有多高了?應該會說話了吧?她今日吃了什麼?穿了什麼樣的衣裳呢?
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這種對親生女兒完全的不了解讓我心慌而失落。佛法精深,誰又能讓我見一見我的女兒,讓我知道她好不好。心底空茫茫地無助,驀地一軟,不由整個人伏倒在地上,無聲地哭泣出來。
不知過了多久,一雙有力的手自身後扶起我,我勉強鎮定下來,哽咽道:"莫言,我沒有事。"
卻是一把溫和如暖陽的聲音,漫天漫地揮落了蓬勃陽光下來,"沒事了。沒事了。"
是男子的聲音,那樣熟悉。我陡然一驚,立刻轉頭去看,逆光的大殿里,殿外秋日晴燦的陽光為他拂下了一生錦色輝煌。他頎長的身軀因我的仰望而格外高大。他的掌心那樣溫暖,那種暖意一點點透過他的皮膚傳到我的身上,叫我安定下來。
我幾乎沒有片刻的思量,隨著自己的意願脫口道:"六王。"
他的回應里有滿足的嘆息,"是我。"
他扶起我,我清晰地看清他。他的目光明凈如天光雲影,有如赤子般的清澈和溫和。清明簡凈的臉龐上多了幾許上京煙塵里風塵僕僕的堅毅。而他一襲簡約青衫,妥帖著修長的身姿,帶著杜若淡淡潔凈的清香,分毫不染世俗塵埃。我有一剎那的恍惚,彷彿大暑天飲到一口冰雪,清涼之氣沁入心脾。
他柔和道:"我來遲了。"
我掩面,只是搖頭,"何時回來的?"
"三日前",他緩一緩道,簡短地道:"皇兄召我回京。"他環顧四周,見只有莫言一人低頭勞作,輕聲道:"此處說話不方便,可否借一步。"
我略想一想,點頭,直直想莫言處走去,低聲囑咐了兩句,在莫言疑惑的目光中,跟他出去。
跨出謹身殿大門時,金燦燦的陽光無所顧忌地撒了下來,將我撲面裹住。眼前微微一晃,腳步便踉蹌了。他扶我扶得及時,托住了我的手臂。我心中微微一窘,悄然不覺地縮回自己的手,低聲道:"多謝。"
自己的住處是不便同他回去的,只得信步走出寺外。甘露寺外的一番天地,我其實並沒有仔細欣賞過,一則是沒有心思,二則每日忙碌於勞作,也無時間仔細一觀。如今與玄清一同行走,不敢去看他,目光便在山光水色上多多流連了。
不知不覺走得遠了,山下有一條大河蜿蜒貫穿而過,水色青青,群山環繞,別有一番開闊風景。有一匹白馬正低頭在河邊嚼著青草,啜飲河水,怡然自得。
我一見之下輕聲而笑,"這馬必定是王爺的。"
他燦爛一笑,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有一點點頑皮的孩子氣,道:"娘子如何得知?"
我微笑撫摸著馬背,它溫馴地舔一舔我的手掌,十分可親。我含笑道:"因為它那種意態閑閑的樣子,與王爺你如出一轍。"我問:"它叫什麼名字?"
"御風。"
"是出自《莊子》?"
"是",玄清大笑,"這匹白馬跟隨了我六年,把我的壞處學得十足十。"
我彎腰摘下一束青草,喂到白馬嘴邊,摸著它的耳朵問玄清,"是什麼壞處?"
他半帶微笑的回答:"你對它好,它便聽你的話。"
我想一想,驀地想起與玄清初見時的情形,他因醉酒而被我冷淡,不覺側頭含笑,"我第一次見到王爺時,待你並不好。"
"至少你叫內監把我扶去休息,並沒有把我一腳踢入池中。"
我折著細細的草莖,柔軟的草莖根部,有潔白如玉的恬凈顏色,氣味新鮮而青澀。我"撲哧"一笑,"其實當日,我是很想這樣做的,只不過礙於禮儀身份而已。"我凝神想一想,"這個不算,還有別的壞處么?"
玄清的帶一點淺薄的壞笑,眼神明亮,"清與御風都愛慕美人"
他的話語讓我神色黯然,我曉得的,在甘露寺的日子裡,我的憔悴日漸明顯,容色萎黃,發色黯淡,如簾卷西風后的黃花,再無昔日的風姿了。然而玄清看我的目光一如既往,絲毫沒有在意我容顏的萎敗。他發覺了我的黯然,凝視著我的雙眸,坦蕩蕩道:"所謂美人,並不以美色為重。若以容貌妍媸來評定美人,實在是淺薄之至了。心慈則貌美,心惡故貌丑。"
我泠然道:"我其實並不是一個純粹的好人。"
他清朗臉孔上的肯定,如十五六的好月色,清澈照到人心上,投下光亮的影子,"可是,你從未主動去害過任何人。"
玄清始終帶著的微笑,如脈脈月光,涓涓清流,融融流淌到我的心上。他迎風而立,雖然只是最簡樸不過的青衣,然而比之輕裘膘馬、驕行陌上,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的五陵少年,更多了幾分含蓄恬淡的蘊藉很沉靜氣度。
我輕輕慨嘆道:"我因為不曾主動害人而到此地步,你卻因幫我甄家上書而被逐至上京。這一年,到底是我們連累了你。"
他搖頭,只把在上京的一年時光置之於一笑,"我如今歸來,皇兄依舊待我如初,我也依舊是清河王,並沒有分別。"他洒脫道:"你不用放在心上。我在上京,譬如當年去蜀中一樣,只是遊玩罷了。不過借個思過的名頭而已,唬人的。"
我十分過意不去,"總是因為我甄家的緣故……"
他抬手制止我的話語,溫言道:"你若再說下去,我便不敢說出今日的來意了。"
我微微詫異,道:"王爺請說。"
他從馬背上囊袋中取出一卷畫軸,道:"兩日前我進宮向皇兄謝恩,又拜見了太后,因而見到了一個人,我想你一定很想看看,所以特意畫了來,請娘子指教筆法。"
我謙遜之外更有些驚異,如實道:"我並不擅長丹青,何來指教筆法呢?"
他解開畫軸上縛著的紅繩,畫卷徐徐展開,我的神思在一瞬間被畫面牢牢吸引住,再移不開半分。畫卷上各色秋菊盛開如雲霞,菊叢之中,兩名衣著華貴的少婦含笑賞菊。左邊是一位婷婷而立的宮廷貴婦,她肩披淺紫色紗衫,身著紫綠團花的硃色長裙。體態清頤,髮髻如雲,斜簪一朵紫紅大麗菊,髻前飾翡翠玉簪步搖,垂下串串珍珠流蘇,她面龐上淡薄的紅暈、柳葉長眉、朱唇隱隱含笑,正是敬妃的模樣。她身邊立著另一位貴族仕女,身姿略纖,披鐵鏽紅緞衣,上有深白色的菱形花紋,下著乳白色柔絹曳地長裙,髻上只簪一朵紅瓣花枝並一支白玉簪子。全身上下統共只用紅白兩色,分外素雅清麗,不是眉庄又是誰?眉庄懷抱一個小小女嬰,指著近旁一隻白鶴逗她嬉笑,敬妃反掌拈著一朵大紅菊花,目光注視著女嬰,引她到自己懷裡。二人皆是神情專註,灌注在那女嬰身上,無限憐愛。而那女嬰則一身俏麗大紅的團錦琢花衣衫,脖子中小小一掛長命金鎖,足蹬繡花綠鞋,趴在眉庄肩頭,憨態可掬,而望向敬妃的眼神,也十分依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