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四、君心半夜猜恨生
昭陽殿深幽而遼闊。
我端正垂手站著地下,半灶香時間過去,卻不見玄凌與皇后出來,半分動靜也無。
正疑惑著,剪秋笑吟吟自殿後出來,恭恭敬敬福了一福道:「勞累昭儀娘娘久等了,方才皇后娘娘頭風發作,難受得緊,此時皇上正陪著娘娘在服藥,等下便可出來,請昭儀稍候。」
我和悅笑道:「有勞姑娘來說一聲,不知皇后娘娘現在可好?」
剪秋笑道:「皇后娘娘的老毛病了,吃了葯就好了。」
我忙道:「如此就好了,但願娘娘鳳體安康。」
剪秋最伶牙俐齒不過,忙陪笑道:「奴婢就說,昭儀娘娘是最把咱們皇后娘娘放在心上的。」
殿中深靜,除了垂手恭敬等在殿外的內監宮女,只余了我一個人。
很奇妙的感覺,有一絲的錯亂,只屬於皇后的昭陽殿,此刻是我一人靜靜站立其間。奇異的靜默。
窗外是雪,殘雪未消下的紫奧城顯得異常空曠和寂靜,皇后宮裡素來不焚香,今日也用了大典時才有的沉水香,甘苦的芳甜瀰漫一殿,只叫人覺得肅靜和莊重。
似乎有腳步聲,有人失聲喚我:「莞莞。」我轉頭,卻是玄凌,殿中多用硃色和湖藍的帷簾,他身上所著的明黃衣袍更加顯眼。
「皇上……」我輕輕喚他。
隔得遠,殿中光線也不甚明亮,沉水香燃燒時有纏綿的白煙繚繞在殿內。隔著這裊裊白煙,我並不瞧得清楚他的神色。只聽得他的聲音有些含糊,「你怎麼不喚我四郎了?」
四郎?我有些含羞,更有些在驚詫,在皇后的宮中,雖無外人,可也不好吧。然而他還在追問,這追問里一意以「我」相稱。
那是我第二飲聽見他這樣稱自己。
於是依依答:「四郎,臣妾在這裡。」
他「唔」了一聲,向前走了一步,依舊是遲疑了:「莞莞?」
我忽然心驚肉跳得厲害,口中卻依舊極其溫柔地應了一聲,「是我。」
他向我奔來,急遽的腳步聲里有不盡的歡悅,昭儀冊封儀制所用的八樹簪釵珠玉累累,細碎的流蘇遮去了我大半容顏,壓得我的頭有些沉.他緊緊把我摟在懷裡,彷彿失去已久的珍寶復又重新獲得了一般,喚:「莞莞,你終於回來了——」
他的語中用情如斯。我的心驟然沉到了底,被他緊緊擁抱著,涼意卻自腳底冷冷漫起,他抱著的人,是不是我?莞莞?這個本不屬於我的名字。
我動彈不得,他擁得緊,幾乎叫我不能呼吸一樣,肋骨森森的有些疼。這樣的疑惑叫我深刻的不安,我屏息,一字一字吐出:「臣妾甄嬛,參見皇上。」
他彷彿沒有聽清一般,身子一凜,漸漸漸漸鬆開了我,他用力看著我,眼神有些古怪,片刻淡漠道:「是你啊。」
我驚得幾乎咬到了自己的舌頭。他這樣的神情讓我激靈靈打了個冷顫,彷彿一盆冰冷雪水兜頭而下,骨子裡皆是冰涼的。我極力維持著跪下,輕輕道:「臣妾參見皇上。」
他的目光有些疏離,很快又落在我身上,在我的衣裳上進巡不已。忽地,他一把扯起我,眼中越過一道灼熱的怒火,語氣中已經有了質問的意昧:「這件衣裳是哪裡來的?」
我心下害怕,正待解釋,他抓住我手臂的手越來越用力,痛得我冷汗直冒,說不出話來。我極力屏氣,方冒出一句來,「臣妾沒有……」他把一把拋開我,把我丟在地上,冷冷「哼」了一聲。
裡頭皇后聽見動靜,急急扶了剪秋的手出來,見如斯情景,「哎呀」一聲,便向扶著她的剪秋歪去。
玄凌一驚,也不顧我,忙去扶住皇后坐下道:「皇后怎麼了。」
皇后並未暈去,只以手撫頭,吃力道:「臣妾有些頭痛」。
剪秋忙斟了熱水進來,皇后並不喝,只轉了頭四處尋著什石久,間:「繪春呢?」
剪秋會意,忙喚了繪春進來,皇后一見她,臉也白了,一手指著我,一手用力拍著椅子,想繪春道:「你瞧瞧她,這是怎麼回事?」
繪春一見我,立時大驚失色,忙跪下哭道:「前些日子娘娘整理純元皇后舊時的衣物,發現這件霓裳長衣上掉了兩顆南珠,絲線也鬆了,就讓奴婢拿去內務府縫補。奴婢本想抽空就去拿回來的,誰知這兩日事多渾忘了。不知怎麼會在昭儀娘娘身上。」她嚇得忘了哭,拚命磕頭道:「皇上皇后恕罪啊。」
我腦中轟然一響,只余了一片空白。誤穿了純元皇后的故衣,可當如何是好?
皇后又氣又急,怒不可遏,喘著氣道:「糊塗!本宮千萬交代你們對先皇后的物事要分外上心保管,你們竟全當作耳旁風么?旁的也就罷了,偏偏……」
玄凌的目光有些怔忡,「這是她第一飲遇見聯的時候穿的。」
皇后的目光如火焰一跳,久久凝望著玄凌:「皇上還記得,那時姐姐進宮來看我。」
玄凌淡淡「唔」一聲,道:「自然是不能忘的。」
他們這樣說著話,只余我一人在旁邊,像是一個被拋棄和遺忘的人,孤獨地看著他們。莞莞?我心頭冷笑,更是哀戚,莞莞,原來都是別人!
他很快逼視我,語氣陌生而冰冷,簡短地吐出三個字:「脫下來!」
我一時有些尷尬,脫去外衣,我只穿了一件品色暗紋的襯裳,是絕對不合儀制的。然而我迅速地脫了下來,雙手奉上,平直下跪,「臣妾大意,誤穿了純元皇后故衣。」
皇后覷眼瞧著玄凌,小心道:「昭儀一向謹慎,必不會故意如此,怕是有什麼緣故吧?」她向我道,「你自己說。」
我平靜搖頭,道:「臣妾在來皇后宮中時發現禮服破損,不得已才暫時借用此衣,並不曉得衣棠的來由.」唇角漫上一縷凄惶的笑意,胸中氣息難平,「若非如此……」我盯著玄凌,卻是說不下去了,只向皇后道:「原本是臣妾的錯,臣妾願意領罰。」
在我心裡,何嘗願意在他眼中成為別人。罷了,罷了!
玄凌看我的神色複雜而遙遠。我別過頭,強忍著眼中淚水。
這樣生冷的寂靜。片刻,皇后遲疑著道:「昭儀她……」
玄凌面無表情道:「昭儀?雖然行過冊封禮,卻沒聽你訓導,算不得禮成。」
我心中已然冰涼,如此卻也一震。不覺苦笑,罷了,我在他心裡原當不得昭儀,他所一念牽掛的人,並不是我呵!
他看著我,彷彿是遠遠居高臨下一般,道:「棠梨宮已經修建好,你就好好去待著思過吧。」
我的失寵,就是在這樣一夜之間。所有的一切,都全盤顛覆了。修建一新的棠梨宮,雅緻精巧的棠梨宮,象徵著榮寵高貴的棠梨宮,亦在一夜之間成了一座冰冷的囚籠。
我的淚,在甫回棠梨那一夜流了個暢快。春寒依然料峭的夜裡,被褥皆被我的淚染作了潮濕的冰涼。月光沉默自窗格間篩下,是一汪蒼白的死水。我這樣醒著,自無盡的黑暗凝望到東方露出微白,毫無倦意。
心,從劇烈的痛與滾熱,隨著炭盆里徹夜燃盡的銀炭蓄成了一灘冷寂的死灰。那樣深刻的恥辱和哀痛,把一顆本就不完整的心生生碎成了絲縷。我醒悟一切不過是個圈套,自那件毀損的禮服起。而醒悟之中,是更深切的悲辱一一他給我的一切情意與榮寵,不過因為我是個相儀的影子啊。
莞莞!他心中的我,不過是純元皇后的代替而已。
長久的睜眼和哭泣之後,眼睛乾涸得刺痛。良久的寂靜之後,終於有人推門而入,是槿汐。她輕聲道:「娘娘。」
我只是怔怔坐著。棠梨宮中的人皆隨著我被禁閉了起來。合宮的驚惶不安,亦不敢來打擾我。槿汐行了一禮,緩緩道:「娘娘千萬保重自身,別傷心壞了身子。」
我已無淚,殿中陰暗,她的神情在逆光中顯得焦灼。我抬頭,第一次持久而玩味地看著模汐,喉嚨有沙啞的疼痛,我忽而冷笑起來,「槿汐,從前我問你為何無故對我這樣思心,你只說是緣分使然,如今一一可以告知我了吧。」
她咬一咬唇,平靜跪在我身邊,只是沉默以對。我的唇角緩緩展開,這樣悲寂而怨憤的心境,笑容必也是可怖的,「是因為我像去了的純元皇后是不是?」
她緩緩點頭,又搖頭,道:「娘娘與純元皇后並不十分相像。」
我質疑地輕笑,全然不信,道:「是么?」我自語,「直到如今我才明白。」端妃初次見我的神情驟然浮現在眼前,她何以見我時會驚訝,何以說那樣的話。她的入宮最早的妃殯,自然熟悉純元皇后的容貌。
槿汐輕輕道:「三份的相似,五分的性情,足以讓皇上情動了。」
我愴然微笑,自嘲道:「三分容貌?五分性情?也足以讓你為我效忠——不,你真正忠心的是純元皇后。」
槿汐恭謹跪著,懇切道:「奴牌並無福氣得以侍奉先皇后,只是因緣際會曾得過先皇后一飲垂憐。」槿汐平靜看著我,眸中清亮如水,「娘娘穿上先皇后的衣衫才有真切的幾份肖像。先皇后心地太過純良,而娘娘雖然心軟,卻也有訣斷。槿汐效忠娘娘,是有先皇后仁慈的緣故,更是為娘娘自己。」
槿汐說得坦誠直白,我頗為觸動。我側首看她,凄然道:「圈套之中,如今的我已然失寵,這飲不比往日,恐怕難以翻身,再對我效忠也是枉然。」
槿汐鄭重叩首,道:「此飲之事也是奴婢的疏忽,奴婢覺得衣衫眼熟,一時也想不起是先皇后的舊物,何況姜公公從前並未服侍過先皇后,的確是咱們中了別人的算計。」槿汐頓一頓,道:「昨日娘娘剛被送回來,聽聞姜公公就被皇上下旨亂棍打死了。」
我聞言一震,心下更是難過:「他是受我的牽連,也是被算計的一顆棋子。」我握住槿汐的手,歉然道:「我不該疑你的忠心,哪怕你是因著先皇后,至少也是為我。皇上卻一一」我沒有接下去,只是冷笑不已:「皇后費好大的心思!」
槿汐睫毛一跳,沉吟片刻,道:「娘娘何以見得?」
「若非她有意,誰能動得純元皇后的舊物,又何來如此湊巧?」心下顫顫,皇后的手段我並非是不曉得的,聯手對麗貴嬪的驚嚇、華妃的剷除,我們合作得默契而恰如其分。她並非是一味的端淑啊!我冷笑之餘又有些心悸,我何曾想過,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狡兔死,走狗烹啊!
可不是如此么?
槿汐垂首,微微咬唇:「娘娘並無對皇后有不臣之心,只是娘娘步步高升,又得聖寵,皇后想必忌憚。」
我起身,茫然四顧,道:「我既失君心,又不得皇后之意,所犯之事又涉及先皇后,是帝後和太后的傷處。」
槿汐整眉:「今日之事眼下確實無法轉圓,娘娘只能靜待時機。」
「時機?」我環顧修繕後精緻的棠梨宮,此時此刻,它和一座真正的冷宮有什麼區別?當日玄凌為了保護我避開前朝後宮爭鬥之禍送我去無梁殿,自是情意深重。今日的禁閉怎能同日而語。罷了,罷了!
日子過得死寂,曾經棠梨宮一切的優渥待遇盡數被取消了。外頭的人更不曉得在怎樣看我的笑話,冊封當日被貶黜,我也算是頭一個了吧。玄凌只讓內務府給我貴人的待遇。姜敏忠一死,內務府的人自然見風使舵百般苛刻,送來的飯食粗礪,大半也是腐爛生冷的。棠梨宮中一些粗使的小內監小宮女自然怨聲載道,抱怨不迭。幸而槿汐和小允子他們還彈壓的住,眾人也是儘力忍耐。
我心中縱然悲痛,卻也不願意再以淚洗面。然而百般自持,那痛心與怨忿硬生生被壓迫在心中,哽如巨石,漸漸也遠離了茶飯。
春寒中大雪未曾有停過,棠梨宮地處偏僻,又多陰寒潮濕之氣,取暖用的炭火早就被內務府斷了,無可供取暖之物,被褥幾乎潮得能擠出水來。雖然多穿了幾層衣物,不消幾日,原本嬌嫩的手足就長滿了累垂的凍瘡,顆顆紫如葡萄,鮮紅欲滴,不時迸裂血口,泛出鮮紅的縷縷血絲。浣碧與流朱焦急不已,也顧不得忌諱,夜夜和我擠了一處睡,互相取暖。我才發現,她們的手足也俱已開裂破損了。
我再耐不住,心疼之餘不由三人抱頭垂淚。我含淚道:「昔年在府中為奴為牌,你們也不曾受過這樣的苦楚,如今反要和我一同遭這樣的罪。」
浣碧用腿暖著我的足,傷感道:「小姐又何曾這樣辛苦過。皇上也太……」
流朱抹了淚,憤然道:「奴牌百般求告,只希望內務府可以通融送些醫治凍瘡的宮葯來,或是拿些黑炭來也好啊!誰曉得他們理也不理,更不放奴牌出去,只在門外百般奚落。當初他們是怎麼討好巴解咱們來著。」
浣碧嘆氣,瞪了一眼流朱道:「你就消停些吧,還嫌不夠鬧心么?」
流朱恨道:「總有一日,我便要他們知道她流朱姑奶奶的厲害!」說著把我的手捂在她懷中。她的手也是冰冷的,唯有懷中一點暖氣,盡數暖給了我。我緊緊摟住她們,心下更是難過,道:「原本要為你們謀一個好出路,恐怕也是不能了,只怕是自身難保了,卻拖累了你們。」我對浣碧更是愧疚,「浣碧,我更連累你。」
浣碧輕輕擺首,只是默然落淚。流朱慨然道:「難道奴婢跟著小姐只是為享福的嗎?!奴婢自小跟著小姐,既跟著小姐享了安樂,更不怕陪著小姐分擔。奴婢的一身都是小姐的。」
我泫然:「我又何曾把你們看作了奴婢呢?」
浣碧眼中淚光閃爍,「流朱說得不錯。小姐待咱們不同奴婢,難道還怕一起捱過去么?必沒有什麼過不去的。」
月光晦暗不明,淡淡地低一抹灰影,深夜的殿中越發寒冷。我心中凄楚,又怕輾轉側身吵醒了身邊的流朱和浣碧,便僵著不動。月光森森的落在帳上,今日又是月尾了。下弦月細勒如鉤,生生的似割著心。月圓月缺,日日都在變幻不定。可是說到人心的善變多端,又豈是月亮的陰晴圓缺可以比擬半分的呢?
我在惆悵里,暗暗地嘆息了一聲。
許是連日的飲食無常,整個人都失了力氣,精神委頓。或是因為這不堪的心力,一向不太準確的信期也比上月晚了三五夭。身體和心都是說不出的酸脹難過。槿汐焦急不堪,幾番要為我疏通了侍衛去請太醫來。奈何守衛棠梨宮的那些侍衛極是凶蠻,態度也惡劣,絲毫不加理會,逼急了只道:「皇上有過旨意,不許這宮裡有一個人出去。別的咱們也管不了。」於是眼瞧著我一日復一日的憔悴虛弱下去。
終於那一日晨起換衣時,體力不支,腳下一個虛浮,便不省人事了。醒來時卻是溫實初在近旁,殿中復又生起了炭火,溫暖而明亮。溫熱的草藥在小銀桃子上咕嘟咕嘟地滾著,微微有些熏人。身上的被褥一應換了鬆軟乾燥的,塞了一個銅製的湯婆子焙在腳邊取暖。
我抬一抬手,卻見手上厚厚包了層軟布,不由驚詫,槿汐笑吟吟在一旁道:「娘娘別動,剛塗了治凍瘡的貂油,怕髒了衣服。」她端了一碗燕窩輕輕吹著,用銀匙一口口舀了喂到我唇邊。我頭暈目眩,身上軟綿綿的乏力,只瞪著周遭的這一切疑惑。囚禁之中何來這樣的禮遇,而腳邊的湯婆子熱熱燙著腳,分明又不是虛幻之景。
我望著溫實初,乍見故人,眼中不由熱了,道:「溫大人。」
他應了一聲,眼中漾起稀薄的溫情和悲惜,極力抑制著,行禮道:「微臣恭喜娘娘!」
我的意識有些模糊,不自覺地摸到腹部,疑惑且意外地著望著他:「是嗎?」模汐落下淚來,輕輕轉首拭了,偕了一宮的宮女內監齊齊跪了下來賀喜:「恭喜娘娘。」她道:「太醫說娘娘已有一個月的身孕了。」
我心下有一刻的惶然,卻也欣喜了,欣喜之中更是悲傷。我曾經深切地期盼著有一個孩子卻不得,如今這個時分偏又有了孩子,不知是我依靠他還是連累他了。我撫著小腹,幾欲落下淚來。
待得眾人退下,唯剩了溫實初和槿汐在側。槿汐在旁照拂著葯爐,溫實初為我看過脈道:「娘娘心情起伏太大,胎氣不穩,切勿再要動氣傷心了。」我別過頭,忍著鼻中的酸,道:「大人以為本宮眼下如何?」
他長長嘆了口氣:「這是娘娘眼下唯一翻身的機會了。」他寬慰道:「皇上已經下旨由微臣照顧娘娘的身孕,雖未恢復貴嬪應有的禮遇,也准以嬪禮相待。皇后也命人格外照顧娘娘的飲食起居,娘娘盡量放寬心吧。」
我卻凄然笑了,道:「是么?大人以為這是本宮翻身的機會了么?若如此,大人方才絮絮說了這許多,怎未聽提及有解除禁足之令只言,皇上也未曾有一字的安慰之語。何況這所謂的嬪位禮遇,也是為本宮的孩子,並非是因為本宮。
他默然,也惻然了。一旁的槿汐也怔怔停了扇著風爐的手,垂首不已。殿內一時靜靜的無聲,只見小銀銚子里的的熱氣。
「嘟嘟」滾了出來,白白的-嘟嚕-嘟嚕。
溫實初急切道:「娘娘……」喉間也有了哽咽之意。
我抱了湯婆子在懷中汲取暖意,微微一笑,「大人傷心做什麼?本宮沒有傷心,你倒搶在本宮前頭了。」湯婆子那樣燙,隔著衣裳燙著我冰冷的胸腔。我低頭,用力道:「無論什麼時候,本宮絕不輕賤自己,委屈了這個孩子。還未進冷宮,哪怕是進了冷宮呢,本宮也必然好好撫養這個孩子長成。」
溫實初久久鬆了一口氣,暢然道:「那就好。微臣生怕娘娘輕賤了自己。」他堅定道:「有娘娘這句話,微臣必定一力照應好娘娘!」
我凄楚一笑,深深覺得溫情和感激。溫實初對我的情意我這一世也無法回應於他了,縱然他對我有愛慕之情,我卻無意,可是深宮如斯多變陰冷,他是如親人一般在身邊的關懷。
我笑中帶淚,緩緩道:「溫大人與本宮自幼相識,何曾見過本宮自輕自賤。」
他快慰的笑了,是:「微臣認識的娘娘,從不曾讓微臣失望過。」
我道:「如此,本宮和腹中的胎兒,一應託付給大人了。」
溫實初走後,獨槿汐留在我身邊照應,她為我掖好被角,欣慰道;「幸而是溫大人來照應娘娘,不過萬事也皆不可放鬆。」她勸我:「這個時候有了孩子也好,至少皇上不至於太絕情。」
我含了一縷凄微的笑,道:「你也覺得皇上太絕情么?」
宮中生不下來的孩子那樣多,步步均是險路。既然玄凌情薄,也惟有依靠自己爭取了。
我掙扎著披衣起身,命槿汐取了文房四寶來。槿汐道:「娘娘身子虛弱,有什麼等好些了再寫吧。」
我搖頭,提筆寫了一紙,交予槿汐封好,道:「我有了身孕,皇上必然肯看我的書信。想辦法送到御前。」
槿汐道:「娘娘寫了什麼?」
我用神太過,愈加覺得吃力,半倚在床邊,道:「我求皇上下旨,由皇后親自照顧我懷孕生產之事。」
槿汐吃驚,「娘娘本就疑心今番之事是皇后的意思,為何還要皇后照顧?」
我苦笑:「不錯。可是如今宮中皇后獨大,我要留心這孩子,憑一己之力必然不夠。皇后這樣設計陷害我,必定對我十分厭憎,想來也厭憎我腹中孩子。若要她一應照料我生育之事,若有任何差池她自己首當其衝脫不了干係。為了她自己,她必定盡心不來害我的孩子,也不讓別人來害我的孩子。」
槿汐無奈,卻也贊同:「要一切平安,這是唯一的法子.娘娘將來若要復寵,一切指望全在這孩子身上。」
我愴然搖頭。玄凌如此,我可還願意為爭寵去做一個旁人的替身?便是殺了我,也是斷斷不能。我只要這孩子平安長大。
我只說:「你快快去吧。」皇后在人前一向「仁慈親厚」,玄凌有這樣的旨意,她斷然不會拒絕。
我低頭撫著尚未顯形的小腹,暗暗下了訣心,孩子,哪怕你的父皇不憐惜你,不憐惜娘親,娘親也必定想盡辦法保護你平安。
槿汐收好了書信,微笑道:「燕窩冷了,奴婢去兌些熱午奶進去。」
我隨口道:「等下去弄吧。我嘴裡總覺得淡淡的沒有昧道,叫流朱盼咐小廚房去做碗蝦仁粥來吧。」
槿汐的神色有些古怪,應了一聲,匆匆出去了。過了一歇,端粥進來的卻是浣碧。她坐在我床前,一口口舀了笑道:「小姐現在有身子的人,一人吃兩人補,要多吃些才好。」
我本無多大的胃口,不過一時想著而已,待真端到了面前,又失了興緻.因見她殷勤期待,儘力咽了幾口道:「怎不是流朱進來,剛才你們進來賀喜也未見她。」
浣碧笑吟吟道:「小姐嫌奴婢服侍得不好么,一心念著流朱。」
我見她雖是笑著,眼角卻紅了,不由心下疑惑,道:「流朱怎麼了?」
她忙道:「沒有怎麼啊.只是流朱這幾晚沒睡好,患了風寒正在睡呢。」我「哦」了一聲,本待睡下。或是這些日子來的風波起伏,心裡並不安定,掀了被子起身道:「我去瞧瞧她。」
浣碧忙要起身攔我,我越發狐疑。浣碧眼見攔不住,「撲通」跪在地下,咬了唇痛哭道:「小姐不用去了,流朱已經不在了。」
我惶然大驚,道:「你說什麼!」
浣碧嗚咽不已,道:「小姐以為太醫如何能進來呢?外頭的守衛根本不理會咱們的求告。是流朱拚死撞在他們的刀上,外頭的人怕惹出了人命才叫了太醫來的,也只有溫太醫肯來,方能照應小姐,可惜流朱卻是救不回來了。」流朱自小在我身邊,情分一如親生的姐妹一般,一時聞得這樣的噩耗,心中絞痛,幾乎跌在浣碧懷裡,浣碧急得大哭,道:「奴婢早說不讓小姐知道,怕傷了胎氣,小姐千萬別太傷心。」
正哭著,槿汐奔了進來,一見如此便知道不好,忙扶了我坐下,切切道:「娘娘如今傷心更要想明白,惟有保重自身才最重要。流朱姑娘是為娘娘死的,娘娘可千萬不要叫她白死了才好。唯有娘娘周全,才能為流朱姑娘報仇啊。」
我死死咬著牙,用力太過,牙根酸得發痛,如含了一口冰水在口中。浣碧哭求道:「小姐一定要好好的。小姐可知道流朱死得多慘,碰了一頭的血,連屍首也不得好好埋葬。小姐若是傷心壞了,流朱豈非白白為了小姐。」
我怔怔流著淚。我知道浣碧的身世,一向待她親厚,不免略疏忽了流朱。但經浣碧當日變節一事,我心裡是待流朱更信任的。可惜她和浣碧一同進宮陪伴我,未曾得一日的清福,卻先為我落了如此的下場,豈非是我連累了她!槿汐握住我的手,一根根瓣開我緊握的手指,含淚道:「娘娘的手剛敷了葯,這樣握著可怎麼好.」她正色道:「娘娘忘了當日淳嬪小主的死么?當日娘娘可以忍,今日就不能忍一時之痛嗎?若娘娘傷了自己,便是將來想要為流朱姑娘報仇也有心無力了!」
這話說的中肯,我再難過也聽得入耳。我緩緩止了淚,生生道:「不錯,只有我好好的活著,流朱才不算是枉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