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聞喜
明知已經度過一劫,心裡卻是無限煩惱。雖然這一劫未必不是福,只怕玄凌對我的垂憐將更勝往日。只是玄凌向來對我親近憐愛,恩寵一時無人可以匹敵,卻不想這恩寵卻是如此脆弱,竟經不得他人三言兩語的撥弄,不由暗暗灰心。
心裡發煩,連午睡也不安穩,便起身去看眉庄。進了玉潤堂,見她午睡剛醒,家常的一窩絲杭州攢邊隨意簪了幾朵茉莉花,零亂半綴著幾個翠水梅花鈿兒,身上只穿一件鵝黃色撒花煙羅衫,下穿曲綠綉蟹爪菊薄紗褲,隱隱現出白皙肌膚,比日前豐潤俏麗,格外動人。
眉庄正睡眼惺忪的半倚在床上就著采月的手飲酸梅湯。見我來了忙招手道:「她們新做的酸梅湯,你來嘗嘗,比御膳房做的好。」
我輕輕搖頭,「姐姐忘了,我是不愛吃酸的。」
眉庄失笑道:「瞧我這記性,可見是不行了。」說著一飲而盡,問白苓道:「還有沒有?再去盛一碗來。」
白苓訝異道:「小主您今日已經飲了許多,沒有了。」
眉庄及了鞋子起身,坐在妝台前由著白苓一下一下的替她梳理頭髮。
見我悶悶的半日不說話。眉庄不由好奇,轉過身道:「平日就聽你唧唧喳喳,今日是怎麼了?像個鋸了嘴的葫蘆。」
我只悶坐著不說話,眉庄是何等伶俐的人,撇了白苓的手道:「我自己來梳,你和采月再去做些酸梅湯來。」
見她們出去,方才走近我面前坐下,問:「怎麼了?」
我把昨日曹容華的話與玄凌的疑心原原本本的說了,只略去了我與玄凌剖心交談的言語,慨嘆道:「幸好反應的快巧言搪塞過去了,要不然可怎麼好?」
眉庄只蹙了眉沉吟不語,良久方道:「聽你說來這個曹容華倒是個難纏的主兒,憑她往日一月只見皇上兩三面就曉得皇上介意什麼,一語下去正中軟肋,叫人連點把柄都捉不著。只是這次未必真是她故意,恐怕也是皇上多心了。」眉庄搖頭,「華妃失勢,以她如今的狀況應該不敢蓄意挑撥,萬一一個弄不好怕是要弄巧成拙,她怎會這樣糊塗?」
「但願如此吧。只是兵家有一著叫做兵行險招,連消帶打,她未必不懂得怎麼用?」我想一想,「也許是我多心了。華妃之事之後我對人總是多想些了。」
眉庄點頭道:「只是話說回來,華妃的事沒牽累她,為著溫儀帝姬下月十九便要滿周歲,皇上也正得意她,特特囑咐了皇后讓內務府要好好熱鬧一番。」
我低著頭道:「那有什麼辦法。皇上膝下龍裔不多,唯一的皇長子不受寵愛,只剩了欣貴嬪的淑和帝姬和曹容華的溫儀帝姬。溫儀襁褓之中玉雪可愛,皇上難免多疼愛些。」
眉庄無語,只幽幽嘆了一口氣,恍惚看著銀紅軟紗窗上「流雲百蝠」的花樣道:「憑皇上眼前怎麼寵愛我們,沒有子嗣可以依靠,這寵愛終究也不穩固。」眉庄見我不答話,繼續說:「皇上再怎麼不待見皇長子和愨妃,終究每月都要去看他們。曹容華和欣貴嬪也是。即便生的是個女兒,皇上也是一樣疼愛。只要記掛著孩子,總忘不了生母,多少也顧惜些。若是沒有子女,寵愛風光也只是一時,過了一時的興頭也就拋到一邊了,麗貴嬪就是最好的例子。」
眉庄越說越苦惱,煩憂之色大現。我略略遲疑,雖然不好意思,可是除了我,這話也沒有別人能問,終究還是問了出口:「你承恩比我還早半年,算算服侍皇上也快一年了。怎麼……」我偷偷瞟著眉庄輕薄睡衣下平坦的小腹,「怎麼仍是不見有好消息?」
眉庄一張粉臉漲得如鴿血紅的寶石,顧不得羞怯道:「皇上對我也不過是三天打魚兩天撒網,終究一月里去你那裡多些,照理你也該有喜了。」
我也紅了臉,羞得只使勁揉搓著手裡的絹子,道:「嬛兒年紀還小,不想這些。」繼而疑惑道:「皇上又哪裡是對姐姐三天打魚兩天撒網了,當初姐姐新承寵,雨露之恩也是六宮莫能比擬的啊。」
眉庄顯然是觸動了心事,慢慢道:「六宮莫能比擬?也是有六宮在的。皇上寵愛我多些終究也不能不顧她們,但凡多幸我一晚,一個一個都是虎視眈眈的,這個如今你也清楚。唉,說到底,也是我福薄罷了。」
我知道眉庄感傷,自悔多問了那一句,忙握了她手安慰道:「什麼福薄!當初華妃如此盛寵還不是沒有身孕。何況你我還年輕,以後的日子長遠,必定兒孫滿堂,承歡膝下。你放心。」言猶未盡,臉上早熱辣辣燙得厲害。
眉庄「哧」一聲破涕為笑,用手指刮我的臉道:「剛才誰說自己年紀還小不想這些來著,原來早想得比我長遠呢。」
我急了起來,「我跟你說些掏肺腑的話,姐姐竟然拿我玩笑。」說著起身就要走。
眉庄連忙拉住了我賠不是,說好說歹我才重又坐下了說話。眉庄止了笑正色道:「雖然說誕育龍裔這事在於天意,但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咱們也要有些人為才是。」
我奇道:「素日調養身子這些我也明白,左右不過是皇上來與不來,還能有什麼人為呢?」
眉庄悄聲道理:「華妃也不是從沒有身孕。我曾聽馮淑儀說起,華妃最初也有過身孕,只是沒有好生保養才小產了,聽說是個男孩兒,都成形了。華妃傷心的可了不得。這也是從前的話了。」眉庄看了看四周,起身從妝奩盒子的底層摸出薄薄一卷小紙張神秘道:「我軟硬兼施才讓江太醫開了這張方子出來,照著調養必定一索得男。你也拿去照方調養吧。」
我想了想道:「是哪個江太醫?」
「還能有哪個江太醫,婦產千金一科最拿手的江穆煬。」
「江穆煬?他弟弟太醫江穆伊好像是照料溫儀帝姬母女的。這方子可不可信?」
「這個我知道。我就是放心不下才特意調了人去查。原來這江穆煬和江穆伊並非一母所生,江穆伊是大房正室的兒子,江穆煬是小妾所生,妻妾不睦已久,這兄弟倆也是勢成水火,平日在太醫里共事也是形同陌路。否則我怎能用他,我也是掂量了許久又翻看了不少醫書才敢用這方子。」
我總覺得不妥,想了想讓眉庄把方子收好,喚了采月進來:「悄悄去太醫院看看溫實初大人在不在,若是在,請他即刻過來,就說我身子不適。」
采月答應著去了。眉庄看向我,我小聲道:「溫實初是皇上指了專門侍奉我的太醫,最信得過的。萬事小心為上,讓他看過才好放心。」
眉庄讚許的點了點頭,「早知道有我們的人在太醫院就好辦了。」
我道:「他雖然不是最擅長千金一科,可醫道本是同源之理,想來是一樣的。」
不過多時,采月回來回稟道:「護國公孫老公爺病重,皇上指了溫大人前去治療,一應吃住全在孫府,看來孫老公爺病癒前溫大人都不會回來了。」
真是不巧,我微微蹙眉,眉庄道:「不在也算了。我已吃過兩服,用著還不錯。就不必勞師動眾了。」
既然眉庄如此說,我也不好再說,指著那窗紗對采月道:「這銀紅的窗紗配著院子里的綠竹太刺眼了,我記得皇后曾賜你家小姐一匹『石榴葡萄』的霞影紗,去換了那個來糊窗。」轉而對眉庄微笑:「也算是一點好兆頭吧。」
石榴葡萄都是多子的意兆,眉庄舒展了顰眉,半喜還羞:「承你吉言,但願如此。」
離溫儀帝姬滿周歲的日子越來越近。這日黃昏去光風霽月殿向皇后請安,隨行的妃子皆在。皇后座下三個紫檀木座位,端妃的依舊空著,愨妃和華妃各坐一邊。愨妃還是老樣子,安靜的坐著,沉默寡言,凡事不問到她是絕不會開口的。華妃憔悴了些許,但是妝容依舊精緻,不仔細看也瞧不太出來,一副事不關己冷淡樣子,全不理會眾人說些什麼。妃嬪們也不愛答理華妃,雖不至於當面出言譏刺,但神色間早已不將她放在眼裡。只有皇后,依舊是以禮相待,並無半分輕慢於她。
閑聊了一陣,皇后徐徐開口道:「再過半月就是溫儀帝姬的生辰,宮裡孩子不多,滿周歲的日子自然要好好慶祝。皇上的意思是雖不在宮裡,但一切定要依儀制而來,斷不能從簡,一定要辦得熱鬧才是。這件事已經交代了內務府去辦了。」
曹容華忙起身謝恩道:「多謝皇上皇后關心操持,臣妾與帝姬感激不盡。」
皇后含笑示意她起來:「你為皇上誕下龍裔乃是有功之人,何必動不動就說謝呢?」說著對眾妃嬪道:「皇上膝下龍裔不多,各位妹妹要好生努力才是。子孫繁盛是朝廷之福,社稷之福。只要你們有子嗣,本宮身為嫡母必定會與你們一同好生照料。」
眾人俱低頭答應,惟有華妃輕「哼」一聲,不以為然。
皇后不以為意,又笑吟吟對曹容華說:「你這容華的位分還是懷著溫儀的時候晉的,如今溫儀滿周歲,你的位分也該晉一晉了。旨意會在慶生當日下來。」
曹容華大喜,復又跪下謝恩。
皇后見天色漸晚,便吩咐了我們散去。出了殿,眾人一團熱鬧地恭賀曹容華一通,曹容華見人漸漸散了,含笑看向我與眉庄道:「兩位妹妹留步。」
我因前幾日水綠南薰殿之事難免對她存了幾分芥蒂,眉庄倒沒怎麼放在心上,於是駐足聽她說話,曹容華執了欣貴嬪與愨妃的手對我歉意道:「前幾日做姐姐的失言,聽說惹的皇上與妹妹有了齟齬。實在是姐姐的不是。」
我見她自己說了出來,反而不好說什麼,一腔子話全堵回了肚子里。微笑道:「容華姐姐哪裡的話,不過是妹妹御前失儀才與皇上嘀咕了幾句。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
欣貴嬪笑道:「婉儀得皇上寵愛,與皇上嘀咕幾句自然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要換了旁人,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了。」說著睇一眼一旁默不作聲的愨妃。
愨妃初生皇長子時也是有寵的,只因皇長子稍稍年長卻不見伶俐。玄凌二十歲上才得了這第一個兒子,未免寄予厚望管教的嚴厲些。愨妃心疼不過與玄凌起了爭執,從此才失了寵,變得謹小慎微,如履薄冰。欣貴嬪這話,雖是譏刺於她,也不免有幾分對我的酸妒之意在內。只是欣貴嬪一向嘴快無忌,見得慣了,我也不以為意。
曹容華忙打圓場道:「好了好了。哪有站在這裡說話的,去我的煙雨齋坐坐罷,我已命人置了一桌筵席特意向婉儀妹妹賠不是,又請了欣姐姐和愨姐姐作陪,還望妹妹賞臉。」又對眉庄道:「惠妹妹也來。聽聞妹妹彈得一手好琴,俗話說『主雅客來勤』,我這做東的沒什麼好本事,還請妹妹為我彈奏一曲留客罷。」
曹琴默的位分本在我和眉庄之上,今日如此做小伏低來致歉,又拉上了欣貴嬪與愨妃。愨妃本來少與人來往,欣貴嬪和曹容華又有些不太和睦,曹容華既邀了她們來作陪,向來不會有詐。我與眉庄稍稍放心,也知道推辭不得,少不得隨了她去。
曹容華的煙雨齋在翻月湖的岸邊,通幽曲徑之上是重重假山疊翠,疑是無路。誰想往假山後一繞,幾欲垂地的碧蘿紫藤之後竟是小小巧巧一座安靜院落,布置得甚是雅緻。
幾聲嬰兒的啼哭傳來,曹容華略加快腳步,回首歉然笑道:「準是溫儀又在哭了。」曹容華進後房安撫一陣,換了件衣服抱著溫儀出來。
紅色襁褓中的溫儀長得眉目清秀,粉白可愛,想是哭累了眯著眼睡著,十分逗人。眉庄不由露出一絲艷羨的神色,轉瞬掩飾了下去。
幾人輪流抱了一回溫儀,又坐下吃酒,曹容華布置的菜色很是精緻,又殷勤為我們布菜。眉庄面前放著一盅白玉蹄花,曹容華說是用豬蹄制的,用嫩豆腐和乳汁相佐,湯濃味稠,色如白玉,極是鮮美。眉庄一向愛食葷腥,一嘗之下果然讚不絕口,用了好些子。
酒過三巡,氣氛也漸漸融洽起來了。眉庄也離席清彈了幾曲助興。用過了飯食,閑聊片刻,曹容華又囑人上了梅子湯解膩消渴,一應的細心周到。
曹容華的梅子湯制的極酸,消暑是最好不過的,眾人飲得津津有味。我一向不喜食酸,抿了一口意思一下便算了。眉庄坐在我身旁,她一向愛食梅子湯,今日卻是一反常態,盞中的梅子湯沒見少多少,口中也只含了一口遲遲不肯咽下去。
我悄悄問道:「你怎麼了?」
眉庄勉強吞下去,悄聲答道:「胸口悶的慌,不太舒服。」
我關切道:「傳太醫來瞧瞧吧。」
眉庄輕輕搖頭:「也沒什麼,可能是天氣悶熱的緣故。」
我只好點了點頭,眉庄見眾人都在細細飲用,只好又喝了一口,卻像是含著苦藥一般,一個掌不住「哇」地一聲吐在了我的碧水色綾裙上。綠色的底子上沾了梅子湯暗紅的顏色格外顯眼,我顧不上去擦,連忙去撫眉庄的背。
眾人聽得動靜都看了過來,眉庄忙拭了嘴道:「妹妹失儀了。」
曹容華忙著人端了茶給眉庄漱口,又叫人擦我的裙子,一通忙亂後道:「這是怎麼了?不合胃口么?」
眉庄忙道:「想是剛才用了些白玉蹄花,現下反胃有些噁心。並非容華姐姐的梅子湯不合胃口。」
「噁心?好端端的怎麼噁心了?」曹容華略一沉思,忽地雙眼一亮,「這樣噁心有幾日了?」
我聽得一頭霧水,眉庄也是不解其意,答道:「這幾日天氣炎熱,妹妹不想進食,已經六七日了。」
只聽欣貴嬪「哎呀」一聲,道:「莫不是有喜了?」說著去看曹容華,曹容華卻看著愨妃,三個人面面相覷。
我想起那日去看她,她渴飲酸梅湯的樣子,還有那張據說可以有助受孕的方子,心裡不免疑惑不定。眉庄自己也是一臉茫然,又驚又喜疑惑不定的樣子,我忙拉了她的手問道:「惠姐姐,是不是真的?」
眉庄羞的不知怎麼才好,輕輕掙開我的手,細聲道:「我也不知道。」
欣貴嬪嚷道:「惠嬪你怎麼這樣糊塗?連自己是不是有喜了也不知道。」
愨妃扯住了她,細聲細氣道:「惠嬪年輕,哪裡經過這個?不知道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曹容華一股認真的神氣,問:「這個月的月信(1)來了沒有?」眾目睽睽之下眉庄不禁紅了臉,踟躕著不肯回答。
欣貴嬪性急:「這有什麼好害臊的。大家都是姊妹。快說罷!」
眉庄只好搖了搖頭,聲如蚊細:「已經遲了半月有餘了。」
曹容華忙扶了她坐好,「這八成是有身孕了。」說著向愨妃道:「愨姐姐您說是不是?」
愨妃慢吞吞問:「除了噁心之外,你可有覺得身子懶怠成日不想動彈?或是喜食酸辣的東西?」
眉庄點了點頭。
欣貴嬪一拍手道:「這樣子果然是有喜了!」話音剛落見愨妃盯著自己,才醒神過來發覺自己高興得甚是沒有來由,於是低了嗓門嘟噥一句道:「以前我懷著淑和帝姬也是這個樣子。」
這三人是宮中唯一有所出的嬪妃,眉庄聽得她們如此說已經喜不自勝,再難掩抑,直握了我的手歡喜得要沁出淚來。
我瞥眼見愨妃無聲地撇了撇嘴。難怪她要不快,宮中迄今只有她誕育了一位皇子,再怎麼不得皇帝的心意也是獨一無二的一個。如果僥倖將來沒有別的皇子,這也是極其渺茫的僥倖,愨妃的兒子仍是有一分希望繼承帝位。可是如今眉庄有寵還不算,乍然有孕如同平地一聲驚雷,若是將來生了帝姬還好,若是也生了皇子,她的兒子在玄凌眼裡就越發無足輕重,地位也岌岌可危了。
曹容華生的是帝姬,倒也不覺得怎麼,忙喜氣盈盈安撫了眉庄先別急著回去進了內室歇息,忙亂間太醫也趕了過來。想是知道事情要緊,太醫來得倒快,話一傳出去立刻到了,診了脈道:「是有喜了。」
曹容華一迭聲地喚了內侍去稟報帝後,叫了眉庄的貼身侍女白苓和采月來細細囑咐照顧孕婦的事宜。突然有這樣大的喜事,眾人驚訝之下手忙腳亂,人仰馬翻,直要團團轉起來。
是夜玄凌本歇在秦芳儀處,皇后也正要梳洗歇息。有了這樣大的事,忙先遣人囑咐了眉庄不許起來,急匆匆趕來了曹容華的煙雨齋里。
眉庄安適地半躺在曹容華的胡床上,蓋著最輕軟的雲絲錦衾,欣喜之下略微有些局促不安,我陪在她身側安慰她,心裡隱隱覺得這一晚的事情總有哪裡不對,卻想不出到底是哪裡不對。想要極力思索卻是一團亂麻。
我瞧著坐在桌前寫方子的太醫道:「這位太醫面生,彷彿從前沒見過。」
他忙起身斂衣道:「微臣是上月才進太醫院當職的。」
「恩。」我抬眉道:「不知從前在何處供奉?」
「微臣劉畚濟州人氏,入太醫院前曾在濟州開一家葯坊懸壺濟世。」
「哦?」眉庄笑道:「如此說來竟是同鄉了。劉太醫好脈息。」
「承小主謬讚,微臣惶恐。」
正說話間,皇帝和皇后都趕了過來。
玄凌又驚又喜,他如今已有二十六了,但膝下龍裔單薄,尤其是子嗣上尤為艱難,故而分外高興,俯到眉庄身邊問:「惠嬪,是不是真的?」
皇后問了曹容華幾句,向眉庄道:「可確定真是有孕了?」
眉庄含羞低聲道:「臣妾想愨姐姐、欣姐姐和曹姐姐都是生育過的,她們說是大概也就是了。」
皇后低聲向身邊的宮女吩咐了幾句,不過片刻,她捧了一本描金緋紅的簿冊過來,我知道皇后是要查看「彤史」(2)。果然皇后翻閱兩頁,面上露出一點微笑,又遞給玄凌看。玄凌不過瞄了一眼,臉上已多了幾分笑意:「已經遲了半月有餘。」
皇后點點頭揚聲道:「惠嬪貼身的宮女在哪裡,去喚了來。」
采月與白苓俱是隨侍在殿外的,聽得傳喚都唬了一跳,急忙走了進來。
皇后命她們起來,因是關係龍裔的大事,和顏悅色中不免帶了幾分關切:「你們倆是近身伏侍惠嬪的宮人,如今惠嬪有喜,更要事事小心照料,每日飲食起居都要來向本宮回稟。」
白苓和采月連忙答應了。
玄凌正坐在床前執了眉庄的手細語,燭火明灼搖曳,映得眉庄雪白豐潤的臉頰微染輕紅,洋溢著難以抑制的幸福的柔和光暈,容色分外嬌艷。
皇后道:「惠嬪有身孕是宮中大事,必定要小心照顧妥當。太醫院中江穆煬最擅長婦科千金一項,昔日三位妹妹有孕皆由他侍奉,是個妥當的人。」
欣貴嬪插嘴道:「江太醫家中有白事,丁憂(3)去了。這一時之間倒也為難。」
眉庄微微蹙眉,想了想方展顏笑道:「剛才來為臣妾診脈的是太醫院新來的劉畚劉太醫,臣妾覺著他還不錯,又是臣妾同鄉,就讓他來照應吧。」
皇后道:「那也好。你如今有孕才一個月多,凡事一定要小心謹慎,以免出什麼差池。」又對我道:「甄婉儀與惠嬪情同姐妹,一定要好好看顧惠嬪。」
我與眉庄恭謹聽了。
曹容華「哎呀」一聲輕笑道:「臣妾疏忽。皇上與皇后來了許久,竟連茶也沒有奉上一杯,真是高興糊塗了。還望皇上皇后恕罪。」
玄凌興緻極好,道:「正好朕也有些渴了。」說著問眉庄:「惠嬪,你想要用些什麼?」
眉庄忙道:「皇上做主吧。」
玄凌道:「眼下你是有身子的人,和朕客氣什麼?」
眉庄想了想道:「適才臣妾不小心打翻了梅子湯,現在倒有些想著。」
曹容華微笑道:「梅子湯有的是。妹妹要是喜歡,我日日讓人做了你那裡去。」
欣貴嬪譏刺一笑:「容華真是賢良淑德。」
曹容華赧然笑了笑,正要吩咐宮女去端梅子湯,忽聽玄凌出聲,「甄婉儀不愛吃酸的,她的梅子湯多擱些糖。」
眉庄的突然懷孕已讓愨妃、欣貴嬪等人心裡不痛快了。玄凌此言一出,皇后和曹容華面上倒沒什麼,其餘幾人嫉妒的目光齊齊落在我身上,刺得我渾身難受。眉庄寬慰般拉拉我的手,我心下明了,眉庄有孕她們自然不敢怎麼樣,只留了一個我成為她們的眾矢之的。只得裝作不覺笑著起身道:「多謝皇上關愛。」
次日一大清早就去看望眉庄,正巧敬事房的總領內監徐進良來傳旨,敕封眉庄為正四品容華,比我高了一肩。又賞賜了一堆金珠古玩、綢緞衣裳等稀奇玩意。
眉庄自是喜不自勝,求子得子,聖眷隆重。等到懷孕八個月的時候,娘家的母親還能進宮親自照拂,一家人天倫團聚。
眉庄謝過聖恩,又吩咐人重賞了徐進良,才攜了我的手一同進內閣坐下。
我指著那日換上的「石榴葡萄」的霞影紗,打趣道:「好夢成真,你要如何謝我?」
眉庄道:「自然要好好謝你,你要什麼,我能給的自然都給你。」
我以手虛撫她的小腹,含笑道:「我可是看上了你肚子里那一位。何時讓我做他的乾娘?」
眉庄忍俊不禁:「瞧瞧你這點出息,還怕沒人叫你『母妃』不成,就來打我的主意。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呢?」
我笑道:「無論男女,來者不拒。」
「我只盼是個男孩才好。這樣我也終身有靠了。」
「是男是女都好。我瞧著皇上如今寵愛你的樣子無論你生下的是男是女他都會喜歡。恐怕不必等你的出月子,就又要晉封了。」我以指托腮笑道:「讓我來想想皇上會封你什麼?婕妤?貴嬪?若是你產下的是位皇子,保不準就能封妃,與華妃、端妃、愨妃三人並肩了。」
眉庄笑著來捂我的嘴,「這蹄子今天可是瘋魔了。沒的胡說八道。」
我笑得直捂肚子,「人家早早的來賀你還不好?肚子還沒見大起來,大肚婦的脾氣倒先漲了。」
玩笑了一陣,眉庄問道:「皇上一月里總有十來日是召幸你,照理你也該有身子了。」
我不好意思道:「這有什麼法子,天意罷了。」
眉庄道:「你瞧我可是受天意的樣子?那張方子果然有效,你拿去吧。」
我咬了咬嘴唇,垂首道:「不瞞你說,其實我是怕當日服了余氏給我下的葯已經傷了身子,所以不易受孕。」
眉庄聞言倒抽一口涼氣,呆了半晌,方反應過來,「確實嗎?太醫給你診治過了?」
我搖了搖頭,黯然道:「太醫雖沒這般說,但是這葯傷了身子是確實。我也只是這樣疑心罷了。」
眉庄這才舒了一口氣,「你還年輕,皇上也是盛年,身子慢慢調理就好了。」想了想俯在我耳邊低聲說:「皇上召幸你時千萬記得把小腰兒墊高一點,容易有身孕。」
我唬了一跳,面紅耳赤之下一顆心慌得砰砰亂跳,忙道:「哪裡聽來這些渾話,盡胡說!」
眉庄見我的樣子不禁啞然失笑,「服侍我的老宮人說的。她們在宮中久了都快成人精了,有什麼不懂的。」
我尷尬不過,撇開話題對她說:「熱熱的,可有解暑的東西招待我?」
眉庄道:「采月她們做了些冰水銀耳,涼涼的倒不錯,你嘗嘗?」
我點頭道:「我也罷了。你如今有孕,可不能貪涼多吃那些東西。我讓槿汐她們做些糕點拿來給你吧。」
眉庄道:「我實是吃不下什麼東西,放著也白費。」想了想道:「我早起想起了一件事,剛才渾忘了。現在囑咐也是一樣,這才是要緊的事。」
我奇道:「如今哪裡還有比你的身孕剛更讓你覺得要緊的事?」
眉庄壓低了聲音道:「我如今有了身孕怕是難以思慮操勞。華妃雖然失勢,但是難保不會東山再起,只怕你一個人應付不過來。而且我冷眼瞧著,咱們的皇上不是專寵的人。我有著身孕恐怕很快就不能侍寢,怕是正好讓人鑽了空子大佔便宜。」
「你的意思是……」
「陵容容貌不遜於曹容華、秦芳儀之流,難道她真要無寵終老?」
我為難道:「陵容這件事難辦,我瞧她的意思竟是沒有要承寵之意。」
眉庄微微頷首:「這個我也知道,也不知她是什麼緣故,老說自己門楣不高能入宮已是萬幸,不敢祈求聖恩。其實門楣也不是頂要緊的,先前的余氏不是……」
「她既然如此想,也別勉強她了。」
「算了。承寵不承寵是一回事,反正讓她先來太平宮,咱們也多個幫手,不至於有變故時手足無措。」眉庄頓一頓,「這件事我會儘快想法子和皇上說,想來皇上也不會拒絕。」
「如今你是皇上跟前一等一的紅人,自然有求必應。」我微微一笑,勸道:「凡事好歹還有我,你這樣小心籌謀難免傷神,安心養胎才是要緊。」
注釋:
(1)、月信:古人稱月經的代名詞很多,如「紅潮」、「桃花癸水」、「入月」等。在皇宮內苑,為了怕眾多妃嬪亂搞男女關係,便嚴格記錄每位妃子的月事時間。李時珍《本草綱目》有云:「女子陰類也,以血為主,其血上應太陰,下應海潮,月有盈虧,潮有朝夕,月事一月一行,與之相符,故謂之月水、月信、月經……女人入月,惡液腥穢,故君子遠之,為其不潔,能損陽生病也。」
(2)、彤史:帝王與後宮女子同房,有女史記錄下詳細的時間、地點、女子姓名,因為這些房事記錄都用紅筆,所以又稱為彤史。彤史上還記載了每個女子的經期、妊娠反應、生育等。
(3)、丁憂:原指遇到父母喪事。後多專指官員居喪。古代,父母死後,子女按禮須持喪三年,其間不得行婚嫁之事,不預吉慶之典,任官者並須離職,稱「丁憂」。源於漢代。宋代,由太常禮院掌其事,凡官員有父母喪,須報請解官,承重孫如父已先亡,也須解官,服滿後起複。奪情則另有規定。後世大體相同。清代規定,匿喪不報者,革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