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正是新承恩澤時
玄凌甫走,槿汐走到我身邊耳語道:「聽敬事房說已經備下了小主的綠頭牌,看來皇上的意思是不日內就要小主侍寢了呢。」說罷滿面笑容行禮道:「恭喜小主。」
我羞紅了臉嗔道:「不許胡說。」庭院里的風拂起我的衣帶裙角,翻飛如蝶。我用手指繞著衣帶,站了半晌才輕聲道:「我是否應該去向皇后娘娘問安了?」
槿汐輕聲道:「既然皇上沒有吩咐下來,小主暫時可以不必去,以免諸多紛擾。」想一想又道:「皇上既然已吩咐了敬事房,皇后娘娘想必也已知道,按規矩小主侍寢次日一早就要去拜見皇后娘娘。」
我「恩」了一聲,徐徐道:「起風了。我們進去吧。」
此後幾日,皇帝三不五時總要過來一趟與我閑話幾句,或是品茗或是論詩,卻是絕口不提讓我侍寢的事。我也只裝作不曉得,與他言談自若。
那日早晨醒來,迷濛間聞到一陣馥郁的花香,彷彿是堂外的西府海棠開放時的香氣,然而隔著重重帷幕,又是初開的花朵,那香氣怎能傳進來?多半是錯覺,焚香的氣味罷了。起來坐在鏡前梳洗的時候隨口問了浣碧一句:「堂前的海棠開了沒?」
浣碧笑道:「小主真是料事如神,沒出房門就知道海棠已經開花了。奴婢也是一早起來才見的。」
我轉身奇道:「真是如此么?我也不過隨口那麼一問。若是真開了,倒是不能不賞。」
梳洗更衣完畢,出去果然見海棠開了,累累初綻的花朵如小朵的雪花,只是那雪是緋紅的,微微透明,瑩然生光。忽見那一刻,心裡突然湧起了一點預兆般的歡悅,笑道:「不枉我日日紅燭高照,總算是催得花開了。」
黃昏,我正在窗下閑坐,暮影沉沉里窗外初開的海棠一樹香氣鬱郁醉人。
有內監急促而不雜亂的腳步進來,聲音恭敬卻是穩穩,傳旨道:「皇上旨意,賜莞嬪泉露池浴。棠梨宮掌事崔槿汐隨侍。」循例接旨謝恩,我與槿汐互視一眼,知道這是侍寢的前兆。傳旨的內監客客氣氣的對槿汐道:「請崔順人趕快為小主快收拾一下,車轎已經在宮門外等候。」
泉露池,和闐白玉砌就。引宮苑近側嵋山溫泉入池,加以清晨露水。漢武帝為求長生不老,曾築仙人玉盤承接天上露水服用,謂之「仙露」。故名「泉露池」,意比神仙境界。賜浴泉露池於嬪妃而言是極大的榮寵。
泉露池分三湯,分別是帝、後、妃嬪沐浴之處。皇帝所用的「蓮花湯」進水處為白玉龍首,池底雕琢萬葉蓮花圖案;皇后所用的「牡丹湯」處為碧玉鳳凰半身,池底雕琢千葉牡丹圖案;妃嬪所用的「海棠湯」進水之處是三尊青玉鸞鳥半身。
整個泉露宮焚著大把寧神的香,白煙如霧。一宮的靜香細細,默然無聲,只能聞得水波晃動的柔軟聲音。白玉池雕琢滿無窮無盡的海棠連枝圖案,池水清澈如月光,燭光熒熒一閃,卻閃出無數七色星芒璀璨,如天際燦然的虹彩,映著池底漾出碩大無際的輕晃的海棠花瓣。
我微笑,早起的棠梨宮中也新開了海棠呢,於是有些熟悉的安心。那海棠花瓣一瓣瓣是棠梨宮裡的親切,又是泉露宮中的陌生。柔軟的皮膚觸在堅硬而溫熱的花紋上,是對未知的驚惶和預料中的穩妥,彷彿那玉琢的花瓣也在微癢地撩撥著起伏不定的心潮。水溫軟舒和,似一雙溫柔的手安撫著我彷徨的少女心境。熱氣騰騰地烘上面來裹住心,讓人暫時忘了身在何處的緊張。
轉眼瞥見一道陰影映在垂垂的軟帷外,不是侍立在帷外低首的宮女內監,帷內只有槿汐在側,誰能這樣無聲無息的進來?本能的警覺著轉過身去,那身影卻是見得熟悉了,此刻卻不由得慌亂,總不能這樣赤裸著身子見駕。過了片刻,我見他並不進來,稍微放心,起身一揚臉,槿汐立即將一件素羅浴衣裹我身上,瞬息間又變得嚴實。我這才輕輕一笑,揚聲道:「皇上要學漢成帝么?臣妾可萬萬不敢做趙合德(1)。」
聽我出聲,帷幕外侍浴的宮人齊刷刷鉤起軟帷,跪伏於地,只玄凌一人負手而立,「嗤」一聲笑,隨即綳著臉佯怒道:「好大膽子,竟敢將朕比做漢成帝。」
我並不害怕,只屈膝軟軟道:「皇上英明睿智,才縱四海,豈是漢成帝可比分毫?只怕成帝見了皇上您也要五體投地的。」
玄凌臉雖綳著,語氣卻是半分責怪的意味也沒有,只有鬆快:「雖是奉承的話,朕聽著卻舒服。只是你身在後宮怎知朕在前朝的英明?不許妄議朕的朝政。」
我垂首道:「臣妾不出宮門怎知前朝之事。只是一樣,皇上坐擁天下,后妃美貌固在飛燕合德之上,更重要的是賢德勝於班婕妤,成帝福澤遠遠不及皇上,由此可見一斑。」
他仰聲一笑:「朕的莞卿果然伶牙俐齒!」他抬手示意我起身,手指輕輕撫上我的鬢角,「莞卿美貌,可憐飛燕見你也要倚新妝了。」
我微微往後一縮,站直身子,看著玄凌道:「臣妾不敢與飛燕合德相較,願比婕妤卻輦之德。(2)」話語才畢,忽然想起班婕妤後來失寵於成帝,幽居長信宮侍奉王太后鬱鬱而終,心上猶蒙上了一層陰翳,不由得微覺不快。
玄凌卻是微笑,「仰傾城之貌,稟慧質之心,果真是朕的福氣。」他伸出右手在我面前,只待我伸手搭上。
有一瞬間的遲疑,是矜持還是別的什麼?只覺那溫泉的蒸氣熱熱的向湧上身來,額上便沁出細密的汗珠。濕發上的水淋漓滴在衣上,微熱的迅速淌過身體,素羅的浴衣立刻緊緊附在身上,身形畢現。我大感窘迫,輕聲道:「皇上容臣妾換了衣飾再來見駕。」
他不由分說扯過我手,宮人皆低著頭。我不知道他要做什麼,連忙看向槿汐,槿汐不敢說話,剛取了外袍想跟上來。只聽玄凌道:「隨侍的宮女呢?」
槿汐答了聲「是」立即把衣服披我身上,寬鬆的袍子搖曳在地。他的聲音甚是平和,向外道:「去儀元殿。」徑直拉了我的手緩步出去。
永巷的夜極靜,夜色無邊,兩邊的石座路燈里的燭火明明的照著滿地的亮。一溝清淺的新月遙遙在天際,夜風帶著辛夷花香徐徐吹來,把這個寧靜的夜晚薰出一種莫名的詩情畫意來。玄凌的手很暖,只執著我的手往前走,並不說一句話。他袖口密密的箭紋不時擦到我的袍袖,唏唏嗦嗦的微響,像是一種無意的親近。跟隨在身後的內侍宮女皆是默默無聲,大氣不聞。
泉露宮到儀元殿的路並不遠。漢白玉階下夾雜種著一樹又一樹白玉蘭和紫玉蘭,在殿前的宮燈下開著聖潔的花朵,像鴿子潔白的翅。
我隨著玄凌一步步拾階而上,心中已經瞭然等待我的將是什麼。我的步子有些慢,一步步實實的踩在台階上,甚是用力。
儀元殿是皇帝的寢殿,西側殿作御書房用,皇帝素來居於東側殿,方是正經的寢宮。並不怎的金碧輝煌,尤以精雅舒適見長。玄凌與我進去,我只低著頭跟著他走。澄泥金磚漫地的正殿,極硬極細的質地,非常嚴密,一絲磚縫也不見,光平如鏡。折向東金磚地盡頭是一闌朱紅門檻,一腳跨進去,雙足落地的感覺綿軟而輕飄,是柔軟厚密的地毯,明黃刺朱紅的顏色看得人眼睛發暈。
有香氣兜頭兜腦的上來,並不濃,卻是無處不在,瀰漫一殿。是熟悉的香,玄凌身上的氣味。抬起頭來,二十四扇通天落地的雪白鮫紗帷帳以流蘇金鉤挽起,直視寢殿深處。往前過一層,便有宮人放下金鉤,一層在身後翩然而垂。越往裡走,輕密的紗帷越多,重重紗帷漫漫深深,像是重疊的雪和霧,彷彿隔了另一個世界。
寬闊的御榻三尺之外,一座青銅麒麟大鼎獸口中散出的淡薄的輕煙徐徐。榻前一雙仙鶴騰雲靈芝蟠花燭台,紅燭皆是新燃上的,加以雲絲刺繡如意團花圖案的大燈罩,一點煙氣也無。硬木雕花床罩雕刻著象徵子孫昌盛的子孫萬代葫蘆與蓮藕圖案,黃綾騰龍帷帳高高挽起,榻上一幅蘇綉彈花五福萬壽的錦被整齊平攤著。我只瞧了一眼,便窘了。
玄凌鬆開我手站住,立刻有宮人無聲無息上前,替他更衣換上寢衣。我見他當著我的面更衣,一驚之下立刻扭轉身去。玄凌在我身後「嗤」一聲笑,我更是窘迫。槿汐忙替我褪下外袍,她的手碰觸到我的手時迅速看了我一眼。我知道,我的手指是冰涼的。一時事畢,他揮一揮手,宮人皆躬身垂首無聲地退了下去。遙遠的一聲殿門關閉的「吱呀」,我極力控制著不讓自己去看被高大的殿門隔在外邊的槿汐,心裡不由自主的害怕。
有聲音欺在我耳後,低低的笑意,「你害怕?」
我極力自持著鎮靜,雖在殿內緩緩的說:「臣妾不怕。」
「怎麼不怕?你不敢看我。」他頓一頓,「向來妃嬪第一次侍寢,都是怕的。」
我轉過身來,靜靜直視著玄凌,娓娓道:「臣妾不是害怕。臣妾視今夜並非只是妃嬪侍奉君上。於皇上而言,臣妾只是普通嬪妃,臣妾視皇上如夫君,今夜是臣妾新婚之夜,所以臣妾緊張。」
玄凌微微一愣,並沒想到我會說出這樣一篇話來。片刻才溫言道:「別怕,也別緊張。想必你身邊的順人早已教過你該怎麼侍奉。」
我搖一搖頭:「臣妾惶恐。順人教導過該怎生侍奉君上,可是並未教導該怎樣侍奉夫君。」我徐徐跪下去:「臣妾冒犯,胡言亂語,還望皇上恕罪。」
雙膝即將觸地那一刻被一雙有力的手托起。玄凌頗動容:「從來妃嬪侍寢莫不誠惶誠恐,百般謹慎,連皇后也不例外。從沒人對朕說這樣的話。」他的聲音像是一汪碧波,在空氣中柔和的漾:「既是視朕為夫君,在夫君面前,不用這般小心翼翼。」
心中一暖,眼角已覺濕潤。雖是在殿中,只著薄薄的寢衣在身,仍是有一絲涼意。身體微微一顫,他立時發覺了,伸臂緊緊擁住我,有暖意在耳中:「別怕。」
雪白輕軟的帷帳委委安靜垂地,周遭里靜得如同不在人世,那樣靜,靜得能聽到銅漏的聲音,良久,一滴,像是要驚破纏綿中的綺色的歡夢。
錦衾太光滑,彷彿是不真實一般,貼在肌膚上激起一層奇異的麻麻的粟粒,越發顯出我的生澀與懵懂。他的唇落在我的唇上時有一瞬間感覺窒息。身體漸次滾燙起來,彷彿有熊熊烈火自心尖燃燒。吻越深越纏綿,背心卻透著一絲絲冷意瀰漫開來,彷彿呼吸全被他吞了下去,皆不是我自己的。我輕輕側過頭,這是個明黃的天地,漫天匝地的蛟龍騰躍,似乎要耀花了眼睛。只余我和他,情不自禁的從喉間逸出一聲「嚶嚀」,痛得身體躬起來,他的手一力安撫我,溫柔拭去我額上的冷汗,唇齒蜿蜒嚙住我的耳垂,漸漸墮入漸深漸遠的迷朦里。
夜半靜謐的後宮,身體的痛楚還未褪盡。身邊的男子閉著眼沉睡,掙扎著起身,半幅錦被光滑如璧,倏忽滑了下去,驚得立刻轉過頭去,他猶自在夢中,紋絲未動。暗暗放心,躡手躡腳把錦被蓋在他身上,披衣起身。仙鶴騰雲靈芝蟠花燭台上的燭火燃燒了半夜,燭淚垂垂凝結如一樹燦爛的珊瑚樹,連那淚跡亦彷彿是含羞而愉悅的。燭火皆是通明如炬,並未有絲毫暗淡之像。只是這宮中靜謐,那明光也似無比柔和照耀。
「你在做什麼?」玄凌的聲音並不大,頗有幾分慵意。
我轉過身淺笑盈盈,喜孜孜道:「臣妾在瞧那蠟燭。」
他支起半身,隨手扯過寢衣道:「蠟燭有什麼好瞧,你竟這樣高興?」
「臣妾在家時聽聞民間嫁娶,新婚之夜必定要在洞房燃一對紅燭洞燒到天明,而且要一雙燭火同時熄滅,以示夫妻舉案齊眉,白頭到老。」
「哦?」他頗感興味。
我微感羞澀,「不過民間燃的皆是龍鳳花燭,眼前這雙紅燭,也算是了。」
「你見那紅燭高照,所以高興。」我低了頭只不說話。他坐起身來,伸手向我,我亦伸手出去握住他手,斜倚在他懷裡。
我見他含著笑意,卻是若有所思的神態,不由輕聲道:「皇上可是在笑臣妾傻?」
他輕輕撫住我肩膀:「朕只覺你赤子心腸,坦率可愛。」他的聲音略略一低,「朕這一生之中,也曾徹夜燃燒過一次龍鳳花燭。」
我微微一愣,脫口問道:「不是兩次么?」
他搖了搖頭,口氣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生硬:「宜修是繼後,不需洞房合巹之禮。」我大感失言,怕是勾起了皇帝對純元皇后的傷逝之意,大煞眼前風景,不由得默默,偷眼去看他的神色。
玄凌卻是不見有絲毫不悅與傷神,只淡淡道:「天下男子,除卻和尚道士,多半都有一次洞房合巹之夜。」他略一停,只向我道:「你想與朕白頭偕老?」
我靜靜不語,只舉目凝視著他,燭影搖紅,他的容色清俊勝於平日,淺淺一抹明光映在眉宇間甚是溫暖,並無一分玩笑的意味。
我低低依言:「是。」嘴角淡淡揚起一抹笑,「天下女子,無一不作此想。臣妾也不過是凡俗之人。」臉上雖是凝著笑意,心底卻漫漫泛起一縷哀傷,絞雜著一絲無望和期盼,奢望罷了,奢望罷了。握著他手的手指不自覺的一分分鬆開。
他只凝神瞧著我,眼神閃過一色微藍的星芒,像流星炫耀天際,轉瞬不見。他用力攥緊我的手,那麼用力,疼得我暗暗咬緊嘴唇。聲音沉沉,似有無限感嘆:「你可知道?你的凡俗心意,正是朕身邊最缺憾的。」他擁緊我的身體,懇然道:「你的心意朕視若瑰寶,必不負你。」
如同墜在驚喜與茫然的雲端,彷彿耳邊那一句不是真切的,卻是實實在在的耳畔。不知怎的,一滴清淚斜斜從眼角滑落,滴在明黃的軟枕上迅速被吸得毫無蹤跡。
他摟過我的身體,下頜抵在我的額上,輕輕拍著我的背道:「別哭。」
我含笑帶淚,心裡歡喜,彷彿是得了一件不可期望的瑰寶,抬頭道:「皇上寢殿里有筆墨么?」
「要筆墨來做什麼?」
「臣妾要記下來。白紙黑字皇上就不會抵賴。」
玄凌朗朗而笑:「真是孩子氣。朕是天子,一言九鼎,怎會賴你。」
我自己也覺得好笑,輕笑一聲方道:「還請皇上早些安寢,明日還要早朝。」
他以指壓在我唇上,笑道:「你在身旁,朕怎能安寢?」
我羞得扭轉身去,「哧」一聲輕笑出來。
注釋:
(1)、趙合德:漢成帝寵妃,趙飛燕之妹,色殊麗,寵冠後宮。史傳漢成帝有窺視合德沐浴的癖好。宋人秦醇《趙飛燕別傳》中有漢成帝喜愛窺視合德沐浴的記載:昭儀方浴,帝私覘之,侍者報昭儀,急趨燭後避,帝瞥見之,心愈眩惑。他日昭儀浴,帝默賜侍者,特令不言,帝自屏罅後覘之,蘭湯灧灧,昭儀坐其中,若三尺寒泉浸明玉,帝意思飛揚。
(2)、卻輦之德:成帝曾想要與班婕妤同車共游於後庭,她堅辭不肯,並勸告成帝說:「凡是賢聖的君王都有名臣在他身邊,而夏桀、商紂、周幽王等人的身邊,則多為嬖妾。」成帝因她說的有理而止。太后也大加讚美,說:「古有樊姬,今有婕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