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不靜不羈的風 (二十一)
她漸漸覺得累,笑容就顯得有點勉強。舞伴費法祖看出來,這支舞只跳到一半,便將她帶至場邊。
她有點驚訝,費法祖替她拿了汽水和摺扇來,說:「可以休息半場,再接著跳。」
靜漪微笑,點頭說:「謝謝。很久不跳舞,有點應付不來。」
費法祖在她身旁坐了,望著舞池中喜氣洋洋的男男女女,輕聲說:「上次遇險,多虧陶太太和陶司令相助。總沒有機會當面道謝。不是什麼好事,我也並不好意思當著人提起。日後若有什麼能幫上陶太太忙的,請儘管開口。」
靜漪明白過來他說的是什麼,「您千萬別這麼說。請忘了這事吧,今後也不必再提起。」
費法祖點頭,說:「不過我的話算數。」
靜漪微笑,見他堅持,也沒有一定推辭,「自那時離開南京,再不曾去過,很是想念那裡,人啊風景啊……都是很好的。」
「陶太太是很念舊情的人。」費法祖看她,微笑點頭。「晴子還在南京。只是閉門謝客,深居簡出。我也已經不便時時造訪。聽說不日她便要搬到上海去的。」
「她沒有隨她的姐姐和養母離開南京?」靜漪打開摺扇,閑閑地問道。
「沒有。似乎已經同她們斷絕了關係,也沒有要回日本去的打算……」費法祖正說著,一抹桃紅色飄至眼前。費法嫻拖著方少康經過。他頓了頓,看到靜漪搖扇的動作也一停,問道:「你們怎麼不去跳舞?」
費法嫻笑著說:「剛跳了幾曲,歇一歇,想去外面透口氣。那邊好些人在等著與密西斯陶跳舞,忽然不見了人,一個個都著急的很……密西斯陶,是累了么?」
靜漪看她笑的真如春風中搖曳的桃花一般,輕佻是輕佻些,好看卻無疑是好看的。她微笑不語,點了點頭。
費法嫻再輕浮,在她安靜的笑容中也不得不沉下來。她轉臉看看方少康,吐吐舌尖,道:「我真恨不得是男子,好請密西斯陶這樣的大美人跳舞,托福作一回全場焦點……少康,不如你替我請密西斯陶跳舞吧!」
靜漪怔了下,隨即微笑道:「密斯費,我好容易偷懶一會兒……」
「舞會上怎可以偷懶?尤其是您這樣的大美人,若是能夠偷懶,那是全體男士的不對了……少康?」費法嫻笑著鼓勵未婚夫。
靜漪看向方少康。對未婚妻的提議,方少康看起來並不反對。這讓靜漪意外。她心一沉,摺扇便合了起來。唰的一聲輕響。
此時恰好一曲結束,方少康伸手至靜漪面前,躬身邀請,「陶太太,能有這個榮幸么?」
眾目睽睽之下,靜漪看了方少康的眼睛。
透過鏡片看到的那對眼睛,炯炯有神,注視著她。
她將摺扇一收,在音樂響起時,伸手搭在方少康的手上,起了身。離開時向費法祖兄妹說了聲失陪,便隨方少康一道,走下舞池。
她並沒有留意其他人,只是望了方少康。
只不過一會兒的工夫,她便感覺到他舞步的嫻熟。今晚與她跳舞的人這麼多,他的舞技同任何一個人比,都不會遜色。方少康溫和地微笑著,並不與她交談。於是她正好有時間來觀察他——他臉上的傷疤大概有半個手掌大,看上去很猙獰,彷彿訴不盡的委屈,都在那裡了……她的身子有點僵直。被他握在手中的那隻手,姿勢就沒有變過。而他的手真涼……她眼前忽的就飄過一團團的黑,睡夢中曾經出現過的黑,也有白色的靈幡,總是讓她覺得格外的冷……她咬著牙不讓自己出聲痛哭的很多的夜晚,冷的如墜冰窟。
一曲終了,方少康站下。
他看著她,輕聲說:「謝謝。」
她也輕聲說:「你的舞,跳的真好。」
「偶爾也要跳跳舞,雖然從來談不上喜歡。」方少康聲音低沉。
「你……好嗎?」她盯著他臉上的傷疤。好像有什麼在剜著她的心、她的眼。心和眼都疼。
「你呢?」他反問。托著她的手,他們慢慢地走向舞池邊緣。
都溫和地微笑著,聲音低到只有他們兩人能在這嘈雜的環境中聽得到彼此。
「我……現在很好。」她說。
「看得出來,陶太太。」他低沉的聲音里沒有波瀾,將陶太太三個字咬的極其清晰。同時,放開了她的手。
靜漪再說不出話來。
他與她近在咫尺,一同走過這幾十公尺的路,布滿荊棘似的令她每走一步都覺得疼痛難忍。她特別想抓住他的手不鬆開,能夠大聲地問一問……可是她看著他的眼,知道自己是不能問他的,也問不出口。
她眼前模糊一片,耳邊迴旋的音樂聲格外的響,擾著她的心神……就在她覺得自己恐怕是要撐不住了的時候,一隻有力的手托起了她的手,含著笑的聲音在說:「陶太太,好不容易等到機會請你跳舞了。」
靜漪抓住了這隻手。她看清楚,是逄敦煌。
逄敦煌轉臉對望著他們的方少康點頭,笑道:「方先生,失禮。」
他也不理會方少康的反應,徑自帶走靜漪。
是一曲歡快的四步舞,簡單有趣的舞吸引到更多的舞者。方少康退到一邊,看著逄敦煌帶著靜漪迅速地匯入跳舞的人群中去——她碧色的身影仍是出挑,無論在哪裡,都會讓人一眼認出來的——可不止是他在看著這碧色的身影。他只需要稍稍一轉目光,就能看到圍繞在她身上的眾多愛慕傾慕的眼神,如密密織就的網一般,將她發著光的身影籠罩住。他也毫不費力地尋到了陶驤——那個氣質卓然的有著英俊的相貌的男人。他看上去意氣風發,但絕不張揚,甚至就他的地位和年紀來說,都顯得過於老成持重了些……他剛剛轉了身,一杯香檳遞到面前來。他微笑著,費法嫻和費玉明父女站在他身後,也不知多久了。
「謝謝。」他從費法嫻手中接了酒,再回頭看時,靜漪與那個風度翩翩的校官已經不見了……
「上校旅長逄敦煌。**平叛一役正式加入陶系的。此前追隨廖致遠將軍南征北戰,也曾經落草為寇,是讓陶系很頭疼的人物。廖致遠將軍與石敬昌將軍曾經是親密戰友。逄敦煌也算是石敬昌將軍門生。比起他的同期,他的職位當然不值一提。他的出眾之處,在於他經歷的特殊。可以說,是個外戰內戰都在行的。這大概也是陶司令特別重視他的原因。他肯入陶系,出乎意料。或許是石敬昌將軍極力促成。」費玉明微笑著說,已不見醉意。
方少康便知道他剛剛在陶驤等人面前是有意裝作不勝酒力了。
「在朋友婚禮上見過一面。他的確是個很特殊的人。」方少康低聲道。與逄敦煌僅僅匆匆見過兩面,單單從他剛剛的舉動,他也知道逄敦煌絕不是個簡單的人。逄的眼神看上去很散淡。他知道這種散淡有時候只是保護色……他不禁微微皺眉。
還有,程靜漪與逄敦煌看上去絕非泛泛之交。
「哎呀,父親,只管跟少康說這些沒有趣的話題……少康,我們去跳舞。」費法嫻不耐煩,將方少康拉走。邊走邊偎依在方少康肩膀上,也不管她的母親看著皺緊了眉頭。
「這像什麼樣子?」費太太低聲抱怨。
費玉明看了卻覺得歡喜,道:「這並沒有什麼。你看索小姐不也是大方的態度么?」
「她怎樣跟程三太太比?再說,少康哪裡又比得上……」費太太說著,打鼻子里哼了一聲。
費玉明笑道:「照你這麼說,我與索長官還差了十萬八千里呢!少康怎麼不入你眼?我看他很有才華。才做了我的秘書幾日,起草的文章有紋有路,十分得力。我看他前途未可限量……」
費太太聽了更要哼一聲,說:「醉話連篇,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就是那臉上的傷疤吧,哪裡有做官的人相貌不夠端正的?」
她說著便不耐煩,攙了費玉明就走。到底是不放心些,還是看看女兒他們——兩人擁在一處,看上去,他們倆竊竊私語,形跡極為親密……
逄敦煌將靜漪一路帶著到了舞池的一角。他停下舞步,見靜漪臉色不好,索性托著她的手,看看身後的通道,示意旁人閃開些。走出這段通道,是扇巨大的雕花木門,衛兵看到他們,推開門,靜漪隨著逄敦煌穿過這道門,立即呼吸到了新鮮空氣。
外面是條長而寬闊的走廊,走下台階便是一片杉樹林。電燈明亮,有三三兩兩的人聚在一處談天、散步……逄敦煌看到設置在外頭的休息區有空著的座椅,讓靜漪過去坐了。
他站在旁邊,只是看著她,並不開口。
靜漪頭腦漸漸冷靜下來。
逄敦煌抱著手臂,看到侍應端了盤子在穿梭著,招手叫過來,拿了一杯清水給靜漪放在手邊。
靜漪抬眼看他,他本來就已經很大的眼睛,睜的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