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乍沉乍酣的夢 (二十)
坐在角上的秋薇這時候不小心把扇子落在地上,噗的一聲細響,卻嚇了她自己和靜漪一大跳。
她們這才發現,屋子裡實在是太靜了些。
「二太太娘家人呢?」秋薇忍不住問。
張媽停了好久,才說:「二太太父母過世的早,由祖父祖母養大的。祖父同陶家姑老爺的父親是堂兄弟。二太太是駱家的親戚。老爺就是在駱家撞見二太太的……二太太說,若不是那一日,她湊巧去了堂哥家中還書,若不是那一日老爺在姑老爺家中多喝了一杯、在書房裡歇了個午覺……她是不會遇到老爺的。遇不到老爺,也就沒有後來的事了。」
靜漪聽著。
身上暖洋洋的,彷彿能看到那樣的場景——午後的書房裡,被陽光曬的書香氣氤氳著,美麗活潑的少女,輕盈的腳步踏碎了光影,闖進了英俊青年的夢裡……她的命運從此就改變了吧。
「可是小康之家,清貧自守,家境雖差些,也不缺她什麼,更不圖她嫁的好得些什麼,祖父母是不同意將她嫁進陶家為妾侍的。那時候——不該我說——老爺和二太太都瘋魔了似的,壓根兒分不開。老爺年少有為,家門自不用說,難得是痴情,真心相待。駱家老太爺眼看著是攔不住的,無奈之下也就點了頭。二老在二太太嫁進陶家的第二年先後辭世。二太太恰好頭生子夭折,祖父母過世,那份兒苦真說都不要說的……她半夜裡醒過來哭,同我說,彩橘、彩橘,這世上從此就我一個了……老爺心疼她,有空就陪著她,哄她高興些。她當著老爺是不哭的。知道老爺外面事情多,不忍心讓他為了她再添些煩惱。老爺忙起來也是顧不上她的,好多事兒,這府里上下里外的,都得她自個兒擔著。她有委屈也不會同老爺說的……二太太吃虧便在這點兒了。老爺待她再好,總是男人,不知道那些……」張媽收了話。
她起先還擦著淚,此時已經不流淚了。
「少奶奶想是知道,大宅門裡沒有新鮮事兒。我就不細說了。」張媽深深地吸了口氣,「說後來……後來二太太還是懷了孩子,滿心歡喜地等著孩子降生……也有些事情在心上,可是她不太在意了……老爺是真擔心她,也真高興的。不過那時候正打仗,他不能總在家。掛著二太太,三天兩頭兒讓人回來探看、送信。老太太為了讓老爺放心,況且太太那時候也懷了孩子,老太太就不用她照顧二太太,讓二太太挪到她那裡去,她親自照料。二太太那段時日樣子是真好。看相片子,好幾年裡氣色都沒那麼好過。人也胖了些,只是氣弱,瞅著讓人心裡也不踏實。她有陣子想見老爺,老爺沒法兒回來,就總給老爺寫信。又怕他分心,也不送出去……她彷彿是有預感自己要不好了,無論如何想見他一面……讓人去送信,左等右等老爺都沒回來。那會兒看她的樣子,倒沒人覺得她會怎樣,瞧著還挺好,大夫都說沒有大礙。可是我怕的厲害,沒敢跟老太太說,悄悄讓實落的人給老爺捎口信兒去,讓他千萬回來一趟。老爺回來陪了二太太二十天,耽誤多少事兒,都不在乎了……生七少爺時候果然是難產。折騰了好久,還是去了,生下七少爺就去了……」
靜漪心銳痛。
她緊抓著沙發扶手,不忍心聽下去了……
「二太太后來說過,看到老爺,那是『一眼定終生』,也是『一眼誤終生』。可是她不後悔……我總想著若是她還在就好了,看少爺娶了少奶奶這麼好的媳婦兒,該多高興……她連少爺的樣子,也都不知道看去了沒有……」張媽說著便垂淚。
靜漪忍著,眼淚要流出來了。
她已經聽到秋薇在啜泣。
張媽半晌抬起頭來,已經收了淚。
她沒有問張媽什麼。看著相片里的人,她隱隱有種感覺,有些事情,還是不追問的好。聽的出來,張媽說的那些話,是跳過了很多環節的。那些張媽不肯說或者不肯現在說出來的,不知道都是些什麼……是什麼,讓二太太成為少有人提及的、三太太更像是根本沒有存在過的人?
她不禁打了個寒戰。
還有心頭莫名的疼,起初很輕,可是綿長……她似有些不死心,輕聲問道:「父親他……」
「少奶奶去過的那個花園子,滿滿的一園子玫瑰花,那是因為二太太隨口的一句話,老爺就讓人把園子里其他的花都去了,單單種上二太太說好看的那種小朵兒玫瑰。很稀罕的……二太太說這太奢侈了,讓人看著不好。老爺同她講……能為她做到的這些,全都稱不上奢侈,得她一生相伴才是奢侈……」
張媽眼通紅。
靜漪好久說不出話來。
那大片的玫瑰花……花叢中緩慢而行的正在老去的背影……陶驤看著她滿懷玫瑰時複雜的眼神……
她讓張媽去早些休息了。張媽一向勤勉,總不肯早於主人歇著的。今天卻很順從。下樓的時候甚至險些要跌了。靜漪親自過來扶了她,她竟要坐在樓梯上,好久才能站起來。靜漪讓月兒和秋薇陪著張媽去。
靜漪坐回沙發上,發了好久的呆,不知自己該做點什麼才能讓心情平復。
她終於看到面前的荔枝,於是一顆一顆地剝著荔枝。
直到秋薇回來看著,忍不住提醒她:「小姐,你剝了這許多……」
她看看,面前一堆荔枝殼,荔枝肉原本該放進碗中,卻有些也就丟在了荔枝殼裡,難怪秋薇大驚小怪。可見她這一會兒工夫,神不守舍到了什麼程度。
秋薇收拾了茶几上的東西,也下去休息了,只剩下靜漪一個人在起居室里等著陶驤。
陶驤並沒有交待是不是回來,想必是早不了的……她就在沙發上蜷著,心裡卻翻騰著,想起來走走,卻又不想動。
陶驤回來,聽到他的腳步聲,她閉上眼睛。他腳步有些沉,還很慢。終於到了近前,他坐在她身旁了,酒氣重重的,越來越近……她睜開眼,看到他黑沉沉的眸子,正在看著她。
他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心痒痒的,又有點疼。
被他定定地瞅著,鎖住了似的,她的呼吸有些失措。
「你喝了多少酒?」她問。酒氣一濃,她總受不了。這會兒看著他這樣,她卻忽的想起那張小像來……陶驤濃黑的眉、長長的睫毛、漂亮的瞳仁……她呆看了他片刻,忽然的,她略抬頭,嘴唇碰上他的。
他似是被她親了這一下,彷彿觸動了什麼機關,人整個壓過來,將她蜷縮的身子覆住了。
她心裡有點慌,覺得他不知道又要做什麼瘋狂的事……這裡還是起居室,他又醉了,實在不敢太縱容他。她掙了幾下,說:「你去洗澡……早點睡覺……」
他卻並沒有她預料的那樣亂來,而是將她抱在了懷裡。
他身上濃重的酒氣將她籠罩住,她呼吸是越來越困難了似的……但是她也不知道為什麼,此刻卻有些說不出的難過似的。她抽了抽鼻子。
陶驤起身,看著她。
「為什麼哭?」他問。
「沒有哭。」她說。趁機從他懷裡出來,坐好了,問他要不要吃荔枝。
他看著她手裡的碗,張了張嘴巴。
靜漪一顆一顆地餵給陶驤,手中很快便攢了一小把的荔枝核。
「不能吃太多。」靜漪將碗拿開。
他醉意朦朧,反應慢了些,像個小孩似的。
她手臂勾住了他的頸子,看著他。
手上沾了荔枝汁液,甜而黏膩。黏著他的面頰,她閉上眼睛,還是準確地吻在他唇上……陶驤是有些醉了的,可是控制力還在。靜漪這樣的親吻,的確足夠把他點燃。他將她抱了起來,回到卧室里,把她丟在床上。根本想不到還要去洗澡了,他迅速地解脫著自己的衣服、接著是她的、然後是更為迅速地進入她……雖迅速卻不粗暴。
他難得像個君子,卻比暴徒更令她神魂顛倒。
「你今天怎麼了?」他在她耳邊問。
「沒什麼。」她轉身,撐起手臂,看著他。從外面投進來的一點點光線,足以讓她看清他的輪廓——她的手指沿著他的面龐遊走。輕輕地點著,他的額頭、眉心、鼻尖、嘴唇……手指尖在嘴唇上輕輕地點著,過一會兒,她的唇印在他唇上。她柔軟的手臂滑下去,圍著他的腰,慢慢地收緊,身子貼著他,抱的他很緊。
「沒什麼,我就是想這樣抱抱你。」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