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似真似幻的沙 (六)
這話倒也聽不出是不是擔憂,說話間她呵出的白汽也只有淺淺幾寸的距離。
煙花的綻放已至高·潮,滿天都是絢爛之極的火之花,熱烈,而又清冷……
他說:「絕不會比朋友更多。」
靜漪裹了裹身上的睡衣。
焰火密集地被送上半空,爆炸聲密的讓人喘不過氣來,七彩的光映亮了大半個城池……她望著陶家大宅內層層疊進的屋頂,海面的浪花似的簡直會向人涌過來,……終於當所有的煙花都消失在天際,靜寂無聲的屋頂上只剩了銀色的月光。
陶驤關了窗子,將茶杯順手放在小圓桌上,轉身出房門的時候說:「晚安。」
他說罷將房門合攏了。
靜漪依舊靠在窗邊,看了那房門一會兒。
桌案上擺放的手臂粗的紅蠟燭燃的正好,燭身上竟沒有一點燭淚,乾淨而端莊。
她走過去,拿了小剪刀,將燭芯又修剪了下,此時另一支紅燭爆出了火花……她倒看著燈芯發了會兒呆,才去將電燈關了,屋子裡暗下來。
落在地上的那些七零八碎的東西,她一一收好。
寬大的婚床上就剩下她一個人。
她安穩地躺在床上,只佔據了她那一邊。待意識到整晚可以擁有這張從第一次躺上來開始就覺得很舒適的大床時,她往中間挪了挪。被子很厚,她拉高齊著下巴頦兒。舒服而自在地扭了扭身子,幾乎要陷進床里去了。她望著床帳——母親給她準備的帳子,倒不知該怎麼運用到這西式大床上來才合適?一念至此,她又覺得那一旦落下帳子來便昏暗了的中式床,也有它的好……她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一翻身,頭頸落在了兩隻大枕頭中間。下面有什麼東西硬硬的,硌了她一下。
她混沌間伸手過去推了推,再翻個身繼續睡覺。
這一晚她睡的並不很好,直到晨起,不住地做著夢。
夢裡一會兒是母親,一會兒是父親,一會兒又是陶驤,他們交替出現在夢中,說著一些她完全聽不懂的話,讓她焦躁……她睜開眼睛,仍覺酸澀。
聽到門響,是秋薇在叫她起床。
她去開門前,摸了一把枕下。
觸到便知道是冰涼的鐵器,拿出來一看是把嶄新的左輪手槍。
她拿在手中掂了一會兒,拉開床頭櫃的抽屜,放了進去。
秋薇進來便說姑爺已經回來了,看著她,也不說其他的。
靜漪看秋薇是一臉明了,心想此刻這院里上下恐怕統統都已知道昨晚新郎拂袖而去的事迹了,卻也不想開口解釋,哪怕秋薇是她娘家帶來的貼身丫頭。
「張媽說這邊天亮晚,都有晚起的習慣。合家不到九點鐘是不會起床的。只是小姐是新娘子,不能不早起……」秋薇提醒靜漪今天要做的一些事情。
靜漪換了衣服下樓去,陶驤已經在餐廳里坐著看報紙了。
不過早上七點鐘,天還暗著,餐廳里的燈光明亮,他抬頭看了她一眼,目光依舊落在報紙上,說:「等下一起去奶奶和母親那裡。」
「好。」她自然是知道這個的。陶家聽起來是規矩多,可是也不比程家更多。
「三哥三嫂明日一早飛南京。」陶驤提醒靜漪。
靜漪看著他,一時沒有說話。
陶驤見她是一副完全拋在了腦後的神氣,繼續道:「此地多的是想給他設宴送行的人。三哥說此行並不為此而來,那些人他一概不見。倒是想臨走前同咱們單獨聚聚。如果你沒有別的意見,今晚在銅獅子衚衕一起用晚飯吧。」
靜漪低了頭。
張媽已經把早餐擺好,提醒她把參湯先喝了,說是老太太的吩咐,「另外老太太說要少奶奶每日早晚各服一丸自家配製的丸藥。已經備好了,老太太每半個月會讓人送來一次,要少奶奶記得吃藥。」
靜漪聽著說要她吃藥,心裡就已經在打鼓。
她只要了一碗白粥吃。
「你看著安排吧。」她說。
「另外明晚在司令部小禮堂有個舞會,是特別為趕來參加婚禮的飛行員舉行的,希望你能出席。」陶驤說。
靜漪點頭。
陶驤報紙放在一邊,一份早點吃的不緊不慢,到他喝咖啡的工夫,她那碗白粥也只吃了一半。
「這些天我不常在家。有事找我打電話去司令部。3線找我。」陶驤交待著。
他小口啜著咖啡。
靜漪看他一眼,點頭。並沒有問他去哪裡。他也沒有解釋。
「好。」她回答。應該也不會有什麼特別緊急的事情,還非要打電話去擾他的。
她以為這本是很正常的,不想去到陶老夫人那裡,老夫人聽了立時阻止。
「你們是新婚,頭一個月不能空房。」陶老夫人笑眯眯地說著,語氣卻是不容質疑的。
此時在她房中聚著很多人,幾位老姑奶奶也都在,聽了她的話都在附和。陶驤和靜漪站在屋中央,像被她們包圍了似的。陶驤是不著急反駁,靜漪是乾脆保持沉默——明知道多說無益的。
陶盛春就說:「可不是嗎,老七你又不是不知道這老規矩。新婚頭一個月怎麼能空房?沒幾天就過年,又是新婚,有什麼事不能往後拖拖,非要在營房過夜么?從前新娘子就算是回娘家,也都要在天黑前趕回來的。」她說著看看靜漪。靜漪進來之後始終沒有開口說話,被她這麼一望,對她微笑。陶盛春便微笑道:「知道不是你的毛病,都是老七出幺蛾子。老七,是不是?」
陶驤被姑母瞪著,笑了笑,說:「姑姑,這老規矩還是不必守了把。再說我們兩個其實也不算是……」
「別說那些,就從昨晚上開始算。」正在逗弄陶老夫人的袖猴的四老姑奶奶陶因清頭都不抬地說,「老話說了那麼多年,必然就有老話的道理。怎麼老人們守得禮數,到你們這兒就不管用了么?」她這才回頭瞟了陶驤夫婦一眼,似笑非笑的,最後仍是是望著靜漪。
靜漪被陶因清這樣看著,並不出聲。
「你到底有什麼了不起的事兒,非得這陣子辦?」陶因潤忽然插嘴問道,話就沒有那麼客氣了。
陶驤仍是笑了笑,就說:「那既然是這麼著,大不了我每天多跑一趟就是。」
似是就等著他這句話,陶老夫人微笑點頭,說:「得了,別在這立規矩了,快帶你媳婦兒去你母親那裡吧,等著你們呢……靜漪,老七不在家的時候,你跟著我吃飯吧。」
「是,奶奶。」靜漪答應著。
陶驤看了她一眼,才跟她一起出去。
等他們走了,陶盛春笑著對母親說:「母親您可真是疼老七媳婦兒了。」
「盼著能快些再抱個重孫子吧,安什麼好心了呢?」陶因澤哼了一聲道。
陶老夫人抽著水煙,誰的話也不理。
陶因潤哈哈一笑,說:「看見老七媳婦兒那臉了沒有?不准他們空房,她臉都快黑了。真虧得我們老七的人才,那麼難為她么?」
陶老夫人嘖的一聲,嗔怪地看著。
「得,又戳大嫂心窩子了?不說這個還不成嗎?」陶因潤笑著擺手,說起了別的。無非是年節將至,算計著如何過年。一屋子的女人們從陶老夫人到爾宜文佩,旁的不說,提起年下的新衣服、壓歲錢、在家打牌和出門瞧戲,都是興緻盎然的……
那邊靜漪跟陶驤去陶盛川夫婦那裡請安,被陶夫人告知陶盛川和二子陶駟一早就出門了。
靜漪見陶夫人這裡還沒有用早餐,同雅媚一道幫忙擺桌子。瑟瑟離了乳母,在母親和嬸母身前轉來轉去,笑著叫著,陶夫人這間大屋子裡就顯得立時熱鬧滿滿起來。陶夫人看著滿堂歡笑,新兒新婦,倒也打心眼兒里高興,只是面上倒淡淡的,並不顯山露水。
陶驤便問父親和二哥去哪裡了。
「還不是昨天晚上的事兒么?」陶夫人輕描淡寫地說著,牽著瑟瑟的手,讓他們都入席。
陶驤沉吟片刻,並沒有再問。
待母親用完早點,他便先告辭出門,剩下靜漪和雅媚在陶夫人跟前。
陶夫人看著給她斟茶的靜漪,說:「這兩日原本客人也多,只是靠近年根兒,都忙年呢,需咱們應酬的也就少了很多。這樣倒也好,彼此都省儉些。我特為的囑咐下靜漪,近幾日就不要出門了。你是新人,外面到底往來人多雜亂,不留神衝撞了什麼倒不好。」
靜漪給她奉了茶,想了想,便把陶驤交待的兩樁事都回稟了,說:「他是這麼安排的。若是母親覺得不妥,我同他說去。」
陶夫人端了茶杯,看看她,卻說:「既然老七已經安排好了,三少爺夫婦也不是外人。況且原也該如此安排的,就這樣吧。再三兩日間就是春節,上下的事情多的很,我也顧不上你。想著你是新來的,讓你一個人吃飯未免孤單些。老七不在家的時候,你就去老太太那裡用飯吧。我同老太太商議過,老太太是同意了的。」
雅媚笑道:「母親,奶奶可是除了八妹,難得帶著哪個在身邊的。可見靜漪跟奶奶格外投緣了。我和瑟瑟也要去呢!」她故意做出吃醋的模樣來,對靜漪笑。
陶夫人先笑道:「靜漪跟老太太投緣不假,你這孩子也是話多的很。我平日里聽著都時常頭痛。還是讓你在這裡煩我吧。」
「母親也偏心。可見有了新來的,不待見我了。」雅媚笑道。
靜漪文靜一笑,輕聲說:「那我去跟奶奶回了,去二嫂那裡蹭飯好么?」
「好,給你和瑟瑟吃一樣的。」雅媚把瑟瑟抱起來,笑道。
「雅媚說的也沒錯,老太太是難得把誰帶在身邊的。靜漪好好伺候老太太。凡事仔細些,老太太到底有歲數了。」陶夫人說著,炯炯有神的眼睛望著靜漪。
「是。」靜漪和雅媚都不由自主的嚴肅了些。
不久大少奶奶也來請安,隨後哈德廣等人來陶夫人這裡回事,陶夫人讓大少奶奶在身邊聽著。
雅媚拉著靜漪退下來,在隔壁喂瑟瑟吃飯。
兩人能聽到正間里他們的說話聲。除了連日來籌備婚禮的開銷事項,就是預備過春節的事務,很是繁瑣。
靜漪聽著。
陶夫人話很少,回稟事情的也都言簡意賅,大概是她平日作風便是如此,偶爾有一兩個人回的啰嗦了,她倒也不打斷,耐著性子聽完……靜漪想這比起嫡母杜氏來,又是另一個樣子的管事人了。
她抬頭看看外面,人影憧憧的,一批回完了話,又一批進來,彷彿源源不斷。
哈德廣在一旁只是備詢似的,遇到陶夫人有話問,才回幾句。
「平時母親只有初二、十六兩日是這麼忙的。其他時候是聽哈總管彙報的多。母親原來是想讓大嫂早點接手家裡的事情,她也好鬆散些。」雅媚悄聲說。
靜漪點頭。
「只是如今大嫂難得空閑了。」雅媚把小碗遞給瑟瑟,要她自己吃雞蛋羹。她看看靜漪紅紅的眼睛,忽然笑起來,問:「昨晚沒睡好吧?看你眼睛都紅了。」
「沒有的事。睡的好極了。」靜漪忙說。手帕擦了下眼角。
雅媚輕笑,道:「你自己去照照鏡子……剛一進門,母親就皺了下眉。以後呀,你可……」
「二嫂!」靜漪看看瑟瑟,臉不由自主的就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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