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自淡自清的梅 (十)
她氣惱地回頭瞪著陶驤,正想要衝口而出的一句「你要幹嘛」,被她意識到這還是在客廳的時候,硬生生地將這句話憋了回去。
她眼睛瞪的大大的,咬了下嘴唇。
陶驤一晚上都在人前表現的極為正常,不知道是不是要留著在這個時候為難她,還好沒有旁人在場……他的長腿還故意的疊起來,錚亮的靴尖在她面前一晃。
靜漪忍耐著,繞過去將筆筒和鎮紙撿起來。還好落在地毯上,既沒受損,也沒什麼灰。她還是抽了手帕擦拭了下表面,轉頭又瞪了他一眼。
陶驤微抬著下巴,發紅的眼望著她。
他似乎是出了神,目光將她鎖的定定的。
靜漪站起來等著他,半晌才又說:「上去休息吧。」
她有心不管他,就讓他在這裡坐著算了,卻無論如何在這個時候,不能這麼做。
「你不上去,我可先上去了……」她將溫潤的筆筒收了下,挽在臂彎間。筆筒上的賞梅仕女圓潤秀美的面孔上微帶笑意,細微的裂痕就像是她的笑紋……真是很美的東西。陳舊,典雅,妙不可言……一片陰影罩在仕女臉上。她不用抬頭也知道是陶驤起身了。她收好了筆筒,側身讓他。
陶驤站在她身前,別的什麼都看不到,只覺得她兩排長睫毛整整齊齊的,向外卷著,翹的像孔雀開屏似的,時不時的一顫一抖。
他轉開眼,先上樓去。
靜漪走的慢些跟上。
張媽這時候出來叫了聲「少奶奶」,問還有沒有什麼吩咐。
靜漪停了停,才說把燈都熄了吧。
張媽答應著,說少爺少奶奶晚安。
陶驤只嗯了一聲,腳步都沒有停。
燈一盞一盞的熄掉了,客廳里暗下去。
靜漪見陶驤雖是滿身的酒氣,行動卻還算靈便,心想他也許並沒有怎麼樣。不想就在轉角處,陶驤卻扶住了牆壁。靜漪這才知道,他的確是有些醉了的。她下意識地伸手過去攙扶他。也只是剛剛才挽住他的手臂,他卻將她的手推開了。
「小心些。」靜漪輕聲說。
陶驤扶了牆,看她。
樓上廊里的燈照不了這麼遠,他看不太清她的臉,她的聲音也有些忽遠忽近……他轉身,走的就更慢。他一級一級的台階踩上去,慢的時間都像是要定格了。
靜漪只是小心提防著他摔倒,並不硬是要上前去扶他。
心裡也還是有點氣,這個人,不知道好歹……雖是這樣,她還是低聲地叫張媽。
聲音壓的很低,生怕驚動了人。
她扶著欄杆等著,覺得張媽伶俐,不會讓她喊第二聲。果然張媽片刻便麻利地出現在樓梯下方,順手開了一盞燈,仰頭問她有什麼吩咐。
「去給少爺準備碗解酒湯。」靜漪說。
張媽點頭去了。
靜漪就看著她藏青色的身影迅速的移開了,倒發了一會怔,轉頭看看陶驤,依舊不緊不慢地上著樓,簡直就差沒有倒著走了。她倒也不著急,只隨著他的步子往樓上挪。兩人似乎在比著誰能走的更慢些……待走到樓梯盡頭,靜漪一額的細密汗珠。
她叫秋薇來,把筆筒和鎮紙都給她。想起陶驤有睡前洗澡的習慣,不知道醉成這樣是不是還要洗,還是交待了秋薇放洗澡水,說:「開了水喉擱著好了,我去關。你就歇著去吧。」
秋薇無聲地退下去。
就這麼會兒工夫,陶驤已經離了靜漪的眼——靜漪穿過起居室,看到陶驤已經進了卧房。似乎是到了個陌生的地方,他四下里看了看,才照著床去了。
靜漪想要喊他換衣服,已經來不及,陶驤一轉身便躺上了床。身子像沙袋一般沉重地倒下去,柔軟的床榻便陷下去一大塊。
「小姐。」秋薇從浴室出來,悄聲叫她。
靜漪擺擺手讓她離開。
知道秋薇是擔心她應付不過來,她說:「去吧,沒關係。」
秋薇到底是等著張媽把解酒湯送上來,幫著端進去之後才關了房門回自己房間休息去。
終於剩下靜漪一個人對著還算安穩的陶驤。
陶驤和衣而卧,動也不動地躺在床上,連靴子都沒脫,她不禁有些氣悶。
叫他起來喝湯,他沒有任何反應。
她猛的想起浴室里洗澡水還放著,忙跑進去關掉。浴室里蒸汽騰騰,鏡子上蒙了一層的白霧,她回頭看看陶驤——這是無論如何都不會起來洗澡的意思了吧——她拿了毛巾和熱水過去,擰了一把濕毛巾,想給他把臉。
毛巾有些燙手,給他擦著臉,他卻還是一點反應都沒有。
靜漪從來都沒有這樣照顧過人,忽然有點心慌,毛巾丟在水盆里,伸手去探他的鼻息……有那麼一會兒,她好像完全感覺不到他在呼吸。心裡就一頓,只好湊近了些——他的呼吸很緩慢,酒氣沉沉的,竟然有些涼意。
她是發了一會兒呆,看著他方正的下巴上冒出的髭鬚和沉睡中皺著的眉,不知不覺手就落下去,他滾燙嘴唇上方,髭鬚刺到她的指尖,一陣酥麻……她驚覺,剛要收手,被他一把抓住了手。
靜漪嚇怔了,一動也不動。正不知他要如何,他卻很不耐煩似的又推開她的手,並且翻了個身。
靜漪受這一通驚嚇,也不敢再驚動他,乾脆把他扔在那裡,開門出了卧室,站在起居室里半晌,心還是在狂跳。懊惱中看著自己那些東西四處堆放著,又是另一種心煩。她找了箱籠的鑰匙出來,逐一地打開箱子,翻檢著。
其實沒什麼好收拾的,離家前,母親仔細地連箱子里都有什麼,都做好了標記,寫在專門的一個小賬本上交給她——哪一箱是冬衣,哪一箱是夏衣,哪一箱是春秋的……閨房裡的細軟,母親也不知花了多久的時間,替她準備的色色齊全。還有些貴重的東西,也都做了特別記錄。尤其杜氏母親給她挑的幾樣古董,說是放在房裡擺一擺,看到了就想著娘家人也在身邊的意思,或可以解一下思鄉之苦……她把其中一樣拿了出來。
寶藍色的錦盒裡,一尊白玉觀音。
其實是杜氏母親想要這尊她擺了十多年的觀音像跟隨她出嫁,好保佑她的意思吧……
靜漪抱著觀音像回到房間里去,四處看了看,這麼大的卧房,卻一時也找不到個合適的位置。忽又見陶驤依舊那樣躺在床上,連被子都沒有蓋……這樣下去,萬一著涼,說起來,定是一段故事,還是她落不是。
她只好放下觀音像走過去。要給他蓋被子,少不得先給他把靴子脫了。
他的靴子很緊。她掰著靴底,費了好大的勁,才脫下來一隻。忍不住拿在手裡就想用靴底去敲他的頭,哪知道剛舉起來,他的手臂就晃了一下,她嚇了一跳,忙把靴子放在身後……幸好他只是搓了下鼻子。
靜漪把手裡的靴子扔下,又給他脫下另一隻來。
「早知道……讓你睡客廳……」她低低地咕噥著,從柜子里取了被出來,給他蓋上。看他還穿著襯衫馬褲,半晌,才過去,替他解開了衣領下的紐扣。腰帶系的也緊,她看了看,卻下不去手去鬆開一扣……他身子真沉,幸好她受過訓練,搬動動彈不得的人,還是有點技巧。饒是這樣,她仍累出了一身汗,才讓他在床上躺端正了。再給他蓋好被子,她已經沒有力氣再想其他的了。
強撐著去洗了把臉,回來匆匆地往床上一躺,幾乎是在關掉床頭燈的一瞬,她就跌進了黑甜鄉……只是也許是錯覺,她好像在這之前是聽到了一聲很愜意的咕噥。
只是已困到神志不清了,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現實。
她夢到的應該是白獅。毛茸茸的白獅,在她面前四爪朝天地翻滾著,摸摸它的腦袋,它會舔舔她的手……
……
陶驤睜眼,過了一會兒才意識到自己在哪。
他轉頭看了一眼,靜漪縮成一小團,在床的另一側,是他伸直手臂也觸不到的距離。
他看了眼腕錶,早已經過了他每日晨練的時間。頭有點沉,昨晚的酒還是喝的過量了。他只能記得自己是怎麼走上來的,後來的事,印象模糊。
他動了動身子,發覺衣服完好,又看了靜漪一眼,才起身進了浴室。
洗好了出來,他見靜漪仍是那個姿勢,不禁走過去,擰亮了她這一側的床頭燈——燈光下她的睡容依舊是端莊的。只是有些過於端莊,好像連睡夢中都緊繃著神經似的不得放鬆——他看了好一會兒,才關了燈離開。
陶驤下樓出門,圖虎翼已經守在這裡等他。一旁還有岑高英。
他不想岑高英一早也在這裡候著,邊走,邊聽著岑高英的彙報。走到大門邊,岑高英也彙報完畢,等著他的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