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9章 夫與子(2)
羋月嚇了一跳,剛想罵他沒輕沒重,那兩個孩子被他揪到肩頭,卻不但不怕,反而興奮地咯咯大笑,又揪住他的腦袋亂叫:「跑啊,騎大馬啊!」
一串銀鈴般的孩子笑聲隨著義渠王的腳步遠去了。羋月看著這父子三人,無奈地嘆了口氣,親自接了侍女遞上來的熱巾帕,遞與嬴稷。
嬴稷其實一喝起來,便知不對了,自己喝得越來越暈,這義渠王喝起酒來,卻如飲水一般,再喝下去,自己必然吃虧。然而見羋月出面阻止此事,他心中又有著說不出的彆扭。當下接過巾帕,匆匆擦了一下,就借口要到花園中走走,散散酒氣,便逃也似的離開了。
羋月見他走出去,思忖片刻,也跟了出去。
到了花園中,便見嬴稷在花徑中慢慢踱步。園中原是養了錦雞孔雀,並不避人,只是此時不知是他身上酒氣重還是殺氣重,連這些鳥雀都遠遠避開了。
羋月走到他的身後,叫了一聲:「子稷。」
嬴稷似怔了一怔,回頭勉強一笑:「母后——」
羋月笑道:「你剛才做得很好,我很欣慰。」
嬴稷陰沉著臉:「兒臣不明白母后的意思。」
羋月輕嘆一聲,走上前拍拍嬴稷的手,勸道:「義渠君不太講究禮數,你不必放在心上。」
嬴稷冷笑一聲:「他不識禮數?當年他也曾入過咸陽,難道在先王時,他也敢這樣對待秦王?」
羋月嗔怪道:「子稷——」
嬴稷反問:「我大秦今日,還有什麼原因要一個秦王看戎狄之人的臉色?是虧欠了恩義,還是遜色了武力?」
羋月沒有說話。
嬴稷卻上前一步,咄咄逼人:「若是虧欠了恩義,這些年給義渠人的優容,甚至是大量的軍械、財物、糧食已經足以補償。若是不夠,寡人還能夠再給他們幾個城池。若是遜色了武力,那我們也不必再去伐楚、征東,先把這卧榻之邊的猛虎給解決了才是。」
羋月聽他言來殺氣騰騰,不由得震驚:「子稷,義渠君雖然禮儀有失,但對我大秦不但在過去、現在、甚至在將來,都有極大的幫助,你怎麼可以為了一時之氣,有這種自毀長城的想法?」
嬴稷卻道:「如果長城礙著我們的腳了,那就是築錯了地方,讓我們畫地自囚了。」
羋月已經不想聽下去了,她拍了拍他的肩頭,道:「子稷,你今天太不鎮定了,君王需要的是制怒,是慎獨。等你冷靜了,以一個君王的思維想清楚了一切,再來同我說話。不要像個毛頭小子一樣,顧前不顧後。」說完,便拂袖而去。
嬴稷恨恨地一跺腳,也轉身離去,可內心的殺機,卻是怎麼也無法按下去了。
羋月離了嬴稷,走進章台宮後殿內,看到屏風後的身影和傳來的水聲,想是義渠王正在沐浴。他剛才喝多了酒,渾身酒氣,知道羋月必是不喜,故而與孩子們玩耍一陣之後,便去洗漱了。
羋月看看站在屏風前的侍女,侍女明白其意,連忙屈了下膝解釋:「是義渠君不要奴婢侍奉——」
羋月揮手令侍女們退下,自己走進屏風後,見義渠王正坐在浴桶中,神情十分愜意放鬆。
羋月走到他身後,拉好系帶挽起袖子,拿起浴巾為他擦背。
義渠王感覺到了身後的動靜,他也猜到了是誰,不禁笑了。他頭也不回,從背後握住了羋月的手道:「哎,幫我擦擦這邊,有點癢。」
羋月看到他的背後,輕嘆:「怎麼又多了幾道傷口?這傷口還沒完全好呢,自然還有些癢,不許用手去抓,免得又要蹭破了。」
義渠王由她擦著背,十分舒服,不由得發出一聲愜意的嘆息:「唉,還是你這裡舒服,讓人住下來就不想走了。」
羋月道:「不想走就別走了,每次回來就多幾道傷痕,你就這麼喜歡馬背,捨不得離開?」
義渠王卻笑著擺手道:「哎,你屬於宮廷,我屬於草原。我沒有要求你住到草原上去,你也別勉強我一定要住到這四方天裡頭來。」
羋月一邊幫他擦背一邊勸道:「難道這裡不好嗎?離開我這麼久,你就算不想我,難道也不想想兩個兒子?你年紀也不輕了,何必還要自己上戰場,讓白起、魏冉幫你的忙不好嗎?」
義渠王自負地笑了笑:「義渠人的兵馬,只能義渠人統率。」
羋月不語,義渠王見她不語不動,只得自己從水裡站起來,嘆息道:「你啊,當久了太后,什麼都要自己說了算,如今竟是越來越難說話了。罷罷罷,我答應你,這次出征之後,回來就不走了。」
羋月轉嗔為喜:「真的?說話算數。」
見義渠王從水中站起,羋月轉頭去拿起衣服給他穿上,為他擦乾濕漉漉的頭髮。
義渠王倚在羋月膝上,讓她為自己擦著頭髮。他不但不喜歡閹奴服侍,便是連宮女服侍,也不甚喜,寧可自己動手。羋月無奈,有時候也屏退宮女,自己替他做些事兒。義渠王卻說,這樣才是一家子的感覺。
此時他聽了羋月的話,笑道:「這次我再出去,就帶著芾和悝,讓他們跟我一起上草原。他們也不小了,也是時候教會他們草原的事情了。等下次回來我就不走了,讓兩個兒子代我去打仗。」
羋月停住手,把粗巾扔到一邊,不悅道:「芾和悝還小呢。再說,他們是秦國公子,我已經給他們封了城池,他們麾下自有百戰之將,何必他們親自去草原打仗!」
義渠王見羋月扔了粗巾,只得自己拿了粗巾擦頭髮,嘆道:「慈母多敗兒,你啊,草原的猛禽要給你養成屋檐下的小家雀了。我義渠的兒郎,哪有不騎馬、不打仗的?」
羋月壓下不悅,勸道:「我知道你是生就的草原性子,我也沒想勸你,沒想能夠說服你。可是義渠人要學中原人傳千秋萬代,就得學會定居一方,學會遵守規則。有些事情不必都用馬刀和弓箭去解決,兒郎們不必從生到死都在馬背上……」
義渠王聽得不順耳,便諷刺道:「就跟你兒子似的,看我的眼睛裡都能飛出刀子來,卻什麼也不敢表示。這要是我們義渠兒郎,早八百年就已經拔刀決鬥了!」
羋月惱了:「什麼我兒子你兒子,子稷又有什麼不好?他懂事知禮,倒是你身為長輩,故意惹他生氣,有點長輩的樣子嗎?」
義渠王嘿嘿一笑:「我的眼睛又不是瞎的,我把他當成兒子一樣,就算撩撥他、惹惹他,也不過是當個玩笑。可他呢,他的眼中,可沒有半點善意。你自己說說,他有把我當成父親嗎?」
羋月一時語塞,好一會兒才緩緩道:「他父親長到他十多歲的時候才走的,他心裡記他生父,不容易轉彎。小孩子不懂事,你跟他計較什麼?」
義渠王搖搖頭:「他若是個小孩子,我自然不計較。可一個已經生了兒子的男人,也只有你,才會仍然當他是個孩子。」
羋月生氣了,一拍義渠王,惱道:「你今天成心跟我找碴嗎?」
義渠王放下粗巾,坐到羋月的身後摟住她,笑道:「哎,別以為我多事。我這雙眼睛看過勝利者也看過戰敗者,看得出真臣服和不服氣。你這兒子,心思多,不馴服,遲早會生事。他不但看我的眼睛裡會飛刀子,看芾和悝的眼中也沒有多少感情,所以我才要把芾和悝帶走。」
羋月不悅道:「你別胡說,子稷的性子是獨了些,可子芾和子悝是他看著出生看著長大的,怎麼會沒有兄弟之情?」
義渠王坦率地說:「我不想讓你為難。但今天的情形你也要看明白,就算是一隻老狼王,也不容許小狼在他面前挑釁的。」
羋月無奈,只得轉頭勸他:「在我眼皮子底下,不會允許發生這樣的事,放心。」
義渠王道:「不說這些掃興的事了……」他從身後親了親她的頰邊,笑道,「想不想我?」
羋月輕笑一聲,轉臉反親過去:「你說呢?」
風吹帷幔,旖旎無限。
表面上看來,義渠王和秦王稷的矛盾,似乎在羋月的努力下,已經暫時被壓下,呈現出和樂融融來。可是只有兩個當事人才明白,義渠王一統草原氣焰日益張狂,秦王稷年紀增長帝王心思滋長,兩人已經無法共存了。
樗里疾府書房裡,嬴稷陰沉著臉,焦躁地來回走著。
樗里疾並沒有問他,只是這麼靜靜地看著。
嬴稷忽然止步,問道:「王叔就不問問,寡人為何而來?」
樗里疾道:「大王想說的時候,自然會跟老臣說。」
嬴稷道:「如今能夠讓寡人來求助王叔的事,能有幾件?」
樗里疾道:「大王指的是……」
嬴稷已經焦躁地自己說了出來:「義渠君!」
樗里疾的臉色也陰沉了下去:「大王是想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