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豪情仍在心(5)
爸媽沒了,弟弟過繼給別人家了,就剩殷果這麼一個親近的人了。多年前唯一親近的球杆沒守住,現在,想把殷果留在身邊。
可拿什麼留呢?
他喉嚨發乾,從球台邊站直了,本能地把支在球桌旁的球杆拿起來,慢慢走到球杆架子旁,放在最右側,最後的一個位置。
做完這些,他背對著李清嚴揮了一下手,走了。
林亦揚離開球房,上了電梯,按錯了樓層。
不知怎地,他到了一樓大堂,是潛意識想要出去嗎?
外邊是暴雨初歇,大堂里住客在辦理著入住和離店手續,有今天小組賽出局的選手,提著球杆盒,還有行李箱,在大門外等著酒店叫的計程車……
大腦一旦被酒精迷醉了,會覺得周圍的空間是虛擬的,分不清過去,現在,和未來。
這是紐約,他怎麼會來到這裡。
好像昨天還是在某個不知名的路邊攤喝多了,被老闆好心拉到店鋪里,在店裡的長凳上睡到醒。那天深夜,他醒了,滿身酒氣,被老闆娘好心地把他的校服扒下來,塞進他的斜挎書包里:「小心讓老師撞見,要給你處分。」
那天,是昨天,在家鄉。
今天,是今天,在紐約。
後來林亦揚都不清楚自己是怎麼走到了廣場飯店,下雨前想過來,地下一層有一家甜品店LadyM很不錯,想買給殷果吃。
他還問過吳魏,吳魏說在國內早有很多家分店了,騙不了小姑娘了。
可還是想給她買,萬一沒嘗過呢,這裡的是原產地,口味說不定會更好?
***
十點多,殷果在酒店房間里,翻來覆去地趴在床上,不太踏實。
心裡有點慌。
兩個球社的人都在,又是多年兄弟第一次重聚的酒局,萬一沒收住,要喝成什麼樣?她掏出手機,給林亦揚發,沒迴音,給孟曉東發,竟然也沒迴音。
到最後,找到吳魏。
小果:你們喝多少了,我哥和林亦揚都沒回。
無所謂:你過來吧,1000號。
過去?
殷果心裡咯噔一下,吳魏難得說話這麼簡略。
她換了一身衣服,拿上手機就跑了出去,到1000號房門口,正碰上大部隊蜂擁而出。她瞧見了李清嚴和硝子,拉著硝子問:「林亦揚在裡邊?」
「在。」硝子想說什麼。
殷果沒顧得上聽,右手撥開幾個人,一個勁兒地說「勞駕、勞駕」,從二三十個人裡邊擠進去。進到套間,竟然躺下三個。
孟曉東和陳安安一人一邊,在床上,都睡著了。
林亦揚在沙發上,側躺著,被吳魏他們換了一身乾淨的行頭。灰色的西褲、白襯衫,全是江楊的。他襯衫領口松著,為了透氣,頭枕著自己的左手臂,也不知是睡是醒。
殷果看他這模樣,心裡一窩一窩地抽著,男人酒局喝多了正常。
但看他喝多了就不行。
殷果悄悄走到沙發前,蹲下來,手心摸著他的額頭,那上邊有汗。她看到沙發扶手上搭著一條濕毛巾,拿下來,給他擦了擦。
「那蛋糕……擱久了不好吃,」林亦揚低聲,一字一字往出蹦,還有點口齒不清,「你給小果兒送一趟。」
什麼蛋糕不蛋糕的,誰要吃蛋糕。
都喝成這樣了,還蛋糕。
「別說我喝多了。」他低聲說,很輕。
殷果把毛巾放在自己的腿上,用手,給他把額前擋在眼皮上的一縷縷短髮撥開,不吭聲,是不想吵他。人醉了,最好不要在他耳邊碎碎念,他其實聽不進去,也記不住。
給他個安靜的空間讓他睡,是最仁慈的。
林亦揚沒聽到回應,很是不悅,眉頭蹙得更緊了:「沒聽見?」
殷果鼻子酸酸的,幹什麼對我這麼好,才在一起多久。不懂欲擒故縱嗎,不懂欲拒還迎嗎,長這麼帥都白長了,就知道傻對我好。大傻子。
心疼死了。
「知道了,」她輕聲哄他,「馬上吃。」
林亦揚乍一聽見她的聲音,遲鈍了幾秒,緩緩地,將緊閉著的眼睛睜開,黑色瞳仁里映出了她。像沒認出來似的,瞅著她……
「喝這麼多,」她小聲說,「都沒人攔著嗎?」
他眉骨高,鼻樑也在亞裔人種里算是很高的,眼是桃花眼,扇形的雙眼皮。平日里不太正經瞧著誰,不顯多漂亮。現在,卻不同了。
看你一眼,就像在挖心。
難怪那麼多女孩對他念念不忘。殷果想,他這種人,過去在撞球廳里不管是打球,還是坐在門口台階上,叼根煙休息,瞅上哪個姑娘一會兒,估計都夠人牽腸掛肚一輩子的。
殷果「嗯」了聲,毛巾有點冷,想去用熱水沖一衝,再給他擦擦臉和手。
林亦揚的右手,繞到她脖子後,把她的臉往自己這裡拉進了,額頭碰上她的,帶著濃濃的醉腔,叫她:小果兒。
正是身體被酒精燒得最難過的時候,看到她,以為是假的。
他停了好一會兒,又問:你現在……心裡有我了嗎?
從在公寓洗手間門外的接吻開始,到今天。
在一起兩星期,十四天。殷果,你心裡真有我了嗎?
這屋裡不光有她在。
範文匆和吳魏都在屋裡伺候著三個酒鬼,江楊給殷果泡了茶,端進來想聊聊。三個人全把這話聽進去了。林亦揚就是因為脾氣太硬,才親手把自己的人生路給砍斷了一回,能讓他這樣的男人問出這樣的話,是對人和人之間的感情有多少渴望,多少不確信,又是對面前的女孩有多在意。
殷果還沒來得及說什麼,他拽了下自己的襯衫領口。
人很不舒服,他用手背壓住自己的上半張臉,擋去了所有光,沒幾秒就睡著了。
怎麼了到底,出門還高高興興的……
殷果抱著轉涼的毛巾,在沙發前蹲了半天,見他真不鬧騰了,起身去看了看孟曉東。再轉頭,江楊已經給她添了熱茶,詼諧地打開林亦揚的手機,擱到圓桌上:「來,吃吧。」
……
殷果沒懂。
手機里都是蛋糕的照片,千層抹茶,千層巧克力,千層草莓等等,等等。
吳魏笑呵呵地把殷果按到桌邊,給她講了一遍這組照片的來龍去脈。
林亦揚大半夜的從酒店出去,走了好幾街成功摸到想給她買蛋糕的廣場飯店。飯店是開著,人家地下一層的蛋糕店早就結束營業了。
等吳魏和江楊找到他的時候,林亦揚坐在飯店大門外的台階上,一個小角落裡,靠在牆壁上已經睡著了,和流浪漢沒什麼兩樣,被叫醒時只幹了一件事,把手機往吳魏手裡一塞,讓他去買……兩個大男人也顧不上叫車了,直接扛著人回了酒店。
那時候屋裡醉了好幾個,他們給林亦揚換了乾淨衣裳,就去弄孟曉東和陳安安了,沒防備再看,林亦揚把桌上幾個瓶子里剩下的全給喝完了。
這一下醉得不輕,照江楊對林亦揚的推斷,至少一天一宿醒不了。
本來吳魏不想叫殷果下來,不想讓殷果瞧見林亦揚這個醉酒後的慫樣。
可江楊惦記著孟曉東說的那檔子事,還是想和殷果聊聊。
吳魏指桌上的這些空酒瓶,對殷果交代:「我刷他卡,其實都不敢買貴的。這一堆,還比不上當初他請你喝的那一小杯。」
殷果看了看酒瓶,只聽林亦揚對著電話說了芝華士,以為是表哥平常喝的那種貴的,這麼一看就是超市開架賣的那種最大眾的。
「什麼酒?」江楊在旁邊問。
「古董酒,」吳魏比劃著小高腳杯的大小,「兩口喝完,三百刀。頓挫請他老婆喝的。」
江楊點點頭。
他知道林亦揚還在讀書,是真沒什麼積蓄。
殷果倒是怔住了,這麼貴,他沒說過。
「你知道林亦揚對殷果有多好嗎?還有好多事兒你不知道呢,」吳魏簡直是在和江楊一唱一和,「他離開東新城多少年了?快十二年了,從來、從來沒賭過球,只有今年破例了。為了讓他同學在華盛頓照顧你。」
說完,吳魏看向她:「記得嗎?」
殷果愣住,一是他為自己,還有更重要的是:他竟然不賭球……
那晚她還問林亦揚是不是喜歡賭球,他只說了句「一般」,也沒否認過賭球。尤其後來,孟曉東也對她說,要她以後有機會勸林亦揚不要賭球了,顯然,也是誤會林亦揚是靠賭球賺生活費的。
「他要真想賭球,會有這麼窮嗎?」吳魏說,「在法拉盛他也是一分錢都沒要,都讓人打他同學賬戶上了。」
法拉盛那晚一場球是三千美金,每周來幾場,早發家致富了。
何至於如此落魄。
殷果望向沙發上睡著的男人。
「你不是東新城的人,應該不知道,」江楊告訴她,「當初我老師讓他進東新城,就和他有過約法三章:不能賭球;不能打假球;更不能違法亂紀。」
這是一個開端。
江楊想要告訴她的是全部的過去。
那年,是林亦揚打職業的第四年。
他進入了一個職業選手的瓶頸,進入了沒有任何徵兆的低谷期。這是職業三年,可以拿兩年總冠軍的少年天才,可只要是人,是運動員,就會有他自己的高峰,也會有他自己的深淵。往往度過了深淵,就將會是下一個巔峰……
可惜林亦揚鋒芒太盛,人又輕狂,突然跌入谷底,連著失了幾場重要比賽的關鍵局。漸漸地有了他收錢打假球的傳聞。流言蜚語,同行鄙視,本就承受著低谷煎熬的他,在休息室里也是被議論的對象。當再一次的賽場失利後,他和老師有了一場大吵,徹底退社。隨後在他職業生涯最後一場比賽,和裁判起了衝突,被判罰禁賽六個月。
六月後,林亦揚從這個圈子消失了。
其實,大家都明白,從他離開東新城那晚,就已經放棄了。
「……為什麼他不解釋?賀老師就不相信他?」
「因為,」這件事只有江楊他們幾個兄弟知道,也是當天,在賀老的辦公室里才知道的,「他確實違背了對老師的承諾,他賭球了。他確實是錯了。」
「都是窮鬧的,那半年他真沒錢了,」吳魏說,「他弟弟剛過繼給親戚,他想去看看,買不起票。後來他和我說,當時他還想著,就賭那麼一次,買張票去給弟弟過生日,過完回來剩下的正好買點練習冊什麼的,補補英語和數學。」
這些年,這幾個兄弟提起這件事,都很難過。
如果不是林亦揚自尊心太強,低不下頭和兄弟們借錢,也不至於去賭球。
殷果小時候經常聽表哥說,過去行業不景氣,就有選手會如此維持生計。一個國內選手,沒有商業贊助的話,每年兩三萬的收入。還要到處跑比賽,還要買衣服和器具。孟曉東就有個朋友,去泉州比賽前一晚,為了賺酒店錢和人賭球,結果輸個精光,最後不得不在球房睡了一晚,第二天直接上場比賽。
成年選手尚且會有如此的困窘,何況剛上高中的林亦揚。
賭球不是那麼罪不可恕,這只是賀老對於學生定下的最高標準。
賀老高風亮節,一生只收了六個徒弟,當然希望每個都是毫無挑剔、不被人指摘的。
……
錯了,就是錯了。
可誰都沒給他改正的機會,他自己也沒有。
***
陽光落在臉上,林亦揚想喝水,他的手去摸右面,以為自己在公寓里。這個高度,這個角度是床邊的茶几,通常,他要喝酒了自己會備上一杯水,隔天潤喉。
沒摸到茶几和杯子,愣了會兒神,這是酒店。
是什麼時候了。第二天?還是第三天。
好像在上一次醒天是黑的,房裡沒人,他嫌自己身上難聞,怕她比賽回來被隔夜醉酒的味道熏著,就洗了澡……
睜眼,第一個看見的就是她。
殷果擁著個枕頭,趴在他身邊的白色棉被裡,臉朝著他。穿得什麼瞧不清,好像是深藍的,或是黑色的大T恤:「醒了?」
她像個瓷娃娃,臉上帶酒窩的那種,小時候廟會上會有賣的,只不過瓷娃娃的臉上畫著兩點紅,她沒有:「都怕你睡傻了……」
小手在他眼前搖著:「真傻了?」
滿是花臂紋身的那隻手臂,在拽殷果,把她拉過來,讓她的臉壓到了自己的頸窩裡:「不收拾收拾你……真是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