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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故事裡的你(4)

所屬書籍: 在暴雪時分
    這是她,第一次和他坐火車。     車過費城了。     時間越來越少,總會到紐約。     殷果起初在看窗外,在車短暫停下,載客時,扭頭,看身邊的男人。     林亦揚一直在手機里開著谷歌地圖,經過哪裡,還剩多少公里,駕車還有多少時間抵達……數據在實時更新,他也不知道自己閑得看這個幹什麼。     「想說什麼?」他捕捉到她的目光。     昨晚揮霍了一把,講解完再睡一覺,嗓子又廢了,像被砂紙搓過似的,沙得厲害。     她發現,他開始能看穿自己的心思了。     她小聲,林亦揚耳邊說:「你留鬍子好看。」     一點不顯年紀,還痞痞的,少年感未減,蒙了一層滄桑,就是他眼下的模樣。     林亦揚坐在她左側,伸出左手,摸了摸她的右臉,這樣一個動作,倒像要把她環抱在身前。不過他在公眾場合一貫反感看人做親密動作,自己也不會。     也就只是摸了摸臉,還有耳朵。     男人的指腹終歸是粗糙的,從她下頦經過,有細微的摩擦感:「不好看,也配不上你。」     林亦揚一雙漆黑的眼低垂下來,落點明確,毫不避諱自己在瞧著什麼。     「換了藍色的?」他問。     殷果茫然,想起自己今天換的內衣是藍色,摸一摸肩膀,果然肩帶露出來了。     「你還能再流氓一點嗎?」她小聲嘀咕,把衣領拉高。     他笑,捏了捏她的臉,也小聲說:「下次你就知道了。」     下次。自然指的是下周,兩人再見之日。     果然睡過同一張床,一起過了夜,說話的內容就開始偏移。     總會往那上面帶。     她從書包里掏出一本書,翻著,看著眼前那一行行黑色印刷小字。其實想的是昨天。     最後殷果還是除了親,什麼都沒讓他做。昨晚林亦揚更是守信,答應讓她安心睡,就背對著她睡了一整夜,翻身都沒有。     照所有人對林亦揚的描述,他是個不守規矩的男人,可在床上是真沒對她窮追猛打過。     她不樂意,他就算了。     殷果翻了一頁書,前一頁講得什麼,鬼知道,只是在用翻書的動作,顯示自己在讀。     林亦揚也靠在那,翻看著手機,挑出幾條重要的消息先回了。     「下周要來看我比賽嗎?」她記起這個,「我給你留票。」     林亦揚意外地沒說話,過了好一會兒說:「到時候看,可能趕不上。」     殷果想了想,也對,他這麼忙。     火車到站後,他們跟著人群出了站。     林亦揚看她捨不得分開的小表情,帶她找了個角落,相對站著告別。     他不開口說走,她也不開口說再見。殷果拉著他的手,分離的情緒在心底蔓延著,看看人流,看看店鋪,再看看天花板分散注意力。     「上邊是星座?」她認出天花板上的星雲圖。     「對。」他不用抬頭都清楚,這火車站來過太多次了。     殷果想找自己和他的星座,察覺自己並不清楚他的生日。兩個都親密到這種程度了,她竟然沒問過。當初看身份證只留意了年份,日期完全沒印象。     林亦揚卻對她的資料一清二楚。     「你是幾月生的?什麼星座?」     「212,水瓶。」他說。     「212?那我們已經認識了。」     殷果是一月底到這裡的,第一天就認識了他。     「我那天在幹什麼,一點都不記得了,」她翻出手機,想看聊天記錄,「我們聊過嗎?」     「什麼都沒聊,」林亦揚說,「應該說,在見面之前,什麼都沒聊。」     「還見面了?」     林亦揚笑了,下巴抬了抬,讓她自己翻記錄。     還賣關子?     她翻著翻著,手指停在了屏幕上。     「那天竟然是你生日,」殷果詫異抬頭,「怎麼不告訴我?」     「不是請你吃面了嗎?」他笑。     一開始單純想請她喝個咖啡,沒想到還能在法拉盛遇到。     一個二十七歲的男人,漂泊在外多年,不太會過生日,身邊的朋友都是一群糙老爺們兒,自己不打招呼,誰也不會記得誰的具體出生日期。林亦揚從小不過生日,吳魏當然不會記得,所以那晚陪他吃面的兩個人,全都不懂那是什麼日子,在慶祝什麼。     他在刻意做一件事,甚至不止一件,都是自己做,誰都不告訴。     生日不通知所有人,但還是會請朋友吃面,喝個酒,高高興興地聊兩句……殷果看著他,從沒如此心疼過一個人,一點都不覺得被他隱瞞著騙吃一碗面有多浪漫,反而想到的是,這人怎麼這麼可憐,生日都不慶祝?     她對這種情緒無所適從,輕踢了一下他的運動鞋邊緣:「告訴我就好了,還能給你禮物。」     他好笑:「那天在地鐵上,你還在說『我叫殷果』。你覺得,就那天咱倆的關係,告訴你不是有病嗎?」     道理是對的……     可她心裡完全不是滋味。     林亦揚將她的手握著,拍了拍她的手背,想說什麼,但其實也沒什麼好說的。     「要走了。」他最後說。     「嗯,」她還沉浸在沒給他慶賀生日的內疚里,「到了告訴我。」     他攥緊了她的手,當是回答了。     殷果看他鬆開自己的手,有一瞬的衝動,想要抱他。於是真的就伸出手臂,探進他外套裡邊,緊緊地抱住了林亦揚。     鼻端,是混雜了長途旅程後的塵土味,真不好聞,估計自己也一樣。     她聽到了他的心跳,想說什麼,說不出。     林亦揚低了頭,遷就著她的高度:「難過了?」     「嗯……」捨不得。     好難過。     最難過的是,分別在即,又得知他生日那天的事情。     都沒人說一句「生日快樂」。     殷果心酸著,感覺他在拍自己的後背,像在哄著自己。     她抬頭,瞅著他近在咫尺的眼睛、高挺的鼻樑,腦子一熱地說:「下次……我們試試。」     林亦揚是真沒想到,她會說到這裡,一瞬間失語了。     「怎麼不說話?」殷果踩了一腳他的運動鞋,倒是沒用力。     林亦揚笑了。     手在她腰上重重地一捏:「好。」     ……     這個位置,還有這個手勢暗示性太明顯。是她主動的,卻搞得像被他挑逗了一樣。     殷果要躲開他的手,林亦揚反倒是摟得緊了,聲音低啞地說了句:「你這星期,是不想讓我睡踏實了?」話音里有笑。     殷果臉埋在他胸前,不吱聲了。     頭腦發熱惹的禍……怎麼善後,下星期再說了。     「真走了。」他說。     她點點頭。     兩人鬆開彼此。     林亦揚把殷果送出車站,送上剛剛約的車,在關車門前,捏了捏她的小圓臉。     他在路邊,耐心看著那輛載著殷果的車拐過下一個路口,不見蹤影了,才掉頭去找回華盛頓的大巴車站。     送殷果回來當然要坐火車,回去是自己一個人,坐大巴更省錢。     大巴要開四個多小時,到晚上九點,他才到華盛頓的球室。     前台收賬的孫洲要回家和老婆過結婚紀念日,所以他沒回家,直接來了這裡幫忙。     「鑰匙在這兒,冰箱里有一盒蔬菜色拉,中午沒來得及吃,剩下的,還有麵包片和蘋果。」孫洲交代著,生怕把他這個老闆餓死。     林亦揚坐在櫃檯外的高凳子上。     他看孫洲還要多廢話,對外揮揮手,指了指自己的嗓子。     意思是別廢話了,趕緊去哄老婆。至於林亦揚自己,是真沒能力再說話了。     「不是好了嗎?昨天看你都能說話了。」孫洲關心地趴在櫃檯邊,瞅了他一眼。     林亦揚懶得和他解釋是昨晚為了給殷果盡心儘力導遊,講解華盛頓各處的景點,自己把嗓子造成這樣的:「累了。」     他又搖頭,拒絕再說話。     孫洲不知道他今天往返了一次紐約,在路上廢了九個多小時,看林亦揚周身上下難掩的疲憊感,以為林亦揚和女朋友折騰太厲害了。     對方曖昧一笑,拍他的後背:「嫂子辛苦了啊,陪你這兩天。」     林亦揚聽出他話里的色彩,瞥了孫洲一眼。     孫洲還想著問問他畢業後的事。     原本林亦揚打算去的新華社就在華盛頓,工作後也能分心照顧球室。可這周林亦揚又收到了杜克的offer,杜克不在DC這裡,萬一林亦揚想讀博,球室勢必要多請一個人幫忙。     不過看林亦揚今晚的狀態,孫洲放棄了,決定明天聊。     孫洲走前,最後交代了句球室的事:「還有最後一句,你聽著,不用說話。他們今天已經走了,一起去的紐約。」     林亦揚從來不去賽場,不看比賽,這個習慣大家都知道。     所以孫洲就是告訴他一聲,球室參加公開賽的人已經動身了。     林亦揚比了個OK的手勢,向外揮了揮手。     意思是:趕緊回家伺候你老婆去。     他送走孫洲,把球室和電梯門之間的鐵門拉上,掛了鎖。     打開冰箱,他把蔬菜沙拉拿出來,倒在盤子里,水果也都倒上,洗乾淨一個叉子,在櫃檯裡邊坐著,慢慢吃著。吃了兩口,覺得熱,又把外套脫了。     一聲提示音,是微信。     手機在外套口袋裡,他拽著衣袖拉到面前,掏出手機。     :到了嗎?     Lin:到了。     :我也剛訓練完。     :昨天看你演練完,再看這些本地選手的比賽資料,好像更能懂了。     Lin:有用就好。     慣性使然,他對聊天工具不太感冒,想到似乎可以視頻,起碼比打字省力。     Lin:我在球室,你到哪了?     :剛到房間。     Lin:一個人?     :對,室友還沒回來。     Lin:視頻?     :嗯。     林亦揚知道微信能視頻,看室友用過,不過第一次操作,還是找了幾秒。終於成功發送了視頻邀請,等待音響了一聲,那邊就接通了。     不過,信號不好,就聽著殷果在問:「看得見嗎?」     畫面里漆黑一片。     掛斷了。     這回,是殷果先發了邀請過來。     這次他才想起來,沒有接通球室的wifi,果然信號好了。     ***     殷果特地開了檯燈,這個光線好看,黃色的,還不刺眼。     她的手機殼上有個能立在桌上的金屬搭扣,於是,手機很穩妥地架在了書桌上。等擺好了,才看到視頻裡邊是球室的吧台。     能聽到嘩嘩的水聲,沒看見林亦揚。     「在幹什麼?」她趴在桌上,盯著畫面問。     突然,視頻又被切斷了。     信號這麼差?     ***     林亦揚本來是在洗杯子,想邊和她聊,邊收拾吧台,把該乾的活都幹完,能早點回家。     可等到殷果開口問了,警覺自己的嗓子又報廢了,不想讓她知道了心裡難受,只好把剛連接的畫面又切掉了。     手都沒來得及擦,屏幕上全是水滴。     :球室wifi這麼差嗎?是因為地下室?     Lin:對。     :客人會投訴嗎?平時。     林亦揚找到擦手巾,把手抹乾。     Lin:一般人不敢,老闆脾氣不好。     林亦揚拿上手機,把擦球桌的抹布拿上,和殷果聊著,逗著貧,在一個個擦檯子。等到十幾個撞球桌都擦乾淨了,再把球杆架上的球杆都一個個碼放好。     然後找到一個黑色的紙盒子,把散落在各處的巧粉都收了。     最後,一盞盞燈關了。     在球室的東北角有個休息角落,扔著幾個舊沙發,還有電視機和DVD機,有個簡易床,平時孫洲不想回家,或是和老婆吵架了,就睡這兒。     林亦揚渾身乏力,躺上去,想著今晚睡這個算了。     要不然回公寓路途遙遠,也麻煩。     在一片漆黑里,只有手機屏幕這的光源。     :不聊了,你快回家吧。很晚了。     Lin:不回去了。     :在球室睡?有床嗎?     Lin:有。     :很累了吧?心疼你。     林亦揚將一隻手臂倒背到頭後,頭枕著左手。     Lin:是心疼?還是想我了?     :……都有。     :你把紋身給我拍一張照片,想做手機屏保。     他笑了,也由此起了逗她的心思。     Lin:要上面,還是下面?     :……     林亦揚笑著翻身起來,找壁燈,撳亮。     他對比對著右臂,拍了張,剛要發送,看到她又問了一句。     :比賽的時間表下來了,一會兒發給你,你看看能不能趕上。我下午研究了半天,小組賽可能趕不上了,如果我能殺入四分之一決賽的話,是在周六。     :周六的話,你看看會不會有空?     殷果很想他能看一場比賽,尤其這是她第一次職業賽,意義不同。     他讀得出來。     從火車上被問,他就為了這個心緒不寧。那些過去像是陳年的茶葉,早晒乾了,封存了,眼下卻像被人倒入玻璃杯,澆上滾燙的水,把那些點滴過往都漸漸泡開了……     林亦揚摸著黑,在架子上找了一根新買的球杆,撿了最近的球桌。     光源遠遠的,照到球桌這裡,球在桌上,一面有色彩,一面是是黑色陰影……他想瞄準,可瞄了半天都沒有擊出一桿。     耳邊,     有人在說,老六,你服個軟,是你錯就認錯。     有人在說,六哥,求你了。     有人砸了茶杯,茶水全潑到了地上,劣質的水泥地,水都的被吸幹了。     留下了一地濕漉漉的茶葉。     ……     那年,他也是穿著牛仔褲的少年,只是不是這麼好的牌子,是從江楊衣櫃里的淘出來的;也是運動鞋,不過只有一雙,一雙穿一年,髒了刷乾淨,趿拉著拖鞋去上學;那年他哪裡知道什麼是ent,只知道街道叫Street,還總拼錯,英語爛得連升學都有困難。     那年,他在東新城的那間房間門口,發了個誓:不會再回來這個門,也絕不再進賽場。     這一句話,沒人聽到,他是說給自己聽的,也踐行了十幾年。     可誰都不知道,他那天出門,蹲在東新城門外就哭了。     林亦揚的視線落在想要擊落的那個黑球上,緩緩地抽動球杆,重重一擊。黑球飛一般撞到底袋邊緣,意外地,沒有進。     在晦暗不明的光線里,它停在了袋口邊緣。     ***     殷果看他不回了,猜想,又是球室的信號不好。     她托著下巴,在檯燈旁,耐心等著。十幾分鐘後,跳出來了一句話。     Lin:剛看到,練球去了。     小果:怎麼忽然想練球了?     Lin:試試新杆子。     小果:你們球室杆子不錯,一看就都是老闆懂行。     Lin:小果兒。     他突然叫她。     殷果瞅著那三個字,莫名親昵,能想像到他叫自己的神態和語氣。她眼睛裡全是笑,掩不住,被檯燈照得亮晶晶的。     小果:嗯。     Lin:以後我要犯錯了,給我個改正的機會,行嗎?     Lin:不是說出軌那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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