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吳玉蘭站起來,隨手拿起茶几下的剪刀。
茉莉唬得後退半步。幹嗎,要殺人?!
玉蘭邁著輕快的步子,走到電視機櫃旁,抽出花瓶里的康乃馨,熟練地修剪著枯葉。她背對著女兒,「你是我生的。」奇怪的開場。
茉莉沒接話。
玉蘭繼續,「你現在的動作,神態,表情,說話,你的每一個毛孔都在對我表達不滿。」
茉莉靈關一閃,抓住機會,對手話音沒落她就問:「你是么。」
嗚呼,這經典的問句。
她曾經把這三個字甩給藝凱、凌霄、勁草,還有誰?總之,這仨字,單調的音節,聽上去平平無奇,但卻彷彿深水炸彈,只要拋下去,每次都能炸出魚來。
吳玉蘭慢慢轉身,似乎並不打算接招,或者根本是一場誤會。顧茉莉越來越看不清局面。
「是什麼?」玉蘭問。
茉莉只好急轉彎,「你還是那個希望我幸福的媽媽么。」
玉蘭堅定不移地,「我永遠希望你幸福,希望你過得好!」
茉莉打溫情牌,「媽,你放一萬個心,哪怕我結十次婚,我也永遠會把你帶在身邊,管你到底。」
「我可沒打算參與到你的十次婚里。」
「就是個比方。」
玉蘭口氣冰冷,「你的婚姻如果失敗了,跟我一毛錢關係都沒有,那就是因為你們經營不善,或者從一開始就不合適。」
「我去醫院。」茉莉不糾纏。想撤。她累。身體累。心更累。吳玉蘭追討,「現在想當孝順兒媳婦了?晚了。」
茉莉不理會,拎起包朝外走。
玉蘭的聲音從她背後傳來,「你以為你婆婆走了你就能過好小日子了?!」
電梯前,茉莉站定了。電梯上行,她必須等過這恐怖的幾秒。她覺得自己整個人籠罩在老媽的目光之中,萬箭穿心,無處可逃。偏過頭,遙遙望,站在門角的吳玉蘭是那麼陌生。顧茉莉忽然發現自己在抖,不自覺地。像小時候發燒打冷顫。害怕。恐懼。無助。她把手插進褲子口袋。
「媽——」茉莉聲音顫抖,求饒了。
吳玉蘭盯著女兒,目光如鷹隼。這可是她生養陪伴栽培了三十年的女兒呀!她的命,她的依靠,她的全部!
「我不管你,誰管你。」玉蘭字字鏗鏘。
叮鈴一響,電梯門開了,茉莉迅速走進去。門自顧自關閉,轎廂剛下沉,她便哭出聲來。
善亞病重,家裡人能來的都來了。凌霄出差,榴榴陪真亞過來。美亞一個人來的。她來上海,還為處理兒子和媳婦的糾紛。黨文萱正式提離婚了,就差辦證。真亞去醫院看看就走了,她身體不好,最怕探病,免得物傷其類,兔死狐悲。真亞走之前留的有話,勁草和茉莉聽得出來,這時候來,等人真要走她就不來了。直接葬禮上見。
勁草雖覺得大姨不近人情,但大姨終究大姨,他只能接受。茉莉偷偷問榴榴,「大姨沒說要帶孩子?」
榴榴道:「自身都難保了,哪管得了下一代。」
美亞倒是跟二姐說了好些話。她也是自傷。她就沒善亞這種好命。到底沒進上海來。一轉臉,她又跟茉莉嘆,「你婆婆這後半輩子末末了,夠風光了,上海的房子也住了,孫女也抱上了,生病在上海治,還有什麼話說。」又說,「二姐命好,攤上你這麼個兒媳婦。」
茉莉不好意思,故意奉承,「文萱也不錯的。」
美亞擺手,「還博士,書都讀到陰溝里去了,不懂道理。」
「真要離?」
「是她要離。」
「牽牛呢。」
「他老子娘被這樣對待,他要還有點囊氣,那就……」美亞想說狠話,但又捨不得錢,兒子結一次婚,她半輩子的積蓄沒了。這邊離掉了。下一次怎麼辦呢。她兒子總不能單身一輩子,娃娃還沒有呢。
病入夏天。醫生建議接回家,那意思是,該吃吃,該喝喝,進入倒計時了。勁草哭了一通。跟公司請了長假。前前後後為老媽料理。保姆年紀大了,避諱氣,不肯繼續幹了。勁草畢竟是男的,手笨,小家裡里外外雜事,買汰燒,都由茉莉操持。
茉莉不是不能吃苦。但有一項工作,實在令她發窘。給婆婆擦拭身體,勁草不能做,雖然是母子,但畢竟男女有別。那隻能她干。這對她和善亞來說,都很掙扎,茉莉又端著盆進去了,水是溫的,毛巾漂在裡頭,茉莉叫了聲媽。善亞便閉上眼。自己的身體裸露在兒媳婦面前,是那麼狼狽。茉莉呢,除了手上動作要快,還得屏住呼吸,因為她已經能聞到死亡的氣息。
快。囫圇吞棗……茉莉盡量不把面前的軀體當成活物。就當成廚房的灶台,當成窗欞,當成地板…善亞呻吟。病痛還在折磨著她。茉莉連忙停手,她以為自己的做工太過潦草。勁草大喇喇衝進來,他奪過茉莉手中的毛巾。顯然,他對老婆的護理不滿意。
茉莉只好後退。她看著勁草把毛巾投進盆里,加點熱水,擰乾,然後跟擦拭神像一般清潔著善亞的身體。看他那肅穆的表情。
茉莉突然感覺羞愧。她腦中浮現畫面。但一時半會還不能跟眼前的景緻對等。但她第一次深刻地認識到,眼前這個高大的男人,正是三十幾年前從這具瘦小的身體里誕生的。這是永遠不可超越、不能改變的。
茉莉當然意識到勁草對她的不滿。可是現在,她還能往哪裡去。回娘家不現實。離家出走么,榴榴那也不能收留她。眼下,她必須識時務,馬拉松就要撞線。堅持到底就是勝利。她要求自己盡量放平心態。可是,沒過幾天,善亞最後的安排又讓茉莉陷入麻煩——張善亞不要落葉歸根。她一定要死在上海。
顧茉莉建議送醫院,只要有治療的空間,還是應該治療。榴榴意見的送回老家。可勁草不同意。善亞的態度也很堅決。她要「壽終正寢」,死在自己家裡。她把上海的這套房子當成自己家。
想想都覺得恐怖。以後,要住在婆婆去世的房子里。可是,人之將死,這是她在陽間的最後一個願望,顧茉莉沒法反對,也不能反對。反對也無效。大孝子朱勁草一定站在老媽那一邊。從準備去世,到去世,茉莉和勁草一點點消耗著,死神靠近了,但遲遲沒到來,可你又知道,他馬上就要來。那種滋味,提心弔膽,不好受。空氣中瀰漫著怪味。茉莉擔心囡囡的健康,把她送到老媽那了。沒辦法,即便她跟玉蘭有矛盾,但娘家暫時是健康、安全的。
冬天到來之前,張善亞終於走完了她光榮的一生。朱勁草哭得不能自已。茉莉理解他,送走媽媽,勁草上頭就沒人了。「他們仨」在這個世界徹底分離。因為婆婆的去世,茉莉似乎多少能原諒老媽了。哪怕她發過匿名簡訊,哪怕她對女兒的婚姻動過心思,做過手腳,可她終究是茉莉在茫茫人海之中最親的人之一。再恨,再怨,也是親。婆婆去世,勁草有件事辦得不地道,他非要留一部分骨灰在家裡,聊寄思念。
茉莉大聲疾呼,「骨灰是整體的明白嗎?入土為安懂不懂?你這是不想讓媽早點投胎!」天,這古怪的句子。婆婆投胎,聽著像恐怖片。好在,勁草聽進去了。不過他又堅持在上海給老媽買公墓。顧茉莉又不理解了。朱大力生前就買好了公墓,雙的,就等著百年之後,夫妻團聚。你朱勁草為什麼不照辦?茉莉認為沒必要浪費這個錢。而且,大力旁邊空著,夫妻分隔兩地,算怎麼回事。
問急了,勁草金剛怒目,「你不懂!」
茉莉也發急,「朱勁草,知道你媽親,但你得講理不是?總不能為了你一己私慾,就拆散人家夫妻!」
「你根本就不懂!」勁草永遠就這一句。但這一回,鼻涕眼淚一起出來了。
問題嚴重。
茉莉柔聲,問到底怎麼回事。女性的優勢,她必須發揮。她想撫慰他。勁草擤掉鼻涕,才囔囔地說:「他們感情根本就不好!」茉莉發懵。大力和善亞,不是模範夫妻么。夫唱婦隨,共同進退,一起殺來大上海。
「你胡說。」茉莉不信。
勁草冷靜下來,這才娓娓講述了自己家的故事。核心意思是,朱大力家庭暴力,張善亞忍受多年,全都是因為兒子勁草。茉莉終於徹底明白勁草為什麼對老媽百依百順。是啊,貧賤夫妻百事哀,如果沒有善亞當年的忍辱負重,合縱連橫,把敵人變成朋友,一個拳頭出擊……又怎麼能有勁草的大好今天……別的不說,上海一套房子就把他壓死了。
因此,勁草欠媽媽的。
善亞用一生的幸福換了一個周全,拼了一套房子。難怪有這麼大的執念……顧茉莉感到一陣悲哀。為了兒子的未來,離婚都離不起。一輩子,值嗎。
溝通完畢,勁草掏了錢,給老媽在上海買了公墓,安葬了。陽宅陰宅都在上海。張善亞這一輩子算沒白奮鬥。她的黑白遺照掛在客廳,勁草專門騰出個小案幾,放香爐,供清水、蔬果。茉莉雖然膈應,但暫時也只能隨他去。等過過這一陣,她打算提換房子。囡囡將來上小學,他們必須換個學區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