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寬恕
貴和的情緒斷電般黯淡下去, 一聲不吭走著,郝質華猜他在思考弟弟的事, 問:“這事你打算怎麼辦?”
他搖搖頭:“還不知道。”
情況比微積分複雜, 他一時解不開這道難題。
郝質華作為旁觀者比較容易提建議:“大人的錯誤不該殃及孩子,我想捐點錢給他們, 你不會不樂意吧?”
貴和欣慕地看她一眼:“不會,我也很可憐那兩個孩子,要是勝利知道他們跑大街上要錢, 心裡肯定更不是滋味。”
他苦惱的模樣很招人憐愛,她忍不住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招來驚奇的注視。
她暗罵自己多事,強辯道:“看什麼,我只是安慰你一下, 沒別的意思。”
他會心一笑:“知道, 你的安慰治癒力最強了, 現在我已經滿血復活了,謝謝你!”
他的歡欣烤紅了她的臉,月台入口就在前方, 她趕忙撤退。
“我回家了,再見。”
聽她道別, 他笑而不語, 她像被釣鉤鉤住的魚懸在半空,只好自己掙脫這難堪境地,轉身走出幾步聽見他在身後呼喚。
“郝所。”
她匆促停步, 回頭瞪他:“還有事嗎?”
他依舊笑微微的,宛如峰迴路轉處的一盞燈,話音也似柔和的燈光:“明天見。”
她若無其事地離去,上車後又若有所失,有些不自禁地期待明天了。
這晚回到家,貴和將咖啡店外的見聞告知家人,眾人聽後盡都啞然,心裡千頭萬緒卻沒精神發表見解,各自悶悶散去。燦燦人生經歷尚短,不像成年人易生惆悵,只當成一樁奇事,很想立刻告知小舅。
第二天是周六,早上他見天氣好,無心去上興趣班,跳到千金枕頭上央求她帶自己去爬山。千金好動,在家困了數日也想出去透氣,同意洗完澡後就出發。燦燦知道母親洗澡最磨蹭,至少得在浴缸里泡一個小時,在家等太無聊,先出門玩會兒,逗逗小螞蟻,嗅嗅薔薇花,不久追著蝴蝶跑到多喜墳前。
慧欣家的院門敞開著,他晃眼瞧見正在裡面掃地的勝利。
“小舅!”
小孩興奮地跑上去抓住舅舅褲腿,勝利又囧又驚,捂住他歡笑的小嘴,著急求告:“小祖宗,別叫那麼大聲,家裡人會聽見的!”
燦燦點著下巴,待他鬆手後小聲說:“小舅,您離家以後一直住在這裡么?大人們都很擔心您,我和小勇也很想您,您跟我回去好不好?”
勝利揉揉他的頭毛:“燦燦乖,小舅現在還不能回去,你答應我,別告訴其他人我在這兒,不然我會呆不下去的,你就再也見不到小舅了。”
燦燦猶豫一陣,還是跟他勾了手指。
“我不跟他們說您在這兒,可是有件事想告訴您。”
“什麼事?”
“昨晚三舅說,他看到您那兩個東北來的小弟弟在街邊乞討。”
“什麼!?”
勝利忙拉他進屋細細盤問,燦燦一字不差複述完貴和的原話,陪著他發了半天的呆。勝利的心情果真如貴和預測的那般錯綜複雜,恨再多怨再深,血總是熱的,心總是軟的,餃子黑子是他的親弟弟,年紀又還那麼小,跑大街上當叫花子,怎不令他怵惕惻隱。
燦燦見他時而皺眉時而咬牙,輕輕拉扯他的袖子:“小舅,您想去看他們嗎?我可以帶路。”
勝利驚醒,低頭對上他亮閃閃的眼珠。
“你這小子也學會八卦了,那麼想去瞧稀奇,姐夫知道肯定罵死你。”
燦燦賊笑:“我知道您不會向爸爸告狀的,我老早就想認識那兩個小朋友,今天正好有時間。我們一起去嘛,三舅沒說具體地址,但我大概能推測出方位,我們現在乘地鐵過去,二十多分鐘就到了。”
沒攛掇幾下勝利便動搖了,吩咐他先回家跟千金打個招呼再動身。
燦燦回去時千金還泡在浴缸里,他隔著房門編好借口,從她的錢包內抽出一張信用卡,撒腿跑向地鐵站與勝利會合。
“三叔是在一家咖啡店門口遇到他們的,他昨晚在芙蓉閣吃飯,從那個餐廳到地鐵站的路上有好幾家咖啡店,我想他們肯定在正數第二家。”
“你又沒親眼瞧見,憑什麼肯定?”
“因為第二家店相對廉價,消費群體是中學生,現在都流行手機付賬,只有中學生還常用現金,手邊有可以施捨的鈔票。而且成年人防備心重,不太相信乞丐的話,還是學生的同情心比較豐富,不然碰瓷黨們也不會瞄準他們行騙。”
“……真不愧是大資本家的後代,這麼精明。看來經濟基礎不止決定上層建築,還能左右腦細胞,燦燦你照此發展,今後不僅是富二代的兒子,還能成為富四代的爸爸,富五代的爺爺,小舅以後跟你混得了。”
燦燦的推理很正確,餃子黑子今天也在他說的那家店門口要錢,他們不像他那麼聰明,能通過分析尋找最佳地點,是經過數日摸索後才認準這塊風水寶地,不幸的是剛過一天就給城管盯上了。
勝利到達時,兩個孩子正被數名穿城管制服的男人團團包圍,腳邊堆著撕碎的求助信,裝錢的盒子打翻了,硬幣散落一地。餃子一隻手緊緊拽住面額較大的鈔票,另一隻手摟住黑子,低著頭咬著唇承受城管呵斥,臉上寫滿怨恨。
看情形城管並沒太難為他們,只想當成小盲流罵跑了事,可是餃子性野,有那不耐煩的城管出手推他,他就張口咬住對方手指,瘋狗般狠狠地啃,直咬得那人皮開肉綻,鮮血滴答。
“哪兒來的小混蛋,狂犬病犯啦!不挨打不老實!”
小孩轉眼倒地,受傷的男人搶先揪住他的後腦勺,更有人揚言打掉他的牙。勝利不出手不行了,衝上去護住餃子高喊住手。
城管問他幹什麼的,他抱起餃子,拉住黑子,嘴巴幾開幾合,到底橫下一條心說:“我是他們的哥哥。”
餃子猛地抬頭,勝利感覺他的小手在掌心裡掙扎,急忙用力捏緊。
他和弟弟們成長的地區、環境迥然不同,憑外表即可區分,城管畢竟是執法者,得提防潛在的犯罪分子,出於懷疑,要求他說出兩個幼童的姓名。
勝利看看餃子說:“他叫徐旺財,今年十歲。”又瞅瞅黑子:“他叫徐有根,今年七歲,是從遼寧鐵嶺來的。”
一名城管拼起碎紙看了看:“沒錯,這兩個小子都姓徐,大的這個叫旺財,我靠,他爹媽怎麼想的,給兒子起這名,能不亂咬人嗎?”
領頭的城管疑慮未消,索要勝利的身份證,檢查後問餃子黑子:“這人真是你們的哥哥?知道他叫什麼嗎?”
黑子膽小,拚命朝勝利身後躲,城管連問兩遍,餃子總算吱聲了。
“他姓賽,叫賽勝利。”
名字和身份證上的一致,但一個是說海派普通話的申州少年,一個是操本山口音的東北男孩,說成兄弟關係仍然奇怪。
城管隊長又問勝利:“你和你弟弟不是一塊兒長大的吧?”
他同事接嘴:“估計是離異家庭出生的,我看他們三個長得挺像,應該是親兄弟。喂,這位小兄弟,你弟弟咬傷人,得賠醫藥費,你是他哥就該替他負責。”
勝利慌忙掏錢包,裡面只有三十幾塊,壓根不夠。城管們又逼他聯繫家長,一手賠錢一手放人。
燦燦聽勝利的話,一直安靜旁觀,這時認為該輪到他上場了,大大方方靠近,仰頭對城管隊長說:“叔叔,我是他們的親戚,你們需要多少賠償金,我來出。”
城管們一齊低頭打量,瞧他的衣著神氣就知道是有錢人家的孩子,這下更納悶了。
城管隊長彎腰問他:“小朋友,你叫什麼名字?”
燦燦出示學生證:“我叫金燦燦,今年八歲,在松江小學讀二年級,戶籍申州清安區,目前的居住地在長樂鎮。這位賽勝利是我媽媽的弟弟,我叫他小舅。叔叔,我們都是聽話的好學生,認真接受學校教育,知道城管叔叔們為維護市容市貌付出了很多辛勞。你們用忙碌的身影描繪城市美麗的背景,用汗水澆出片片綠意。清除一切陋習,凈化人類心靈,因為你們的無私奉獻,申州的天更藍,水更清,花更紅,草更綠,你們既是忠誠的衛士又是可愛的園丁,請讓我代表2400萬申州市民向你們獻上最真誠的感激。”
老練的口氣,麻利的談吐令人稱奇,城管們紛紛說:“這一定是個小少爺,尋常老百姓的孩子哪有這麼伶俐。”
城管隊長好笑:“小少爺居然和小叫花子是親戚,真是奇了怪了。小朋友,你們家挺有錢的吧,親戚有難,幹嘛不資助他們,害人家跑到大街上來丟醜現眼。”
燦燦穩重應答:“對不起叔叔,這是我們家的私事,不方便對外透露。您快說賠償金是多少,早點解決問題,大家也好散場,不然老堵在這兒影響市容市貌。”
周圍已聚集不少看客,見城管們與一個小男孩辦交涉,都覺有趣。城管隊長讓同事阻止路人拍照,半真半假問燦燦:“你口袋裡有多少錢?我同事傷得挺重,我怕你那點零花錢不夠賠,還是叫你家大人來處理吧。”
燦燦走到傷者跟前,伸長脖子瞧他的傷口,而後說:“這位叔叔沒傷筋動骨,去三甲醫院消毒上藥,再打打預防針,治療費不會超過200塊,再算上化驗費、換藥費、誤工費,幾項匯總500塊頂天了,就是請警察來仲裁,也會這樣判決。”
眾人聽得直瞪眼,對這小鬼頭的來歷萬般好奇,燦燦打開錢袋,數出五張毛爺爺遞給城管隊長,附贈天使般的笑容:“這是500塊,叔叔拿好。按正規程序,您得提供各項發、票,我想那樣太麻煩,還是算了吧,大家各讓一步,和氣生財嘛。”
城管隊長懵住了:“小朋友,你真的只有八歲?”
燦燦保持微笑:“生理年齡只有這麼多,叔叔,我們可以走了嗎?”
他的言行舉動精奇古怪,有人看著新奇,有人覺得邪乎,都不願再與之糾纏,城管隊長收了錢,對徐氏兄弟進行一通公式化的教育後率隊撤離,勝利也領著侄子外甥擠出圍觀人群,一口氣跑出幾條街,直到腿軟腰疼,呼哧喘氣方停步歇息。
他回望一陣,捶著胸膛放心道:“好了,這下沒人認得我們了,不用再跑啦。”
說完點點燦燦汗津津的腦門:“你小子真能耐,反應比我還快,我真懷疑你不是姐姐的孩子。”
燦燦笑嘿嘿道:“您以為兒子的智商都隨媽媽?這理論其實站不住腳,我前些天才看過更權威的科學研究,上面說人類智力發育50%靠遺傳,50%靠成長環境的刺激和教育,家庭的教育方式和經濟狀況對孩子的智力發育影響非常大。不過我剛才和城管說的那些話全是從電視劇里學來的,沒什麼了不起。”
他掏出手帕擦汗,姿態酷似景怡,不知是遺傳還是模仿。
勝利正要說話,腹內忽然發出空蕩的吶喊,尾音猶存,餃子黑子的肚子便咕咕響應,快到中午,他們都餓了。
勝利握著骨幹的錢包犯愁,他很想請弟弟們吃頓豐盛大餐,可三十塊只夠給每人買一塊燒餅,多半吃不飽……
要不去肯德基買兩個漢堡,餃子黑子一人一個。
他如此考慮,將燦燦拉到一旁小聲嘀咕:“燦燦,你餓不餓?”
燦燦摸摸肚皮:“有一點。”
勝利更抱歉:“對不起燦燦,小舅沒帶夠錢,只能買兩個漢堡包。我想讓給餃子黑子吃,他們從小受窮,沒吃過好東西,不像我們想吃什麼隨時都吃得到。你就當幫小舅一個忙,先忍一會兒好嗎?”
燦燦眼睛眨巴兩下:“小舅,我覺得您迷糊的程度跟媽媽有一比啊。你沒錢不表示我也沒錢,我出門時特地拿了家裡的信用卡,就為請您和兩個小朋友吃飯,您問問他們想吃什麼,只要申州有的賣的,除了珍稀野生動物和貓肉狗肉,其餘的都沒問題。”
勝利驚得臉僵:“我看我以後真得跟你混了,你年紀小小做事就這麼有條理,長大以後絕對是棟樑之才。”
燦燦按住他豎起的大拇指,小嘴癟了癟:“可能因為我是處女座吧,細緻周到,計劃性強,不過有的星座書上把這種特質說成龜毛。我們班的女同學也很討厭處女男,有個女生明明很喜歡我,知道我是處女座後就把寫給我的情書收回去了,還嚷嚷什麼‘處女男滾出地球’,小舅,處女男真這麼不受歡迎嗎?大人們也這麼認為?還是小女生不懂事瞎胡說呀?”
現在的成年人總擔心孩子早熟,勝利小時候也常聽家長們嘮叨,殊不知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更比一代雷,人類照此速度進化,也許過不了幾年,相親類節目就會去幼兒園請嘉賓了。
他們商量一陣,選在附近的東北菜館解決午餐。
燦燦點了小雞燉蘑菇、鍋包肉、豬肉燉粉條、熘腰花、醬牛肉、地三鮮、軟炸裡脊、蔥燒木耳、得莫利燉魚,還不忘添上一盤酸菜餡兒的餃子,又說徐家哥倆食量小,做成小份可以多嘗幾道菜,向餐廳要求每道菜只做正常份量的三分之一,照原價買單。
他性格里既有景怡的體貼又有千金的豪爽,天生擅長跟人打交道,一向自來熟,餃子這樣重的戒心也架不住他三磨兩泡套近乎,再輔以美食攻勢,漸漸地敵意消減,但仍不肯和勝利說話,還把他夾給自己的菜挑出來放一邊。
勝利知道小孩子記仇,不同他一般見識,等燦燦陪黑子去廁所時,挪座到他身旁。
餃子警惕地瞟一眼,身子偏向遠處,勝利儘力示好,問他:“你們在街上晃蕩了幾天呀?有一個禮拜么?”
餃子嘴閉得死死的,雙手緊揪褲腿,勝利又問是誰指使他們出來要錢的,見他仍不理睬,便自問自答:“是不是你媽教你們這麼做的?”
餃子揚眉怒叱:“你管不著!”
瞧著又要“凶神”上身。
勝利忙申辯:“你別激動,我不想吵架也沒說你爸媽壞話,只是關心你們……”
“俺們用不著你關心!”
更凌厲的叫囂伴隨幾點唾沫星濺到勝利臉上,他忍耐著尋求溝通:“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凶?我又沒把你怎麼樣。反倒是你,上次用筆捅我屁股,害我疼了好多天,那是犯法知道不?幸虧我是你哥,換個外人試試,看誰饒得了你。”
餃子立眉豎眼,像個憤怒的葫蘆娃,含恨否認:“你不是俺哥。”
“怎麼不是?我和你是一個爸媽生的,就是你親哥。”
“那你剛才還說你爸媽?你不認他們,也休想讓俺認你!”
弄清他的怨念,勝利首尾狼狽,試圖教育弟弟:“你還小,不懂大人的事。”
餃子白眼:“你才比俺大幾歲,擺個屁的臭架子!”
“嘿,我好聲好氣跟你說話,你還罵人。實話告訴你吧,我之所以不認他們是因為他倆坑蒙拐騙,盡幹缺德事,不僅害了我還害了我們全家,前幾天我差點連命都沒了,坐這兒陪你吃飯都算再世為人,這期間受了多少苦你根本想不到!”
“俺又不是你,你受什麼苦統統跟俺不相干!罵俺爸媽,你們全家都是大壞蛋!吃飯噎死,走路摔死,坐車撞死!”
“你這小子!”
勝利臉紅筋漲伸手抓他,餃子先下手為強,舉筷直戳,還好他人小力怯,姿勢彆扭使不上勁,筷子頭貼著勝利臉頰滑開,力道再大些,角度再偏點,極有可能把他戳成獨眼龍。
餃子筷子脫手,立刻跳離座位,見燦燦黑子正往這邊來,飛奔上前拉起弟弟躲空難似的逃走了。
燦燦看到沾在勝利臉上的湯汁,哀嘆:“小舅,您跟餃子吵架了?真是的,您比他大那麼多,多讓著他點兒不行么?我還答應帶黑子去遊樂場玩呢,搞得不歡而散,我多沒面子啊。”
勝利擦著臉氣哼哼說:“這不能賴我,是那小子脾氣太暴躁,又罵人又行兇,尼瑪,上次險些爆我的菊,這次又差點滅我的燈,不用說,以後絕對是青海西寧監獄的生力軍。”
燦燦不招惹他,遞上幾張紙巾,靜坐待他頭腦降溫。過了一會兒,酸菜餃子上桌了,他望而興嘆:“我看他小名叫餃子,猜他一定喜歡吃餃子,這盤餃子就是專門為他點的,這下他吃不上了,怎麼辦呢?”
他抱臂想了想,眉毛一挑:“小舅,您知道他們住哪兒吧,我們打包給他們送過去好不好。”
勝利不假思索拒絕,不肯拿好心去喂白眼狼。
燦燦聳聳肩,自言自語:“這份餃子買68塊錢,黑子說他們乞討五天只掙到兩百三十七塊八毛錢,也就是說在街上守一天連一盤餃子都吃不上,多可憐呀。我記得電視和新聞上都說職業討飯挺來錢,運氣好一個月比高級白領還掙得多,他們的業績怎麼就這麼差呢?是技術不到位,還是經驗不足?回頭幫他們研究研究。”
常人不理解天才看世界的眼光,勝利聽了很鬱悶:“我剛剛才誇你聰明,結果轉眼打臉,還研究呢,要錢是光榮的事嗎?讓你上街要錢,你干不幹?”
燦燦看他的眼神也像看傻子:“小舅,我家又不缺錢,幹嘛還問別人要啊?”
今天以來,他說過的話里就屬這句尚顯孩子氣,而天真往往最能披露現實,比如《皇帝新裝》里那名誠實的兒童率直揭穿浮誇謊言,令皇帝醜態畢現,令世人尷尬不已。
“人人平等”、“工農無產階級萬萬歲”不過口號,和其他國家一樣,等待無產者的無非是顛沛流離,窮困潦倒。社會資源掌控在少部分人手中,這些人操刀切割國民經濟蛋糕,大塊的留給自己,小塊的分給附庸,零星的賞給平民,最底層人士甚至分不到幾粒渣。
物質財富的巨大差異,造成地位、處境、思想、觀念種種懸殊,就像燦燦和餃子,做為同齡人,一個錦衣玉食,小小年紀坐享榮華,一個溫飽堪憂,流落街頭卑微行乞。如無意外,隨著年齡增長,他們的差距會越拉越大,燦燦能藉助雄厚的資本爬向金字塔最頂端,成為所謂的“社會指導層”,餃子則必須在赤貧線上摸爬滾打,除非貴人提攜,否則出人頭地的機會微乎其微,搞不好一輩子都得同貧困作戰。
這就是赤、裸裸的命運,殘酷、直白、不公,唯一平等的只有死亡,可是誰又甘願把死當做生活目標,渾噩地虛度光陰?因而常常由不甘產生希望,希望變成失望,失望引發憤世嫉俗,製造出無數扭曲的心靈。
勝利被刺中啞穴,凝神許久,喪氣地問外甥:“燦燦,你和餃子黑子年歲相當,你生來就是小少爺,他們卻要做小叫花子,對比一下各自的人生,你覺得公平嗎?”
燦燦也不大開心,低頭加搖頭:“是不公平,可這種現象太多了,我看書看電視,從古至今全世界都這樣。”
“那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人類世界會有貧富貴賤之分?”
“……釋迦牟尼也曾思考過這個問題,我要是知道答案,我也成佛了。”
勝利笑著按住他的小腦袋:“我是凡夫俗子,不配思考這麼高深的理論,你也許行哦。你看你智商高福氣大,心腸又這麼好,說不定是哪位菩薩轉世,前來普度眾生的,將來做個慈善家,專門救助窮苦孤殘。”
燦燦也笑:“我目前還沒那麼大志向,也不是對誰都熱情大方。”
“哦?我看你剛跟餃子黑子認識就對他們挺好的呀。”
“那是有原因的,一是他們很可憐,二是感動。”
“感動?”
“是呀,為救爸爸去乞討,他們肯定很愛自己的爸爸,我也愛我的爸爸,所以很感動。小舅,您和外公感情那麼好,看看他們,對照自己,感受應該和我相同吧?”
勝利手頓在他頭頂,想起他心目中的慈父——多喜。
家裡三個哥哥對父親各有怨言,賽亮不必說,秀明貴和也心懷不滿,唯獨他把多喜當成完美無缺的好爸爸。
彼之砒、霜,我之蜜糖,反之亦然。徐德潤在他眼裡是渣男,不妨礙他和另外兩個兒子的骨肉情,他在他們面前極有可能也是位溫柔慈祥的好父親,否則餃子不會為捍衛他的名譽出手傷人,上街行乞。
將心比心想一想,那小子恨我也不是完全沒道理,誰讓我當著他的面罵徐德潤人渣來著,維護父親的名譽是兒子的本能,假如有人當著我的面罵爸爸,我興許比他還激動。唉,我要是早點想到這一層,當初也不會那麼莽撞,鬧個人仰馬翻,到頭來誰都沒落著好,太傻氣了。
他內心陰雨綿綿,臉上愁雲密布,燦燦擔心,伸手戳他膝蓋:“小舅,黑子說他爸爸不動手術就會死,您說我們要不要幫他?”
見他無奈地望過來,接著說:“其實那筆醫藥費數額不大,我回去求求爸爸准沒問題,就怕幫了他們您會生氣。”
勝利嘴角勉強一彎:“我為什麼會生氣?”
“媽媽說黑子的爸爸其實是您的親爸爸……”燦燦說完半句啞了,到底年幼,理不清過於複雜的感情恩怨,使勁撓一撓頭,最終放棄思考。
“我也不太明白您為什麼會生氣,只是有那種感覺,我想這種感覺大概不對,小舅很善良,不會見死不救的。”
勝利莫名心酸,再次摸著他的腦袋問:“燦燦,假如姑父得了重病,沒錢治療,你願不願意為他去當乞丐?”
燦燦又笑了:“人不能連續犯相同的錯誤哦,我都說我家不缺錢啦。”
勝利噙淚微笑:“對啊,小舅笨死了,往後可怎麼辦呢?”
燦燦雙手拉住他的手腕,嬉笑搖晃:“不怕,您不是要跟我混嗎?我有出息就夠啦。”
下午勝利返回長樂寺,慧欣正在院子里收衣服,看見他也不問這半天去了哪裡,只說:“城裡很熱吧,廚房裡有綠豆沙,渴了就去盛一碗,消暑解膩。”
隔了片刻,見他沒反應,又叫他別在日頭下立著,到陰涼的地方歇息去。
勝利上前接過她懷裡的衣物,再取下剩餘的,抱回客廳疊放。慧欣隨後端來一碗綠豆沙擱在茶几上,轉身去給佛龕上的長明燈添香油。
“阿姨。”
他憋不住出聲,“您怎麼不問我剛才幹什麼去了?”
慧欣笑道:“你不想說,問你也多餘,真想說,哪兒用得著人問。”
他齒尖壓住下唇,按出一個白印,懇請老太太坐下談話。
“阿姨,您給我講講我出生時的情形吧,以前沒聽家裡人提過,我自己也沒想著問,如今想了解情況,也只敢請教您了。”
慧欣樂於相告,問他打算先聽什麼。
他沒底氣地問:“我出生時,爸爸真的很高興?”
她失笑:“那還用說,他高興得像一夜回到解放前。”
“哈?”
“解放前他們家是大地主,要是不垮台他就是吃穿不盡的小少爺,風光得很。”
少年被老太太的幽默逗笑,情緒舒展不少。
“那我媽出走以後呢?他是不是很生氣?”
“恩,簡直氣壞了,天天發火罵人,普天下的髒話基本上教他罵遍了,他也知道這樣造口孽不好,後來一冒火就跑到我這兒發泄。”
“為什麼?在您這兒罵人就不算造口孽?”
“我這兒供了菩薩,罵人總會招人怨,到菩薩跟前罵就不會,菩薩大度,不管眾生如何犯錯都能包容。”
“哦,爸爸是怎麼罵的呢?”
慧欣細緻復原歷史,將場景推回十七年前的冬天,當時離元旦節僅剩三天,秀明剛討老婆,連上勝利,賽家算新添了兩口人,正是祥雲籠罩,雙喜臨門,誰想宋引弟竟在節前出走,偷去家裡全部現金,丟下嗷嗷待哺的奶娃,直將多喜從福地打入凍窟。
他和宋引弟做了八個多月夫妻,雖無幾多感情,卻有確鑿名分,想那前三位媳婦都是秉節持重的好女人,因此他習慣性以為這第四房太太也是同一類型,儘管她平時脾氣暴躁,好吃懶做,但有懷孕做掩護,一切還說得過去,反正再給他幾個心眼也料不到她會如此缺德。
舊式中國男人吃苦耐勞,受得了壓迫,經得住挫折,扛得下苦難,守得住貧寒,唯有兩件事絕難容忍:一、祖墳被盜;二、老婆偷人。宋引弟非但偷人,還跟人私奔,不止私奔,還給他挖了個大坑,工程款丟失,他拿什麼買材料,僱工人?不能按時開工,工期延誤還得被客戶索賠,不是存心逼他破產么?
這事若是前三位妻子所犯,他不會憤怒,因為他虧欠她們太多,可以接受報復。可宋引弟不同呀,他救過她幫過她,結婚以來處處關心呵護,沒幹過半點對不起她的事,實在想不通她為何如此絕情。
“那娘們就是個騙子!”
得出結論後,他不勝其怒,每天天一亮就跑慧欣家長篇累牘發牢騷,勝利嬌氣,需要人時刻抱著搖哄,而佳音那時對育兒還不大上手,照料貴和千金已夠嗆,多喜不想給大兒媳婦添麻煩,總是抱著老幺出門,一邊拍哄他一邊向慧欣傾訴怨憤。
“我這輩子還沒吃過這種虧,那婆娘太可惡了,休想我放過她。等勝利再大點,會吃飯了,我就上東北逮人去,不把他們家鬧個天翻地覆,我咽不下這口氣!”
人在氣頭上,勸說不頂用,慧欣便沏好茶,備好點心,由得他罵,等他罵累回家,第二天照舊。
幾個月過去,勝利能吃粥了,多喜仍三不五時抱他過來,口風已有所改變,不準備上門滋事,打算改走法律途徑。
“大人的恩怨不該連累小孩子,勝利已經有個不要臉的媽了,我不能讓他再有個不要臉的爹。等他大一點,會走路了,我就上法院告宋引弟騙婚,讓法官判她個三五年,到監獄裡吃牢飯去。”
一年以後勝利不僅能夠跌跌撞撞走路,還開始咿呀學語,多喜牽著他來到慧欣家,把他放在蒲團上,教他給菩薩磕頭。
慧欣遞給他一塊奶糕,看他乖乖地坐在父親膝蓋上磨牙,問多喜:“你準備什麼時候去法院起訴呀?”
多喜正替勝利擦口水,略微抬頭,嘴唇緊抿,而後吐出一串深長的嘆息。
“我不準備打官司了,就這麼了結吧,全當沒有這回事。”
被問及原因,他彎下脖子凝視懷裡棉花團般的小兒子,手掌愛憐輕撫他又軟又細的頭髮。
“我這都是為了勝利,你想想,我要是跟宋引弟打官司,萬一她真被送去蹲大牢,勝利不就成了勞改犯的兒子?長大了聽別人議論起來該多丟人?這孩子乖得很,最聽我的話,我能不好好待他?能讓他將來抬不起頭嗎?看在他的份上,我認栽了。今後不提這事,也不會在他跟前說他媽媽壞話,他能快快樂樂長大,我就心滿意足了。”
慧欣轉述完多喜這番話,勝利早滾落幾串淚珠子,拉起袖口抹了抹,哽咽追問後事。
她說:“從那以後你爸真沒再提這件事,自己不說,也求別人不要說,怕傳到你耳朵里,害你難過。當然,人的嘴巴有松有緊,不可能滴水不漏,你還是聽到過一些風聲對吧?為這個你爸很煩惱,沒法堵住外人的嘴,只好加倍疼你。你記得的不用我說了,只說你不記得的,你四五歲以前只要自己不想走路,家裡人都會背著抱著,起初是你爸,從早到晚抱上抱下,上工地也捨不得撒手。後來他歲數到了,腰腿不好,換你大嫂接班。佳音日常用一根繩子把你系在背上,整日背著你買菜做飯洗衣掃除,倒把珍珠撂在一邊。你大哥沒少抱怨,但也經常抱一個背一個,領你們去城裡逛,每次都買一堆好吃好玩的。有一次遇上下大雨,他用雨衣裹著你們跑回來,自己淋成落湯雞,得了好大一場風寒,就這樣還被你爸使藤條狂抽了一頓……”
勝利沒聽完便嗚嗚大哭,擦著臉說:“我知道家裡人都對我好,不光爸爸和大哥大嫂,三哥也是,我記得他上大學時領我去遊樂場,我想坐過山車,當天人很多很擠,他排隊都排吐了,可還是買了兩張票堅持陪我玩。還有姐姐,每年生日她都給我訂做蛋糕,把我當年的照片拿給糕點師傅,讓他按那個樣子做成小人擺在蛋糕上,有幾年她人在國外,也沒忘記給我送禮物……”
他又想起初中時被社會青年勒索,秀明得知情況後第一時間教訓了那伙人,每天提著棍子接送他上下學。
想起中考那陣子,佳音怕他營養跟不上,天天熬好雞湯趕在晚自習前天送去學校。
想起前年車禍傷了腿,秀明在外地施工回不來,貴和主動請假接送他看醫換藥,用自己的背代替輪椅拐杖。
想起父親葬禮那天晚上,他和千金抱頭痛哭,她不停拍著他肩膀說:‘放心,爸爸不在了,還有姐姐,姐姐疼你’……
尚有許多相同的感動未及出口,他已泣不可仰,他是在愛中蓬勃成長的孩子,這點毋庸置疑,家是他的百花園、艷陽天、安樂窩,供應親情的蜜糖、充沛的陽光、安穩休憩的枕頭。每一位親人都是他的守護神,理解、思念、奉獻、呵護,疼愛、眷顧、支持、包容,點滴愛心灑滿十七個春夏秋冬,無限恩惠照耀他生命里的每一天。他感恩於自身的幸運,但又深深遺憾,血緣是連接家庭最緊密的紐帶,他的這一根已經斷裂了。
“阿姨,那年我和爸爸去美國旅遊,他帶我做了親子鑒定,這件事您知道嗎?”
他盡情嗚咽半晌,淌著淚如是問。
慧欣點頭:“知道,你們回國的當天晚上你爸就來找我,把整件事前前後後說了一遍。”
勝利怯懦地咬住下唇,幾乎破皮時才鼓足勇氣追問。
“他是不是氣壞了?”
慧欣笑道:“你當時已經不小了,他有沒有生氣你應該很清楚呀,你爸那人性子直來直去,心裡從來藏不住事,一有情緒旁人總能感覺到。”
勝利仔細回想,那段時間家裡波瀾不興,以至於記憶模模糊糊。
“當時爸爸表現很正常,沒發現他有什麼不高興的地方……”
慧欣再點頭:“是呀,你爸拿到鑒定報告後心情很平靜,他說以前經你姑媽提醒,也曾有過懷疑,但僅僅是一時的糾結,轉身看到你乖巧可愛的模樣就什麼都不在意了。還說他年輕時不懂事,缺乏為人父的覺悟,在秀明他們出生時沒盡到父親的義務,為此一直後悔,多虧你的降生替他彌補了這個缺憾。五個子女里你是唯一一個由他親手撫養的孩子,他通過照顧你真正體會到了做爸爸的責任和樂趣,加上你聽話孝順,比你三個哥哥更親近他,他怎麼能不把你當成心頭肉疼愛呢?雖然得出這樣的結果他心裡很不好受,對你卻沒有一丁點嫌棄怪罪,根本沒想過改變對你的態度。哦,對了,他還打了個比方。說感情像鈔票,不是銀行的存款利息,開了戶頭把錢存進去就會自動生成。感情得靠日積月累慢慢積攢,你們父子八、九年,建立的感情價值已超過一座金庫,他捨不得放手也不能放啊。”
勝利灑完第二輪淚雨,醒把鼻涕說:“爸爸對我太好了,可是心太軟,以前我納悶他為什麼讓我原諒宋引弟,現在更加想不通。那女人其貌不揚,人品差勁,跟他相處時間又短,按理說爸爸對她的感情應該沒多深才對。”
慧欣說:“他跟你媽媽感情是不深,教你原諒她都是為你著想。”
勝利迷惘地看著他,老人無意用說教的方式開導,轉而開啟另一個話題,問他:“你剛才是不是去醫院看你父母了?你生父病況兇險,據說再拖延治療就挨不到下半年,你心裡不會沒有想法吧?打算怎麼做,說出來聽聽。”
她深知本性善良的少年內心是一方凈土,即使被怒火熏紅雙眼,被荊棘般的仇恨壅塞了肺腑,一場春雨一把快鏟仍能滅火除稗,喚得綠意盎然,由此悄然將甘露灑向他的心間。
勝利尚未發覺,垂頭喪氣,手指在地上畫出煩惱的圖案。
“我沒去醫院,早上燦燦來了,說我那兩個東北弟弟在大街上乞討,為徐德潤湊醫藥費,我心裡很不舒服,跑過去瞧了瞧,當時他們正被城管欺負,我那大弟脾氣躁,一言不和張口亂咬,幸虧我在場,不然倆小子一準被人家抓去收容所。”
他自來話嘮,敘述經過不厭其煩,場景、人物表情、動作、對話,一一細緻描摹。慧欣耐心好,靜靜地聽他講到唇舌發乾額頭冒汗,遞上綠豆沙,一面替他打扇子一面說:“聽口氣你還是很同情那兩個孩子嘛,看他們遭罪心裡估計不好受。”
勝利含著綠豆沙搖頭:“那又怎麼樣?人家根本不領情,照舊又毒又狠地罵我,還詛咒我全家死絕。我就知道宋引弟和徐德潤兩個壞蛋孵不出好鳥,餃子沒教養他們得負全責!”
慧欣說:“子不教父子過,這點沒錯,可是我覺得他有一句話說得很對。”
“哪句?”
“他說他又不是你,不管你受多大苦統統跟他不相干。你想想,刀子割在別人身上你會感覺到疼么?他正因為不能體會你的痛苦才無所顧忌地傷害你,而你又是否體量過他和他父母的痛苦呢?”
勝利說:“他的苦處我多少知道些,那麼小的孩子被父母拖累得流離失所當街要飯,是怪可憐。我同情他,但不同情他爸媽,那對狗男女造孽不淺,落到如今的田步叫惡有惡報!”
慧欣隨著他的唾棄聲輕輕搖頭:“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同理,可恨之人也必有可憐之處。除非是天生的魔鬼,一般人幹壞事時沒有不心虛害怕的,你父母當年確實做錯了,可是不代表他們心裡沒有悔恨內疚。”
“哼,真內疚就不會回來坑蒙拐騙了,阿姨,您別信宋引弟懺悔,她撒謊成性,就算換上滿口金牙,也說不出半句真話。我都能想像她是怎麼騙您的,肯定跟當年騙爸爸時一樣,利用別人的善良裝腔做戲。”
老人不反駁:“你說的也有道理,撒謊是一種頑疾,很難根治,我不能確定她沒有騙我,可是我知道她犯錯的原因,仍然像你大弟說的那樣,她心裡只裝著自己,沒為他人設想,不知道她的所作所為會給他人造成多大傷害。從前的讀書人都學《論語》,書里有個叫子貢的學生問孔子:‘一生中若奉行一個法,該是什麼?’,孔子便傳授一個‘恕’字,告訴他,‘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我不久前才教過你換位思考,你現在不妨以你父母和弟弟們的身份設想一下他們目前的處境和感受,假如你是宋引弟,丈夫身患重病無錢就醫,你會不會鋌而走險撒謊行騙?假如你是徐德潤,為延續生命,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會不會縱容妻子的犯罪舉動?假如你是你大弟,親愛的父母受人辱罵,會不會憤怒,會不會反擊?”
勝利疑慮連綿地打量他:“阿姨,您說了半天是想讓我原諒他們?”
慧欣感覺到他的抗拒,巧妙周旋:“我不是你,不能準確感知你所受的傷害,所以無權要求你原諒。但是我知道你目前正在痛苦中掙扎,想幫助你兩個小弟弟,又無法消除對你父母的仇恨。”
勝利不住嗯聲:“您真了解我,我現在矛盾極了,您快教教我,怎麼做才是正確的選擇?”
慧欣微笑不答,撐住膝蓋慢慢起身,勝利急忙跟隨,卻被她按住肩膀。佛門中人似乎習慣弄玄機,不肯給予明確指示,他纏著央求,反而得到一個使人費解的回答,老太太說:“該怎麼做你其實已經有數,只不過沒下決心實施,好好審視自我,多去那邊跟你爸爸說說話,用不了幾天就會明白。”
勝利不會玩文字遊戲,為參悟慧欣的“謎語”,睡夢裡也急得眉毛鬍子一把抓。
這也難怪,面對自我本生是項極艱巨的行動,醫學院的新生在解剖屍體時都會心驚膽戰不忍直視,何況解剖對象是本人?那需要極大的勇氣,極深的定力,將五臟六腑掏出來理一遍,接受並承認隱藏在其中的骯髒污穢的體、液、糞便也是自己身體的一部分。
真正的勇士不止要直面慘淡的人生,更要直面內心的醜陋,他還沒這種境界,扔下手術刀,將臟器臟物一股腦塞回腹腔,倉皇退遁。
一日光陰如此蹉跎而過,第三天傍晚他坐在多喜墳前沉思,燦燦偷偷跑來,這小鬼是來替景怡辦交涉的,首先向他道歉:“對不起啊小舅,我把您住在這裡的事告訴爸爸了,不是有意出賣你哦,昨晚我求爸爸幫餃子黑子的爸爸治病,爸爸看出我隱瞞了一些事,說求人幫忙必須誠實,要我老老實實交代情況,我逼不得已只好把您供出來了。不過我都是咬著爸爸的耳朵悄悄說的,爸爸也答應保密,您通情達理,不會生我的氣對不對?”
勝利顧不得責怪他先斬後奏,拉住問:“你求姐夫幫忙姐夫就答應啦?他怎麼說來著?”
燦燦自豪:“我早說爸爸樂於助人,這種事沒有不支持的,但是媽媽和其他人實在太討厭餃子一家,救人也得背著他們。”
“這個自然,被姐姐知道姐夫還有好日子過么?不能讓好人既流血又流淚呀。”
“不光是媽媽,爸爸還讓我先徵求您的意見,說您點了頭他才能放心救人,否則就是惹是生非。”
“為什麼要我點頭?”
“因為您是餃子黑子的親哥哥,他們的爸爸是您的親爸爸呀。”
勝利被堵了嘴,他相信景怡在為他著想,體恤他的感受,怕他生氣惱怒,可是這又像在提醒他,那個躺在醫院裡的男人才是他的血親,同意景怡救人,等於認可這種關係。他立刻猶豫了,也因為這一時的猶豫,發現前一刻自己竟歡喜無比,不止為兩個弟弟高興,而是為了他們全家。
他不希望徐德潤死,不希望宋引弟變成寡婦,不希望目睹他們家庭破碎
這年頭頭頂聖母光環十分丟人,又傻又賤還坑全家,他接受無能,要求時間考慮,叫燦燦明天再來。而所謂的考慮實質就是糾結,彷彿蠶吐出一寸寸細絲,緊緊束縛自己,等待著被扔進沸騰的開水。
不知愣了多久,客廳的電話鈴聲揪住他的注意力,慧欣在電話里求助,她在五荷路地鐵站附近的超市遇到點麻煩,急等他前去解圍。
勝利趕到,得知老太太與超市售貨員起了紛爭,起因竟是使用假、幣。
“我真不知道那張50元是偽、鈔,人老眼花,不戴眼鏡看不仔細,這錢也是別人兌給我的,偽造得這麼逼真,你不說我還發現不了。”
售貨員可不相信這是誤會,她聲稱近期連續收到過好幾張類似的假、幣,害她賠了不少冤枉錢,那些用□□的人都是團伙作案,其中老年人居多,因此認定慧欣是同黨。
“別倚老賣老了,看你年紀一大把還出來行騙,想錢想瘋啦!”
勝利看對方挑眉細眼像刻薄之人,不願爭執,勸慧欣走人。慧欣委屈攤手,說她的錢包被店方扣下了。
原來售貨員之前指認老人是騙子,懷疑她身上還攜有假、幣,叫來同事強行搜身。慧欣主動交出錢包供其檢查,售貨員見裡面有幾張百元大鈔票,竟不由分說全部拿走,還咬定這些錢都是假的,要替銀行沒收。慧欣戒嗔戒躁,與之好言辯解,卻如何說得通?反招來陣陣謾罵,真是豈有此理。
勝利猜到售貨員的小心思,八成是為前幾次賠款心疼,見慧欣年老可欺,正好拿她墊背。
路見不平通常看看就走,親人受辱還須挺身做主,他為人和氣,但也不是軟殼雞蛋,常年聊八卦練得一副好口才,理論、吵架都不輸人,不消兩三句就與那蠻橫的女售貨員杠上,對方罵他是騙子,協助老人用偽、鈔,他便罵這裡是黑店,明火執仗搶人錢;對方要打人,他指著腦袋往上湊;對方揚言要報警,他搶先撥打110。一陣申州話一陣普通話,間或夾雜幾句英日文,越吵越大聲,越接越順口,倒像兩個相聲演員,引來不少觀眾。
他心裡一直堵得慌,遇上這發泄的缺口再不管顏面聲譽,迎著唾沫漲紅臉,盡性地與潑婦竊嚙鬥暴。
慧欣幾番勸阻無效,直到警察前來調解才將兩方拉開。這起糾紛性質簡單,民警大致詢問後要求超市方調取監控視頻,證實售貨員在沒有憑證的情況下搶奪私人財物,理應及時歸還並道歉。
干戈作罷,勝利與慧欣離開超市,走出不遠,慧欣忽然說:“勝利,我想知道剛才那位姑娘的名姓,你幫我回去瞧瞧。”
她一提醒,勝利也想向超市管理方投訴那名售貨員,立刻調頭跑回去。女售貨員仍在與同事嘰咕咒罵,見他去而復返,警惕地問他要幹嘛。
勝利指指她胸前的工作牌:“把你的姓名工號交出來,我要投訴你。”
這一來免不了多出幾句口角,女售貨員抵賴不過,賭氣甩出工作牌。
“隨你怎麼投訴,老娘大不了辭職不幹!那老婊、子被狗日了,生出你這不要臉的小雜種!”
勝利若不念著慧欣的叮囑,准得再打一場口水仗,這時已決意終生抵制這家超市,並號召身邊人一道黑他一萬年。
回到家,慧欣去荷花飯店叫了幾道好菜犒勞他,勝利沒胃口,胡亂吃了一碗飯,繼續卧倒生悶氣。夜已深,窗外草蟲低鳴樹搖沙沙,彎月斜掛雲端,頭頂偶爾掠過一陣噝噝聲,是正在起飛和降落的紅眼航班。
他坐起身,窗玻璃上浮著一團水樣的橙黃暈光,隔會兒,老太太岣嶁的身影像黑色小船在光波間緩緩划過,手捧一個木盒子,上面擺著幾碟瓜果點心,她今天守八關齋戒,午後便禁食,那些想必是敬佛用的供品。
他跳下床來到佛堂,她已在供奉長生祿位的佛龕前設好供品香燭,龕上貼滿黃表紙,上面書寫親朋好友的名字,以求福壽。
老人焚香禮拜,端端正正貼上一張新紙,勝利探頭張望,吃驚:“阿姨,您怎麼把超市潑婦的名字貼上去啦!”
他到這會兒還記恨那女售貨員,認為這符紙只該貼在墳地或整蠱小人身上,替她立長生祿位不是有病嗎?
慧欣仔細抹平符紙,確保貼得牢靠整齊,說:“你忘記因果報應啦,前世結的冤家,後世必會來討債,這姑娘刁難我們是因為和我們沒善緣,我給她寫個長生祿位,往後誦經放生迴向功德給她,希望能與她解除冤結,重修善緣,今後再相遇就不會發生爭鬥了。”
一股氣流頓時堵在勝利胸口,心臟像被夾子夾住,撲撲掙扎,趕到老人身邊詰問:“她那樣侮辱謾罵您,連我都噁心壞了,想跳起來狠狠扇她幾十個大嘴巴,世人都反感這種沒教養沒德行的人吧,您難道一點不生氣不恨她?”
慧欣轉過身,一臉靜態的慈祥。
“她是很過分,嗔恨那麼深,戾氣那麼重,造下惡業,傷害他人的心靈,也損害自己的身心,更糟糕的是造下惡業種下惡因,最後受苦的仍是自己。我一想到她這麼可憐,不忍心再記恨,也犯不著學她怒氣傷身呀。”
“……您為她立牌位她也不知道,下次見面照樣恨您罵您。”
“我為她化怨祈福,等到惡緣消除,我們再不是冤家,這樣彼此都會受益,她知不知道又有什麼關係呢?佛教只講報恩,不講報怨,得放手時須放手,得饒人處且饒人。”
勝利雙眼怔怔地積滿淚水,顧不上眨一眨,當他低下頭,喉嚨便釋放出痛快的哭泣,哭聲中有感動也有感悟,有無地自容的慚愧也有如釋重負的輕鬆。
“阿姨,我終於想通了。”他拉住老太太的衣袖,因心靈解脫深表激動,“我恨宋引弟和徐德潤,不全因為他們騙婚騙錢,主要原因是他們傷害了我。我咽不下這口氣,想報復他們,我滿腦子只裝著自己的感受,一味仇恨,自己痛苦,也讓周圍人跟著痛苦,這樣拖下去根本不能解決問題,還會使事情變得越來越糟糕。現在我決定停止怨恨,採取一些有益的行動,儘可能將這件事的危害降到最小。”
仇恨是自我懲罰,一個念念不忘仇恨的人,本來可以痊癒的傷口將永遠難以癒合。仇恨也是腐蝕精神的毒劑,使人們遠離快樂。相反一個人放棄復仇的念頭,敢於寬恕傷害,寬容仇人,其靈魂就會顯得無比堅強。而寬容就像天上的細雨滋潤大地,賜福於所有人。
慧欣含笑輕拍他的手背:“我早說你是個有慧根的孩子,只有真正聰明勇敢的人才懂得寬恕,誰能放下仇恨,誰就能拯救他人。先說說你打算怎麼救你生父吧,需要幫忙的地方儘管開口。”
勝利推辭,接著說:“今天燦燦說姐夫已經同意資助醫藥費,但我不想再麻煩他,以前我太懦弱,老是依賴家人保護,遇事缺少擔當,不像男子漢。這件事我是主要當事人,做出決定就得擔責,徐德潤是我的親生父親,牆那邊是我真正的家,我兩邊都得顧,既不能見死不救,也不能連累家人,明天一早先回家,可是阿姨,我接下來的做法可能會讓大嫂他們很難過,爸爸知道了會埋怨我嗎?”
慧欣反問:“往後你還願意做你爸的兒子嗎?”
“當然!我才不管血緣不血緣,在我心目中只有賽多喜一個父親!”
“那就行了,你爸把子女看得比性命還重要,無論你做什麼他都會理解。”
慧欣握住勝利的手,如同托起一朵聖潔的蓮花,慈悲之光點亮了這少年的智慧,也會繼續普照他今後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