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心軟
凌晨五點, 柯南還沒打鳴,太陽還在做夢, 宋引弟悄悄出門來到菜市場, 此地已是一派繁忙景象,周邊的早點鋪也開始營業了。
她目標明確地來到“袁記包子鋪”, 這是一家三十年歷史的老店,她站在店外張望,瞅准老闆娘仍是從前那位, 堆笑走過去打招呼:“小娟姐,您還認得俺不?”
老闆娘娟嫂世居長樂鎮,人脈四通八達,她家的包子鋪自來具備小道消息中轉站功能,這點宋引弟當年就知道, 見她神色疑惑, 笑得更用力了。
“俺是長樂正街那個賽多喜的老婆宋引弟啊, 賽勝利是俺兒子。”
多喜也是鎮上名人,他家的事娟嫂耳熟能詳,一聽就明白過來, 也笑道:“是你啊,多少年不見了,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昨天剛回。小娟姐, 你一點沒變,越活越年輕了。家裡人都好吧?那是你兒媳婦嗎?孫子今年多大了?”
宋引弟殷勤地套近乎,好像不知道她的黑歷史早在鎮上廣為流傳, 娟嫂訕笑:“你回來就住在賽家?”
“是啊,那是俺家,俺不住那兒住哪兒。你們家的小籠包聞著真香,還是當年那個味兒,俺在外地都時常嘴饞。”
“我給你拿一籠,你坐著慢慢吃吧。”
“給我來十籠,再來一壺豆漿一壺雞湯,我帶回去給家裡人吃。”
宋引弟在店裡逗留了十分鐘,像個有心炒作的藝人給足狗仔曝光率,相信用不了一天她回歸的消息就會傳遍小鎮,風聲一大,賽家人便難以施展拳腳。
她提著早點回家,去廚房知會正在做早飯的女人們:“大媳婦,別忙活了,俺買了小籠包,早飯咱就吃這個吧。”
聽說包子是袁記包子鋪買來的,千金驚怒:“你跑去跟小娟阿姨打招呼了?”
宋引弟裝傻:“都是熟人,見面當然得打招呼。”
“誰跟你是熟人?鎮上都知道你是偷漢子的賊婆娘,你還好意思到處拋頭露臉,生怕沒人戳你脊梁骨嗎?”
“千金你都是當媽的人了嘴巴怎麼這麼壞?嫁到好人家還不學好,罪犯也沒你難改造。”
“你還敢教訓人,真把這兒當成你家了?”
千金衝上前與之對峙,她一直被定性成高大豐滿型的,但跟宋引弟一比就像個芭比娃娃,佳音美帆怕她吃虧,分別挽住她左右胳膊拖回到安全距離外。
宋引弟不甘示弱,扯開嗓門喊話:“這兒本來就是俺家,你是俺的晚輩,俺愛幼不跟你計較,但你也別太不敬老,當心你兒子有樣學樣!”
近處的人耳朵如遭炮轟,遠處的也如雷貫耳,秀明提著褲子從廁所跑來,厲聲喝問:“大清早亂鬨哄的是要幹什麼?”
千金跺腳告狀:“大哥,這女人跑到袁記包子店去買包子,還跟小娟阿姨搭訕!”
小娟也是鎮上八婆教的護法,推廣流言的能力不亞淑貞,秀明知道後果,怒詰宋引弟:“我說你這是幹嘛?想讓全鎮都知道你回來了?然後一齊來看我們家的笑話?”
“老大你這話可不對,俺不過是跟以前的熟人打個招呼,你怎麼就多心成這樣?小娟姐見了俺別提多熱情,結賬時還給俺打了折,哪像你們說的那樣。”
女人正色狡辯,輕易防住嘴笨的秀明,他空有火、葯找不到彈夾,靠捶桌泄憤。
佳音忙出面調停:“行了,別吵了,既然都買回來了,早飯就吃這個吧。”
她伸手去拿桌上的包子,丈夫像被觸到逆鱗,嘶聲咆哮:“誰愛吃誰吃!我不吃!”
千金助威:“我也不吃!扔出去喂狗!”
她正要動手,宋引弟抬手喝止:“你們兩兄妹是好日子過太久忘記從前挨餓受窮的時候了吧?老賽生前最恨人糟蹋糧食,他活著的時候你倆敢說這種話,他非一人賞你們一巴掌信不信?”
這話有幾分道理,千金停止行動,嘴巴卻不服氣:“你還敢拿我爸爸狐假虎威,爸爸就是被你氣得太狠才會折壽!”
“你別亂講話啊,老賽死的時候俺壓根不在這兒,他是被誰氣成癌症的,你們幾個最清楚!”
宋引弟的掐架功力更勝一籌,單是流氓邏輯這一絕招就能克敵制勝,千金氣得想打人,佳音美帆怕她吃虧,牢牢抓住不敢放手。貴和勝利在同一時刻到場,壯大了混亂。
“宋引弟,你又發什麼瘋?我警告你老實點,當心我爸今晚來找你。”
死者為大,貴和搬出多喜助陣,被敵人將計就計。
“我正愁沒人給我們孤兒寡母做主呢,他來了最好!”
潑婦換了張臉孔,一把拉住勝利哭訴:“勝利啊,你哥哥姐姐都欺負俺,俺現在誰都靠不住,只能靠你,你得護著媽啊。”
勝利像被蟒蛇纏住,不住掙扎:“你走開走開,我現在暈乎勁兒還沒下去呢,你別來催命!”
“你就眼睜睜看著媽被人欺負?你是媽的兒子啊,媽辛辛苦苦懷你生你,你現在長大就不管媽了,媽的命好苦啊!”
她籮筐似的大屁股噗通落地,仰天俯地盤腿乾嚎。
貴和真想大腳踹過去,瞪眼指斥:“你別在這兒演戲了,大清早嚎什麼喪?再嚎我就把你叉出去!”
“你叉你叉,俺生是賽家人死是賽家鬼,埋也要埋在這兒!”
宋引弟演出功力著實了得,情緒一張一弛,怒罵一了又痛苦流涕喊冤:“老賽啊,你這個沒良心的,為什麼走得這麼早啊,留下我孤零零無依無靠,還要被你的兒女欺負,你是好人今晚千萬記得給這些不孝子孫託夢,替俺出這口氣啊!俺的命怎麼這麼苦,屋漏偏逢連夜雨,船破又遇打頭風,老天爺你睜眼看看啊,俺這是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前無糧草,後無救兵,想得滴流圓,剩個窟窿圈,睜眼走絕路,閉眼跳深溝啊,誰說世上沒有不去的坎,俺現在就是摔死在自個兒家門口啊……”
哭腔裡帶著戲曲的音律,洗腦又催眠,生生磨滅了秀明等人的鬥志。
佳音嘗試勸說:“四媽您別哭了,先起來,吃了飯再說。”
立刻被她的虎爪推開:“你先叫你男人他們閃開,俺怕俺一起來他們就要叉俺出去。”
“他們都在說氣話,不會那麼做的。”
“你少哄俺,一大家子合夥欺負俺一個弱女子算什麼好漢!”
人們從沒覺得“弱女子”三個字這樣扎耳,對無恥有了更深層次的理解。
宋引弟繼續引導他們挖掘精髓,手伸向勝利:“勝利啊,你扶著媽,不然媽不敢起來。”
她哀聲乞憐,像一頭撒嬌的犀牛,勝利的功力只夠僵持五秒,五秒之後無奈地上去扶起她。宋引弟緊握他的雙手,淚汪汪道:“:我的兒啊,媽真捨不得你啊,不是為了你媽也不會回來,天怕浮雲地怕雷,孩子最怕沒有娘,你是媽的心頭肉,媽以後再也不離開你了。”
深情告白彷彿鐵絲網困住在場所有人,勝利覺得自己就像桌上的小籠包已被這女人鎖定為盤中餐,逃生實屬艱難。
家裡來了母大蟲,秀明焦愁纏身,白天工作心神不屬,險些從腳手架上摔下來。他認定宋引弟是奪命的災星,必須立即剷除,下班回家卻沒見著人。佳音說她上午進城找朋友,還沒回來。
他想這婆娘鬼鬼祟祟准沒幹好事,又想先找勝利談話,遭到妻子阻攔:“我看他心情很差,先別去打擾,再讓他靜靜吧。”
“再讓他靜靜,我先涼涼了,我白天都跟貴和商量好了,上去跟勝利打個招呼,今晚就一鼓作氣把宋引弟攆出去。”
他快步來到樓梯口,前院的吵鬧聲打斷他的意念,只見淑貞奔進客廳,慧欣正追著她勸阻,老太太拒不聽從,大聲向秀明聞訊:“秀明,聽說宋引弟回來了?在哪兒呢?”
非常時期見到非常人物,秀明不免心驚。
“淑貞阿姨,你們怎麼來了?”
“我聽小娟說那婆娘昨天回來了,你把她叫出來,我這口氣憋了十七年,今天非跟她算算賬。”
“阿姨,這怎麼好意思驚動您呢,我們會處理的,您就別操心了。”
“你別把阿姨當外人,當初阿姨眼睛被眼屎糊住了,替你爸說了這門親,害他又當王八又遭罪,這筆債是我欠他的,到他死了也沒能還清,我這心裡有愧,將來也死不踏實。現在宋引弟回來了,我就得替你爸教訓這婆娘,今天把慧欣也請來做見證,不罵得她宋引弟跪地懺悔,我李淑貞就把名字倒著寫。”
這真是就網的魚兒又吞鉤,一災連一災,秀明很想撞牆,無助地望著慧欣。慧欣已在幫他解圍,拉住淑貞勸說:“你這是何必呢,秀明他們已經夠煩了,你就別給他們添亂了。”
傾五湖之水也撲不熄淑貞的萬丈豪情,甩開慧欣宣話:“我這不是添亂是除害,秀明,待會兒你們都別出聲,阿姨這輩子水裡來火里去,什麼樣的鬼沒抓過?什麼樣的賊沒拿過?管她生旦凈末丑,神仙老虎狗,我都能讓她烏龜馱西瓜,滾的滾,爬的爬。”
她立志迎來春色換人間,甘灑熱血寫春秋,以為旁人都是鐵打的硬漢,能扛住一切打擊。勝利正好下樓,見此情形心裡發憷,淑貞迅速上前抓住他。
“勝利,你別怕,有淑貞阿姨在,你那個害人的媽不敢把你怎麼樣。”
“淑貞阿姨,您要幹什麼啊?”
“阿姨盼這一天盼了十七年,今天就替你爸爸清理門戶。”
合演的反派很快登場了,宋引弟進屋後詫異地問:“家裡怎麼這麼多人啊。”
淑貞端坐運功已畢,起身大喝:“宋引弟!你往哪裡逃!”
宋引弟頭一仰認出她:“你是,淑貞姐?”
換來她一聲冷笑:“你狗眼沒瞎狗膽也不小啊,幹了那沒天理的事還敢回來!”
“俺幹啥事了?”
“啥事?你打量我們記性差,都不記得你當年勾搭野男人捲款私逃的事了?多喜好心收留你,供你吃供你穿,沒他你早餓死在路邊了,你心有多毒,怎麼能對他恩將仇報?”
明白淑貞的意圖後,宋引弟不慌不忙列陣應敵。
“俺勾搭你家男人了?偷你家錢了?無憑無據少在這兒胡說八道!”
“這事當年全鎮的人都知道,你還敢抵賴!”
“捉姦捉雙,捉賊捉贓,問你一句你抓到現行了嗎?張口就來誰不會?當年你見天往俺家跑,俺還懷疑你勾引俺們家老賽呢!”
“你說什麼?你們都聽聽這人有多不要臉,宋引弟我告訴你,人心狠,天不肯,你幹了昧良心的事準會遭報應!”
“俺也奉勸你,拿棍子會遭狗咬,說壞話會挨人罵,俺回來找俺兒子礙著你什麼了?你憑什麼跑到俺家來撒野!”
淑貞常年稱霸一方,久之難免夜郎自大,遇到外來的強敵,陣腳有失穩固,忙拉虎皮做大旗。
“你睜大眼睛看看這兒還是你家嗎?秀明他們根本就不想見你!”
宋引弟孤身屹立陣前,有萬夫莫當之勇。
“管他想不想見,這房子是俺男人留下的,他死了俺就是戶主,就算把警察叫來也不能趕俺走!”
“好你個宋引弟,石灰倒在煤堆上,你還想混淆黑白?”
“是黑是白哪兒輪得到你說?三張紙畫了個驢頭,好大的臉面!”
“你作惡多端,必傷自身!”
“你明明無理,偏要鬧事!”
“你不知羞恥,無所不為!”
“你撮鹽入火,火上澆油!”
“你三分像人,七分像鬼!”
“你柴刀無鞘,沿山亂砍!”
兩張嘴賽過十挺機關槍,將旁人的耳朵打得千瘡百孔,秀明等人見識了宋引弟的厲害,都意識到掐架無勝算,個個灰頭土臉。慧欣發現勝利面色紫漲,神情渙散,有失心瘋的危險,忙上去抱住他,高聲喝止道:“好了好了,你們都別鬧了,看把勝利嚇得,臉都發紫了。”
宋引弟把這兒子當成救命丹藥,切忌有失,忙棄陣來救。
“兒子,你怎麼了?你別嚇唬媽呀!李淑貞!俺兒子要有個好歹,俺跟你沒完!”
她摟住勝利抖身撒潑,淑貞血壓升高,忘記之前誇下的海口,臉紅筋漲地喚救兵:“這婆娘太霸道了,明明是她欺人太甚,秀明,你還不拿出點魄力來,任她在你們家稱王稱霸,你爸准得氣得再死一回!”
慧欣惱了:“淑貞你別鬧了,這是人家的家務事你插什麼手啊。”
“慧欣姐。多喜生前跟我們交情不錯,他家出了亂子我們能不管嗎?”
“那也要你管得過來啊,沒想好解決辦法先大鬧一氣,你這不是幫倒忙嗎?”
慧欣連向淑貞使眼神,封住她的嘴後轉身找宋引弟和談。
“小宋,你還認得我嗎?我是林慧欣,就住在街後邊。”
宋引弟不陰不陽道:“慧欣姐看您說的,俺眼睛還沒瞎呢,怎會認不出您。”
慧欣客氣相迎:“那你能聽我說幾句話嗎?”
宋引弟也跟著惺惺作態:“俺知道您是文化人,說話一定講理,俺又不是不懂事的野人,有道理的話當然會聽。”
“那就好,我想先問問,你這次回來的目的是什麼?”
“目的?俺說了,就是回來和老公兒子團聚的,老賽苦命走了,俺只有勝利了,他要是不認俺,俺就沒活路了。”
“是這樣啊,既然你這麼愛勝利,就該多為他著想,他當了十七年沒媽的孩子,你冷不丁回來他一時半會兒還接受不了,希望你凡事多忍耐,別和其他人吵架,免得給勝利增添負擔。”
“慧欣姐,俺也不想吵啊,您都瞧見了,都是他們逼俺的。”
淑貞氣不過橫插一杠:“你做賊的還怪抓賊的,有王法嗎?”
慧欣怕她壞事,沉臉喝止她,又誠意正心勸宋引弟:“小宋,當年你有些事確實做得不對,他們生氣才罵你,你為勝利著想就該息事寧人,事情鬧大了,難過的人還是他。”
宋引弟機敏地裝可憐,抹淚道:“俺知道俺知道,為了勝利今後俺一定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只求他認俺這個媽。”
她摟著勝利抽抽搭搭,在他心裡哭出一片難於收拾的泥濘。
慧欣走過去溫言安撫:“勝利,你別著急,沒有人會逼你做決定的,你好好冷靜,有什麼想法就告訴哥哥嫂嫂們,他們會幫你想辦法。”
勝利疲倦得手指頭都抬不動了,無神道謝:“謝謝慧欣阿姨,我想一個人待會兒,先上樓了。”
佳音忙問:“你不吃晚飯了?”
“不想吃了。”
宋引弟毫無自知之明地責備:“你還在長身體,每天學習又那麼累,不吃飯怎麼行?”
她戳中勝利的三叉神經,聽到他滿是痛楚的爆吼。
“我說了不想吃!你別煩我!”
一聲雷霆震出宋引弟的眼淚,她又像早上那樣一屁股坐在樓梯上呼天搶地唱苦命歌,勝利麵疙瘩脾氣沾水就糊,又急又煩地認慫了,拉著母親的衣袖叫她起來,支吾道:“我、我待會兒餓了會下來吃的。”
到晚上九點他的肚子仍塞滿煩悶,飢餓無處插足。珍珠進門見他躺在床上發獃,走來坐在床邊拍打他。
“小叔,你不是在學習嗎?幹嘛躺著裝死?”
他虛弱轉眸:“我不是裝死,是真想死,你去給我買瓶敵敵畏回來吧。”
“想死辦法多得是,打開窗戶跳下去就能摔死,幹嘛還花那冤枉錢?”
“死丫頭,你還嫌我死得不夠快?”
知道大大咧咧的侄女不會體恤他的苦惱,他賭氣翻身背對,肩膀又挨了兩下。
“媽媽讓我來問你想吃什麼,她給你開小灶。”
“我想吃忘川水,孟婆湯,你們能給我弄來嗎?”
“遇事就逃避,瞧你那點出息。”
“那你說我該怎麼辦?”
珍珠一早就有建議了,主張快刀斬亂麻。
“四奶奶又沒養過你,還把爺爺坑得那麼慘,換成我就當她是堆狗屎,看都不會看一眼。”
她和小叔性格迥異,思維怎能合拍,即刻被他否決。
“我也想拿她當狗屎,可她畢竟是我媽呀,爸爸生前還說她對我有生育之恩,囑咐我一定要報恩,我不認她不就成忘恩負義了嗎?”
“爺爺真這麼說過?”
“我會撒這種謊?”
“爺爺真是的,幹嘛以德報怨啊,太包子心腸了。那你現在打算怎麼辦?讓那女人在家裡長期住下去?”
“別問我!我不知道!不知道!”
勝利目前唯一能做的抵禦就是閉關鎖國,珍珠覺得他就是無能的清政府,沒一點擔當。
“你裝死也不是辦法啊,總得拿個主意,現在全家人都在擔心你,怕你背思想包袱才處處忍著四奶奶。”
他被迫推包袱:“大哥才是一家之主,有事讓他拿主意吧,別把我往風口浪尖上推,你知道我小腦不發達,平地上都會摔跟頭,沒法完成那種高難度動作。”
“……好吧,那你就繼續當你的縮頭烏龜吧,有事我們替你頂著。”
他主動放權,不代表徹底切割,珍珠認為有必要提前通知他家人預備採取的舉措,爬在他背上小聲問:“小叔,如果我們強行把你媽媽驅逐出境,你會生氣嗎?”
他驚訝回頭:“大哥打算趕她走?”
“依爸爸的意思肯定會這麼辦啊,他噁心死四奶奶了,剛才也氣得沒吃晚飯,這會兒媽媽正哄他呢。”
矛盾心理像緊箍咒勒住了勝利的頭顱,他忍不住抱頭打滾,珍珠起初以為是裝出來的,見他撞枕頭不過癮,開始撞床頭的鐵欄杆止疼才慌了神,急忙下樓去請姑父。
景怡千金一道趕來,檢查後說:“可能是精神壓力太大引起的緊張性頭疼,先吃一片阿司匹林,睡一覺可能會好點兒。”
他讓勝利吃下止疼葯,等他安靜睡下,示意妻子侄女跟他走,回到三樓苦口婆心勸她們:“你們最近別再刺激勝利了,他生理反應很強烈,惡化下去說不定會得抑鬱症。”
千金懷疑丈夫過度緊張,他立刻嚴肅:“你別不在意,他這個年紀本就是心理疾病的多發期,情緒低落煩躁時不注意調節就會發展成青春期抑鬱症,不但嚴重影響生活學習,還很難治癒。”
“那可不行,他馬上就高三了,耽誤不起啊。”
“所以才讓你們消停點兒。”
珍珠也被傳染了煩躁,抱怨:“小叔太軟弱了,明知四奶奶是禍害,還不忍心跟她斷絕關係。爺爺也是,幹嘛留那樣的遺囑,那不是難為人嗎?”
她話里透露重大信息,千金即刻鎖定:“你爺爺留什麼遺囑了?”
聽完侄女轉訴,小兩口又驚又疑,覺得這是必須全家共享交流的情報,約上貴和美帆一起到一樓找秀明夫婦商議。
秀明也很吃驚,質疑多喜是否真的說過這種話。
佳音百分百信任勝利:“那還能有假?爸這些年一次四媽的壞話都沒說過,別人當著他的面提起,他也總說過去的事不要再提,分明早就原諒四媽了。”
各人觀點不同,貴和認為父親的態度不值得讚許,埋怨:“爸也太老實了吧,哪個男人受得了老婆給自己戴綠帽啊,還偷工程款,直接導致他破產,這麼大一筆帳,他居然說算就算了。”
景怡替他釋懷:“爸這麼想也正常,可能覺得宋引弟對他也有恩惠吧。”
千金不理解這一說法,不禁遷怒他:“什麼恩惠?用他的錢和野男人私奔也叫恩惠?那往後我也照樣定製一份這種恩惠給你,你要不要?”
他苦惱皺眉:“話不能這麼說,爸和宋引弟的情況很特殊,得另當別論。”
美帆從旁支援:“其實我也贊同景怡的看法,四媽長得雖然一般,但嫁給爸的時候正是女人最好的年紀,爸娶了個比自己小三十多歲的青春少女,還得了一個乖巧孝順的老來子,說起來真是賺到了。我偶爾上網打聽國外的代孕業務,要找四媽那種條件的,所有費用加起來至少五十萬。”
貴和仍持反對意見:“當初她是無家可歸才嫁給我爸的,說白了就是拿爸當冤大頭,找個包吃住的旅館順便坑蒙拐騙,爸又不是沒有子女,根本不想找人生兒子。”
“說是這麼說,可你們也不能否認,勝利確實是爸最寵愛的兒子,他給爸的晚年增添了多少樂趣啊,那可是再多金錢都買不到的。”
佳音鮮少在家庭辯論中站隊,這次立場鮮明地支持弟妹:“美帆說得對,爸是最心疼勝利,一再叮囑我和珍珠爸好好照顧他,為了勝利他確實什麼都能忍,我相信他是真心不想再跟四媽計較了。”
其他人沒她耐性好,千金只是設想今後的場景就火大。
“那我們怎麼辦?跟著他一塊兒忍?這不是要我們的命嗎?”
景怡向她輸送冷氣:“我們現在採取過激手段可能會直接毀了勝利的人生,為了他和爸,暫時忍忍吧,我們是成年人,承受力肯定比孩子強。”
手足親厚是賽家世代恪守的家訓,為了小弟,刀架在脖子上也得忍。
貴和鬱悶道:“看來從明天起家裡得常備藿香正氣液了,剛才喝了一瓶,否則飯都吃不下去。”
秀明聽說有此靈藥,讓他給自己拿一瓶,他還得上班,不吃飯可不行。
珍珠欣慰地看著長輩們:“幸虧叔叔嬸嬸姑姑姑父們搬回來住了,要是只有我們一家攤上這事兒,爸爸非氣死不可。”
她真說到秀明心裡去,被給予了充分肯定:“對對,珍珠這話沒錯,你們在我還有個商量的人,不然頭都炸了。”
人多力量大,天塌下來大家扛才不至於變成肉泥。
美帆很喜歡這一誇獎,笑道:“大哥客氣了,一家人本就該同舟共濟,可是我屋裡那位工作太忙,今晚又不在家。”
秀明嘆氣:“我已經不指望老二了,弟妹,說實話,我覺得你比他更像我們家的人,老二娶到你這種老婆是他幾輩子的造化。你什麼時候演出啊?我們全家都去捧場,多買些票,把親戚朋友也一塊兒請去。”
“還早著呢,不過票已經售空了。”
珍珠還沒來得及買票,聽了這話很著急,幸好二嬸給她留了幾場票,還都是好位置。
景怡習慣贈人玫瑰,順口讚美:“從這點就能看出二嫂的戲迷數量多麼龐大,對你又是多麼的痴迷了,相信到時他們一定會為你的精彩演出而瘋狂。”
美帆受用完再謙遜:“說實話我也很緊張,好幾年沒登台,不知道能不能找回狀況。”
“肯定沒問題,你一直都像明星,和我們這些凡夫俗子在一起能明顯感覺出強大的氣場。”
“哈哈,你真會說話。”
………………………………
家人們確立了以“忍”為綱的方針路線,開始將忍氣吞聲做為日常功課。家裡當真風平浪靜了兩天,宋引弟每天早出晚歸,動向可疑,但在家時還算老實,佳音單獨為她準備飯菜,為家人免除了同桌吃飯的尷尬,其餘人能躲就躲,不見不煩,倒也過得下去。
這天勝利放學後順便到長樂正街的文具店買鉛筆。這家店老闆姓毛,平時都是他七十歲的老母毛老太看店,她和勝利很熟,見了他就問:“聽說你媽媽回來了?”
勝利臉皮立時熟了一層:“哦,您聽誰說的?”
“附近的人都在議論,說你媽媽前天剛回來的,現在就住在你家。”
“是。”
“我跟你家做了幾十年鄰居,你也是我看著長大的,老太婆勸你一句,千經萬典,孝順為先,你爸爸已經不在了,有個媽總比沒有的好,如果你媽媽這次回來沒起壞心,你最好還是認下她,免得外人說你沒人情味,連自己的親媽都不認。”
勝利頭頂下起流星雨,砸得他大包重小包。這老太太平時就愛宣揚孝道,聽說哪家有不孝子總是義憤填膺,可能與她自身處境有關。
此刻她正說得熱乎,兒子毛老闆從裡屋出來冷聲呵斥:“媽,你跟人家瞎扯什麼?別人家的事要你指手畫腳?真是吃飽了撐的。”
毛老太膽怯地不敢做聲,等毛老闆出門就開始唉聲苦嘆:“唉,養兒子有什麼用,到老了還不得清閑,整天為他幹活兒還換不來一個好臉色,水有源,樹有根,不敬爹娘是畜生啊……”
勝利相信她並非指桑罵槐針對自己,卻不能不引起重視,小鎮輿論密度大,一家有事,百家公議,他若不認親媽,勢必逃不過不孝子的罪名。
他扛著父親的遺囑、流言蜚語,以及憐憫不忍這三座大山,深感前路舉步維艱,想認這個媽,又無顏徵求家人們同意,依然只能做一棵柔弱的牆頭草,任風擺布。
回家的路上宋引弟追上來,她剛從城裡回來,給他帶了一包點心,見面就要打開讓他嘗。
勝利拒絕:“我不吃,到家就吃晚飯了。”
這幾日宋引弟不嫌他態度冷,執著地用熱臉來煨。
“晚飯吃什麼?”
“不知道,總之是好吃的唄。”
“你晚飯少吃點,媽給你做吊爐餅。”
“什麼餅?”
“吊爐餅,俺們老家的特色酥餅,可好吃了,保證你大嫂都不會做。”
女人還想挽他的胳膊,被甩開幾次後終靠疲勞戰術得逞。
這時鄰居方媽對面走來,笑眯眯向勝利打招呼,勝利點頭還禮,老太太卻在跟前站住,沖宋引弟微笑:“好些年沒見了。”
刺探賽家的情況才是她的目的。
勝利能理解二哥三哥成年後為什麼急於搬離老家了,這鎮上的人沒有隱私概念,還熱衷於挖掘他人隱私,加工成自己單調乏味生活的調味料。
鄰人低俗的愛好恰恰為宋引弟的計劃添磚加瓦,她不失時機地迎上去,向方媽大獻殷勤:“您老好,您老身體還這麼硬朗,這些年俺們勝利多虧您照看了,俺真的打從心底里感激您們這些老鄰居……”
讓全鎮人都感受到她對兒子的愛,輿論的大網就會幫她實現捕撈。
人啊,每逢難處倍思親,攤上這檔子破事,勝利最想念的人是亡父多喜,晚飯後來到他的墳前。
春來,墳頭長滿青草,綠油油的葉片掛滿亮晶晶的露珠,生機盎然。
勝利捧了兩捧泥土加在冢上,看周圍花繁樹茂,氣澤旺盛,按理說後代該有好運道,可如今鴻運未臨,災星先至,他那個媽媽剛回來便鬧得雞犬不寧,若長期居留,豈不家傾宅亂?
以前聽鎮上人顛唇簸舌,將母親貶得一無是處,還以為那些八婆言過其實,現在親眼觀其言行,無不與傳言吻合。那種又懶又蠢又凶又惡的女人就像蓋房子剩下的建渣,只配拿去填海,當年父親一定是本著矜貧救厄的慈悲心才不棄接納,她不思報恩,偷人又偷錢,私奔十七年後還厚顏無恥回來認親,這不是騎在人脖頸上撒尿嗎?
就這號的,爸爸也能原諒,他老人家未免太唐僧了。
人的記憶觸發模式無比靈敏,並且不受控制,眨眼調出多喜去世前那晚,父子燈下對談的畫面,強迫他觀看。一遍不夠還反覆倒帶重來,甚至以慢鏡頭播放他最不願直視的地方。
“記住爸爸的話,一定得對她好。”
多喜坐在他大腦中的攝影棚里,神流氣鬯念誦這句對白,聲音像東流的江河,一刻不停沖刷他的意識,給他洗腦。或許,老爺子認為吃一份虧無量福,失便宜處是便宜,又或許是怕結冤容易解冤難,希望兒子寬恕接納那個拋棄他的女人。勝利那時實難想到有朝一日母親會黃鶴復返,答應得毫不費力,當然,他現在也可以毫不費力反悔,沒人會來追究責任。
“你真能原諒她?願意和她相認?”
“我不想,但只要是您的意思我都會照辦,爸爸,您是我最親的人,我只聽您的話。”
記錄片演到這裡定格,大腦被自己的台詞刷屏,勝利感覺鼻腔湧出尖銳的酸痛,淚水喧騰。他用了半年時間將喪父之痛塞進瓶子,儘力遠置,那些痛不能隨時騷擾,但並未消失,瓶蓋稍微鬆動,便揮發出教人窒息的悲傷氣體,嚴密圍困。
他口齒伶俐,卻難以描繪父親對他的疼惜、他對父親的敬愛。他自視平庸,但始終堅信自己擁有世界上最溫柔無私的爸爸。
他出生時他雖已紅日西斜,依然是他童年時最有力的保護傘,少年時最可靠的主心骨。他盼他長命百歲,希望被他注視著長大成人,成家立業,一輩子做他的乖兒子,好好孝順他,讓他享福,讓他高興。可惜天不遂人願,早早令他們骨肉分離,他創鉅痛仍,哀思如潮,一生的眼淚好像都聚集到了那幾天,哭著許願,期待來生重續父子情,彌補今生情太暫。
爸爸對我恩重如山,我還沒有一絲一毫報答,要是他活著,叫我做什麼我都無條件照辦。
他蹲在墓碑前抱頭,看日光碟機趕樹影慢慢爬過父親的名字,心裡苦裡都發苦。
慧欣在院子里澆花掃地,忙活半天,見他仍在那邊苦思苦想,便放下掃帚走過去。
“勝利,想你爸爸了?”
小孩不吱聲,她也不亂開口,仰望天幕說:“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佛陀早告誡我們人生皆苦,不單生老病死,日常生活里還充滿了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諸多痛苦,追求一帆風順,不願面對苦難,這種期望是不現實的。”
老太太研修佛法十幾年,見識不比常人,勝利從她那裡受到過不少啟迪教育,既視其為德高望重的長輩,又拿她當半個心理醫生,不久苦告。
“阿姨,我該怎麼辦啊?”
慧欣笑微微道:“是說你媽媽嗎?先別管你家裡人的想法,你自己怎麼打算的?留她住下,還是攆她走?”
這正是勝利苦惱的中心,再次猛揉頭髮:“我也不知道,以我本人的意思,根本不想看到這種不配當媽的女人,可是爸爸生前囑咐我,如果我媽哪天回來一定得對她好。他只給我留下這一條遺言,我能不照辦嗎?可是又不知道這麼做對不對,阿姨,您最明事理了,快幫我出出主意吧。”
見慧欣笑著搖頭,他急道:“您幹嘛搖頭呀,雖說清官難斷家務事,但又說遠親不如近鄰,您和咱們家關係不一般,關鍵時刻還得為我們做主!”
慧欣看看他拽在自己袖子上的雙手,再次搖頭。
“你已經做出決定,還問我做什麼?”
“欸?”
“你真心攆人,就不會來找你爸爸,不會猶豫苦惱這麼久了。”
“我……”
“父母之恩,水不能溺,火不能焚。孩子,你沒見過你媽媽,對她沒感情,可是你爸爸從小疼你,你非常愛他,想遵守他的遺命,是這樣吧?”
心思被洞穿,勝利還能說什麼,老實承認:“爸爸說我生來享福是因為命好,而這條命是我媽給的,人得記恩。看我媽那樣,像是走投無路了,我惦記爸爸的囑咐,想留她住下,可我在家裡說話沒分量,哥哥們又很討厭我媽,萬一鬧起來,我不成夾心餅乾了么?”
慧欣說:“你怎麼知道自己在家說話沒分量?難道秀明他們虧待過你?”
“沒有,家裡人對我很好,可我畢竟是老幺嘛。”
“不管排行第幾你始終是家庭一份子,我相信你哥哥嫂嫂們都很在乎你,不然也不會容忍你媽媽在家吃飯過夜。回去跟他們好好商量,把真實想法說出來。秀明他們也很愛你爸爸,肯定會尊重他的遺願。”
勝利到家就被大哥叫去卧室,秀明髮型比平時更亂,鬍鬚邋遢,看得出最近對生活的熱情大幅度降低。
“宋引弟那事你是怎麼想的?”
“我不知道。”
“我要是把她攆出去,你會不高興嗎?”
勝利以為大哥在發放最後的通牒,吞吐著表明形勢:“大哥,剛才我去買文具,文具店的毛奶奶說鎮上很多人都知道宋引弟回來了,隔壁方奶奶還跟她聊了會兒天。毛奶奶還讓我認下她,說再不好也是我親媽,我們要是趕她走,鄰居們會不會說閑話啊?”
秀明料到會如此,額頭的青筋時隱時現。
“鎮上那些八婆的習性你是知道的,閑話肯定少不了,就看我們能不能頂得住。”
“……您頂得住嗎?”
“……估計頂不住。”
“您都不行更別說我了。”
“那我們就讓她在這兒落地生根了?”
“我不知道。”
小弟的畏縮差點點燃秀明的暴躁,他微微齜牙,屏息數秒握拳忍住,泄氣地選擇姑息方案:“好吧,你還是學生,學習才是第一位,這些事就交給我們解決吧。如果她不生事,就先讓她住一陣子。”
勝利一陣恍惚,心中似喜非喜,他為人現實,馬上著眼現實問題。
“那她的生活費怎麼辦?”
大哥經濟負擔重,他不好意思再給他添麻煩。
秀明好面子,這種事自會逞強,拍拍他的肩頭說:“這個不用你操心,爸爸臨走前把你託付給我,我就得接替他老人家好好照看你。珍珠小勇是我的手心肉,你就是我的手背肉,我怎麼顧惜他們,也會怎麼顧惜你,你只管好好上學念書,別胡思亂想。”
勝利感入肺腑,大哥義氣相待,他也要義氣相報,晚上丟開書本,專心計算母親的花銷。
二哥他們每人每月交1000塊生活費,我也替宋引弟交這麼多的話,顯然不夠。她每頓比別人多吃幾大碗,相當於八個二嫂的飯量,而且愛吃肉,一條三斤重的鯉魚還不夠她塞牙縫,再餐餐搭配半斤酒,就是一個大飯桶!
再者,她塊頭大,對水電氣和日用品的消耗須成倍計算,牙膏、肥皂、洗髮水這些就不用說了,連如廁的捲紙也會多扯幾格,逢年過節再添置點衣物什麼的,一個月怕要兩三千才能對付。
還有,不能光吃飯,要想營養均衡,餐前飯後總得來點水果吧,要保持心情愉快,除了吃穿睡,也得增設休閑娛樂吧。另外,胖人體質虛,病來如山倒,還須預存一筆醫藥費,但願她在老家參過醫保,否則又是個大隱患……
他不斷猛戳計算器,將每筆能設想到的開支認真細緻地記錄在小本子上,並上網調查各項物價、cpi指數及網路理財產品的收益情況,力爭用存款撐到他大學畢業。初步完成“一五規劃”後,他發覺自己的確很有經濟頭腦,以後興許能當個理財顧問,養活老媽,順帶開拓職業前景,一舉兩得,不錯不錯。
“兒子,你作業寫完了嗎?”
宋引弟忽然幽靈般推開房門,嚇得他頭皮竄麻,猛將計算器和小本子掃進抽屜,冷靜一秒才醒悟那不是黃文□□,來人也不是哥哥嫂子,大可不必驚慌。
“你怎麼隨便進別人房間,不會先敲門啊。”
“哦,媽沒注意,重來重來。”
宋引弟怕他生氣,關上門,咚咚咚敲擊三下後重新推開,討好的笑容恰似濃稠甜膩的川貝枇杷膏,手裡還端著一盤黃橙橙的酥餅。
“這就是俺跟你說的吊爐餅,外焦里嫩,又香又脆,你快嘗嘗。”
她拈起酥餅遞到他嘴邊,勝利脖子往後一縮,問:“你做的?”
“那當然,你媽以前就是靠這個為生的,吃過的人都叫好。”
她再往前送一送,迫使他張嘴銜住,他礙著這份厚意不好意思吐出來,咬下一小塊,剩下的擱盤子邊上。眼下依然不知道如何同這位母親相處,正好借咀嚼保持沉默。
有宋引弟在就不會冷場,她厚著臉皮爬在兒子的書桌上,緊挨著他說:“今晚俺就去小勇屋裡睡了,你大嫂說你大哥他們已經同意俺住在這兒,還說是你求的情,俺兒子這麼孝順,媽都高興死了。”
她自我感覺太良好,勝利十分彆扭,立刻申明:“我是想對爸爸盡孝,沒你什麼事。”
“啊?你爸不是死了嗎?”
“……他去世前叮囑過我,要我對你好。”
宋引弟半信半疑:“老賽真說過這種話?”
勝利不知用什麼表情回應,學二哥面癱:“如果沒說過,你現在就不會坐在這裡了。”
宋引弟嘿然接受諷刺,乾笑著扭過胳膊撓背心,咧著大嘴,感覺頗為僥倖。
“老賽這人真厚道,居然不記恨俺。”
她瞅瞅兒子,態度更軟。
“這麼說,你是看在他的份上才收留俺的?”
勝利冷刺:“明擺著的事有必要使用疑問句嗎?我是屬海馬的,從小隻認識爹,媽長什麼樣都不知道,單獨相遇,只會把你當成陌生人,別說留你在家吃住,一根冰棍都不會請你吃。”
宋引弟尷尬地扭紐扣,低眉順眼瞧著他:“勝利,你恨媽嗎?”
“你說呢?”
“沒你爸的遺言,你是不是不打算認俺?”
“你說呢?”
“這兩天俺都看出來了,你見到俺,一點高興勁兒都沒有,多半對俺沒感情。”
“你說呢?”
連續三個反問羞得宋引弟赧顏無地,鼻子狠吸兩下,淚如泉湧,與這幾天做作號喪的情形不同,看得出她此時的難過情緒自然,不含修飾成分。
勝利嫌晦氣,順手遞上紙巾,不軟不硬說:“快擦擦吧,我還沒哭,你哭什麼。”
宋引弟抱住紙巾盒,仍用手背抹眼淚:“兒子,讓媽說幾句話行不?”
勝利瞟她一眼:“說吧,反正從這幾天一直聽你瞎嚷嚷,也不在乎多聽幾句。”
“俺保證俺下面說的全是正經話。”
宋引弟摔把眼淚,手掌在褲腿上使勁摩擦,上身朝他傾斜幾度,開始痛陳家史。
“勝利,你媽是個苦命人,生在窮山溝,父母運又差,從小受窮受累,在家實在呆不下去,逃難到申州謀生,一路忍飢挨餓,風餐露宿,比小白菜還可憐。”
勝利插嘴:“你是小白菜沒錯,可不能把我爸爸當成楊乃武,他好心好意收留你,你為什麼反過來陷害他?”
宋引弟叫屈:“俺什麼時候害過他呀,他性子慈善,脾氣又好,我至今拿他當恩人敬重。”
“敬重方式就是和野漢子私奔,還偷走他的工程款?這話三歲小孩都不信,快別被窩裡使眼色,自己哄自己了。”
“……家裡人怎麼盡跟你說這些。”
“哼,他們從不向我灌輸仇恨思想,但你的劣行鎮上人盡皆知,淑貞阿姨前天不是罵得很清楚嗎?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宋引弟臉上的淚痕轉眼燒乾,很愧慚,卻不打算認錯,舔著嘴唇申辯:“外面人只會瞧稀奇看熱鬧,巴不得別人家出事,好幸災樂禍踩一腳,媽才不理她們呢。可是兒子,你不能跟她們學,你得體諒媽,誰不想端端正正做人啊,媽當年那麼做是有苦衷的。你想想,俺嫁給你爸的時候還不滿二十一呢,比你大哥歲數還小,就要做他的後媽,伺候年過半百的老頭子,這其中的苦處誰能體會?”
勝利承認老夫少妻不太人道,但客觀分析也怨不到多喜頭上。
“爸爸從沒逼過你,是你上趕著嫁給他的,既然選定這條路就不該怨天尤人。”
“俺沒怨誰,就是不甘心,俺還那麼年輕,怎麼能一輩子守著老頭兒過?你設身處地想一想,讓你娶一個比自己大二三十歲的女人,每天和她在一張床上睡覺,半夜睜眼就看到她滿臉皺紋的老臉,你能樂意?”
勝利與廣大男人品味一致,始終只愛十八歲的妙齡少女,劉曉慶那種油光水滑的老太太尚且接受無能,更別提滿臉皺紋的,揉了揉胸口說:“我還是未成年人,跟我討論這些不大好吧。”
宋引弟忙賠不是:“媽忘了你是大城市裡長大的,在俺們那嘎達像你這個歲數的男人生的孩子都會打醬油了。”
“謝謝你沒把我生在你們那嘎達,讓我能充分體驗社會主義的優越性。”
“嘿嘿,俺兒子生來命好,不會步媽的後塵。將來肯定能考上好大學找到好工作,娶個漂亮賢惠的小媳婦。”
“咳咳,還是繼續交代問題吧,你當初離家出走就因為嫌我爸爸老?”
“這個……人年輕時都有花花腸子,不光男人喜歡年輕漂亮的,我們女人也喜歡,要不怎麼說自古嫦娥愛少年呢?”
勝利譏嗤:“所以你一腳蹬了爸爸,和年輕小伙奔月去了,那麼你那個吳剛現在在哪兒?該不會留在月宮裡砍桂樹吧?”
宋引弟難為情:“你媽是個苦命人么,丟了香蕉撿黃瓜,黃瓜沒撿著,香蕉也丟了。”
勝利扶額,都說娘慫慫一窩,有這種胸大無腦的媽,看來他今生沒希望出人頭地了。
他沒興趣打聽母親和那根黃瓜的愛恨情仇,單問她為什麼偷走多喜賴以為生的工程款,因年齡懸殊造成兩性障礙還情有可原,盜竊財物則是刑事犯罪,強詞奪理辯不過法律條文。
宋引弟依然信口雌黃:“俺們那嘎達,窮困老光棍想討媳婦,都得出兩三萬彩禮,俺一個花黃大閨女,伺候你爸爸一場,還幫他生了大胖小子,論功行賞也該獎勵俺一筆錢呀。雖、雖然十二萬是有點多,可俺覺得俺娘倆值得起這個價。”
文盲村婦說話直白,泔水桶子,香的臭的全往裡倒。好在勝利夠二,接受尺度也蠻大,聞此厥詞也能忍住肝火,按住太陽穴問:“這麼說,你當時把自己當商品出售,拿我當買一送一的贈品?”
“不!俺說錯了!”宋引弟慌忙打嘴:“兒子,媽不是不知羞恥的人,真有那想法,早趁年輕去當妓、女了。俺們老家很多外出打工的姑娘都入了偏行,幹個四五年,能掙上百萬,回家蓋新房開店鋪,風光得不得了。可媽瞧不起她們,寧做花子不當婊、子,只有祖上不積德的人家才會生出千人騎萬人跨的賤貨。”
“行啦,嗓門那麼大,窗戶都給你震碎了。”
勝利沉定地擦掉噴到臉上的唾沫星兒,嘗試與宋引弟換位思考,覺得她的理由並非謬論。女人無才無能,唯一的資本就是皮相,以母親當年的處境,找個男人嫁掉確實是最佳出路。而她缺少傲人的美貌,有的無非是青春活力,以行情看,父親算是優質買家,穩重寬厚,符合她嫁漢嫁漢,穿衣吃飯的基本條件。可是,人的慾望無止盡,得隴望蜀,東食西宿,解決完溫飽,又開始追求情感肉體方面的需求,得不到滿足便選擇背棄。
他認為,這行為固然應受道德譴責,但從人性化角度出發,也可以理解。人不風流枉少年,正如她所言,老男人想找小姑娘,那小姑娘也偏愛俏郎君。前些天他們那個好玄談的語文老師在講到《禮記禮運篇》時說到“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可見性、欲是人類除吃飯以外最大需求,想要魚水和諧,必須男才女貌,朱顏綠鬢,女人若非極度缺乏父愛,誰願意找爺爺?紅杏嫁給老松樹,出牆是早晚的。
她沒受過正規教育,愚昧無知,又是窮山惡水裡出來的,不懂仁義禮教,做不了節婦烈女很正常。聽她自訴,當年只想占點小便宜,打量爸爸良善心軟,才得寸進尺捲款私奔,這就是可憐之人干可恨之事,難以評說。如今錢是別指望要回來了,爸爸也已過世,再深究又有什麼意義?
思及此處,他成功繞開牛角尖,雙手搓臉,神氣清爽不少,抬眼看看宋引弟,拿起剩下的半塊餅啃食。
“爸爸從沒在我面前說過你一句壞話,估計知道你的難處,我也相信你不是為錢不擇手段的人,否則當初也不會漂到長樂鎮這種偏僻地界,直接南下闖東莞了。”
宋引弟眼淚唰唰地流:“兒子,媽知道你委屈,沒媽的孩子像跟草,這些年你一定過得很辛苦,要是心裡難受的話,就狠狠罵俺幾句,解解氣。”
勝利此時心如清潭,找不出怨憎生物,仇恨源頭無外乎兩點——深切的愛、慘痛的傷。在他記憶里,母親雁過無痕,愛從何來?家人們疼惜庇護,又令他飽嘗親情快樂,偶因母愛缺失造成遺憾低落,也不過皮外小傷,轉眼不治自愈。綜上,媽媽於他就像外人,實在不值得花力氣去恨,而且由於陌生,反倒容易原諒。
“事情都過去那麼久了,罵你也挽回不了損失,家裡人待我很好,我沒有媽媽也過得像塊寶。”
“……媽對不住你,你是媽身上掉下來的肉,當初留下你,俺疼得摘心摘肺,走出幾十里地眼淚還停不住,好幾次想轉回去接你。可是以俺當時的條件養不了你,與其帶你走,不如把你交給老賽。老賽人好,又疼你,你跟他比跟俺強。”
勝利誠心感謝:“幸虧你當初腦子沒發熱,我要是跟了你和黃瓜男,八成會被當做雜草對待。”
“黃瓜男?”
“就是和你私奔的野男人啊,算了,多餘的都別說了,你真有悔意,往後就老老實實過日子,跟哥哥嫂嫂們和睦相處,別再惹是生非添麻煩。我會照爸爸吩咐的好好照顧你,不保證自己今後有大出息,供你吃飽穿暖估計不難。”
他似模似樣說著老成的話,找到了男子漢的成就感。
宋引弟順著他,聽一句應一聲,雙手合十道:“老天有眼,讓俺遇到你和老賽這對菩薩父子,本來俺之前還擔心過不了你這關呢,不成想你這麼通情達理,俺們那嘎達的大人都比不上。”
“你們那嘎達文盲居多吧,我好歹受過九年義務教育,外加兩年高中文化,知識決定觀念,觀念指導生活嘛。你有空也多讀書,為提升國民素質做點貢獻,知道不?”
人生就是逢山開路,遇水搭橋,問題似乎解決了,可新開闢的路是否安寧,新搭建的橋樑是否穩固,不能靠預測推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