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阻攔
Jennifer去學烘焙就是個幌子, 千金也看出她兩天打漁三天曬網,頭兩天還來露個面, 後來就整天曠課, 倒是陪讀的麥克出勤很準時。這小孩對千金非常殷勤,鞍前馬後地協助她, 還很愛找她聊天。千金隨和開朗,桃來李答不矜不伐,漸漸把他當成了朋友。
今天學做布朗尼, 她和面時左邊臉蛋沾到了可可粉,麥克從旁提醒,她忙伸手去抹,被他一把抓住手腕。
“你手上有黃油,我幫你擦。”
他掏出濕紙巾替她擦臉, 擦過之後皮膚依然潔白細嫩, 紙巾上沒出現油污粉底。
麥克馬上誇獎:“姐姐, 你膚質真好,平時怎麼保養的啊?”
千金笑道:“也沒怎麼保養,吃好睡好就行了。”
“姐姐不化妝嗎?”
“太麻煩了, 我一般都懶得畫。”
她的身份是貴婦,生活習慣卻很糙, 和同階層的太太小姐們沒有共同語言, 一不小心就被她們鄙視,所以很煩和人談論相關話題。
麥克這孩子很聰明,巧妙恭維:“姐姐這麼漂亮根本不需要化妝, 素顏顯得更清純,剛見面時我還以為你是我的同齡人呢。”
馬屁拍得很到位,千金開心一笑:“其實很多人都這麼說。”
她和大哥一樣心眼實在,有時看來過於自信而謙遜不足,這也與上流社會的隔膜之一。
和平民階層的麥克相處就輕鬆多了,男孩興趣盎然地詢問她長葆青春的秘訣。
千金呵呵笑:“也沒有什麼秘訣,非要說的話就是心情好吧。”
笑一笑十年少,她基本每天都能開懷大笑,當然青春常駐。
麥克羨慕:“這點最難做到,日子過得順心,心情才會好,姐姐一定是個很幸福的人。”
“是,我是過得很幸福。”
“我最喜歡和姐姐這樣陽光開朗的人相處了,能接收很多正能量,自己也會變得積極向上。”
千金也覺得和他交談很愉快,親近感漸漸遞增,對他產生好奇。
“聽說你是鋼琴師,在哪兒上班?”
“還沒有固定工作,每晚輪流去幾家酒吧夜總會彈琴,收入還行但不穩定。我們這個專業競爭太激烈了,要成為真正的演奏家很難,最好的出路就是去學校當老師。想想挺慚愧的,父母花了很多心血栽培我,我卻這麼沒出息,真給他們丟臉。”
麥克的情緒有如溫度計上的水銀柱直線下降了十幾°,大概聯想到生活中的寒潮。
千金拍拍他的後背安慰:“這算什麼丟臉啊,萬事開頭難,你還這麼年輕,以後一定會出頭的。我要是碰到合適的機會就幫你引薦。”
她剪了一段陽光掛在對方臉上,麥克歡快道謝:“那真是太謝謝了,姐姐你人真好,又善良又熱心。”
這孩子好會說話,千金決定讓燦燦效仿,像這樣的男生才受歡迎嘛。
中午下課時Jennifer出現了,邀請她一塊兒吃午飯,麥克當然跟她們一道。用餐地點在許家灣一家高級會所,寬敞的包廂里有花草樹木、水榭池塘,距餐桌不遠處擺著一台白色的三腳鋼琴,陽光從穹頂的玻璃天棚落下,給琴身鍍上象牙的光澤。
現在飯已經吃完了,三人正就著利口酒品嘗餐後甜點,Jennifer舉著酒杯問千金:“麥克沒給你添麻煩吧?”
千金搖頭:“沒有啊。”
“他年紀還小,不太懂規矩,如果說錯話做錯事還請你多包涵。”
Jennifer的微笑就像她身上穿的高級訂製品,千金最討厭這種不接地氣的假禮儀,好像但凡是平民都會在她們那個圈子裡步步出錯。
“我不覺得他不懂規矩啊,他很有禮貌,做事說話都討人喜歡。”
她維護麥克,其實也是間接地在為自己鳴不平。
Jennifer像把奶油塗到了臉上,笑得起膩。
“是嗎,那真是太好了。”
她上身微微朝前傾,輕輕與千金碰了碰杯,軟語吩咐麥克:“麥克,給我們彈首曲子吧。”
麥克欣然坐到鋼琴前,即興彈奏莫扎特的《小夜曲》,旋律彷彿畫筆改造世界,包廂轉眼成了爬滿玫瑰的陽台,迷人的金盞花施施然睜開金色的眼睛。
可是Jennifer不滿意,前奏剛過便拍手打斷。
“這種曲子都聽膩了,千金,你來點一首吧。”
千金為難:“我對鋼琴曲不熟啊。”
“沒事,點流行歌曲也行,麥克基本都會。”
“那我點一首《十七年蟬》吧。”
這歌是她剛從網上聽來的,問世不久,流傳不廣,麥克笑了笑:“這個我也不太熟,等我聽一聽。”
他帶上耳機聽了兩遍原曲,十指起伏,準確奏出歌曲的主旋律,千金驚喜:“你這麼快就學會了?真是天才啊。”
“這首歌旋律很簡單,姐姐你會唱嗎?我給你伴奏,你來唱吧。”
“好主意,你千金姐姐歌唱得很棒。”
麥克的提議很自然,Jennifer則表現出濃厚的興緻,千金向來放得開,又恰好會唱這首歌,爽快地答應了,喝了一杯酒潤嗓子,站起身準備演唱。
Jennifer讓她坐到麥克身邊去,說那樣方便他掌握節奏,她也照辦了。
溫柔的琴聲拉開舞台的幕布,千金對著手機屏幕上的歌詞一展歌喉。
“黑暗的地底,獨自吮吸著孤寂,在這裡沒有陽光及任何的生機。十七年風雨,醞釀洶湧的愛意,沒有你幸福將沒有任何的依據,就在今夜褪去我那灰色的外衣,就在今夜尋找同樣期許的你。當清晨第一縷陽光來臨,溫暖了這個世界,也讓我看到了你……”
中氣渾厚的女中音似溪流潺潺淌過平緩的坡地,夏日的陽光在波面上梳妝,兩岸沉睡的樹林和惺忪的小草帶著懶洋洋的恬靜和憂傷。
一曲唱罷,本該報以掌聲的聽眾消失了,千金伸頸尋找Jennifer,目光忽然觸到麥克臉上交錯的淚痕,不禁兔子似的驚跳。
“你怎麼哭了?”
麥克羞赧低頭:“對不起,這首歌太憂傷了,聽了讓人很有感觸。”
千金沒見過這麼多愁善感的男人,笑道:“想起你的心上人了?”
“不,我想到自己的夢想,也像蟄伏在地底的蟬,要經過漫長的黑暗才能看到光明。這過程太艱辛了,一想起來就讓人害怕。”
他這麼一解釋,她的嘲笑就轉為憐憫,忙遞上紙巾鼓勵:“你要對自己有信心,年輕就是最大的資本,你的人生才剛起步,一開始就這麼恐懼,怎麼能成功呢?你鋼琴彈得很好,繼續努力很快會有轉機的,加油。”
麥克燦然解頤:“謝謝姐姐。”
他一哭稚氣更濃,真是個可憐可愛的乖寶寶。
千金把他當小孩看待,她身邊的孩子是燦燦這種人小鬼大的氣人精,和勝利那種多嘴多舌的雞婆,珍珠死丫頭就不說了,英勇雖然可愛又太溫順懂事,讓大人的愛心無處施展。這個麥克倒能恰到好處勾起她的母性,她拿著紙巾幫他擦淚,沒想到這是一個為她量身定做的圈套。
景怡下班回家,在停車場遇到秀明和珍珠,父女倆勾肩搭背走來,似乎正要外出。珍珠今天打扮得格外美麗,穿著雪白的連衣裙和淡紫色大衣,頭上別著一枚玫瑰花形的水鑽發卡,粉妝玉琢,嬌艷欲滴,真是個俏麗的花仙子,寒風也要為她讓道。
看到景怡,她歡笑著迎上來。
“姑父,爸爸要帶我出去吃飯。”
景怡真想摸一摸她白煮蛋般的小臉,怕她那惡霸老爸找事,就把親熱都集中在笑容上。
“打扮得這麼漂亮,當心被人拐跑了。”
饒是這樣也招來秀明不快。
“你這人會不會說話?”
有他護駕,誰還敢動女兒?
珍珠自豪地介紹:“衣服是爸爸幫我搭配的,頭飾也是他選的,怎麼樣,我爸爸是不是很有眼光啊?”
景怡點頭肯定,心裡更酸。
你爸爸自己老土,對女性的審美卻是一等一的。
他實在很羨慕老冤家的福氣,瞅著侄女,越看越像價值連城的寶物,不由得調侃:“你一個人上街可不能這麼美,得配兩個保鏢才行。”
珍珠挽住秀明湊趣:“那得像我爸爸那麼帥的才行。”
父女相視而笑,秀明一副有女萬事足的樣子,讓景怡品嘗到仇富的滋味。從小到大,別人有的他都有,別人沒有的他也有,唯獨缺了這一樣。
是人都免不了貪心,回家後他邊脫外套邊問千金:“老婆,你說好字是怎麼寫的?”
“左邊一個女,右邊一個子。”
“對啊,我們現在只有一個兒子,還缺一個女兒才算真正美好的家庭。”
千金這才發現他在套話,問他想說什麼。
景怡先做出喪氣樣:“我剛剛看到你大哥領著珍珠出去,那得意洋洋的嘴臉真叫人不爽,我要是也有一個可以帶出去四處炫耀的漂亮女兒該多好。”
“啊?”
“說起來我就不服氣,你大哥那麼慫的人,怎麼能生出那麼俊的女兒,每次看到珍珠,我就強烈感覺到生活的缺憾。”
“你也想要女兒?”
“當然想,一個男人娶到美貌的妻子只能表明他有能力或者很幸運,但如果生出漂亮的女兒,那才是對自身基因的充分肯定,能有什麼比擁有一個健康美麗的女兒更至高無上的褒獎呢?我一直活得稱心如意,要是能再生個小公主,人生真是完美無缺了。”
景怡充分表達了願望,妻子卻反應冷淡,他以為他的話還不夠明確,抱住她說:“老婆,現在政府開放二胎了,社會又正在步入老齡化,生孩子就是為國家做貢獻,像我們這種條件的家庭就該響應政府號召,準備一下,再生個孩子吧。”
千金像野獸掙脫繩索一樣呼地推開他,大聲抗議:“不!我又不是吃飽了撐的,幹嘛給自己的婚姻找個第三者呀!”
“這跟第三者有什麼關係?”
“都說女兒是父親前世的情人,你已經有老婆了,再要個情人,那不是第三者是什麼?”
景怡被妻子的不經之談震驚了,急待辯解,千金卻不容他張口,一鼓作氣阻塞言路。
“你少花言巧語,沒見大嫂因為珍珠的緣故成天受委屈嗎,我只是看著都來氣,有時真想撕那小狐狸精的嘴。你還想生一個像她那樣的丫頭,不是存心害我步大嫂後塵?就你那德性還不如我大哥呢,那丫頭一來,你肯定奴顏婢膝,惟命是從,還能有我的好日子過!?除非我死了你另外娶一個,否則你這輩子都休想跟那小妖精再續前緣!”
景怡的基本訴求是生二胎,對他來說孩子多多益善,奈何千金唯獨不肯配合這一點,上次談判破裂已是三年前,他以為如今會有商談的可能,悄悄籌備了好一陣,結果又被秒拒,不肯就此死心,便退而求其次。
“不要女兒,再生個兒子總可以吧?”
千金火力不減:“再生一個燦燦那號的?你真想早點氣死我重新再娶啊?不幹!”
“不會的,這次我們好好培養二寶,讓他像小勇那麼溫順聽話。”
“我不要,你知不知生孩子有多累人?光是懷孕那十個月就像二十四小時馱著重物的搬運工,頭暈、嘔吐、失眠、腰酸背痛,大小便都困難,更別說最後的生產了,生燦燦我就少活了十年,你還想讓我再少活二十年?你太自私了!”
她身強力壯卻是孕期敏感體質,懷燦燦時堪比地獄實習生,吃盡各種苦,還曾因產後出血休克。那種死裡逃生的經歷太可怕了,她不想再去鬼門關旅遊,如果丈夫逼她冒險,她會把他過往的種種恩愛全盤否定。
景怡理解她的感受,生孩子是女人最危險的關卡,妻子第一胎遭了不少罪,他也很心疼。可男性本能又促使他渴望擁有更多子女,聽說人的體質會隨著年齡改變,第二胎也會比第一胎順利,也許這次懷孕不那麼難受呢?他抱著這種僥倖,卻不敢強迫妻子接受,畢竟生育權在她手中,他只能申請不能掠奪,協商不成只好妥協。
這斷不愉快的談話似河裡的浮草匆匆飄走了,晚上千金和孩子們去廣場上玩遙控賽車,景怡寫論文時收到Jennifer發來的照片。拍攝角度隱蔽,距離很遠,但妻子和年輕男人並肩而坐的情態足夠刺激景怡的神經。
他目不轉睛審視屏幕,想像畫面外的動態景象。
Jennifer接著打來電話。
“照片都收到了嗎?我的攝影技術還不錯吧。”
“是不錯,但好像還少了份圖片說明。”
“這男孩兒叫麥克,是我介紹給千金的,我讓她別告訴你。你不是說她對你沒有秘密嗎?可以試著問問,看她會不會對你坦白。”
景怡快被女人的任性激怒了,冷聲質詰:“Jennifer,你這樣是不是太無聊了?對我有怨氣就直接針對我,為什麼朝無辜的人下手?”
他的怒意猶如清風過崗,吹不動Jennifer的執念,反而助長她的氣焰。
“你誤會了,我這麼做不是為了報復你,是想替你檢驗一下你的婚姻是否如你所說的那麼保險,你別急著生氣,將來說不定還會感謝我呢。”
她準確戳中景怡的要害,並且在傷口上撒下一把辣椒面。景怡在冷靜里加入冰塊也消不掉火辣辣的焦躁感,臨睡前看著躺在一旁專心看烘焙手冊的妻子,更像在烤火,伸手探入她懷裡,捏著她腰上的軟肉,沒精打采問:“你最近怎麼不追連續劇和網文了?”
“我要做學校的功課啊,明天要烤一份自主配方的蛋糕,後天帶去給老師測評,得多花點時間研究。”
“看來你還真的找到事業基準點了。”
“還不知道呢,先學好手藝再說吧。”
千金的心思是一層透明的塑料袋,一眼就能看穿,景怡確定她的情緒尚未被異常因素干擾,接著旁敲側擊:“學校好玩嗎?有沒有交到新朋友?”
“有啊。”
“你下課後會和他們一塊兒玩兒嗎?”
“嗯,會一起吃個飯什麼的。”
“都是些什麼樣的人?”
“年輕人居多,我在班上都算姐姐輩的了。”
“有鮮嫩的小帥哥嗎?”
“有,你問這個幹嘛?”
遲鈍的妻子終於發覺丈夫話里藏著機鋒,低頭打量他。
景怡爬起來與她平行對視,眼神有些賴皮。
“好奇唄,你不也經常問我,我們醫院有沒有漂亮的女醫生小護士嗎?”
這算是示愛方式之一,千金咧嘴甜笑:“我們班有十幾個男的,只有一個算帥哥,是申州音樂學院鋼琴系的學生,長得是挺帥,我覺得比《偶像練習生》裡邊那幾個成員好看。”
“是Jennifer介紹你們認識的?”
景怡乍然放出冷箭,千金險些失驚落馬,她答應過Jennifer保守秘密,該不該對丈夫坦白呢?仔細想想坦白也沒什麼,可她的身體比思維運轉快,嘴巴已擅自否認了。
“不、不是。”
景怡像搭上泰坦尼克號,沉船的恐慌霧氣般鑽進心頭,妻子學會向他隱瞞了。
目睹他明顯的走神,千金奇道:“你怎麼想起這麼問?”
景怡微笑,個中倦意如深潭。
“偶然聯想到的。那學生叫什麼名字?”
“麥克。我說你問這麼清楚幹嘛啊?”
“跟你一樣,自己的老婆身邊出現年輕標緻的小鮮肉,我這個老公突然有了危機意識。”
機智的玩笑像空氣清新劑遮住惹人不快的氣氛,千金笑著擰他的嘴:“你少來了,我才沒你這麼疑神疑鬼。”
然後啄了啄他嘴角,深深地凝望他:“那麥克沒你年輕時好看。”
她目光中的憧憬熱戀一如往昔,景怡的心成功登陸,感到了腳踏實地的安全,捧著她的臉假裝憂慮。
“可是微臣已經年老色衰了,就怕被娘娘打入冷宮。”
“你再貧嘴我要罰你掌嘴了。”
千金哈哈大笑,丈夫趁機撩起她的睡衣,把她壓在身下。
“娘娘今晚讓微臣侍寢好不好?”
景怡望著她,神態竟有些楚楚可憐,其實他比千金會撒嬌,每次都能讓她繳械投降。
一番親昵後,千金抓住他的手腕呻、吟:“你先把安全套拿出來。”
“真的不想再給我生孩子啊?”
丈夫仍是惹人心動的可憐相,但千金明白這點絕不能讓步,苦惱拒絕:“太辛苦了,我不想再受累了。”
她的神情似在教導人要知足常樂,景怡無奈一笑,扭頭打開了床頭櫃的抽屜。
貴和最近像個偷雞賊,總在夜半時分偷偷溜進家門。早飯時佳音端詳他憔悴的神情,關問:“貴和,你昨晚又是半夜才回來吧,早上不多睡一會兒嗎?”
貴和巴不得立即倒下躺屍,但工作這個嚴酷的趕屍人不停揮舞皮鞭,他被迫繼續殭屍出行。
“沒時間啊,今天還有一大堆事情等著我呢。”
“工作再忙也不能毀了身體,別太拼了。”
“我知道,待會兒看能不能找機會躲起來眯一會兒吧。”
千金是家裡第二個擔心他的,口氣也比大嫂直白。
“你當心別過勞死了,年輕輕的,婚還沒結呢。”
貴和慶幸:“光棍時累死不算什麼,結了婚再死那才叫造孽。”
秀明忌諱他們在飯桌上說死,訓斥:“大清早的別盡說不吉利的。”
珍珠也說:“三叔,您還有那麼多財產沒處理呢,哪能死啊。”
貴和笑道:“你三叔比無產階級好不到哪兒去,就一套房子,貸款還差一大截呢,等我死了讓大哥賣了,剩下的錢你和小勇平分。銀行賬戶里也沒幾個錢,密碼是284556,連上社保補助估計剛好夠喪葬費。”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美帆隨即責備:“貴和,你怎麼一點安全意識都沒有啊,銀行密碼是可以當眾說的嗎?”
貴和有些懵:“在家裡說沒什麼吧。”
合住以後他漸漸習慣大家庭的生活,愛上了每一位成員也感到了其中的樂趣,在外面處處設防的心回到家就自動鬆弛了。
美帆還沒有他那麼高的融合度,仍保持著起碼的防備,並直接說了出來。
“那也不絕對保險啊。”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循環上演。
千金即刻搶白:“我們家的人彼此都很信任,二嬸覺得在座的有誰不保險?”
美帆趕忙辯解:“我沒有懷疑你們中的任何一個,就覺得貴和的做法不太妥當。”
“既然不是懷疑我們,那他的做法又有哪點不妥當了?”
千金覺得美帆在使離間計,儘管景怡勸她:“二嫂也是好心。”,她仍堅持揪出奸佞。
“我早看出來了,二嫂的畫風和我們全家都不一樣,就像一堆甜甜的草莓里混進了一顆酸梅,又像一群螞蟻里爬著一隻黏糊糊的螞蟥,還……”
“還像烏鴉群里的白鴿。”
美帆快語截斷她,氣得捏皺了裙子。
千金大怒:“你罵誰烏鴉?”
“是你先罵我螞蟥的,真是的,我活了三十六年,還沒被人這麼侮辱過!”
美帆仗著嗓音條件暫時領先,為保持這一優勢,她果決地離席而去。
景怡替妻子向賽亮道歉,賽亮語氣大度,說的話卻別有韻味。
“沒事,我也是烏鴉群里的一員嘛,還是草莓和螞蟻,這物種跨越得真大。”
千金正好把餘下的怒氣甩賣給他:“二哥你也要學二嫂陰陽怪氣?”
賽亮只當在聽犬吠,悠然嘆氣:“你怎麼就不能學學金師兄呢?臭豆腐即使裝在金碗里也還是臭豆腐,上不了正式的宴席。”
“你罵誰臭豆腐!你們兩口子才像一對臭雞蛋,講話都這麼熏人!”
千金激動地跳起來,被景怡勝利聯手按住。
有他們掩護賽亮從容回到二樓,公文包已提在妻子手中,卻不是為了交給他。
“我真是受不了你那可愛的妹妹了,不僅難以相處,說話還總是那麼難聽,簡直是一顆纏滿荊棘的洋蔥,再跟她住在一塊兒我會瘋掉的!”
賽亮料到她會有這麼一鬧,應付起來不費力氣。
“我從沒說過她可愛,當初是你配合大哥他們積極慫恿我搬回來的,現在過得不如意也只能自食苦果,不然就去向大哥抗議,說你想搬出去。”
美帆不願被丈夫當槍使,鄭重地申明立場:“我沒說想要搬出去,但是你就不能設法改變一下千金對我的態度?”
丈夫最近對她更冷淡了,經常讓她獨守空房,要是連她的人權都不能保護,這段婚姻真是名存實亡。
結果賽亮瀆職到底:“我連她對我的態度都改變不了,這丫頭就是一個誰都填不平的坑,不想摔進去就只能繞道。”
“那要是繞不過去呢?”
“那隻能怪你自己不長眼睛,非要往坑裡跳。”
他搶過公文包闖關而去,美帆追到樓道里凄厲叫罵:“我看這個家的人全是坑,你就是最大的坑王!”
家裡好幾個人都聽到這罵聲,貴和無法置身事外,上班前先去規勸妹妹。
“我說你別動不動跟二嫂吵架,你這樣最難做的是大嫂。”
“你以為我願意吵架啊,誰讓她說話老是帶刺,還挑撥家裡人關係。”
“她那不是挑撥,二嫂為人很天真,有時思考問題欠成熟。”
“皮都熟得快爛掉了,餡兒還是生的,那是因為生活的火力還不夠猛,我看她就是被二哥慣成這樣的,沒真正吃過苦受過氣才這麼不懂事。”
千金老練地做著旁觀者,殊不知句句話都在給自己下套。
貴和輕輕一點她就下去了。
“你還好意思說人家,自己還不是一樣不懂事。”
“連你也要說我?”
千金推他一把,那手勁能放倒一頭老母豬,見貴和仰面跌倒,急忙拉住他,這下龍鳳胎摔成了連體嬰。
貴和胳膊肘差點摔折,哪裡還能朝里拐,起身呵斥:“我是為你好,忠言逆耳懂嗎?愛你才罵你呢。”
千金有些難為情,對著手指犟嘴:“燦燦他爸可從來不罵我。”
“他是你老公,我是你哥哥,愛情和親情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了?”
“愛情是加了很多糖的葯,主要照顧你的口味,親情是不加糖的葯,只想替你治療疾病,你自個兒掂量吧。”
來到公司,貴和發現手臂真摔腫了,苦苦思考怎麼醫治妹妹這塊心病,屁股沒坐熱乎,趙國強乘坐轉椅滑翔過來,說謝曉岱準備辭職。
“聽說小謝父母在老家給她找了個對象,那對象家好像有點背景,答應給她在當地事業單位找份工作,小謝覺得那樣比較穩定,不想在申州飄著了。”
自打那次謝曉岱在辦公室“發瘋”,貴和就預感她在公司待不久,心理準備做得很到位,惋惜遠遠多於驚訝。
“郝所批准她辭職了?”
“我正要跟你說這事呢,郝所不同意小謝辭職,今早一來就把小謝叫她辦公室去了,估計想勸她改主意。”
謝曉岱在郝質華的辦公室待了很久,直白地說是被扣留,郝質華拒絕為她的辭職申請簽字,極力挽留她。
“小謝,你是個很有前途的設計師,再堅持幾年一定會有成就,你讀了那麼多書,又勤奮工作了這麼久,就這樣半途而廢不可惜嗎?”
她很有伯樂眼光,善於發掘下屬的潛力,謝曉岱是她相中的好苗子,她想將她培養成千里良駒。
謝曉岱苦衷滿滿。
“郝所,我也很喜歡這份工作,可現在客觀條件不允許我再幹下去了。我家在外地,家境不富裕,申州房價太貴生活成本又高,我根本買不起自己的房子也攢不了多少錢。我長得不漂亮,在申州很難找到好的結婚對象,年紀也已經很大了,再耽擱幾年就成老姑娘了,到時結婚就更成問題了。”
“你才26歲都不到,哪裡年紀大了?我比你大了十四歲,現在也還單身,我都不急你急什麼?”
“郝所,您已經功成名就了,當單身貴族無所謂,可我不一樣啊,我什麼都沒有,還不如您漂亮,現在回老家結婚,進事業單位工作是我最好的出路了,我不想失去這個機會。”
“你回去幹什麼工作?”
“在市圖書館做管理員。”
“一個名牌大學建築系畢業的設計師回小城市做圖書管理員,這是嚴重的資源浪費!那樣一個月能掙多少錢?連上福利4000塊有嗎?就算那是旱澇保收的職業,可你甘心就這樣被困在一個小地方,過那種今天就能準確預見二十年以後狀況的枯燥生活?我見過和你情況差不多的女孩子,她們也是圖穩定,選擇了一分餓不死吃不飽的工作,嫁人以後生活重心全部放在了家庭上,從此再沒有屬於自己的人生理想,成天盼著老公發大財,兒子有出息,總是怨天尤人,又被生活禁錮喪失了自主奮鬥的能力,既惹人嫌棄,自身也過得很苦悶,你難道想步她們的後塵?小謝,我是因為欣賞你的才能和潛力才找你談話,你有條件靠自己過很好的生活,不該主動住到籠子里去。我也是靠自己走到了今天,你不比當年的我遜色,我相信我現在有的一切將來你都會有。”
郝質華斷定謝曉岱的決定將會複製前人悲劇,她已經為很多人痛心過,這次要掐滅痛心的源頭。
可是謝曉岱並不配合。
“謝謝您郝所,我真的很感謝您這麼看得起我,可是我對自己沒信心,應該說我對我們這個時代沒信心。女人要靠自己奮鬥上位太困難了,您比我早起步了二十年,你們那個年代社會對女人還不像現在那麼苛刻,發展機遇多,房價物價也沒這麼高。如今對女人來說青春就是一切,再不然就得有背景和關係做後盾,這些我都沒有,而且已經在青春的尾巴上了,實在很難在大城市立足。現在上班就是為老闆賣命,我能有多少勞動力可供壓榨呢?不如趁健康還沒出大問題,接受家裡安排的退路,請您理解我。”
她也是三思而行,所以格外堅決。
郝質華不由得抓狂:“你怎麼這麼悲觀?我說過你還年輕,一點都不老,任何困難都可以克服,為什麼非要浪費自己的才華去隨波逐流?”
謝曉岱也急了:“隨大流才是正確的啊,尤其是女人,太堅持個性和原則基本沒有好下場。那些事業有成的名女人不結婚還會被恥笑,一無所有的窮女人再沒有婚姻做保障就更凄慘了。”
她也曾努力過,收效甚微才改變初衷。
“你真以為婚姻就是女人的保障?我告訴你,這想法大錯特錯。你連那個男人的性格習慣都不了解,僅憑媒妁之言就放棄眼前的一起回去結婚,這比留在申州打拚更冒險。”
郝質華忍不住想現身說法,為了這女孩子的前途,她不吝嗇顏面。
謝曉岱卻搶先說:“我知道男人靠不住,但結了婚在外面我總能少點壓力,至少不怕人家再笑話我。”
“你為什麼這麼在意別人的眼光呢?你是為別人而活的嗎?”
“郝所,不是人人都像您這麼強大,我要是放棄這個機會,不僅外人會罵我,我父母也不會原諒我。他們都希望我像普通女兒一樣到適當的年齡就結婚生孩子,有一分穩定的工作,這樣才不會被周圍人議論嘲笑。我不管外人,也得顧及他們的感受啊。”
“你父母只想著他們的感受,就不顧你的前途和理想?”
“他們就是在為我的前途著想,我現在也清醒了,理想不是說了就能實現的,生活也不是靠奮鬥就能變好的,像我這種沒什麼資本的人不該去闖獨木橋,郝所,您就批准我辭職吧。”
她們已臨近爭執狀態,郝質華索性濫用職權,不惜手段挽救執意跳火坑的女孩。
“不行,你現在辭職將來一定會後悔,我不能讓你走彎路。”
“這是我的選擇,我會為自己負責。”
“你的選擇是錯誤的,你太輕視自己了,未來沒你想的那麼黑暗,你只要克服心態就能越過越好,相信我吧,最重要的是相信你自己。”
所里的好事分子躲在所長室外全程偷聽,並對所員們進行實況轉播,一些人說這郝所真奇怪,平時呆板嚴肅,現在卻插手起員工的私生活,不知出於什麼心理。貴和心想郝質華是個正直的理想主義者,想法和她的說法一致,但其他人肯定另有解讀,必將為她招來麻煩。
接連兩天二人都相持不下,郝質華一有空閑就把謝曉岱叫到辦公室勸說,消息已傳遍公司,各種議論像火鍋里的食材底料激烈翻滾,葷素腥膻,五味俱全。
第三天貴和看不下去了,闖入所長室對謝曉岱說:“小謝你出去一下,我有事找郝所商量。”
謝曉岱含著淚心力交瘁地離開了,郝質華也神色疲倦,這是她進公司以來最棘手的項目,至今一籌莫展。
貴和知道她勸不動謝曉岱,所以來勸她:“郝所,您就批准小謝辭職吧。她的去意已經很堅決了,您拖著她對您自己也沒好處。”
第一輪果然遭拒。
“她回老家就是自毀前程,她是個很有才華的設計師,今後會大有作為,我不想看她的人生走下坡路。”
“強扭的瓜不甜,她已經放棄理想了。”
“我會讓她再撿起來。”
“您就不怕別人罵您?”
貴和被迫走出第二步棋——攤牌。
“外面已經有人議論了,說您自己結不了婚,就巴不得手底下的女員工都做大齡剩女。”
他只挑了比較文明的流言就把郝質華氣得冒煙。
“他們怎麼能說這種話,誰這麼惡毒?”
“還不是行政部那邊先傳出來的,您也知道他們不能直接為公司創造效益,只能靠這種方法搏存在感。不過郝所,就算他們不亂說我也建議您別再挽留謝曉岱。”
“為什麼?難道我做錯了?”
郝質華百思不解,她所受的教育是堅持真理,自古華山一條道,不懂變通。
貴和來替她開拓思路:“我知道您是為小謝好,想法也沒錯。可是正確的想法不一定放諸四海皆準,小謝要面臨的壓力還包括她的父母和親戚朋友,她如果照您的說法去堅持就會被家裡人孤立,以她的性格絕對承受不起。”
他知道從眾心理是普遍的心理現象,人對自身所處的群體都有強烈的認同感和依附感,大部分人沒能力做強悍的獨狼,融入羊群是獲取安全感的最佳途徑。
郝質華很有獨狼氣質,想法與眾不同。
“我想跟她的父母談談,他們不能破壞女兒的前途。”
貴和苦笑:“郝所,您連小謝都說服不了,怎麼能說服她的父母?老年人的觀念就是混凝土立柱,敲碎了也不能彎曲。他們覺得當圖書管理員,相夫教子就是女兒最好的出路,您硬要阻止,他們興許還會說您在妨礙小謝的前程呢。”
“為什麼這些父母目光這麼短淺,非要把自己的想法強加給孩子?我爸媽從不這樣,我工作上的事他們從來都無條件支持。”
“那是因為您很幸運,遇到了通情達理的父母,不是人人都像您這麼好運,不被父母理解的孩子占多數,您得站在小謝的立場上思考,像這樣強行阻止她辭職,也等於是在把自己的想法強加給她。”
貴和給了郝質華當頭棒喝,他的才幹果敢都不如她,卻擁有她所欠缺的——貧寒的家庭、孤獨的處境。正因為與謝曉岱身世相仿,他更能設身處地為她考慮。
郝質華的固執是理性的,一旦發現坐標錯誤就會及時糾正,她呆坐著,目光像迷途的鳥無處棲身。洗碗機是個好東西,可在邊遠少電地區,手洗相對來說更便利,大概真像貴和所說,謝曉岱不是不為,是不可為。
“真要放她走嗎?我真為她惋惜,她說如今條件一般的女人想出頭比登天還難,不想再擠獨木橋,可結婚也不是陽關大道啊。”
她將一雙手肘擱上桌沿,兩掌合力撐住腦門,要問婚姻有多少不穩定因素,她很有發言權。
貴和明白她想到了自身的瘡疤,安慰開導:“郝所,別鬱悶了,這是她的選擇,如果錯了,她會設法回頭的,您可以跟她事先約定,等她以後反悔了,再為她提供幫助。”
“那不就是讓她走彎路嗎?”
“有些彎路必須走,不然怎麼知道哪兒才是正確的方向。”
靠摔打得來的經驗才能成為明確的路標,貴和勸郝質華做一個大膽的醫生,放任病人感染病毒,由此激發抗體。
臨走時他提議:“今天不用加班,下班以後去擼串吧,大吃一頓心情就會變好。”
郝質華覺得這主意不錯,母親昨天剛好轉送她兩張韓國烤肉店的優惠券,得趕在過期前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