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演出
珍珠返回學校, 徑直走進尤呂紅的辦公室,臨近上課, 老師們基本都在, 尤呂紅正當眾講演上午的戰果,通過貶斥珍珠母女將自己塑造成剛正不阿的教育先鋒。兩三個老師投入地做她的聽眾, 積極與之互動,其餘的各干各的。
一位年老的數學女教師坐在最角落,一個高一男生在她身旁幫她批改試卷。
這男生體型瘦小, 似一枚青澀的豆莢,白凈的臉上架著一副深度近視鏡,鏡片厚如汽水瓶底,只能從側面看清他的眼睛,雙眼皮, 眼睛很大, 睫毛很長, 看剪影酷似校園漫畫里的人物——陪襯男主角的男配角。
尤呂紅大發感言時,男生數次露出厭惡的眼神,都被鏡片掩護得很好, 手裡的工作仍在高效推進,沒出一點岔子, 單是這點已能表露其沉著穩重的特性了。
珍珠在班主任最忘情的時刻走進辦公室, 猶如一股冰水注入沸騰的湯鍋,辦公室安靜了,獨角戲變成對台戲。
尤呂紅推一推眼鏡架, 虎視眈眈端詳恢復神採的女生。
“你回來做什麼?”
“我如果不回來您又要說我無故曠課了,我們班的考勤是全校最好的,為了您的面子我也得回來啊。”
珍珠冷笑著移動步伐,盯著尤呂紅繞行90°,挑釁意味明顯。
尤呂紅靠向椅背,擺出BOSS架勢。
“你又想鬧事?”
珍珠搖頭:“我只想澄清誤會,上午我媽媽來這兒送了您一條披肩,那確實算不上奢侈的禮物,我媽媽也壓根沒想靠它收買您。她只是覺得您當時為我發那麼大的火,想表示一點心意讓您消消氣,是您過度解讀她的用意了。”
“誰有功夫聽你狡辯,給我出去!”
珍珠快速掃視周圍人,老師們臉上都掛著鎮定,恰似臨陣的老練軍官,不過有一部分人是虛張聲勢,包括尤呂紅。
她要讓她們大跌眼鏡。
“尤老師您是教歷史的,應該知道‘千里送鵝毛,禮輕情意重’的典故,您要是真心不想收我媽媽的禮物,當時就該拒絕,既然收下了就不該嫌棄,這才符合禮節。為什麼當著全班同學的面扔垃圾一樣扔到地上,任人踐踏呢?這不是一個文明人該有的行為,可以說很沒有教養。您是老師,應該對學生起好示範帶頭作用,可是您成為我們的班主任以來不斷做出很low的舉動,對學生進行人身攻擊,罵我們是流氓、妓、人渣、敗類。聽說如今監獄裡的獄警都不能侮辱囚犯,記者也不能在報道中隨意使用侮辱性辭彙,您這個教書育人的老師卻口沒遮攔,這不是誤人子弟嗎?”
她一路上都在考慮作戰策略,發言時夷然自若,頗具武林高手風範。
出師告捷,尤呂紅中招後立時狂怒,從轉椅上彈跳起來,這下更暴露出身高上的劣勢,可她無暇旁顧,指著珍珠鼻子大罵。
“賽珍珠!你這人就是欠揍!”
珍珠低頭看她,樣子很高傲。
“您又想打我?教育部明文規定禁止教師體罰學生,申州是一線城市,比不得您以前呆過的小縣城,山高皇帝遠,猴子也能佔山為王。您如果不改掉獨斷專行,隨意對學生髮號施令的毛病,把我們當做平等的個體來對待,很難獲得我們的尊敬。”
“除了你,班上還有誰不尊敬我?一個害群之馬口氣倒不小!就是沒家教!”
“您又來了,動不動辱及學生的父母,哪有一點老師的涵養。那些尊敬您的學生只是懼怕您,或者想通過討好您換取利益,並不是出自真心,等您不再是他們的班主任,我保證他們中間任何人都不會再搭理您。或許您不在乎這點,您根本不稀罕學生的尊敬,您只要我們絕對服從,為您爭光添彩,做您評選先進的籌碼。您以身作則教授學生的是純粹的利己主義和功利主義,這是在歪曲下一代的三觀,說嚴重了還是種犯罪。”
她知道有理走遍天下,有理不在聲高,因此句句話都扣著“理”字,打得尤呂紅無力還擊。
旁邊一位女老師失驚:“這女生嘴皮子真利索啊,都是從哪兒學的這些調調?”
尤呂紅嘯叫:“還能是從哪兒學的?肯定是家裡大人沒教好!”
她認定珍珠全家都是潛在的反動分子,目無王法,枉顧尊卑,倒退幾十年全家都該住到牛棚里去。
珍珠也覺得班主任是一具山村老屍,渾身散發著陳腐的濁臭,實在不配到一線城市來做老師。她只要一和學生面對,地面就會自動沉陷,不用人為挖掘,代溝便渾然天成。
“尤老師,我家的長輩從沒教過我這些,我都是通過網路和書本開闊眼界的,現在諮詢那麼發達,未成年人獲取知識的途徑多得數不清,我們早已經不像十幾年前的孩子那麼單純幼稚了,所以也請老師們轉換觀念,試著了解我們的想法,我相信和我觀點相同的學生很多,只不過他們不說。”
她和尤呂紅爭辯時,那批改試卷的男生一直偷偷打量她,手裡的筆也時有停頓,他早已熟知珍珠,知道她是一株鮮艷的玫瑰,今天剛見識到她堅韌帶刺的莖幹,竟比花朵更吸引人。
尤呂紅已被珍珠的尖刺扎得鮮血淋淋,斜指的手臂抬舉過久,中風似地痙攣,罵聲也觸電般顫抖。
“你還不閉嘴!我看你腦子有毛病,典型的表演型人格,你爸媽真該帶你去精神病院做做檢查!”
珍珠看到了她頭頂飄揚的白旗,中午的恥辱一掃而空,露出勝利者的微笑。
“尤老師您如果只會使用人身攻擊,我就當您理屈詞窮了。送禮的事我解釋清楚了,希望您別再歪曲事實散布謠言,當然我不能替您管住嘴,也管不住其他人的嘴,今後那些難聽的話可能會傳遍全校,但我一點都不在乎,就算全校師生都孤立我,我也不會有壓力,因為我不需要別人來認同我的價值。”
她轉身離去,儼然花木蘭班師還朝,尤呂紅似瘋癲的匈奴王手舞足蹈,不停向周圍人尋求支援。
“你們見過這樣的學生嗎?你們說她是不是神經病?”
老師們客套地安慰著,並且人人自危,祈禱自己別遇上這麼難纏的學生。
還是那位教數學的鄧老師見多不怪,笑道:“青春期的孩子個性強,別太在意。”
跟孩子較真的大人是最愚蠢的,成人世界是彩色的萬花筒,孩子的世界卻非黑即白,歲月的畫筆才能幫他們著色,其餘任何急切的染指都會踢到鐵板。
那男生放下手中的筆,對她說:“鄧老師,卷子都改好了。”
鄧老師點頭:“改好了你就回教室去吧,辛苦了。”
“鄧老師不用客氣。”
男生起身快步走出辦公室,跨越房門的一刻又加快了步伐,幾乎奔跑著追逐剛剛經這條走廊遠去的少女,指望再看一看她俏竹般的身影。
十幾秒鐘後他如願了,少女正蹲在前方走道的中央,身體蜷縮著,宛如受傷的貓兒。
她在哭嗎?
受了那麼大的委屈不難過才怪,剛才在人前的堅強都耗盡了吧。
男生踮起腳尖靠近,也像小心翼翼的貓科動物,聲音氣息都經過了巧妙的隱藏,可惜冒失探路的影子出賣了他,珍珠警覺地跳起來。
“你幹什麼?”
她回頭,臉上乾乾淨淨,一點悲傷的痕迹都沒有。
男生很窘:“我、我還以為你在哭呢。”
“我系鞋帶呢。”
珍珠斜眼一瞟,轉回身,抬腳的瞬間被男生叫住。
“我叫辛向榮。”
男主心咚咚地跳,態度卻很大方,還指著一旁的牆壁介紹:“那裡有我的名字。”
牆壁上掛著這一季度年級考試評選出的十佳學生名單,自從教育部發批文禁止高中對學生進行考試成績排名,那種“金榜題名”和“公開處刑”式的排行榜就消失了。為了給中游的學生樹立學習榜樣,學校煞費苦心地想出一個新招——將每次年級考試的前十名選做優秀生,張貼名單進行表彰,用這種換湯不換藥的方式激勵學生競爭。
辛向榮的名字排在榜首,這表示他是本次測驗的第一名。
千金在他和榜單間來回看了兩眼,平淡回話:“你就是咱們年級的第一名啊,不錯嘛,很厲害。”
她經常被男生搭訕,像享有整座花園的蝴蝶至今還沒遇上怦然心動的花朵,眼前這顆豆莢更難贏得她的青眼。
這主要是因為,她不像一般學生對對學習成績有著狂熱的追求,辛向榮惹人羨慕的優勢在她就是無效的藥劑。
不過她好歹給出了基本的禮貌和笑容,對陌生人來說足夠了。
辛向榮像得到一顆甜糖,快樂地咧嘴一笑。
“馬馬虎虎,你剛剛才真叫一個厲害。”
他的誇獎發自肺腑,表達卻十分含蓄,他對這個美麗勇敢的少女充滿好感,如同探險家正前往一座未知的遺迹,滿懷新奇和幻想。
珍珠很早就知道她對同齡男生有著巨大的吸引力,力量還在不斷增強,她把這當做優勢,卻不輕易動用,好鋼要化在刀刃,美女就該高冷,可不能隨便對人假以辭色。
像這種不起眼的四眼仔就讓他做癩□□好了。
她又笑了笑,宛若一顆逗弄蜻蜓的荷尖角。
“馬馬虎虎了。”
說完扭頭走了,辛向榮做不出第二次挽留,悵然的感覺煙霧般彌散心間,看來還得經過長時間摸索才能找到通往遺迹的路徑。
放學回家,大人們一齊追問學校的事,聽完珍珠敘述,千金掰斷了手裡的萵筍。
“你們那個班主任真的當著全班同學把大嫂送她的披肩扔在地上?”
“不止扔了披肩,還說那是破爛貨,說我們家風不正才會教出我這個敗類中的敗類。”
“她怎麼能這麼說呢?”
千金叉起腰,一副找人單挑的架勢。
美帆不停拍胸口,在聽的過程中她脆弱的心臟好幾次險些停跳。
“天啊,這是什麼班主任啊,分明是個潑婦嘛。難怪你中午會那麼傷心,換了我非當場氣暈過去。”
貴和也很憋氣。
“這女人太欠揍了,大嫂,珍珠說得沒錯,你確實不該搭理她,給她送禮,反而是把把柄遞到她手中,讓她更猖狂地欺負我們家的孩子!”
佳音正懊悔呢,剝著豌豆,不知如何評說。
“你們尤老師怎麼是這種人啊。”
珍珠譏笑母親的反射弧:“我早說她是小人了。她哪兒是不收禮啊,明明收得可歡了,她當上班主任以後第一件事就是讓我們寫周記,題目叫《我的爸爸媽媽》,通過裡面的信息掌握學生父母的職業,按身份區別對待。然後到那些家裡當官做大生意的學生家家訪,跟人家的父母套近乎,人家還能怎麼辦,只能爭著孝敬他了。她收了好處就優待那些學生,其餘家庭貧困的同學,成績好的還行,成績不好的她理都不理,還動不動挖苦,說人家以後只配生活在社會最底層,做沒用的渣滓。”
貴和問:“你在那周記里是怎麼寫你爸爸媽媽的?”
珍珠說:“照實寫了,說爸爸是個能幹的木匠,媽媽是家庭婦女,做飯很好吃。”
“你這丫頭怎麼關鍵時刻犯傻,如今外面的人都嫌貧愛富,沒錢的還得裝闊氣呢,你該寫家裡是開建築公司的,你爸爸掙的錢多,所以你媽媽才不用上班。”
“我不想吹牛,再說爸爸做木匠也能掙不少錢啊,只是尤呂紅孤陋寡聞不知道行情,我打賭她根本看不出媽媽送她的那條披肩是正宗的蘇綉工藝,她就是個鄉巴佬,只認識那些帶logo的東西。”
美帆有過類似遭遇,非常理解侄女的感受。
“沒眼光的人當然不識貨,但如今又有多少人是真的有眼光呢?愛名牌的大部分是跟風而已。”
千金分析尤呂紅的心理:“她不來家訪,是不是看我們家在長樂鎮,以為我們是貧窮的鄉下人?”
貴和冷笑:“那還用說?我讀書那會兒,也有老師背地裡說我是鄉下人。不過我老師是正宗的申州土著,嫌棄鄉下人還說得過去,她們那老師自己就是鄉下來的,有什麼資格小瞧人。”
“不管是誰都不該用歧視的眼光看別人,那樣太小家子氣了。”
千金咬牙切齒,把手裡的蔥當成尤呂紅狠狠地扒。
美帆對佳音說:“她們班主任人品太差了,我看你們應該考慮給她轉學,不能把孩子交給那種老師。”
珍珠先於母親反對:“我不轉學,爸爸給我交了6萬塊錢的擇校費呢,這才剛進校三個月就轉學太浪費了。而且我現在轉學就等於向尤呂紅認輸,我才不要呢,偏跟她斗到底。”
美帆勸她別意氣用事,千金另提建議:“不轉學,轉班也行啊,大嫂,就去找校領導交涉一下,給珍珠換個班主任吧。”
佳音一時拿不定主意,回說等丈夫一同商量。
正說著秀明拎著一隻大號的購物袋跑進來,聳肩扛背,好似縮水的織物。
“冷死了冷死了,今天怎麼這麼冷啊,鼻子都快凍掉了。”
他的耳朵和鼻尖果然通紅,出了疹子似的,像長凍瘡的前兆。
千金也從街上回來,外面是很冷,可還沒到天寒地凍的程度,怎麼能把身強力壯的男人逼成這副窩囊樣。
“大哥這麼快就年老體衰了,如今到處都有空調,車裡也有暖氣,從停車場回來不過三分鐘,怎麼就冷死你了。”
秀明解釋:“我車上沒開暖氣,還開了車窗,那風颳得像刀子,你去試試就知道有多冷了。”
眾人齊驚,千金呼斥:“你有毛病嗎?是不是又犯了什麼錯誤,想吹風清醒頭腦?勸你放棄吧,你那腦子質地本來就稀薄,被冷風一吹會成凍豆花的。”
“鬼扯什麼?一天不損我你的嘴巴就癢得難受是不是?我是給珍珠買了冰淇淋,怕在車上化了不好吃才那麼做的。”
他拎起購物袋,彷彿古代養家糊口的獵手在向妻兒炫耀當天的收穫。
人們更驚訝了。
千金不能忍受他的邏輯:“你怕冰淇淋融化就甘願把自己也吹成冰棍?大哥,我看你腦子裡裝的不是豆花,是漿糊!”
佳音也輕聲埋怨:“你也太過分了,冰淇淋化了再凍上不就行了,至於這麼寵她嗎?”
“我想她馬上要吃,再凍上還得等很久。”
目睹大伯子的慈父光輝,美帆觸景生情,感動道:“大哥真是女兒奴啊,看你這樣我都有點想我爸爸了?現在就上樓給他打電話。”
她離座,秀明正好坐到她的位置,挨近珍珠,手腳冰涼,笑如暖陽。
“珍珠,爸爸給你買了很多冰淇淋,夠你吃一個禮拜了。”
珍珠滿眼含淚,憋著的小嘴微微抖動,好似寒風中的小花。在父愛浸潤下,她粗壯的神經變得敏感,過期的疼痛都回來了。
秀明盯著她漸漸吃驚,問妻子:“孩子怎麼看起來不高興啊,怎麼了?你又罵她了?”
沒問完珍珠已撲到他懷裡哇哇大哭,他凍硬了的夾克前襟很快軟濕了。
十分鐘後秀明箭步沖向院門,背上扛著無形的大刀,要去砍殺欺凌女兒的兇手。
家人們追趕阻攔,千金是在場身手最強悍的,搶先抱住大哥的腰,相撲選手那樣死死箍住他。
“大哥別衝動,都放學了,你去了學校也找不到人啊。”
秀明邪魔附體似的狂叫:“這個班主任太不像話了,她怎麼敢這麼欺負我們家珍珠!就算是孤兒,也該對人家有愛心,我們珍珠又不是孤兒,憑什麼受這份氣!”
佳音擋在門前苦勸:“你算了吧,跟班主任作對能有什麼好果子吃,回頭還得想辦法和解。”
“和解什麼!有人欺負我女兒,我還跟她和解,當我沒有脊梁骨嗎?”
“你現在稀里糊塗大鬧一場也解決不了問題啊。”
貴和也抓住秀明的胳膊不鬆手。
“大嫂說得對,大哥你這麼衝動,跟野牛有什麼區別?人應該開動腦筋,靠思考辦事,先回去我們大家一塊兒商量,看怎麼能更好地幫你出這口氣。”
他記得小時候有人欺負千金,大哥衝到那小子家裡和三個大人火拚,把人家打得頭破血流,現在換成珍珠,殺傷力只會更大,他可不想成為犯罪分子的家屬。
珍珠也拉住父親勸說:“爸爸回去吧,我的事我自己會解決,您別擔心。要是您為我出點事兒,我會內疚一輩子的。”
還是她的話有分量,秀明立刻清醒了,眼裡的狂躁融成一汪熱淚,抱住女兒哽咽:“丫頭,你受委屈了,怎麼不早點告訴爸爸,爸爸要是早知道,絕不會讓你再到那個女人手下去上學。”
他含在嘴裡怕化捧在手心怕摔的寶貝疙瘩,居然被外人當成流浪貓狗踢打,他怨那壞心眼的班主任,也怨自個兒沒保護好女兒。
珍珠聽到父親的話,眼淚又湧上來,父女倆抱頭而哭,旁人不知道他們在感動什麼勁兒,保持冷漠臉,無力吐槽。
周末尤呂紅又打電話來發泄,佳音客氣周旋,談話中也感覺這老師不太正常。她總是不間斷地申訴,說她工作多麼辛苦多麼不容易,抱怨學生家長不懂她的苦心,指責珍珠不尊重她,踐踏她的尊嚴,存心砸她飯碗。她的話有如一瀉千里的洪水,沒有停頓,對方只能附和,休想打岔。
這是個內心極度暴戾的人,任何話語都能挑動她的敵意,任何相左的意見都遭到最瘋狂的攻擊。她滿腔仇恨如何能夠為人師表?佳音不願女兒活在戰火里,決定採納千金的意見,為珍珠轉班。
這需要一定時間。
周一,珍珠仍然照常上學,在學校的集體朝會上,一個男人忽然走上主席台,從發表列行演說的學生代表手裡要走了話筒。
學生們都看出這是位不速之客,珍珠睜大無精打採的雙眼,那是她的父親。
趁所有人的反應還在半夢半醒間,秀明火速發言。
“各位老師同學早上好,我是高一三班賽珍珠的父親,我叫賽秀明。今天來想佔用大家一點時間,說明一件事。上周五我女兒早上上學遲到,她的班主任尤呂紅趕她出教室,我女兒沒聽從她的命令,尤呂紅就把我妻子叫到學校,當著她的面大發脾氣。
我妻子感到很愧疚,送了尤呂紅一條她親手刺繡的披肩做為道歉的禮物。尤呂紅當時很客氣地收下來了,可轉身就對他們班的學生說,我妻子想用禮物賄賂她,不僅丟了披肩,還罵我們家家風不正,罵我女兒是敗類。”
台下嘩然,學生和老師們都在交頭接耳,尤呂紅像被逮住七寸的蛇,呆愕地伸長脖子,她沒遇到過這種突發情況,完全技拙。
秀明整個周末都在醞釀這場發言,一馬平川地說下去。
“我今天只說送禮這件事,尤呂紅說她從不收禮,可是自從她當上班主任以來,在高一三班的家長群里,經常有家長向她發送紅包,光公開的就有好幾次,私底下可能就更多了。我前天翻了下群里的聊天記錄,留下了三張家長發紅包的截圖,尤呂紅還對家長回復說‘謝謝’,這難道不是收禮的證據嗎?
我想她那天扔掉我妻子送她的披肩,是以為禮物很廉價,覺得我們家怠慢了她,就把氣統統撒到我女兒身上,幾次三番當眾羞辱她。做為父親,我對此非常氣憤,在外人看來我女兒或許是有不少需要改進的缺點,可絕不是尤呂紅說的那麼糟糕,她身為老師,怎麼能對學生使用人渣、妓、女、飯桶、流氓這樣的稱呼呢?”
學生們爆發鬨笑,勝利墊腳朝侄女所在的位置張望,上周聽說此事,他以為只是生活里的小插曲,不料此刻竟奏出了如此跌宕起伏的樂章。他不知道怎麼評價大哥,覺得他的行為介於英雄和蠢材之間。有同學知道他和賽珍珠的關係,悄悄問:“那是你大哥嗎?”
他乾笑承認,臉上火辣辣的,並非全是羞愧,就像同學們的笑聲,並非都代表嘲弄。
秀明已進入總結陳詞:“這讓我對學校老師的整體素質產生了懷疑,我想其他家長也是,絕不願意讓這樣粗魯的老師來教導自己的孩子,希望校領導能嚴肅批評尤呂紅的不文明行為和粗暴的教學方式。我們是送孩子來學習知識文化的,不是交給低素質的老師折磨,給他們幼小的心靈造成嚴重傷害。請領導們務必重視,我的話講完了!”
演講完畢,沒人給他獻花,倒是保安來請他下台。他剛一轉身,台下爆發連番喝彩,很多高年級的學生高舉雙手大肆鼓掌,無視班主任的怒斥。一些老師額頭流淌冷汗,眼前這群逆來順受的孩子不是沉默的羔羊,他們心底的呼聲像暗流洶湧,一有缺口就會萬馬奔騰。
校長趕忙上台鎮場,聲稱會徹底調查此事。
珍珠不理會其他人,穿過整齊的方隊,尋找父親,見他正被幾名保安簇擁前行,忙呼喊著飛奔過去。
“爸爸!”
她抱住父親,激動又欣喜,“爸爸是女兒的超級英雄”,她要為這句話點一萬個贊。
秀明也抱住她,沉澱兩天的自責消融大半。
“別怕,有爸爸在誰都別想欺負你。”
給孩子安全感,是父親最大的責任,他要讓女兒堅信,她永遠不會孤獨地面對傷害。
操場上的騷動傳到了教學樓,辛向榮和兩個同做值周生的女生在五樓觀望,用他的手機清晰記錄下整個過程。
他專心致志看屏幕,女生們充當評論員。
“這爸爸真厲害啊,太拉風了,我爸爸也能這麼護著我就好了。”
“就是啊,每次我遇到麻煩我爸媽都只會批評我,這事要是讓我攤上,他們肯定會和老師一塊兒折磨我。”
“我聽說那賽珍珠經常跟她們班主任對著干,背後有家長撐腰,怪不得這麼囂張。”
“心情真複雜啊,覺得她有點過分又很羨慕。”
節目接近尾聲,一個女生問辛向榮:“辛向榮,人都散場了,你要錄到什麼時候啊?”
她們的興趣轉到他拍攝的視頻上。
“你準備發到網上去嗎?興許能出名啊。”
“對啊,快給微博上的大V們投稿吧,准能成熱點新聞。”
辛向榮笑道:“你們想害我被學校開除嗎?看看熱鬧就行了。”
他揣起手機,探索遺迹的興趣越發濃厚了。
秀明的朝會演講後珍珠被班級徹底孤立,沒人敢跟她說話,小心迴避她,像躲避致命的病毒。珍珠毫不在意,下周她就能轉去別的班級,跟這些甘受壓迫的阿Q說再見。那些譏笑她的言論也塵囂塵上,斷言她考不上大學,以後只能靠賣身糊口,更有惡毒者預測到時她那野蠻的父親會親自幫她拉皮條。
這些流言蜚語珍珠也當成放屁。
唯有一事很不爽——她為校慶準備的節目被取消了,尤呂紅恨透了她,怎肯讓她上台出風頭呢?
不過她已想好計策,臨走時要對那些侮辱予以還擊。
校慶來臨了,體育館裡張燈結綵,觀眾席上嘉賓雲集,二十幾台節目都是各個班級精挑細選的,凝聚了師生們最精華的才藝和智慧,博得領導和校友們陣陣喝彩。
第五場演出結束,珍珠趁主持人串場時提著播放音響擅自走上舞台,她身上穿著金銀縷刻的華美戲服,頭上的珍珠鳳冠璀璨奪目,都是二嬸替她向劇團借來的正式行頭,臉上的妝也是二嬸按正宗的演出規格替她描繪的,這麼上下一打扮已有了七分越劇花旦的氣派,台下人見了都當她是暖場的演員。
珍珠走向主持人,迎著他們慌亂的目光,輕聲借過話筒,面向觀眾席後嗓音忽然日出般敞亮。
“各位領導來賓,老師同學你們好,我是高一三班的賽珍珠,今天的校慶本來安排了我的演出,後來由於一些原因節目被臨時取消了。可是我為了這次表演排練了很久,在此懇請各位觀眾給我一個演出的機會,你們能答應嗎?”
這太像編排好的節目效果,觀眾們鼓掌叫好,誰也沒發現後台的尷尬與忙亂。
珍珠用戲曲身段儀態萬方地鞠躬。
“謝謝大家,我表演的是越劇《打金枝》選段——《頭戴珠冠》,這幕戲本來有個搭檔和我一起演出,可她現在不能上場,我想問問在座的有沒有人會唱這段。”
越劇在申州很有市場,深受中老年人喜愛,台下有眾多頭髮花白的領導和校友,當中不少是戲迷票友,他們饒有興趣地相互推舉,一個少年異軍突起,白鷺般掠過人群來到台上。
珍珠一看,是曾與她搭訕的優等生辛向榮。
辛向榮走到話筒前從容自介:“大家好,我是高一一班的辛向榮,我父母都是鐵杆的越劇迷,我從小受他們影響也很喜歡越劇,賽珍珠同學說的這個選段我恰好會唱,希望能和她一塊兒演出。如果唱得不好,也請賽珍珠同學和觀眾們多多海涵。”
他面向珍珠,也用小生的身段向她行禮,還似模似樣的。
隨機應變的導演跑上舞台,遞給他一件漢服和一頂頭巾,簡單的行頭稍微減少了生旦間的穿越感,台下又響起加油的掌聲。
珍珠早做好萬全準備,不管拍檔是騾子是馬,她都會穩紮穩打。
配樂響起,她默數節拍擺袖開唱:“頭戴珠冠壓鬢齊,身穿八寶錦繡衣,百折羅裙腰中系,輕提羅裙往前移,當今皇上是我父,我就是金枝玉葉駙馬妻……”
嚦嚦鶯聲嬌嫩清脆,似習習春風擦得人耳膜酥癢,她的眼神霎時成了顧盼,彷彿寶石牽動觀者的視線,婀娜多姿的身段,一招一式都靈動自然。
辛向榮離得最近,恍惚間賽珍珠好像消失了,鎂光燈下站著的是那位驕傲任性的公主,貴氣十足,嬌俏萬分,讓人又愛又恨。
觀眾席上掌聲雷動,人們沒想到能在這裡看到原汁原味的越劇表演。
花旦唱完該小生亮嗓了,珍珠鎮靜地等著辛向榮砸鍋,可這小子一開唱還煞有介事的。
“我一見紅燈怒火起,大膽的打碎它又怎的,縱然你不掛紅燈不見我,今日也要闖進門,邁開大步進宮廷……”
聽他字正腔圓,氣息充足地唱起范派唱腔,珍珠著實吃了一驚,疑心是個行家,驚喜下信心更足,抖擻精神來應對。
“今日是汾陽王壽誕期,文武百官都到齊,各兄嫂成雙作對來拜壽,只有我獨自一人羞又急,我臨行怎樣的囑咐你,你不去拜壽是何理。”
“我只道怒氣沖沖為何故,卻原來為此區區的小事體,你道我不把公婆敬,我笑你駙馬不知理。”
“你還說是我不知理,分明是你把我爹娘看不起。”
“並非我不敬公婆不拜壽,從來是君拜臣無此理。”
“君臣名分雖有定,你嫁於郭家便是郭曖的妻,哪一個兒媳不把公婆拜,哪一個丈夫見妻要行大禮。”
“我雖招你為駙馬,比不得民間的夫與妻,要知道你我的身份不能比,鳳凰雀鳥有高低
你是唐家的臣民子,我乃是金枝玉葉帝王的後裔。”
………………………………
他們一唱一和仔細配合,互不相讓的公主和駙馬躍然台上,一些老戲迷津津有味地打著拍子和聲,在傳統藝術漸漸沒落的當代,還能找到熱愛戲曲的少年人真不失為幸事。
演出大獲成功,經久不息的掌聲足額贖回這些日子流淌的汗水,珍珠向觀眾們再三鞠躬,尤呂紅等人已退出了她的意識,她只想趁此機會向大眾表達感慨,再次對著話筒道白:
“謝謝各位的掌聲,謝謝辛向榮同學的合作。越劇是我國第二大劇種,曾經繁榮於全國,聞名於世界,在我們申州也擁有廣大的戲迷。如今雖然呈現衰落趨勢,可好的東西一定能不斷傳承。我的夢想就是成為一名優秀的越劇演員,繼承和發揚這一戲種,讓更多年輕觀眾能發現和欣賞它的美。雖然我學習成績不好,不能像成績好的同學那樣考上清華北大,從事高大上的工作,但我認為我也有比他們優秀的地方,我會用這些優點去實現夢想,相信十年之後我不會比在座的大多數人過得差,甚至會比大多數人更幸福快樂。也請你們相信,學生的成績並不代表一切,信心和堅持才能決定一切。”
她怕淚水弄花妝容,趕緊扭頭退場,潮水般的掌聲在身後推著她前行,她走得無比輕鬆順暢,彷彿走在了雲端。辛向榮默默跟隨,依稀看到心裡漸漸升起一盞明燈,照亮了他所尋找的遺迹,那一片夢幻般的美景,恰似聖經里的伊甸園。
少年決定開啟青春期的冒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