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無奈
勝利在多喜膝蓋上埋頭痛哭,英勇從沒見小叔這麼傷心,燦燦就更不用說了,兩個小孩惶惑地注視父子倆,英勇的鼻涕不知不覺地流進嘴裡。 多喜輕輕摩挲勝利的肩膀和腦袋,安慰:「好了孩子,別哭了。」 他就是不願讓孩子們為他悲痛傷神才隱瞞病情,尤其是小兒子,其他孩子都已獨立,有家庭和事業做依託,只有勝利還是母雞翅膀下的小雞。 勝利哭著揪緊他的袖口:「爸爸,我還沒好好孝敬您呢,您別離開我。」 「別怕,爸爸現在還不會死。」 多喜滿腔酸楚,只怕兒子再哭下去他也會跟著落淚。 燦燦忽然問:「外公,您生病了怎麼不去醫院?醫生會幫您治病的。」 他早想提問了,知道現下不是小孩子發言的時候,努力忍了好久。 多喜心想他畢竟只有八歲啊,腦袋瓜再聰明,對世界的了解還太少,於是認真回答他:「外公這病治不好,去醫院也只能拖時間,沒準還死得更快。」 燦燦思索片刻,興沖沖說:「我爸爸認識國外的大夫,聽說國外醫療技術比國內發達,您去那兒看病好不好?」 「外公不想出國,只想呆在家裡。」 落葉歸根,倦鳥歸巢,他不想做死在外面的遊魂野鬼,也不想把有用的錢財浪費在這無用之軀上。 英勇鼓起勇氣哭著問:「爺爺,您要死了嗎?」 他不如燦燦聰明,但很敏感,從姑姑和小叔的悲痛中解讀出這一信息。 勝利此刻更敏感,覺得小侄子的疑惑也帶有攻擊性,扭頭呵斥:「臭小子,你胡說什麼!」 英勇嚇得後退兩步,淚汪汪的,嘴癟得像個沒牙的小老頭。 多喜忙勸住勝利,輕言細語地安慰孫子:「人都會死的,爺爺一點不害怕。」 英勇對死亡還沒有完整的概念,得知爺爺即將走向這一未知領域,他心中充滿不安與迷茫。 「爺爺死了以後會去哪兒?我能來看您嗎?」 「能,不過得等你活到爺爺這個歲數或者更老才行。」 英勇傷心極了,嗚嗚地哭起來,多喜這會兒顧不上哄他,對燦燦說:「燦燦,你和小勇到外面去,外公想跟你小舅說幾句話。」 燦燦點點頭,上去牽住表弟的手,英勇順從地跟著他出門去了。勝利以為父親要向自己交代遺言,更是淚雨滂沱。 多喜扯過枕巾為他擦臉,柔聲勸解:「勝利,不要哭,人早晚要經歷這一步的,給父母送終是人生的必修課,過了這個坎兒才能長大。」 這痛苦哪是言語能夠抑制的?勝利無比恐懼,父親是他人生的支點,他還無力應付天翻地覆的蛻變,怕今後找不到人傾訴生活的酸甜苦辣,怕放學後沒人等他回家,怕別人有父親談心,而他沒有,怕遇到挫折時沒人給他建議和鼓勵,怕孤獨,怕迷茫,如果失去父親是成長的代價,他寧願永不長大。 「爸爸,您去醫院吧,現在醫療技術這麼發達,會出現奇蹟的。」 多喜不願再傷孩子們的心,哄著他說:「好,爸爸會去醫院,但是勝利啊,你必須堅強,生老病死是躲不過的,你出生時爸爸已經老了,現在走並不算早。你爺爺奶奶走的時候我才十歲,比你現在還小七歲,當時也怕得要命,可有什麼法子,生活還得繼續,幸虧有你大伯和大姑媽,是他們合力把我拉扯大的。你也算幸運,有四個哥哥姐姐,爸爸不在了他們會照顧你。」 勝利憤恨搖頭:「我不要他們,他們一個都靠不住,不是自私就是冷酷。」 「不能這麼說,至少你大哥大嫂對你是真心的,其他人看在爸爸的份上也不會不管你。」 「可是他們都不可能像您這麼愛我,您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 溫馨告白裹著刀片,多喜和淚咽下,笑著問:「真的?你真這麼認為?爸爸是個糟老頭子,又沒錢讓你過上等生活,哪裡好啊?」 勝利抬起頭,真摯地仰望他,如同樹苗仰望賜予他陽光雨露的天空。 「從小到大你都很關心疼愛我,沒讓我吃過苦受過窮,經常給我買玩具,帶我去旅遊,小學時就領我去舊金山看姑媽,還帶我坐遊艇吃大餐,我把我在金門大橋下的照片拿給同學看,他們都羨慕得不得了。您還從不打罵我,我做了好事您會表揚我,做了錯事您也會耐心跟我講道理,我對比其他同學的父親,他們都沒您通情達理,沒您疼孩子。爸爸,您對我這麼好,我還沒報答您,求您多給我點時間,我想讓您享福啊。」 一席話讓十七年的辛勞煙消雲散,多喜不住笑著點頭,拉他起來,讓他坐到自己身邊。看著這個老來子,他慶幸當初做了明智的決定。 「兒子啊,你已經報答我了,撫養你這十七年就是我的福氣。你哥哥姐姐們出生時爸爸還年輕,不懂如何做父親,我沒給他們換過尿布,沒喂他們吃過東西,沒在半夜裡抱著他們哄他們睡覺,沒陪他們做過遊戲,沒給他們講過故事,還做了很多錯事,給他們造成了傷害,後來清醒了成熟了,他們也都長大了,沒法從頭彌補。你不一樣,你是我親力親為撫養的,我親手料理你的吃喝拉撒,從你睜眼那刻起就一直陪著你,你睡覺是什麼姿勢,愛吸哪根手指頭,什麼哭聲代表尿床,什麼哭聲代表餓了,笑是為什麼,發脾氣又是為什麼,我都知道得比任何人清楚。你讓我真正體會到了做父親的樂趣,弄懂了教育孩子的方式,這是很多男人一輩子都沒學會的道理啊,多虧有了你才讓爸爸的人生獲得了圓滿。」 多喜信因果,每個孩子都帶著夙緣降生,有的來向父母報恩,有的來向父母討債,能夠父子情深,相互理解、愛重的都是萬中無一的善緣,他和勝利大概是其中之一。 勝利與父親抱頭痛哭,良久,在多喜哄勸下停止哭泣,並且醒悟到自己的舉動很不恰當。 爸爸生著重病,我應該哄他開心,怎麼反過來讓他傷心呢? 他用力擦乾眼淚,想說一些寬慰人的話。多喜先握住他的手問:「勝利,有件事爸爸一直想問你。這些年,你想媽媽嗎?」 勝利愣了愣,搖頭:「我都不知道她長什麼樣兒。」 他的母親在他尚未滿月時就跟人私奔了,走時還捲走多喜十幾萬工程款,秀明等人提起她就咬牙切齒,勝利也認為這女人不是東西。 所以當多喜問他恨不恨母親時,他猶豫道:「說不上來,主要覺得她像個陌生人。她走時我還在吃奶,別人說哺乳期的女人心最軟,可是她連奶都捨不得給我多吃一口就扔下我跟男人跑了,真夠狠心的,讓我管這樣的女人叫『媽媽』,我可不樂意。」 多喜憂愁嘆氣,他第四次婚姻可謂荒唐,對這位妻子沒多少感情,吃虧上當也是十幾年前的事了,內心早已不計較。仇視母親的孩子心理是不健全的,他的勝利那麼善良、溫柔、積極、陽光,他不希望這個缺陷影響到他日後的生活。 「再狠心,也是你的親媽呀。勝利,你覺得自己的命好不好?生活幸福嗎?」 勝利連續點頭:「我的命很好,一直過得幸福。」 他沒有半秒鐘的考慮,就像別人問他「太陽從哪邊出來」,他立馬能答出:「東方」。 多喜笑得很欣慰,小兒子容易知足,光這點就比他二哥三哥有福氣。 他雙手握住勝利的手,殷殷囑咐:「老話說命由天定,有人生來為受罪,有人生來為還債,只有少部分人能真正享福。你覺得幸福,是因為命比其他人生得好,而給你這條命的,不是別人,正是你的媽媽。她雖然沒親自撫養你,但把你領到這世上,讓你感受了美好的生活,也算莫大的恩惠了。所以今後她如果回來找你,記住爸爸的話,一定得對她好。」 他的寬宏大量也讓勝利感動,同樣雙手握緊他的手。 「爸爸您說得有道理,假如她回來認我,我會儘力對她好的,就怕她臉皮沒那麼厚。」 「你真能原諒她?願意和她相認?」 「我不想,但只要是您的意思我都會照辦,爸爸,您是我最親的人,我只聽您的話。」 他能報答父親的機會已經不多了,再難的願望也會努力去滿足。 這時慧欣敲門進來,溫和地問多喜:「老賽,你還好吧?」 多喜點點頭:「慧欣,孩子們都進屋了嗎?」 「他們在外面商量事兒,我都跟他們說通了,他們願意搬回來。」 雖說還沒取得賽亮等人的口頭同意,但看他們的表情,慧欣很有把握。 勝利猜兄嫂們在討論如何為父親治病,急忙趕去參加。慧欣走到多喜身旁,坐下拍拍他的肩膀。 「老賽,你別有精神負擔,親人之間要坦誠相待,重大問題不能藏著掖著,你早該跟他們說明情況,不然也不會鬧出這麼大的亂子。」 多喜慚愧不已,好心怎麼就辦出了壞事呢,他千不想萬不想還是給孩子們添麻煩了。 慧欣卻認為這不完全是壞事。 「這樣也好,沒有這一鬧,很多矛盾暴露不出來,這下好啦,他們已經意識到問題的存在了,接下來會設法解決的。你也別固執了,往後都聽孩子們安排吧,他們都是有主見的大人了,有些方面比你我更專業。」 多喜沒理由不聽勸了,以後怎麼能讓子女省心就怎麼過吧,否則他就不止是麻煩,還是累贅了。 慧欣進屋後四家人緊急磋商父親的治療方案,景怡是醫生,自然被推到了最前沿,秀明張口就問他:「老金,我爸這病到底是個什麼情況?」 景怡選擇說實話:「胰腺癌的死亡率很高,病發後五年生存率很低,又缺乏系統的治療方案,一旦得了就很可能有不好的後果。」 他經手過好些個胰腺癌病人,如今手裡就有一個,這癌症發病率不高,但基本彈無虛發,都奔著收命去的。好比乘飛機,失事概率極小,一出事就生機渺茫。 貴和接著問:「做手術呢?」 「胰腺癌手術難度很大,看爸的CT報告,腫瘤位置緊挨大血管,癌細胞也已向胃壁轉移,可能無法施行根治性手術,只能通過放射和化療控制腫瘤生長,效果…… 恐怕也不理想。」 千金更惶悚了,忙問:「為什麼?」 景怡簡明扼要解釋:「胰腺癌中某些細胞能分泌胰島素樣的生長因子,促進胰腺癌產生化療抵抗,抵消化療藥物對胰腺癌的作用。胰腺的微環境特點還能使胰腺癌纖維化,血管減少,使胰腺阻止藥物的有效灌注,藥效就很難發揮作用。另外,胰腺癌組織中心血管分布少,導致缺氧環境,不僅加快腫瘤的生長和轉移速度,還使癌細胞對放射治療不敏感,因而降低放療效果。」 他以前常給病人及其家屬做科普,沒有一次像眼下這樣力不從心,因為聽者的感受與他是相通的,而親手銷毀己方的希望,他承受的壓力甚至超過旁人。 秀明不耐煩地打斷:「你別扯這些專業知識,直接說,我爸還有沒有救?」 「這個不好說。」 「這是什麼話?你在醫院也對病人這麼說?」 賽亮看不下大哥的文盲行徑,勸阻道:「大哥冷靜點,你讓金師兄怎麼說啊,胰腺癌本來就是癌中之王,到了中晚期基本都沒救了。」 千金於悲痛中曲解了他的好意,尖聲指責:「這種時候還冷靜得下來嗎?你以為人人都像你這麼冷酷!那是我們的爸爸啊!我知道你就是盼著爸爸死,他死了你媽媽仇也報了!」 景怡按住她的雙肩,防止過激行為。 「你別鬧,他二舅心裡也難受。」 「他哪裡難受了?那是難受的樣子嗎?」 所有人包括賽亮都理解她的心情,一致採取容讓。 賽亮懇求景怡:「金師兄你擬個治療方案吧,爸的治療費都由我出,我就是傾家蕩產也給他治。」 他想向人們證明他不是辜恩負義的畜生,可這說法絲毫不能緩解眾人的情緒。 景怡心想如果這是錢能解決的問題就好辦了。 貴和也想喬布斯就是得胰腺癌死的,有錢能使鬼推磨,可買不通閻王爺啊,惡性腫瘤就是他老人家親筆書寫的請柬,得有多大的造化才能拒收? 佳音的意見還比較有參考價值。 「能去國外治療嗎?」 秀明像落水者抓住了救生衣,喜道:「對啊,在國內治不了,我們可以去國外啊。老金,你有門路嗎?」 他病急亂投醫,暫時把自尊拋到了一邊。只要景怡能救父親的命,讓他磕頭也沒問題。 千金也回過神來,一把抓住丈夫的胳膊:「我記得你說你讀博士時的一個導師現在在美國工作,能問問他嗎?」 景怡點頭:「是史密斯教授,他剛好是消化科的專家,我回家就把資料傳給他。」 他的內心是直線,不抱什麼期望,預測其他人的心將是拋物線,在高高躍起後迎來墜落。 眾人正要分頭行動,勝利飛奔而來。 「大哥,你們商量出辦法了嗎?得趕緊送爸爸去醫院啊。」 秀明說:「你姐夫正要回去聯繫國外的大夫,合適我們就送爸出國治病。」 景怡提醒他去多喜看病的醫院找主治大夫問明情況,他拍胸脯:「這事我來辦,明天一早我就帶爸去醫院。」 家裡出了這種事,他是責無旁貸的頂樑柱,精神百倍地接下擔子。 兄弟姐妹來到多喜的卧室,千金眼皮腫得快要睜不開,忍住淚水向父親道別。 「爸爸,我和燦燦他爸回家找國外的專家諮詢,那人是燦燦他爸的博士導師,在美國的大醫院上班,一定能治好您的病,您安心等我們的好消息。」 景怡知道多喜最想聽的不是這個,接話道:「爸,我們回去收拾一下,明天先去買傢具,爭取這兩天就搬回來。」 他準備請朋友幫忙去買套合適的傢具,兩天內打點好搬家事宜,送妻子回家與岳父團聚。 多喜果然高興,笑呵呵道:「好,你們別著急,爸爸沒事。」 佳音去送妹妹妹夫,秀明閑不住,迫切地想為父親做點什麼,問他:「爸,您要不要再吃點東西?想吃什麼我讓珍珠媽給您做。」 多喜知道自己被當成了瀕危保護動物,更要保持淡定,以免打亂家人的生活。 「剛吃了飯肚子還飽著呢。」 說完吩咐老二老三:「不早了,你們也回去吧,明天還上班呢。」 貴和不能再躊躇了,上前說:「爸,我待會兒就打電話給搬家公司,明天就搬回來。」 他怕父親還在為剛才的爭吵生氣,沒敢正眼瞧他,多喜得到他的應允高興還來不及,一個勁兒說「好」。 美帆也已改變想法,可丈夫不發話她就沒敢表態,賽亮這會兒去除了敵意,彆扭勁兒還沒消下去,沒提搬家的事,只跟多喜打了個招呼。 「爸,我們先回去了,有事通知我們。」 多喜相信慧欣的判斷,老二已經回心轉意了,但還需要一點時間。 貴和和二哥夫婦一道去停車場,小街空蕩蕩的,燈光比月光明亮,三道狹長的人影在地面蠕動,無以言表的複雜情緒相互輻射,夜那麼靜,心裡的廝喊響徹雲霄。 到了停車場,美帆叫住賽亮:「老公,我不想開車了,你載我回去吧。」 賽亮問:「那你的車怎麼辦?」 「先放這兒吧,明天我再來取。」 她是在為再次探望創造機會,趁丈夫去開車,快步追上貴和。 「對不起啊貴和,你二哥他不是存心和你們吵架的,你原諒他好不好?」 賽亮今天言行多有不當,險些與家人大動干戈,美帆眼看公公身染重疾,怕將來賽家人把他的死都歸咎到丈夫頭上,急於替他挽回聲譽。 貴和如今只想與哥哥們齊心協力救治父親,馬上接住二嫂遞出的橄欖枝。 「二嫂您放心,都是一家人,吵過就算了,相信大哥也不會記仇的。」 美帆又替賽亮求情:「合住的事我會勸他,你們再給他點時間,他心裡也不好受。」 話是這麼說,她並無把握說動丈夫,相識十多年,她還沒有過成功經驗。回家的路上,交通異常順暢,窗外疾馳的景物匯聚成五光十色的河流,悄然帶走了時間,她心裡也好像流淌著一條永不停歇的河,手伸進去抓住的只有虛無。 當賽亮發現她在哭泣時,她已淚流滿面。 「你哭什麼?」 「突然感覺很悲傷,老公,人的一生多麼短暫啊,幾十年歲月也像白駒過隙,我想到上次回家爸爸媽媽老了好多,真怕他們會突然離開我。」 她這是典型的觸景生情,由公公的絕症,想起遠方年邁的父母。 經歷不同,賽亮無法體會她與父母的深情,把她的憂傷歸結為敏感。 「岳父岳母不是很硬朗嗎?」 美帆接過他遞來的紙巾,淚腺更活躍了。 「我真不敢想像失去他們會是什麼感覺,小時候就怕,現在恐懼一點沒減少,寧願折壽三十年換他們跟我終身相伴,這樣我就不會承受失去他們的痛苦。老公,你知道那首唐詩嗎?陳去疾的《西上辭母墳》,高蓋山頭日影微,黃昏獨立宿禽稀。林間滴酒空垂淚,不見叮嚀囑早歸。 賽亮無言以對,妻子是在教育他嗎?可他學不會她那樣的熱愛啊。父親和兄弟姊妹就像每天必須經過的路牌,他習慣他們的存在,但並不認為他們不可或缺,他可能真的很冷酷,二十二歲以前都不知道羈絆為何物。 景怡在回家的路上就給史密斯教授打了電話,並將多喜的檢查資料拍照上傳至他的郵箱。教授所在的紐約正是中午一點左右,他和景怡約好下班後進行視頻通話。 景怡和千金等到凌晨兩點多,史密斯終於出現在他書房的電腦屏幕上,二人以英文交談。 「史密斯教授,您對我岳父的病情有什麼建議嗎?」 「景怡,你長年從事這方面的醫療,也算專家,我能想到的你應該都能想到。」 耕作技術就那麼多,技巧上有高低差異,可沒人能用水稻種子種出甘蔗來。 景怡料到教授也沒有靈丹妙藥,又問:「我想送老人去美國治療,比如MD安德森癌症中心,您認為可行嗎?」 美國的癌症治療水平位居世界之首,有多個知名的治療所,位於休斯頓的MD安德森癌症中心是美國腫瘤治療領域排名第一的大型醫療機構,每年成功救治很多癌症患者,在國際上知名度很高。 送岳父去那裡治療起碼能最大限度起到心理安慰的作用,從而更好的向妻子等人證明:他確實為此盡到了心力。 然而史密斯教授站在客觀角度中肯分析:「如果你和你的家人覺得有必要又能負擔治療費用,可以試一試,但對於胰腺癌的治療,目前國際醫學界都沒能取得突破性進展,特別是中晚期病人,我覺得中國和美國的治療方案不會有太大區別。而且你要考慮一點,患者是個年近七十的老人,又缺少在國外生活的經驗,你讓他來到完全陌生的環境,不僅要面對痛苦的治療過程,還會遭遇語言不通和文化差異帶來的苦惱,對他的心理反而是沉重的負擔。」 對啊,他怎麼沒想到呢?岳父不懂英文,如何能適應全英語的治療環境,就算請了翻譯也會產生巨大的孤獨感。還有,國外的醫院都不許家屬親自護理,他在不同的文化環境下生活,肯定不習慣那種住院模式。晚期癌症最考驗人的意志,讓他離開親人離鄉背井,恐怕對他有害無益。 海嘯般的無力感沖向景怡,他惆悵地向恩師求助。 「那我還能做點什麼呢?」 「站在醫生的角度只能儘力為他提供現階段可以實施的治療。但我想他現在最需要的不是治療,是親人的安慰和陪伴,這點只有你們這些家人能做到。」 千金在一旁,胸口裡像關著二十五隻老鼠,無一刻不百爪撓心。真後悔沒好好學英文,聽不懂丈夫和教授的對話,只能通過他們的表情來猜測,情況似乎不太妙。 通話結束,她撲上去抓住丈夫的手。 「教授說了什麼?爸爸的病能治好嗎?」 景怡不敢有所欺瞞,據實翻譯了史密斯的意見,千金起初還不信邪。 「美國的醫療不是很先進嗎?我們可以試試他們研製的新葯,死馬當作活馬醫也行啊!」 「胰腺癌主要是KRAS突變,國際上一直沒研究出好的靶向抑製劑。」 「那就去找最好的醫院,請最好的大夫。」 「美國的醫院不像國內,只要病人和家屬願意,不管病情多危重都能住院治療。他們那邊的醫生遇到錯失最佳治療時間的病人,會以沒有治療價值為由拒絕收治,就算肯收治,對胰腺癌中晚期病患的治療手段也和國內沒多大區別。」 千金猶如高空墜落的花盆,從心底里響起粉身碎骨的慘叫。 「這麼說,爸爸真的沒救了?怎麼可能呢,他現在還好好的啊,慧欣阿姨不說,我都看不出他有病。」 「胰腺癌病情發展迅速,早期沒有明顯癥狀,等到發病通常時間就所剩不多了。」 「你不是大夫嗎?讀了那麼多書,為什麼治不好我爸爸的病?爸爸不能死,我不要他死!」 千金知道丈夫曾被很多人這麼指責過,以前總是開導他:「醫生又不是神,怎麼能起死回生,那些人就是無理取鬧。」 這時她才明白「無理取鬧」其實是種自衛反應,人們為逃避慘痛現實只好拿醫生來做擋箭牌。 她不想傷害丈夫,可此刻除了他,她還能向誰尋求庇護呢? 景怡急忙抱住失聲痛哭的妻子,風浪再大也要做她的救命稻草。 「你別急,還有希望。先安排爸到我們醫院住院,按常規療法進行手術,術後再進行放化療,爸吉人有天相,會挺過去的。」 千金百分百信任他,以為真的還有一線光明,忙說:「那你要找你們醫院技術最好的大夫為爸爸動手術。」,頓了一下急忙補充,「我不是信不過你,是怕你緊張。」 「我知道,你就是讓我上我也不敢啊,我們醫院有位周教授是腫瘤外科的專家,成功完成過好幾起胰腺癌手術,技術在國內首屈一指。明天我正好要給一個胰腺癌患者動手術,他會過來指導,到時我就請他為爸主刀。」 景怡擦乾妻子的淚水,摟著她,用言語替她尋找安全感,自身卻陷在忐忑里。手術風險大還在其次,最可怕的是目前根本不清楚岳父的病情究竟發展到了什麼程度,也許到了手術台上打開腹腔,會發現癌細胞已經大面積轉移,那麼即使是比周教授高明十倍的大夫也將束手無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