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公主恨(2)
只有羋月帶著嬴稷來見她,她才會強打起精神來。她眼中看到的是幼弟,但腦海中浮現的,卻是自己的愛子。她沒有抱嬴稷,也沒有同他親熱,只是讓嬴稷去院中自由地玩耍打鬧,而她就坐在一邊靜靜地看著,眼中露出的傷感和懷念,真是令鐵石心腸的人也不忍見。
她甚至沒有和羋月說話。她所有的精神和力氣,都只用來思念兒子和追憶往事。她經常就這麼一整日地呆坐著,不言不語,不飲不食。
朝上的爭議,仍然沒有結果,孟嬴卻以極快的速度憔悴下去了。就算拿嬴稷當成兒子的替代品,但終究,她的兒子離她有千里之遙。對她來說,這種短暫的安慰只是杯水車薪,根本抵不過每時每刻錐心刺骨的失子之痛。
這一日,常寧殿的庭院中,秦王駟坐在廊下,聽著小小的嬴稷挺直身子高聲背詩:「凱風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勞。」
秦王駟嘴角微彎,抱起嬴稷誇獎道:「背得好。子稷,知道這詩是什麼意思嗎?」
嬴稷響亮地說:「知道。」
秦王駟道:「說說看。」
嬴稷道:「這詩是說母親很辛苦,做兒子的要孝敬母親。」
秦王駟點頭:「嗯,學得不錯。」
嬴稷卻有些不安地問:「父王,孩兒沒背錯吧?」
秦王駟微笑:「沒背錯,怎麼了?」
嬴稷道:「那孩兒昨天背這首詩,為什麼阿姊哭了?」
秦王駟看了坐在一邊微笑著對兒子露出鼓勵表情的羋月一眼,似乎感覺到了什麼:「阿姊,哪個阿姊?」
嬴稷道:「引鶴宮的大阿姊啊。昨天母親帶我去看望大阿姊,大阿姊生病了,可大阿姊看著我,就一直哭一直哭。」
秦王駟把嬴稷放下:「好孩子,讓女蘿帶你出去玩。」
女蘿連忙上來牽著嬴稷的手道:「小公子,奴婢帶您去采桂花。」
見女蘿帶走嬴稷,羋月走到秦王駟面前,無聲跪下。
秦王駟並不意外:「你想為孟嬴求情?」
羋月道:「是。」
秦王駟道:「你可知這是干政?」
羋月道:「臣妾不知道什麼是干政,臣妾也是一個母親,人同此心。大王,大公主憔悴將死,若她真的就此不起,豈非也辜負了大王救回她的深意?還不如圓了大公主的心愿,送她去趙國,讓她無憾。」
秦王駟嘆:「你不了解趙侯雍。列國君王中,魏王遲暮,齊王已老,楚王無斷,韓王怯弱,燕王糊塗,能與寡人相比者,唯趙侯雍。天下諸侯皆已稱王,唯此人仍然不肯稱王,他有極大的抱負和野心。子職已經落在他的手中,他將來必會狠狠地咬燕國一口。孟嬴若落於他的手中,會讓他有更大的贏面。」
羋月求道:「大王,大公主曾為秦國犧牲過一次,這次就算秦國還她一個人情,讓些利益與趙國,可不可以?」
秦王駟道:「國家大政,豈容兒戲?」
見秦王駟已經沉下了臉,羋月不敢再說,只取了旁邊的六博棋局擺開,賠笑道:「大王,您喜歡玩六博,今日臣妾來陪您玩玩如何?」
秦王駟瞟了棋盤一眼,擺手道:「罷了,你棋藝太低,不能與我共弈。」
羋月道:「不要緊,臣妾下不過大王,下次臣妾可以從唐姊姊手中贏過來。」
秦王駟失笑:「你這算什麼?」
羋月道:「人世如棋,只要棋局還在,這局棋里輸掉讓掉的,下局棋仍然可以翻盤掙回來。大王,讓些許利益給趙國,還有翻盤的機會。可是大公主若死了,可就永遠活不過來了。」
秦王駟看著羋月,神情頗有些玩味:「看起來,你比寡人還更像賭徒。」說到這裡,他話鋒一轉,「可是你和孟嬴,感情就如此之深,深到你寧可冒犯寡人?」
羋月卻搖頭道:「不,臣妾只是認為應該為大公主說句公道話。」
秦王駟眉毛一挑:「應該?」
羋月嘆道:「就如同當日,臣妾願意為王后求情,為魏夫人求情一樣。大王,臣妾曾經有過四處求告無門的時候,知道這種痛苦。所以臣妾知道,如果每個人都在別人落難的時候袖手旁觀,那就別指望自己落難的時候會有人相助。」
秦王駟有些動容,卻又問道:「倘或你助了別人,到你需要幫助時,依舊無人助你呢?」
羋月道:「臣妾知道這種事不能斤斤計較,有付出未必有收穫。但是臣妾種十分因,或可收一分果。若是一分因也不種,那自然是無果可收了。」
秦王駟看看羋月,怔了半晌,忽然哈哈大笑起來。他扔下棋子,站起身來,走下步廊,小內侍為他穿上鞋履。
羋月見他一言不發,便向外走去,心中正自惴惴不安,卻見秦王駟穿好鞋履,回頭深深地看了自己一眼,道:「寡人會派司馬錯出使趙國。」
羋月一怔,頓時笑靨如花,盈盈下拜:「多謝大王。」
秦王駟擺了擺手:「你說的,未嘗不是一個辦法。季羋,你很好。」說著,他頭也不回便去了。
長巷寂靜。
羋月披著厚厚的大衣,帶著女蘿走過長巷,進入引鶴宮中。
引鶴宮室內一隻青銅大爐,燃著爐火。羋月進屋,脫下厚厚的外衣,走到孟嬴榻邊,但見孟嬴臉色慘白,閉著眼睛,病情越發沉重了。
羋月俯身喚道:「公主,公主。」
孟嬴睜開眼睛看到羋月,微弱地笑了笑:「季羋,是你啊。」
羋月道:「公主,司馬錯已經去趙國與趙侯交涉接回公子職的事情,你要好起來啊。」
孟嬴強打精神:「謝謝你,季羋,我會一直支撐到子職回來的。」
羋月道:「來,吃藥吧。」她服侍著孟嬴喝了一碗葯,見孟嬴精神漸漸恢復,勸道:「既然公子職回歸有望,你更要快快好起來才是。」
孟嬴苦笑:「世人都羨慕這帝王家的富貴,你看我身為秦王女、燕王后,從小有父王喜愛,出嫁了不愁有別的女人在夫婿跟前爭寵,到如今,居然也落到這種地步。」
羋月勸慰:「公主,您已經回到秦國,也即將和公子職見面,有些事就別再想了。」
孟嬴卻搖頭道:「不是的,我不能不想。我真後悔當日……」
羋月道:「當日如何?」
孟嬴一把抓住羋月的手,一字字道:「季羋,我告訴你,你要記住我的教訓,在權力鬥爭的時候絕對不能退讓。人有仁心,卻不能施諸虎狼,你不能把刀把子交到別人的手中,去乞求別人的良心、善心,去指望別人能夠看在你足夠退讓的分上饒過你。沒有這回事,季羋,真的,沒有這回事。權力之爭,就是你死我活的事。我真後悔,當日易王死前,我就應該和太子噲爭上一爭的。我也是王后,我生的也是嫡子啊。我就是不屑爭,不敢爭,沒有用心去爭,結果你看,我落得這般下場。」
羋月動容:「公主,我記住了。」
孟嬴輕嘆一聲:「先王———他待我倒好,只可惜死得太早。我還以為太子噲不會太狠心,可沒想到子之居然如此狠毒,要置我母子於死地。」
羋月第一次聽到她說起燕國之事,不禁問道:「太子噲和宰相子之,是怎麼樣的人?」
孟嬴輕嘆:「先王……當年寵嬖甚多,對太子噲,卻不甚關心。因此太子噲自幼與宰相子之關係甚好,情同兄弟,甚至有段時間形影不離。我亦沒見過他幾次,只是聽說,太子噲是個志大才疏的人。燕國勢弱,他不知道勵精圖治以振興國家,卻喜歡玩華而不實的東西,以為這樣就能夠『以德行感召天下』。所以他會輕易被子之操縱,居然相信什麼恢復『禪讓』之禮就可以提升燕國在諸侯中的地位……」
羋月也覺得好笑,道:「國家的地位,只能靠真正實力,不是靠什麼虛幻的學說。列國爭端,很少是由那些搬弄口舌的游士掀起。游士以才幹販賣學說,國君為了用他們的才幹,可以假裝信他們的學說,自己卻不可以真的執迷相信,甚至把學說置於實幹之上。否則,就是買櫝還珠。」
孟嬴虛弱地笑了笑:「我發現你跟父王越來越像了,尤其是這種說話的口氣……」
羋月驚愕掩口,她自己尚未意識到這點,忽然間居然臉紅了。
孟嬴道:「季羋,你現在處處學父王、像父王,可是世間事,學七分足矣,不可學全十分。因為,你畢竟不是他。父王是男人,是君王,他可以足夠強勢,以此震懾他人。可是你是女人,是妃子,你要足夠婉轉,才能說服他人。」
羋月看著孟嬴,誠摯地道:「多謝公主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