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顆心
吃完早餐,眾人紛紛去了訓練場。
路知意也解決掉那隻包子,喝完最後一口豆漿,將空盤空碗都放在餐具回收台上,一個人朝訓練場走。
沿途都有人跟她打招呼。
「嗨,三隊的新人,對吧?」
——這是比較正常的。
「早上好呀,隊寵!」
——這是比較調侃的。
「你好呀,第一天來基地,覺得怎麼樣?食堂伙食還習慣吧?」
——這是十分善良的。
「美女,有沒有考慮過轉隊?我們四隊有家一樣的溫暖,轉過來哥哥們疼你。」
——這是比較欠揍的。
路知意都已經走到訓練場了,欠揍的人還嘰里呱啦說不停。
「我叫呂新易,加個微信唄!」
路知意微微一笑,「我不用微信。」
「這年頭還有人不用微信?那你把手機號給我一個唄,有事找我,保證隨叫隨到,為你解決一切問題。」
有人在後面嗤笑一聲。
「我怎麼不知道你們四隊的電話什麼時候變成110了?」
路知意回頭一看,「……隊長。」
叫呂新易的年輕男人也微微一頓,收斂了笑意,「陳隊。」
陳聲去了趟辦公樓,出來時正巧看見呂新易一路跟著路知意到了訓練場,走近幾步,對話盡收耳底。
他掃了呂新易一眼,「離她遠點。」
呂新易也不生氣,嬉皮笑臉地說:「陳隊說什麼呢,我這不是關心關心新人嗎?你們三隊成天忙著上天入地的,不像我們陸地協作,兩支隊待命。你們忙起來昏天暗地的時候,我們也幫你們照顧照顧姑娘,分擔一下工作嘛。」
陳聲笑了,「照顧?哦,這麼說來,去年會計處的那姑娘也是託了你的照顧吧?」
呂新易臉色一變,「集合了,我先走了。」
說完,頭也不回就走了。
路知意一愣,看著他匆忙離開的背影,「會計處的姑娘怎麼了?」
陳聲:「懷孕了。」
路知意:「……他的?」
「不然你問問他去?」陳聲冷冰冰地說,「進了基地就踏實做事,才剛來就忙著搞男女關係,叫人知道,三隊的臉往哪擱?」
路知意撇撇嘴,「又不是我主動跟他搭話的。」
「腿長在你身上,走不走他說了算?」
「是是是,你說的都對。謹遵隊長教誨,從現在開始,在基地我絕對不跟任何一個男人說話,你滿意了嗎?」
陳聲掃她一眼,「你這是在說我不是男人?」
「誰知道呢?」路知意笑了,翻了個白眼,往三隊集合的地方走去
陳聲:「……」
她不知道。
她不知道?呵呵。
在兩人身後站了好一會兒的凌書成,這會兒才帶著韓宏走上前來。一臉同情地拍拍陳聲的肩,「沒事沒事,彆氣啊,她早晚會知道。」
韓宏嘿嘿嘿,「沒錯,實踐出真知,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
陳聲:「滾。」
在基地的第一天集訓,彷彿重回大一。
陳聲帶著眾人跑操訓練,從三千米到俯卧撐,從引體向上到仰卧起坐。路知意跟著一隊男性隊員步調一致,也不喊累,不過一個小時功夫,已經滿頭大汗。
陳聲彷彿沒看見似的,經過她時,頂多淡淡地說一句:「五指併攏,動作標準點。」
或者伸腳踢踢她的腿,「腿打直,膝蓋不許離開地面。」
一旁的賈志鵬頻頻回頭看她,見她面紅耳赤還咬牙堅持,忍不住出列:「報告隊長,路知意是新隊員,又是女孩子,我認為應該減輕訓練強度,分開訓練。」
陳聲:「你是隊長我是隊長?」
賈志鵬面上一紅,「我只是提個不成熟的小建議……」
「駁回建議。」
「……」
路知意感激地看了眼賈志鵬,「不用減輕強度,我能跟上。」
陳聲也並沒有半點讚賞的意味,淡淡地看她一眼,「你必須跟上,不然就離隊。」
眾人一陣沉默,看他那麼嚴苛的樣子,都不敢吭聲了。
陳聲眉頭一皺,「都繼續做,停下來幹什麼?我讓你們停了?」
大家又趕緊繼續仰卧起坐。
一整個上午,隊伍的節奏就是訓練一小時,休息半小時,訓練一小時,休息半小時……
十二點整,解散。
路知意的衣服都濕透了,再看看周圍的人,沒一個不是落湯雞。
事實上不止他們這隊,訓練場很寬闊,遠處還有其他隊在訓練,基本上強度都差不多,就跟軍訓似的。
很難相信一個行業的人每天都在重複這樣的訓練。
可路知意是知道的,所謂飛行救援,並不單單是飛行,飛行不過是輔助罷了,真正重要的分明是救援。要想在海上作業,在空中作業,體能是最基本的要求。
眾人三三兩兩去食堂吃午飯,凌書成叫上路知意,「走,食堂去!」
路知意回頭一看,陳聲獨自一人往辦公樓走了,遲疑片刻,對凌書成說:「你和韓師兄去吧,我找隊長有點事。」
說完,她快步朝辦公樓走去,試圖追上那個身影。
宿舍的熱水器很好用,但淋浴噴頭似乎有些年頭了,出水不順暢,還老是卡住。
馬桶有點堵,沖水時遲遲下不去。
還有,制服什麼時候發?她的職工卡又什麼時候下來?
路知意是新人,這些事情不好越過陳聲,直接去跟政治處反映,所以只能去找他。況且他那人,如果她讓凌書成幫她轉達,他肯定要不高興,多半還會冷嘲熱諷回答一句:「她啞巴了,需要你當代言人?讓她自己來。」
最後一個原因,她無聲地嘆口氣。
哪怕他總是刺她,她還是忍不住想跟他多說幾句話。
路知意追進了辦公樓,看見陳聲上樓去了。
她快步跟上去,結果剛到三樓轉角處,就看見劉建波停在那,恰好和陳聲打了個照面,兩人說起話來。
她趕緊往樓梯下走兩步,免得撞上去。
可兩人說話的聲音無可避免傳進她耳朵里。
劉建波問:「看見簡訊了?」
陳聲:「嗯。」
「我今天上午從窗子里看見了,你讓路知意跟著大家一起訓練的?」
「是。」
劉建波略一遲疑,「我叫你來就是想說說,她畢竟是個女孩子,我看她訓練到後面,好像體力都有點透支了。好歹男女有別,你這麼一起訓練,會不會讓她吃不消?」
路知意聽見自己的名字,憋了口氣,靠在牆壁上進退兩難。
下樓離去吧,一定有聲音,頗有種做賊心虛的意味。
上去吧,那就剛好打斷兩人的談話了。
結果她沒來得及動,就聽見陳聲開口了。
「基地批准她入隊,是因為她能力出色,而不是因為她是女性。如果她進來之後,我對她處處照顧、特殊待遇,別人會怎麼看她?他們會理所當然認為她弱,認為她需要保護,認為她只是個擺設。那麼她進隊的意義,就只是為基地增添一名女隊員,當一道風景線了。」
劉建波皺了皺眉,「可你也不能過度苛求啊。訓練是一回事,把人往極限上逼又是一回事——」
「您知道她的極限嗎?」陳聲從容不迫地打斷了他。
劉建波一頓,疑惑地看著陳聲。
陳聲目光平靜地對他對視著,「我有分寸。她的極限遠遠不止眼前這樣。」
思索片刻,劉建波才說:「你有分寸就好。人我已經交給你了,怎麼訓,按理說是你的事,我也不該質疑或者過多干涉,但她畢竟是個姑娘,上面也挺重視的。如你所說,她確實是因為能力出色進來的,可我看著,上面也有一點別的意思。」
「什麼意思?」
「你知道,我們這行不容易有女隊員,現在各行各業都在搞宣傳,我們能有一名優秀的女飛行員參與海上飛行救援,哪怕她並沒有出什麼力,上面看重的是她的形象和參與。只要她在,而且是漂漂亮亮地在,對我們的宣傳就有利。」
陳聲的聲音明顯生硬了幾分。
「我不想知道上面有什麼意思,但她進了我的隊,我就要對她負責任。她是一名飛行員,不是什麼吉祥物。」
劉建波當然看出陳聲不高興了,忙說:「那只是上面的一點考慮,不是我的意思。而且我跟你說這話,只是讓你照顧好她,也沒什麼別的目的。」
「我知道。」陳聲淡淡地說,「我也會照顧好她的,請您放心。」
「那你打算收斂著點,不那麼嚴格訓練她了?」
走廊上有片刻的岑寂,片刻後,陳聲笑了。
他搖搖頭,「我會盡全力往極限上訓練她。」
劉建波一驚,「什麼?」
可眼前,第三支隊年輕的隊長身姿筆直站在那,正午的太陽從窗外照進來,照在他一絲不苟的面容上。
他說:「照顧好她的最好辦法,不是凡事放水,對她呵護有加,是將她培養成不遜於這裡任何人的救援隊隊員。別人能做什麼,她就要做什麼。別人面臨險境能達到的程度,她只能比他們做得更好。」
陳聲閉了閉眼,那一瞬間彷彿想起多年前在高原上的某一幕。
連同他在內,所有的男生都疲憊不堪、舉步維艱,唯有她這個小姑娘奮力向上攀登,一定要拿團建第一。
凌書成背不動帳篷了,她接過去,負重前行。
李睿要吐,她幾步跑下來,一點一點叮囑他平復高反的舉措。
……
想到這裡,那些傷人的事情彷彿也遠去了。
他是小心眼,斤斤計較,錙銖必較,但他也是一名救援隊隊長,肩負著更重要的責任。在生死面前,小情小愛只是過眼雲煙。
「劉主任,路知意是以一名戰士的身份來到這裡的,不是花瓶。我的任務是帶好每一個隊員,讓他們發揮出自己最大的能力,在海難里救出更多的人。她也是我的隊員。她也不例外。只有把她培養成最好的戰士,她才不需要別人的照顧,在險境里也一樣能自己照顧好自己。」
做這一行,在危難面前,連傷者都來不及救援,誰還有功夫去分心照顧自己的隊友?
如果能力不合格,就沒有資格參與救援行動。
路知意不會希望自己成為花瓶,他也不希望浪費一個有天賦的戰士。
說完這些,陳聲問了句:「您還有事找我嗎?」
劉建波彷彿陷入沉思,有些尷尬,又有些感觸,拍拍他的肩,「行了,沒事了。你辦事我一向放心,之後的事情也都交給你了,我不過問。」
說完,他匆匆回了辦公室。
陳聲又在原地停留片刻,轉身往樓道走,結果剛轉過彎,冷不丁看見站在幾級台階下的人。
路知意的衣服還濕著,額頭上有汗濕的髮絲黏在那,可她渾然不覺自己模樣狼狽,只是目光灼灼地望著他,眼裡若有光。
陳聲腳下一頓,忽然間定住,彷彿被人施了咒一般。
樓道里的空氣凝固了。
窗外的知了不叫了。
兩人一上一下對視著,誰也沒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