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顆心
一大家子聚在客廳看春晚, 老宅里熱鬧極了。
陳聲坐在沙發邊上, 想了想, 打字問她:「在幹什麼?」
「在廚房, 煮湯圓。」
「一個人?」
「嗯。」
他掃了眼電視上的歌曲表演, 頓了頓,起身也往陽台上走。
一旁的魏雲涵問他:「怎麼了?」
「打個電話。」
「給誰打啊?」
「……凌書成。」
路知意把水燒上,立在櫥櫃邊上出神。
陳聲的信息抵達時, 手心一震, 她低頭, 就看見那條「群發簡訊」。
對他要求不能太高,能有群發簡訊已經要感恩戴德了。
路知意笑了笑, 回復了他。
那頭沉寂了半分鐘, 就在她盯著鍋里緩緩升騰而起的細小氣泡時, 手機又一次震動起來,並且不止兩下, 而是嗡嗡震個不停。
她手忙腳亂地接起電話。
「喂?」
他在那頭頓了頓,說:「天氣太冷,懶得打字。」
「啊?」她沒反應過來。
「我說打字太麻煩, 直接打電話比較快一點。」
路知意一愣,「有什麼事嗎?」
有什麼事嗎?
沒什麼事。
沒事就不能打電話了嗎?
哈, 還說是朋友, 朋友個鬼啊。
塑料友情沒得說。
陳聲靠在欄杆上,看著蓉城燈火輝煌的夜色,半天才憋出一句:「回家了也不能放鬆警惕, 沒人監督你跑操了,你得自己監督自己。」
「……」
「每天起來晨跑,做做下蹲,一百組仰卧起坐,體能才不會退步。」
「……」
「路知意,你啞巴了?」
路知意低低地笑出了聲,有些無可奈何。
「你打電話來,就為了說這事?」
陳聲眼一眯,「說這事?這事怎麼了?你覺得小題大做?」
「沒沒沒——」
「前幾天還躊躇滿志跟我說要當飛行員,要飛出大山。路知意,當飛行員沒你想像的那麼簡單。」
她笑了,「我知道,畢竟從北京到洛杉磯十二個小時,體能不好只能躺著開,對吧?」
她拿上回他教訓李睿的話來搪塞他。
陳聲頓了頓,才故作冷淡地說了句:「你知道最好。」
過了一會兒,想起件事。
「初五教務處網站出成績。」
路知意:「嗯,我聽蘇洋說過了。」
「能拿第一嗎?」
「我怎麼知道……」
「自己考得怎麼樣,心裡沒點數?」
「可別人考得怎麼樣,我哪知道?」
沒營養的對話進行了好一會兒。
實在是無話可說。
陳聲握著電話,看著滿城燈火,車燈川流不息,頭頂偶有一架閃爍的客機經過。
總覺得不太想掛電話。
他把這歸結為是除夕夜太無聊,春晚不好看,閑來無事就想與人鬥嘴,找找樂子。而談到互懟,路知意是不二之選。
遺憾的是,這回沒懟起來。
他換了只手拿電話,問她:「你那邊下雪了嗎?」
「沒有——」路知意下意識抬頭看窗外,卻忽然一愣,從灶台邊上走遠了些,一直走到廚房門口,定定地看著院子里。
下一秒,驀地笑了起來。
「你是預言家嗎?」
「什麼?」陳聲一怔。
冷磧鎮,小院里。
紅白相間的雙層樓下,路知意站在廚房的門邊,一手舉著手機,一手輕飄飄探出半空。
前一刻還寒風大作的夜空里不知何時飄起小雪來,晶瑩透亮,輕薄渺小。這場姍姍來遲的雪,終歸還是落下來了。
一丁點大的雪花落在掌心,剎那間融化成水,悄無蹤影。
漆黑的夜幕中無月無星,遠處的貢嘎雪山也不見蹤跡,唯有凜冽的風吹來細密小雪,它們打著旋兒在院落里飛舞,繞著那昏黃的燈泡,繞著這陳舊的小樓。
路知意由衷地笑起來,說:「下雪了,陳聲。」
這山間夜雪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美麗,寂靜卻又不僵硬,活潑得歡快,卻又歡快得悄無聲息。
她握住幾片融化的雪,收攏手心,低頭笑道:「將來有機會,我請你來我家看雪。」
這是真心話。
等到那一天,她得以擯棄那些暗不見天的秘密,她一定請他來看雪,看山,看雲海,看日出。
趙泉泉也能來。
蘇洋也一定要來。
心情忽然無端輕快起來。
因為她知道,第六年已經來了,等到爸爸回家那天,所有沉重的秘密都將揭開面紗,變作這夜空中的雪,日出後便不復存在。
風裡,雪裡,她彎起唇角笑得開心。
耳邊傳來那人懶洋洋的回應:「好。」
下一句,「新年快樂,路知意。」
這一次,是特指,可不是「群發」。
從陽台上回到屋子裡,陳郡偉湊過來,「跟誰打電話呢!」
「凌書成。」——百年不變的幌子。貨真價實的塑料友情。
陳郡偉呿了一聲。
「鬼信。一邊打一邊笑,滿臉的騷氣,隔著一道玻璃都叫人觸目心驚。」
陳聲看他一眼,「成語學得不錯。」
客廳里人太多,兩兄弟席地而坐。
陳郡偉坐在他旁邊,悠閑地從手機相冊里調出英語試卷的照片,找了有作文的那一張,發給路知意。
陳聲瞥見了那個微信頭像,臉蛋紅紅的小人兒,一頓。
「大過年的,你髮捲子給你家教?」
「她讓我把作文發給她看看。」
「二十五的滿分,你就拿了個十八分,也好意思發給人看?」
「我有什麼不好意思的?我要是能拿二十五分,要她何用?」
「……」
陳聲很快看見那頭回復了,手機字小,隔遠了看不清,便有意無意湊過去。
陳郡偉很警覺,側頭狐疑地盯著他,「你幹嘛?」
「……地板硌得慌,動一動。」他挪了挪腿。
陳郡偉說:「嗬,屁股大,就是不一樣。」
陳聲想揍他,礙於長輩們都在,沒動手。最後只能瞥他一眼,低聲警告:「放假期間,沒事少給你家教打騷擾電話!」
「???」
騷擾電話?
陳郡偉眼珠子一轉:「你幹嘛。我打不打電話給她,關你什麼事?」
陳聲頓了頓,擲地有聲地說:「她那麼窮,漫遊費那麼貴,你打一次電話她就肉痛一次。還能不能做點好事了?」
這理由……
陳郡偉斜眼看著他,嘖嘖兩聲,「你心疼她?」
陳聲從茶几上拿了只KFC的雞腿,一把塞進陳郡偉嘴裡,堵住。
「我心疼你媽。」
從沙發上伸來一隻腳,毫不客氣踹在陳聲背上。
老爺子中氣十足地吼:「當我不存在?」
陳郡偉哈哈哈個沒完沒了,從嘴裡拿出雞腿,拚命說:「爺爺踹得好!」
下一秒,老爺子的腿又落在了他的背上。
「幸災樂禍,家風不正!」
「……」
初五那天,期末成績公布在教務處網站上。
路知意查了查,懸在半空的心踏踏實實落地。
她給陳聲發去成績單截圖,附帶一個笑臉。
陳聲回復:「還行。」
九門功課,五門滿分,四門接近滿分,這叫還行?
路知意不是驕傲自滿的人,但對於這個評價到底還是不夠滿意,便問了句:「只是還行?」
陳聲沒回她。
十分鐘後,從網站調出大一上期的期末成績,截圖,發給路知意,多的一個字都沒說。
路知意一看,心裡拔涼拔涼的。
最後很不是滋味地回了一句:「哦。」
陳聲:「哦???」
陳聲:「這就是你的回答?」
路知意:「那你想要什麼樣的回答?」
陳聲:「比如你真厲害?」
路知意:「你真厲害。」
陳聲:「……」
這種馬屁,拍得他毫無成就感。
完全是自己討來的,毫無真情實意的誇獎。
但他凝神看著她的成績單,又沒忍住,笑了。
還是有用的,不是嗎?
雖然性子倔,腦子沒他好用,但也算是勉勉強強有點慧根,點一點就通了。
他放下手機,伸了伸懶腰,走進廚房,「媽,晚上吃什麼?」
魏雲涵在洗菜,「你爸爸想吃干鍋花菜,我打算再燉個土豆燒牛肉。」
「有沒有氂牛肉?」
「什麼?」魏雲涵一頓,側頭看他,「怎麼突然想吃氂牛肉了?」
陳聲一滯,聳聳肩,「沒有就算了,隨口一說。」
整個假期,路知意都在鎮上給幾個初中孩子補課,價格當然無法和陳郡偉的補課費相提並論,四個孩子加起來也沒他一個人的高。
但路知意還是認認真真教著,山裡的孩子不容易,能走出去一個是一個。
回家後就幫著路雨做做家務活,當然,體能訓練也沒落下,她每天都是跑著步去給孩子們上課的。
雖然她的日子在大山裡,但朋友圈裡卻精彩紛呈。
呂藝去了京都看雪,又去了北海道看櫻花。路知意仔細瞧了瞧她照片上的富士山,又在某日清晨仰頭看看貢嘎雪山,傻樂了一陣。
好像還是貢嘎山比較漂亮啊。
趙泉泉拿了不少壓歲錢,買到了一直想要的一套彩妝,發在朋友圈裡bling bling的。
路知意點了個贊,附帶評論:我還是喜歡國產春娟。
蘇洋回復路知意: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就站在此地不要走動,我去給你買點橘子。
路知意:我不愛吃橘子。
蘇洋:……這是個梗!
路知意:什麼梗?
蘇洋:你沒讀過朱自清的《背影》?橘子梗都不知道?不就是……算了!!!!
路知意:???
趙泉泉:喂,你們的重點呢!為什麼不誇我的寶貝好看?
至於蘇洋,有錢歸有錢,並不太愛炫富。
她家一直是阿姨做飯,父母都忙生意,不會做,也沒空做。但春節期間,蘇媽媽下定決心要掌握烹飪的藝術。
於是蘇洋的朋友圈每天都是如下內容——
「論今天蘇洋有沒有被媽媽做的飯毒死。【漆黑一片的蒜香排骨. JPG】」
「真佩服我爸爸,把這坨屎一樣的東西吃下去還能給我媽豎大拇指,呵呵,這感天動地的愛情。【糊成一團的土豆絲. JPG】」
「連續拉了三天肚子,媽媽請你再愛我一次【/再見】【滿桌看不出是什麼東西的菜. JPG】。」
路知意每天看著大家的日常,笑個不停。
她的生活有些單調,在家務與補習間來來回回,可朋友圈好像彌補了這點乏味,那些無意間交錯的人生,那些成長過程中遇見的人,填補了山間的純白一片,也叫心情變得五彩斑斕起來。
最後呢。
最後是陳聲。
他不太愛發動態,偶爾發一條,也是異常言簡意賅。
年後他陪老爺子去了一趟瑞士,參加一個世界性的空氣動力學論壇。
圖片上是他的字跡,那一頁筆記本的紙滿滿當當,潦草而又詳盡地記下了一些最前沿的理論、要點。
配文:老爺子說他年紀大了,四肢退化沒有手了【/微笑】。
路知意在去補課的路上看到這條朋友圈,笑得哈哈哈的,路人詫異地看著她,她又忍住笑,落荒而逃。
還有一次,他深夜放毒。
圖片上是一大桌子高端自助,牛小排,哈根達斯,各式各樣顏色亮麗的海鮮,還有一個埋頭苦吃看不清臉的人。
配文:家裡的智障破天荒及格了,逼我請客吃飯,面上還洋溢著宛若高考狀元一般的喜悅……可憐,年紀輕輕就瘋了。
路知意又開始笑,邊笑邊想,這是他弟弟嗎?光看穿著打扮,跟陳郡偉還挺像。
現在的年輕人都很浮誇啊。
兩人鮮少聊天。
一來,陳聲不是個熱衷於抱著手機打字聊天的人。二來,路知意忙得要命,沒工夫家長里短。三來,關係不對。
路知意呢。
路知意一共發了兩條朋友圈。
第一條——
鎮上連續下了三天雪,院子里潔白一片,積雪豐厚。她拍了張照,照片上有小院里的白雪,也有遠處浮在雲端的貢嘎雪山。
配文:下雪了:)
蘇洋秒回:沒有自拍,差評!
呂藝跟風:沒有自拍,差評!
趙泉泉緊跟其後:沒有自拍,差評!
於是有了第二條朋友圈——
幾天後,路雨受到同事邀請,去離冷磧鎮不遠的康定做客一天,帶上了路知意同去。
康定的草原一望無際,康定的藏寨紅白交錯,康定的寺廟金頂閃耀,康定的溪邊氂牛飲水。
路知意站在康定一半結冰、一半潺潺流淌的小溪邊上,對著自己的倒影拍了一張。
配文:你們要的自拍。
那倒影是有些不清晰,流水潺潺,將她的輪廓也變得彎彎曲曲。
可她的笑容很燦爛,眼睛都完成了兩輪新月。
她舉著手機,穿著厚厚的白色棉襖,腦袋上還帶著毛茸茸的帽子,背後是一望無際的蔚藍天空。
蘇洋:像素差評!
趙泉泉:風景好評!
呂藝:景美人也美!
蘇洋回復呂藝:摸著你的良心告訴我,你是認真的嗎?
路知意:哈哈哈哈哈哈。
她坐在路雨同事的麵包車上,一路看著窗外綿延起伏的草原與藍天,還有那些不知寒冷的悠閑氂牛,黑的白的,拖著及地的長毛,偶爾牟牟叫兩聲,看著他們飛速路過的車影,甩甩尾巴。
末了,又一次刷新朋友圈,看見了新的留言。
陳聲:牛眼睛不見了。
路知意一愣:什麼牛眼睛不見了?
五分鐘後,陳聲回復:笑得太奔放,牛眼睛都看不見了。
路知意:「……」
你才是牛眼睛。
你全家都是牛眼睛!
可下一刻,退出朋友圈,卻意外收到他的消息。
他發來一張全副武裝的照片——穿著厚厚的滑雪服,裝備齊全地立在雪山上,姿態標準地預備起步。
那是瑞士的阿爾卑斯山,雪地上有歐洲風情的小屋,有與冷磧鎮如出一轍的蔚藍蒼穹。
年輕的男生戴著滑雪眼鏡,唇角若有似無的笑意,露在外邊的皮膚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滿圖都是白色調,唯有他的嘴唇是令人驚艷的一抹紅。
那總是叫人想起春日格桑花的紅。
他說:「怎麼樣,這裡的雪景也不錯吧?」
下一條:「見到了老爺子昔日的戰友,都是空氣動力學的泰山北斗,霍老也來了。我插不上嘴,但光聽著也是受益匪淺。想一想,要是你在多好,和你一比,我就不會是在場唯一的傻子了【/微笑】。」
路知意撲哧一聲笑出來。
笑著笑著,目光落在那句話上,心裡一動。
要是你在多好。
……
她側頭看著窗外,一顆心忽然沒了著落。
作者有話要說: .
不是遲鈍,不是不開竅。
待溝壑填平,小紅會比誰都熱情大方,誰上誰知道。
陳聲:我上。
容哥:……
陳聲:我上!
容哥:我聽見了。你等等,我在問陳郡偉有沒有意見,畢竟他的人氣好像還挺高。
陳聲:mmp,我刀呢???
朋友們,明天開始大風大浪。
不用怕虐,畢竟革命尚未成功,眼前的一切波折都是春.葯,目的是催.情。
陳聲:嗬,你可真夠小清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