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玫瑰再見(3)
黃媽來開門,看到我那模樣,大吃一驚,我整個人籟籟地抖,卻不是因為冷。
庄國棟正在吃早餐看報紙,見到我這個樣子,連忙說:「你怎麼了?你怎麼臉如金紙?」他走過來。
我如遇溺的人見到救星,抓住他雙臂,顫抖著嘴唇,卻又說不出話來。
「快換衣服,有什麼慢慢說,快換衣服。」他說。
黃媽趕快把干浴袍放在我手中。
我脫下濕衣服,披上浴袍,老莊將一杯白蘭地交在我手中,我正需要酒,呵,酒,一口而盡,辣得喉嚨嗆咳。
「你怎麼了?」老莊再一次問。
我硬咽地說:「她,她……」
「什麼事啊?」他又問。
「怎麼會這樣?」我顫聲問,「她竟是我的繼母,庄,她是我的繼母。」
「上帝。」老莊說,「上帝。」他的臉色也轉為灰白。
「庄,我等了她一生,她竟是我繼母。」我欲淌出血來。
「啊震中,可憐的震中。」
我躺下,瞪著雙眼看著天花板。
「震中,忘掉整件事,你唯一可做的,便是即刻忘記整件事。」
我大聲嚎叫,「忘記,忘記,你叫我怎麼忘記?你為什麼不忘記十五年前的情人?朱麗葉何不忘記羅密歐?但丁何不忘記庇亞翠絲?」我瘋了似,「你們滾開滾開滾開!我不需要你們,走開!」
他並不走開,他坐在我面前。
老黃媽聞聲過來看,我一隻水杯朝她擲過去,她被庄拉在一旁,才避過災難。
庄大聲喝道:「你文瘋還是武瘋?你個人不幸的遭遇與別人有什麼關係?你想嫁禍於誰?你還算是受過教育的人?」
黃媽躲了出去。
我用雙手緊緊抱住了頭,「讓我死吧,讓我死吧。」
「真是公子哥兒,」庄冷笑,「死得那麼容易,你不是不信命運嗎,現在你可以拿出力量來鬥爭了。」
我看著庄,眼淚忽然汩汩而下。
「我明白了,」我說,「庄,為什麼你會說沒了這個人,以後的日子活著也是白活,為什麼你接了一封信,整個人會發抖,為什麼你朝恩暮想,了無生趣,為什麼一個大男人,竟會淌眼抹淚,我現在完全明白了,庄。」
老莊不出聲。
隔了很久很久,「震中,你隨我返倫敦,忘記整件事。」
我痛哭。
又隔了很久,他問:「她是否長得很美,震中?」
我簡直不懂得回答,美麗,她何止美麗!我狂叫起來。
黃媽再一次探頭進來,「庄少爺,我去請個醫生。」
庄說:「不妨,黃媽,這裡有我。」
他待我痛叫完畢,還是那麼冷冷地看著我。
「你比我勇敢,你至少敢叫出來。」他說。
我告訴他:「我不會跟你到倫敦去。」
「你留在這裡幹嗎?」他反問,「跟你老子搶一個女人?」
聽了庄的話,我忍不住大聲哭泣。
庄厭惡地說:「你這種少爺兵,平日理論多多,一副刀槍不入的模樣,一到要緊關頭,沒有一點點用,馬上投降,痛哭流涕,看了叫人痛心。」
我掩臉飲泣。
「我知道你難過,震中,你總得想法子控制你自己,我們像兄弟般的感情,我總是幫你的。來,振作起來,我們回倫敦去。」
我嗚咽說:「我們不該回來。」
他黯然說:「你說得對,我們不該回來,這個地方不適合我們,走吧。」
我與庄就如此收拾行李離開。
父親對於我這種行為非常生氣,因我臨別連電話都不肯與他說。
上飛機的時候,是庄挾著我上去的,我整個人像殭屍般。
父親皺著眉頭,叫庄多多照顧我。
我為了不使他太難過,編了一個故事來滿足他。
我吞吞吐吐地說:「爹爹,是為了一個女孩子的緣故,她催我回倫敦……她寂寞。」
父親略有喜意,仍板著臉,「是嗎?」他問:「為何不早說,帶她一起回來?是中國人還是洋妞?」
「中國人,家裡頗過得去,因此有點小姐脾氣,不敢帶回來。」
爹爹放心了,「她折磨你,是不是?」呵呵地笑,「女人都是這個樣子,一會兒天使,一會兒魔鬼,否則生活多乏味。下次帶她回來,說爹爹要見她。」
「是。」
我與庄終於上了飛機去。
庄說:「你爹爹多愛你。」
爹爹們都一個樣子,總希望兒子成材,給他帶來重子重孫。
我閉上眼睛說:「他現是最愛他的新太太。」
「那也是很應該的事。」
我開始喝酒。我從沒有在飛機上喝過酒,但這次我索性大喝起來。
庄並沒阻止我。
飛機是過很久才到的,我喝得七葷八素,嘔吐了許多次,差點連五臟都嘔了出來。
「嗬,嗬,」我痛苦地掩著胸,「我就要死了。」
庄冷冷地說:「放心,你死不了。」
「老莊,人家喝醉酒,不過是略打幾個嗝,然後就作滾地葫蘆,為什麼我這麼辛苦?」
「因為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勞其筋骨……」他像一塊冰。
「唉。」我靠在他身上。
肉體的辛苦使我暫時忘記了心靈的痛苦。
「天旋地轉,」我呻吟,「我像墮入無底深淵,救救我,救救我吧。」
庄半拖半抱地將我搬下飛機,幸虧我們記得通知姐姐們。
大姐衝過來,「怎麼了,震中……庄先生,震中怎麼了?」
大姐的聲音中充滿關懷,我聽了悲從中來,「大姐。」
庄喝止我,「你少動,你撲過去,她可扶不住你。」
大姐問:「是喝醉了吧?」
「是,開頭調戲全飛機的空中小姐,隨即嘔吐,令全機的侍應生服侍他,他這條機票花得值得。」
在我眼中,大姐既溫柔又愛我,她的臉漸漸變幻成母親的臉——「媽媽,媽媽!」我嚎叫著。
他們把我塞迸車箱里。大姐憐惜地問:「怎麼叫起媽媽來了?」
「要緊關頭,誰都會想起媽媽,戰場里的傷兵,血肉模糊地躺著,都忽然念起媽媽的好處來了。」庄說。
「庄先生!」大姐吃驚地掩住嘴。
「往哪裡去?」庄問道。
「往舍下先住幾天,然後找間公寓安頓你與震中,牛津那邊……」
我轉呀轉呀,身子輕飄飄地墜進一個無底洞里,完全無助,嘴裡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辛苦地硬咽,但終於失去了知覺。
我並沒有醉死。
或是心碎而死。
我只是睡著了。
真可惜。
醒來的時候,在小姐姐家客房裡。
客房一切作粉紅色,非常嬌嗲,像小女孩子閨房,我一睜開眼睛,便看見天花板上那盞小巧的水晶燈,暗暗地泛著七彩光華。
我想起了媽媽,也想起了玫瑰,我內心痛苦,頭痛欲裂,雙重煎熬之下,簡直死無葬身之地。
我大聲叫人。
小姐姐進來,「醒了嗎?嚇死人,替你準備好參湯了。」
「拿來,」我說,「參湯也將就了。」
「你想喝什麼?」小姐姐瞪眼問。
我說:「三分人心醒酒湯。」
「羅震中,你幹嗎不醉死了算了呢?」
我嘆口氣:「你咒我,你咒我。」其實我何嘗不想,只是這件事,說易不易,說難不難。
我問:「老莊呢?」
「人家到倫敦分公司報到去了,像你?」小姐姐說。
「他倒是決定洗心革面,」我偶然說,「新年新作人。」
「你幾時也學學他呢?」
「我?我何必學他,他發一下奮,他兒子好享福,我不發奮,我兒子也好享福。」我喝了參湯。
「新年了,也不見你狗口裡長出象牙來。」小姐姐接過空碗。
我呆了一會兒,問她,「小姐姐,你戀愛過嗎?」
「當然戀愛過,不然怎麼結的婚?」
「不不,不一定,」我說,「小姐姐,戀愛與結婚是兩回事。」
「震中,你在說什麼啊?」小姐姐埋怨。
我抬頭,不響。
「起床洗把臉刮鬍須,來。」
我轉個身。幹嗎我還要起床?這世界對我來說還有什麼意義?太陽不再眷顧我,照在我身上,我起床也是枉然。
「震中,你怎麼了?」小姐姐起了疑心。
倘不是為了爹爹,為了姐姐們……
「震中。」
「我這就起來了。」
「震中,你住在我這裡,好好調養身子。」
「知道。」
「你怎麼告訴爹爹,說在英國有女朋友?」
「在英國找個女朋友,也不見得很難。」我淡淡說。
「到時爹爹叫你帶回去見他呢?」小姐姐說道。
「大把女人願意陪我回去見羅德慶爵士。」我還是那種口氣。
「呵!你倒是很有辦法,不再挑剔了嗎?」
我忽然微笑起來,「不,不再挑剔了。」
「你倒是快,回一次香港,思想就搞通了。」
「是,」我簡單地說。
事後庄國棟轟轟烈烈地做起事來。而我,我發覺自己漸漸向浪子這條路走去。
有一夜醉後,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添張來探訪我。
我明知他是個死人,卻不怎麼害怕,我只是問他,「你怎麼來了?」
「來看你。」他面色鐵青鐵青地,就像活著的時候一樣,他身體一直不那麼好。
「你有什麼要說的?」
「我知道你內心痛苦?」
「是,」我說,「我非常痛苦。」
「你這樣喝酒不是辦法。」他說,「我教你一個辦法,來,跟我來。」
「你要我學你?」我心境非常平靜。
「來。」
他悠悠然飄開,而我,我之腳步滯呆,我忽然有點羨慕他。
「你呢?」我問,「你不再痛苦了?」
他微笑,「不,不再痛苦了。」
我們行至一座大夏的頂樓,高矗雲霄,飄飄欲仙,我覺得冷。
「跳下去。」添張說。
我生氣,「客氣點,你在找替身,我知道,騙得我高興起來,說不定就跳下去。」
「我是為你好,」他冷冷地,「免除你的痛苦。」
我想到黃玫瑰,心如刀割,落下淚來,握往他的手,答曰:「我跟隨你,我跳。」
一身冷汗,我自夢中驚醒,我慘叫。
我竟見到了添張!
添,添,你竟找到了我,我浩嘆一聲,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我並不迷信,但是難道我心中已萌了死念,認為大解脫,才是最佳辦法?
我可憐自己,大好青年,一旦為情所困,竟然萌了短見。
從那時開始,我開始野遊。
在倫敦,男女關係一旦放肆起來,夜夜笙歌,也是平常事,但我從不把女人往家中帶。
姐姐們見我老不回家睡覺,開始非議,我與老莊商量,要搬到他家去。
他自然是歡迎的,咱們還有什麼話說。
庄說:「天天換一個女人,也不能解決你的寂寞。」
「你怎麼知道?」我抬起頭。
「我都經歷過,我是過來人,我不知道你的苦楚,誰知道?」
「可是我要證明自己。」我說。
「把頭埋在外國女人之騷氣中,你證明了自己?」
我不答。
「把鬍髭刮一刮,找份工作,好好結識個女朋友。」
我不響。
「要不回家流血革命,與你老爹拼個你死我活。」
「跟羅德慶爵士爭?」我問,「他現在要名有名,要利有利,要人有人,我拿什麼跟他比?」
「女人跟我走,也不外是因為我是羅某的兒子,我還借他的蔭頭呢,我去與他爭?雞卵碰石卵。」我說。
「那麼識時務者為俊傑,忘記那女人。」庄說。
「你若見過她,你就會知道,天下沒那麼容易的事。」
「這種『懿』派女郎一生難逢一次,你認命算了。」
我沒精打采,「什麼叫『懿』派?」我問。
「慈禧太后叫懿貴妃,懿字拆開是『一次心』,見一次,心就交與她了。」
「啊。」我真遇上了知己。
「那個女郎叫什麼名字?」老莊問。
「叫什麼名字有什麼分別?一朵玫瑰,無論你叫她什麼,她仍是一朵玫瑰。」
「是是,」庄說,「一朵玫瑰……」他沉吟著。
我們這兩個千古傷心人,早該住在一堆。
「你現在跟什麼人相處?」庄問,「你兩個姐姐很擔心。」
「跟金髮的莉莉安娜貝蒂妮妮南施。」
「她們是幹什麼的呢?」
「不知道,」我自暴自棄,「大概是學生吧。」
「她們可知道你的事?」
「我為什麼要跟她們說那麼多?」我擱起雙腿。
「你是存心墮落,我看得出。」庄說,「這輩子不打算結婚了?」
我仰起頭,乾笑數聲,「你還不是一樣?」
「我倒已認識了一個女孩子。」
我大大驚異,這個意外使我暫時忘記了心中的痛苦。
「你,庄國棟?你找到女朋友?」我說。
「是。」
「你一定要讓我見見她。」
庄笑,「我已在安排。」
「你不是胡亂找一個就交差吧?庄,告訴我,她長得好不好?」
庄苦笑。
「比起你以前那一位呢?」我問。
「完全不同。我以前那一位——她是獨一無二的,而這一位……她則是同類型中最出色的,你明白嗎?」
我點點頭。
「這一位跟一般女子一樣,也愛打扮,愛享受,不過表現得含蓄點。她也喜歡在事業上大施拳腳,佔一席位置,出風頭,軋熱鬧,精明中又脫不了女人的傻氣,她的聰明伶俐是很浮面的。一方面作有氣質狀,另一方面又斤斤計較對方的家底身世……但我們到底是活在現實的世界中,她仍不失是一個可愛的女郎。」
我又點點頭。
「可是我以前的情人,她是不同的,她心中完全沒有權勢、名利、物質得失,她全心全意地愛我,她心中只有我。」他聲音漸漸低下去。
我明白。我說:「或許那是因為她當時十分年輕的緣故,你知道:棒棒糖、牛仔褲。」
「不,我知道她這脾氣是不會變的,她愛我,她愛我。」
「是是,她愛你,她愛你。」我無法與他爭,「你比我幸運,至少她愛過你。」
庄苦笑,點起一支香煙。
「至少你現在有了新人,」我說,「小王子說的:『時間治療一切傷痕』,」
「可是自她別後,時間過得太慢太慢。」庄說。
「總在過。我們說說你的女友。」我說。
「啊,是,」庄的表情又溫柔起來,「她很好,-嗦,但脾氣很臭,很倔強。她非常愛我,願嫁我為妻,逼我戒煙,勸我上進。」
「我明白——一般女子中最出色的。」
「是。勸我戒煙,笑死我,脫不了那個框框。」
「我知道,」我接上去,「換了是以前那位,你就算抽鴉片,她愛你也就是愛你。」
「對了。」庄拍案叫絕,「震中,你是我的知己。」
我默然,像黃玫瑰,她嫁我父親,可不是為他是億萬富翁,他有爵士頭銜,她是個完全不計較的女人,只是愛他,所以當日就嫁他了。而父親,父親值得女人仰慕傾心的質素實在太多,無論人們怎麼想,他們是真心相愛的。
這樣的女人太少了,幸運的父親找到了她。
老莊深深抽煙。
現在的女人,一有機會便蠢蠢欲動,與男人爭地位,事事要平等,男人是不準娶妾侍了,可是你讓她拿出一半的家用來減輕男人的負擔,她又不肯,你不給她做事呢,她又沒安全感,處處要表示她有生產能力,生產價值,家裡面婢僕如雲是一件事,她拚死命要坐寫字樓做婦女界先鋒,非搞得丈夫要湯沒湯、要水沒水不顯得她重要。
現在的女人!
逼得男人陪她們鬼混,不興結婚之念。
只有一個女人是不同的,她叫玫瑰。起初令我們震驚的是她的美貌,隨即令人念念難忘的卻是這種失傳的美德。
「我請吃飯,我們到夏蕙去。」我說,「我們開香檳慶祝,我穿禮服。」
「謝謝你,震中。」
「老莊,我這輩子,註定再沒機會震撼中華了。」我拉住他的手臂說。
「你是個懦怯鬼。」
「那總比做跳樓鬼好。」我悲哀地說。
「說的也是。」
那一日,我履行諾言,把最好的小禮服取出來,約好了庄與他那一半,訂了位子,據案大嚼。
庄的女朋友是位非常時髦的小姐,穿著漂亮,有學識,中英文都不錯,又會一兩句法文,運用得非常滑溜,什麼「紅樓夢是一本Romanac1ef——曹雪芹的Piecederesistance」,而「香港不適久居,年期滿了不知如何,只好當它是pied-a-terre」之類。
多麼悶的一個女人。
俗死人,絲毫沒有靈魂,活著就是為擺一個時髦的款。她太清楚她自己的優點在什麼地方,拚命炫耀,以致失去一切優點。
我抱著相當愉快的心情出來,但一邊吃龍蝦湯一邊深深地寂寞與悲哀。
這種女人在香港是很多的,賺個一萬八千就以女強人自居,嗬嗬嗬,她們何嘗不擔心嫁不出去會變成老姑婆,強人!
這頓飯的下半局我便靜寂了。
市面上若只剩下這一類女人,那我還不如返璞歸真,到唐人街去挑選,至少她會為我生四五個兒子,不會嘮叨身體變樣子。
我傷透了心。
老莊點起了香煙。
那女子白他一眼,自以為很幽默地說:「你這個壞孩子,整天吸煙,像支煙囪。」
我忍不住閑閑地說:「男人吸煙也算不得壞習慣,你們女人總非得男人為你們做聖人不可,他若是個十全十美的人,也不會獨身至今了。」
「你認識庄那麼久,總知道他的過去。」她非常有興趣,「他到底結過婚沒有?四十歲的人了。」
「他是老處男。」我說。
她:「別開玩笑。」
我:「誰開玩笑。」
她:「我不相信。」
我:「過去之事何必計較,你嫁也只能嫁他的現在與充其量他的將來,過去與你沒有相關,並且這年頭生活檢點的王老五多得很,我也是個不二色的男人,心中只有一個女人。」
她:「你,心中只有一個女人?」(不置信地)
我:「如果我心中有第二個女人,叫我一會兒出去,立刻被車撞死。」(悲慘地)
她不響了。
飯後侍者取來白蘭地,我學著洋酒廣告中的語氣說:「整瓶擱下。」然後咕咕地笑,啊,只有微醺的時候最開心。
老莊似乎比我醉得更快,他樂呵呵的,分外凄涼,「喂,震中,你沒聽過我唱歌吧,我唱你聽。」他的興緻高得很。
「是洛史超域嗎?我只聽洛史超域的歌,哈哈哈。」
「不不,你聽,這是一首時代曲。」他張大嘴唱,「有緣相聚,又何必長相欺,到無緣時分離,又何必長相憶,我心裡,只有一個你,你心中沒有我,又何必在一起。」
啊,聽得我呆住了。
老莊的聲音居然十分溫柔、纏綿。
唱完了他伏在桌子上。
他女友皺上眉頭:「怎麼會醉成這樣?」
我下了斷語:「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他女友說:「我們回去吧。」
我伸手入口袋掏鈔票,掏半日,摸出一疊二十磅鈔票,交予她,「你付,你付,我與他先走。」
「你們倆不如回家睡覺吧,我開車送你們。」她忽然變得很大方,並沒有生氣。
是,老莊說得對,她有她可愛的地方,我忽然感激她起來。
我們三人苦苦掙扎,到了家裡,老莊已不省人事,我則勉強大著舌頭說話。
我跟她說:「你睡我房間,我到客廳沙發去睡,你也別回去了,天都快亮了。」
我拖了電毯往地上一躺,進入黑甜鄉。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聞到咖啡香。
我剛在想,有個女人在家真不錯,睜開眼睛,看到的卻是庄國棟。
「老莊,」我揉著眼睛,「你女友呢?」
「上班去了,你還想她做咖啡給你喝?」他笑。
我自地上爬起來,「你要與她結婚嗎?」
他嘆口氣,「或者再過一陣子。」
我坐到早餐桌子上去,巴不得用咖啡洗臉沖身。
「可是你不愛她。」我說。
「這有什麼稀奇,」庄朝我瞪著眼,「你跑出去街上站著,叫愛妻之人舉手,你會看到一隻手才怪。」他停一停,「感情是可以培養的。」
我看著天花板。
「看開一點。」他說道。
他自己也並沒有看開過。
庄去上班後沒多久,小姐姐駕車來看我。貴婦,戴大鑽戒,披銀狐,濃妝。
我探頭過去看她的臉,問她:「臉上這些粉是永久性的嗎?會不會剝落?」
她以仍然黑白分明的眼睛斜睨我一眼,「羅震中,大姐說你近日來生活非常荒唐。」
「是。」我直認不諱,「又不上班,天天吃喝嫖賭。」
「你這樣下去怎麼辦?」小姐姐問。
「不怎麼辦?」我說道。
「不打算改正?」
「改什麼?」
「震中!」
我低下頭。我為什麼還要找工作?我不再稀罕,我心目中只有一件事,一個人。
「小姐姐,我覺得累,我希望休息一下。」
「你姐夫們從來不需要休息。」
「他們是老婆奴,我是人。」
「震中,你雖然神情萎靡,但仍不失幽默感。」她嘆口氣,「放假是你的事,但不要過分。」
「你怕我混了梅毒回來?」
「狗口不出象牙!」她罵,「什麼話都說得出口。」
隔了一會兒我問:「爹爹那邊有消息嗎?」
「有,他說你的朋友庄國棟確是個人才。」
「還有呢。」我渴望知道玫瑰的近況。
「他對你失望。」
「還有呢?」
「他自己生活很愉快。」
「還有呢?」
「沒有了,你還想知道什麼?」
我遲疑一下,「你始終沒見著他新太太?」
「很快我可以見到了。」
「什麼?」
「爹爹要帶她過來,兩個人往歐洲度假呢,由爹爹駕車,逐個國家旅行。你看爹爹是不是寶刀未老?猜也猜不到他竟會這麼懂得享受的。」
「她要來?」我的心又強力地跳動起來,失去控制。避都避不開,我避不開她。
「他們要來?」小姐姐更正我。
我又去斟酒喝,我快要酒精中毒了。
「震中。」
「什麼?」
「你見過黃玫瑰,她是否真的很迷人?」
我點點頭。
「三十多四十歲的女人,還怎麼迷人?」小姐姐問。
「因為她從來不問這種愚蠢的問題。」我說,「她也從來不妒忌的。」
「去你的。」小姐姐說,「又借古諷今。說真的,她到底怎麼漂亮?」
「她不漂亮,不不,一個女人漂亮,是代表大方、有學問、有見地、拿得起、放得下、夠-灑,她只是一個美麗的女人。」
「我不明白。」
「你見了她便會知道。」
「大姐也這麼說。」小姐姐說,「她比起我們怎麼樣?」
「我不敢說。」
「死相!」小姐姐嬌嗔地。
我心情再不好,也忍不住笑出來。每個女人都要做美女,顛倒全世界的男人,天天對牢魔鏡問:「誰是天下最好看的女人?誰?」
呵!女人。
只有黃玫瑰是除外,她可不覺得自己美,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一朵玫瑰。
現在她要來了,我躲不過了……我有想過要躲嗎?也沒有,我渴望見到她,現在我得到藉口,名正言順地可以再睹她的風采。
要避開一個人總不是辦法,最佳的解脫是可以做到心中沒有此人。
我做得到嗎?
小姐姐說:「你過了年,瘦了不少。」
「辛酉年與我時辰八字相剋。」
「你又來了。」。
「小姐姐,你別理我,她幾時來?」
「他們月中到。」
「住哪兒?」
「薩克轍斯郡的房子,」小姐姐嚮往地說,「溫默斯哈代小說中女主角的家鄉……黛絲姑娘的悲劇……」
我沒有接上去。
她要來了。
我怎麼樣面對她?(以沉默的眼淚。)
我穿什麼衣服?說什麼話?如何控制我自己呢?
難題,都是難題。
小姐姐去了。
我的心一直跳得像要在喉頭躍出來。
我希望老莊快下班,我要把這件緊張的事跟他說。
看看鐘,才三點,該死的鐘竟像停止了似的。我踱來踱去,度日如年,終於忍不住,開車出去找庄國棟。
他在公司里忙得不可開交,女秘書與女助手以愛慕敬仰的語氣看著他說:「是,先生,是,是。」老莊的工作美髮揮到無極境界。
我吞吞吐吐地對他說明來意。
他坐下抽煙,笑說:「到巴黎去避一避。」
「我不想去。」我說道。
「既然想見她,那麼順其自然。」庄說。
「好,可是我害怕。」我說。
「真是矛盾,你這個懦弱的人!」
我反問:「如果你知道你要見到那個她,你會怎麼樣?」我急急問,「你會比我好過?」
他不敢出聲了,臉色變了變。
我抓到了他的痛腳,「是不是?嘴巴不再那麼硬了?」
「好的,」他說,「讓我來招呼老闆娘,你躲在我身後好了。」
「你當心被她迷住了。」
「要迷住我,還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呢。」
他倨傲地說。
我開始清醒,酒也不喝了,又重新打扮得整整齊齊,我在等她大駕光臨,縱然她已是我父親的妻子,若能夠偷偷多看她一眼,也是好的。
她與爹來的那一日,兩個姐姐與我去接飛機。我激動得臉色煞白。
爹的精神很好,容光煥發,老遠就叫住了我們。
而玫瑰則有點倦意,她的頭髮很長了,雲一般的披在雙肩上,穿件淺色毛衣,同色系長褲,不知恁地這麼樸素打扮,益發濃艷逼人,額上泛油光,唇膏脫落一半沒補上,也只有表示她是一個感性的女人,活生生的嬌慵使我心跳。
我認了命了,如果能以餘生這樣侍奉她身旁,不出一聲,也是值得的,我自有我痛苦的快樂。
大姐因見過玫瑰,立刻迎上去,小姐姐則發著呆,向她瞪視。
玫瑰掠著頭髮與我們一一打招呼。
小姐姐輕不可聞地在我耳畔說:「美女,美女。」
見到她便相信了。
玫瑰一向懦怯怯,並無架子,好脾氣地微笑著,硬是要我與爹站一塊兒。
她取出手帕印一印額角的汗光,不好意思地說:「坐了二十多個小時飛機,原形畢露,難看死了。」她笑。
大姐頓時就說:「你是永遠不會難看的。」
爹也笑,「別寵壞她。」
玫瑰只是笑。
我們上了車,往小姐姐處駛去。
玫瑰並沒有說話,爹講什麼,她只是留神聽著。小姐姐把玫瑰這個人從頭看到腳,又從腳看上頭,面孔的表情代替了「無懈可擊」四個字。
我們一家團聚,濟濟一堂,斯人我獨自憔悴,在一旁看著玫瑰的一顰一笑,心碎成一片一片。
爹問我:「庄呢?在辦公?」
我答:「那還用問?他不比我,他是個頂天立地的漢子。」我自嘲說。
玫瑰轉過頭來,「準時上班就好算頂天立地了?那倒也容易,震中,你不必妄自菲薄。」她微笑。
「是。」我臉紅。,
「叫他來吃飯。」爹說。
「好。」我說。
庄說他會懷著最好奇的心情來見我們。
在喝下午茶的時候,老莊來了。我聽到車子引擎聲出去迎他,見到他不由喝一聲彩:沉鬱的面孔,早白的鬢角,整齊的服飾,溫文的態度,他如果不認是英俊小生,我頭一個不依。
他見到我微笑,「她來了?」
「來了。」我低著頭說。
庄拍拍我的肩膀,「別怕,有我在。」
「跟我來。」
我帶他進屋子。
爹一見老莊,馬上迎出來跟他握手。
玫瑰正與小姐姐說話,聽到有客人來便回過頭,庄的手尚在爹手中,遠遠看見玫瑰,便呆住了,他的臉變了一種奇怪的青色,絲毫不覺自己失儀。
玫瑰看見一個陌生人這樣瞪著她,她也怔住了。
我連忙上去解圍,「老莊,你想加薪水,就直說好了,何必抓著我老爹的手吞吞吐吐?」
庄那種鎮定的姿態完全消失,他退後三步,臉色灰白,跟我說:「震中,請跟我到書房來。」
我幾乎要扶著他走這短短的幾步路。
關上書房門,他呆了相當久的一段時候。我以為他不舒服,連忙替他斟酒,叫他躺在沙發上。
「有什麼事?」
「沒什麼事。」他像是恢復過來了,「我突然提不上氣來。」
「休息一會兒再吃飯。」
「不,震中,我想回去。」
「真的那麼壞嗎?」
「找個醫生看看。」
「要不要我送你一程?」
「不用,向你父親道歉,我自這裡長窗出去便可以。」
「遲些我回來再見。」我說。
他點點頭,去打開長窗。
「老莊。」我叫住他。
「什麼事?」
「她是否值得我為她發狂?」
庄國棟看向我,眼神中充滿憐惜、同情、痛苦、惆悵、心酸……
庄說:「震中,可憐的震中,可憐的我。」他打開長窗去了。
小姐姐進來,「震中,國棟呢?」
「他不舒服,去看醫生。」我說。
「你呢?」她說,「我覺得你們兩人都有點怪。」
傷心人別有擁抱。
小姐姐坐下來,「美人這回事……如今我相信了。」她怔怔地說。
那頓飯我吃得味同嚼蠟。
想愛她,不能愛她,避開她,又想見她,見到她,還不如不見她,我又想逃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