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章 面對
傍晚是夏日裡最美好的時段之一。邊的草叢中已經響起了促織長一聲短一聲的叫聲,微風吹過,稻田發出輕輕的沙沙聲,空氣新鮮清冽,向著夕陽騎馬緩行,實在是一件非常愜意的事情。
側頭瞧過去,只見蔣長揚在她兩個馬身左右的地方,不急不緩地持韁而行,他那件鮮艷的寶藍色缺胯袍、純黑色的馬在夕陽的餘暉中、傍晚的藏青色天空下、碧綠的稻田旁顯得格外顯眼,更有一種說不出的和諧之感。
她不知道他穿鮮艷的顏色也很好看。在牡丹的印象里,他似乎就沒穿過這樣鮮艷的顏色,不是灰就是黑,不然就是青色,那些灰暗的顏色並沒有讓他黯然失色,反而襯得他的氣質越發突出。人無非種,一種人是無論穿了什麼樣的衣服,也是只見衣服不見人;一種是人靠衣裝,穿得得體自然就越發好看;還有一種人是不管穿什麼,衣服都只是陪襯。在牡丹看來,蔣長揚就明顯屬於最後一種人。到此,她是萬分好奇此人的身份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潘蓉的好友,尚書府的座上客,敢和郡主作對,深得汾王青睞,此刻又和寧王府田莊的管事卯上了,在芙蓉園附近有精宅,在這裡有田莊,馬術、刀技、球技一樣精湛,這樣出色的人,又熱心,若是權貴的弟,他應當很出名。可是竇夫人等人卻都不知道他是誰,甚至於要向自己聽,那麼,他到底是誰?只可惜不能追著問他的身份。
牡丹清清嗓,打開了話頭:「總給您添麻煩,實在是很過意不去。感謝的話我就不再多說了,但您倘若有我幫得上忙的地方,請千萬不要客氣。」
「您放心,若是有需要,我一定不會客氣。」蔣長揚微微一笑,掃了牡丹一眼——她今日穿的是一身橘紅色的胡服,腰身還是一樣的纖細,比之上次打馬球之時雖是黑了些許,卻明顯健康結實多了,精神狀態也完全不一樣。此刻的她,青春活潑,與從前劉那個似乎風一吹就要倒的貴婦人比起來,幾乎完全就是兩個人。果然大戶豪門就是個將活人慢慢變成死人的地方。
牡丹笑笑,接著又冷了場。這沒法,兩人本來就不熟,彼此之間也沒什麼共同話題,他話不多,牡丹也不是那種話多的人,不到無話找話的和他拉近乎。
一行人又默默前行了約有一炷香的時間,蔣長揚主動開了口:「您上次用了那頭疼葯,感覺怎樣?」
牡丹「啊」了一聲,含糊答道:「還不錯,頭疼一直就沒再犯過。」
蔣長揚道:「那就好。從前我母親也有頭疼的毛病,一疼起來就了不得,什麼事都做不了。這方雖然不是頂頂好的,但也是花了許多心思配來的,她現在就只用這個,已經很久沒犯過了。既是服了效果好,回頭我再讓人送些過來。」
牡丹根本就沒服用過那葯,她那天本就是裝的病,也從來沒有隨便吃藥的習慣,而且還很怕吃那種黑乎乎的藥丸,又怎會去吃那葯?聽到他說還要讓人送過來時,忙道:「不用啦,上次送的還沒吃完,還有好多好多呢。」
蔣長揚覺得她這句「好多好多」就如同小孩一樣的,不由微笑起來:「左右放在我那裡都是閑置,不如給用得著的人。您就別推辭了,要是過意不去,可以給葯錢。」
牡丹紅了臉,忍不住道:「其實,我上次病了是裝的。」
既然是裝病,後來又沒犯過病,那麼那葯自然就沒吃過。蔣長揚愣了愣,隨即一笑:「罷了,既然如此,就算啦。畢竟是葯,不是什麼好東西。」
牡丹見他並不以為意,輕輕鬆了口氣,笑道:「但我若是再犯病,少不得一定要試試那葯的。」
雨荷在她身後輕輕嘟囔了一句:「就沒見過自己說自己要犯病的。」
牡丹回頭望著雨荷嫣然一笑:「哪裡會說生病就生病了?」她想得到,倘若此時不是有蔣長揚等人跟在身邊,雨荷一定會先「呸」上兩聲,然後說上兩句「無禁忌」
雨荷還是不高興:「就算是這樣,也不該隨便說的。」
鄔適時插話:「對呀,但願是沒有機會嘗那葯才好呢。」
蔣長揚卻笑道:「雖然話是這樣說,但若是實在想嘗嘗那葯到底是什麼味道,也可以弄點來嘗。以後說起來,總比旁人多知道一種東西的味道。」
眾人皆都微笑起來,牡丹沒有想到他竟然也會開玩笑,便也笑道:「盛情難卻,那我回去後一定嘗嘗,下次若是再見,您問我上次送的葯好吃嗎?是苦是甜是酸的,我總得回答上兩句才是。」
有了這句玩笑話,兩撥人之間的氣氛融洽了許多,牡丹便藉機問起他那幾株牡丹花如今怎樣了,可尋到了合適的花匠,蔣長揚道:「一個朋友推薦了合適的人過來,打理得很不錯。上次您要的那個牡丹花的種,前兩日我問過,似乎也快了,過兩日我會讓人送過來。是直接送到府上呢?還是送到莊裡來?」
牡丹本就想如果他不主動提起這件事,她也要提起的,既然他牢牢記著,那自然更好,便道:「看您方便,送到哪裡都可以。兩邊都有人在。」
蔣長揚道:「想必您是要種在這園裡吧?我那裡經常有人來莊裡的,下次讓人給您直接送過來好了。」
說話間,城門已經在望,不遠處兩騎向著眾人的方向飛奔而來,鄔輕輕喚了蔣長揚一聲,蔣長揚回頭望著牡丹道:「關於河道的事情,您不必再管了。若是再有人來尋麻煩,只管推到我身上。」
牡丹雖然並不打算這麼做,但想著他也是一片好心,因此並不多話,只和他道別。蔣長揚抱了抱拳,將鞭虛空抽了一下,很快就與前面奔來的那兩騎匯合,卻並不急著走,而是站在原地低聲交談了片刻,方又往前去了。那兩騎人走之前,特意回過頭來望了牡丹等人一眼。
雨荷笑道:「依奴婢說,這位蔣公實在是古道熱腸。有他幫忙,那事兒就簡單多了。」
這回來接蔣長揚的那兩個人腰間倒是沒帶那種儀刀,而是橫刀,不過那坐姿與尋常男也稍微有些不同的,更像是軍人。牡丹把目光收回來,不置可否地道:「走快些,回去沐浴之後正好趕得上吃晚飯。」
何志忠聽牡丹說完事情經過,沉默片刻,心裡已經有了計較,偏不直接說出來,只問牡丹:「那你有什麼打算沒有?」
牡丹先前就已經將事情捋了一遍,見他問來,便從容不迫地道:「我想,這件事還是得先和寧王府打個招呼。雖有蔣長揚在中間幫忙,但他的情況和咱們不同,他敢站出來,是有所恃仗,而我們沒有。人家既是有心沖著我來,便會繞開他另尋其他事由來找我的麻煩,所以這件事情,還得應當從根本上解決的好。那周圍多權貴,若是此番解決得不好,那我就算是勉強將這個園建好,只怕也還是保不住,反而落得一個竹籃打水一場空的下場。因此,這件事必須自己面對,還得做得乾淨漂亮才行。」
何志忠贊同地點點頭:「那依你看,怎麼辦才妥?」
牡丹看了一眼坐在一旁替自己縫斗篷的岑夫人,道:「先請人去打聽一下,那鄧管事在寧王府到底是個什麼樣的身份,著緊不著緊,是個什麼居心目的,然後再設法將這事兒遞給他頭上管這件事的人知道。不用告狀的方式,而是說,因為我做事不周到,沒有事先去打招呼,所以去賠禮道歉。但這事兒只怕是繞不開表舅他們。」
見岑夫人一下停了手裡的活計,抬起頭來嚴厲地看著自己,牡丹忙賠笑道:「從前就一直是他們幫著忙的,而且他們就在那個位置上。雖然咱們通過其他方式也一定能解決這事兒,但就唯恐他們會生了誤會,以為咱們繞開他們,背著他們去求其他人,是故意打他們的臉,要與他們生分了,那關係只會越來越糟糕的。何況我今日也當著那個人的面提了表舅,脫不開干係的。」
岑夫人的嘴唇動了動,最終還是沒有表示反對。何志忠饒有興緻地道:「假如那管事不是自己的打算,而是受了他上頭的人的指使,目的就是沖著你那塊地和房去的呢?畢竟今時不同以往,那地和房晦氣的名聲已經沒了。那周圍寸土寸金,打主意的人可多。你需知道,於情於理,你表舅固然都會幫這個忙,但他始終也只是王府的長史,還是王府的人。假使人家一句乃是為了王府的利益著想,他再想幫你這個忙,只怕也有限和難,有些話他也不好和寧王說的。」
那是自然。就比如人人都說秘書是領導身邊的人,是親信,但有人要去拿秘書親戚的利益來討好領導,秘書也不好直截了當地找領導申冤訴苦不是?牡丹對此早有考慮,便笑道:「若真是那樣,我自然不能為難他。我就另外去尋可以與寧王說得上話的人,一個不行還有另一個,總有人能將這事兒辦到。但這件事的真相如何,該請誰幫忙,怎樣著手,請表舅參參謀,總是可以的。只要我拿捏住分寸,想來他也不會為難。」
何志忠偏要為難她:「退一萬步講,倘若他還是不肯幫你的忙,或者他當時偏巧不在,事情又火燒眉毛,你又怎麼辦?你打算去尋誰?」
牡丹仰頭微微一笑:「總不能叫我的庄就這樣平白被人佔了去。我自然是厚著臉皮去尋所有可能幫得上忙的人,比如白夫人、比如竇夫人,再不行,我就去尋康城長公主,就算是門房不許我進門,我就在外面等,總能等到她。這些,都是還有可能以溫和的方式解決的情況下作可以做的,若是這些方式都不能解決了,我便去衙門擊鼓申冤!」
何志忠逼得越發的緊:「倘若你擊鼓申冤也不能解決問題呢?無論如何這庄你都必須讓出來,你又當如何?也就是說,這庄就是寧王想要!」
牡丹吐了一口氣,認真道:「我不當如何。財產意氣都沒有命重要。逼不過,我給他就是了。只要我還活著,我就有機會東山再起,總能得到我想要的東西,實現我的願望,有恩報恩有仇報仇,但我若是死了,就真正什麼都沒有了。不過圖得幾聲嘆息和幾聲嗤笑而已。」
「好!」何志忠猛地拍了一下桌,笑道:「既然如此,這件事你就按你的想法自己去做吧!事不宜遲,你明日就去尋你表舅訴苦。」
牡丹沒想到和老爹量來的結果就是這樣一個結果,他不出面,要她自己去做。可是讓她去求李元……她想了半天,才在腦里出一個模模糊糊的李元的形象來,好像是個乾瘦的半老頭兒,逢人總帶分笑,一雙眼睛卻銳利得緊。
若是之前倒也罷了,雖然她來這裡之後不曾見過他,但叫她單獨去見一面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可如今他和崔夫人都防著她,就生怕她和李荇有私。她若是去李家找他,只怕崔夫人就會給她臉色看,或者又旁敲側擊地說上點兒什麼,自己不舒坦,人家也不舒坦;若是半途去截人,指不定人家又會以為她曲線救國,還是不舒坦。怎麼都不好,牡丹本能地打起了退堂鼓,可憐兮兮地看著岑夫人。
岑夫人認真地看了她一眼:「不許去找李荇!」
牡丹糾結地揪著衣角坐在何志忠與岑夫人的房裡,死活賴著不走。何志忠坐在一旁喝著茶湯,看著賬簿,笑眯眯地欣賞女兒的糾結,簡直自得其樂。
岑夫人看不下去了,道:「如今這情形,還是你陪她走一趟吧。」
何志忠這才看向牡丹,戲謔地道:「剛才還說要厚著臉皮去求旁人,怎麼一到來真格的就打退堂鼓了?難不成,這自家的親戚還比旁人難見難求?就算是真的生了誤會又如何呢?你自己站得正,你又怕什麼?你現在是有我們可以依賴,若是沒有我們,你少不得還是要咬牙走出這一步。人若是被逼到絕處,方知臉面並沒有生存重要。當然,該有的氣節是不能丟的。」他還有句話藏在心裡,人家對你有偏見,你就來個避而不見,豈不是越發坐實了偏見?倘若是他,他還偏就要在人家面前展現自己好的一面。但想到牡丹這種情況,卻也不是印象好久能改變的,便也沒說出來。
牡丹一聽有戲,立刻諂媚地蹭過去抱住何志忠的胳膊,討好地道:「爹爹,好爹爹,萬事開頭難,這次您好歹陪我去,下一次我就自己去了。我實在是和表舅不熟啊,您叫我去上截他,他若是給我臉色瞧,我一個女兒家,也不好意思的。」
何志忠憐愛地颳了刮女兒挺翹的鼻:「你呀,這一趟我自然是要陪你去的。但接下來你倒是真的要靠自己了。」
寧王府中,隨著王妃陪葬的一應器物準備工作塵埃落定之後,一直以來忙得腳不沾地的李元總算是有了喘息的機會。由於長期沒有好好躺平休息,雙腿雙腳鑽心地疼,站也站不得,走也走不得,嘴角也因上火起了個大泡還開了幾個血裂。整個人看上去又疲憊又狼狽,下屬勸他回家去休息一夜,他卻不敢走,而是走到寧王的書房外,小聲問守在外面的侍者安寧:「殿下今日飲食如何?可服藥了?」
安寧尚未回答,書房裡傳來寧王低沉有力的聲音:「元初,你進來。」
李元忙拂了拂衣袍,不緊不慢地垂眸走了進去,正要行禮,坐在書案後的寧王抬起血紅的眼來看了他一眼,道:「免了,你過來看看這幾件東西。」
李元略微往前行了兩步,站定後抬眼看去,但見寧王面前放著一隻金筐寶鈿珍珠金盒,裡面儼然是李荇買來的那顆金色的珠並一對金裝紅玉臂環,旁邊又有一隻晶瑩剔透,用整塊水精雕琢打磨而成的枕頭。件都是不可多得的寶貝,他略一沉吟,就明白寧王叫他來做什麼了,卻並不點破,老老實實地道:「這件東西都是不可多得的寶貝。」
寧王沉默片刻,道:「孤打算將這幾件東西一併與王妃入葬。這對金裝紅玉臂環乃是皇后賜的,這水精枕頭也是父皇去歲家宴時賜的,都是她生前愛之物。」
李元暗想,前些日聖上方才下詔禁止厚葬,寧王年少喪妻,想厚葬王妃無可厚非,然而也用不著拿這御賜之物去隨葬吧?卻並不直截了當說出來,而是不停地誇秦妃如何賢淑恭讓,孝順體貼,聽得寧王又微微紅了眼,半晌方嘆了口氣道:「罷了,阿秦顧著我,只盼我好,我又如何能做讓她不高興的事情,還是讓人收起來吧。你前幾日和孤說,為王妃準備的千味食過奢,你也酌情減去吧,但她身邊那些用慣的東西就不必再留了。」
李元鬆了口氣,幾乎是很高興地應了一聲。寧王掃了他一眼,但見他兩頰凹了下去,雙眼熬得血紅,眼底全是青影,嘴角起了大泡,唇上開著血裂,顯見是累壞了。便溫和地道:「你這幾日辛苦了,孤這裡暫時沒有其他事,你今夜便回去好生休憩一番罷。」
李元道:「殿下,您一定要保重身體。」
寧王疲倦地揮了揮手,示意他退下。
李元拖著疲憊不堪的步出了寧王府,正要上馬,忽見一個檐如飛地飛奔過來,接著又高又胖的何志忠滿臉是笑地過來:「大舅哥,曉得你辛苦,看你走都打顫,專為你準備的,上吧。」
李元的眼神敏銳無比地往旁邊一掃,就看到了不遠處牽著馬,安靜地看著自己的牡丹。他略一沉吟,毫不客氣地上了檐,笑道:「還是妹夫懂得心疼大舅哥。怎麼,帶孩出來散心?」
何志忠上了馬跟在他身邊,笑道:「她忙得不得了,哪裡有閑心出來散什麼心?乃是她那個在建的園到了大麻煩,特意來求你的。也不敢耽擱你長的時間,咱們邊走邊說。」
檐離開了王府大門口,牡丹忙上前行禮問好,李元不露痕迹地打量了她一眼,笑道:「看著氣色比從前好了許多。說吧,有什麼事?」
牡丹見他的態還算和藹可親,忙斟字酌句地將事情的經過說了,李元捋捋胡,眯眼道:「我知曉了,明日傍晚聽我回話。」
何志忠藉機道:「大舅哥,你可曉得那蔣長揚是什麼人?他幫過丹娘好幾次忙,我們心裡怪感激的。」
李元掃了何氏父女一眼,見牡丹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好奇地等著自己回答,倒將心鬆了一松,微微一笑:「他好像與朱國公有親戚關係。具體是怎樣一個親戚關係,旁人就不清楚了。但想來,不會是不要緊的人。」
說起這位本朝有名的猛將朱國公來,只怕這京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他本就出身沒落勛貴之家,年少從軍,以十八歲的年齡獨斬敵二十餘,從而聲名鵲起,之後更是歷經大大小小的戰役上余次,每一次都充分發揮了他的勇猛機智,加上擁立有功,平時為人更是低調沉穩,深得聖上信任敬重。若是蔣長揚是他要緊的親戚,那麼敢於與清華等人作對,也就說得通了。
何志忠便也不再多問,尋了些輕鬆的話題來說,待出了安邑坊後,便吩咐輿夫好生伺候李元歸家,自帶了牡丹往東市四郎的香料鋪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