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 紅顏禍心
北京昨夜大雪下了整整一夜。
早上起來整個世界一片素白,雕樑畫棟外的王府花園一片瓊樓玉宇,石板路上結了一層薄冰,院子外的車頂還留著一層白,院子里的樹枝被雪霜壓彎了,幾個演員助理在院子里玩鬧,樹枝用力一搖晃,便紛紛灑下來碎雪來。
這是進入最後幾個星期拍攝期的《最後的格格》劇組,劇組移師到了西城區的醇親王府,下午四點多,銀安殿臨時搭建起的攝影棚里,演員散開休息了,道具組在場地里搬運器材。
西棠在劇組化妝間里跟印南對詞,助理小寧進來說:「西棠姐,外面有人找你。」
西棠抬起頭:「誰?」
小寧報上名字:「一位叫歐陽的小姐。」西棠站了起來,低聲說一句:「南哥……」
印南沖著她擺擺手:「去吧,台詞背得比我還熟。」
西棠對他微微笑了笑,身上還穿著戲服,提了裙擺走出去,看到歐陽青青微笑著站在門外,手上提著兩個盒子。
西棠帶著她往劇組西翼樓的休息室走:「青青,進來。」青青一邊走一邊問:「不妨礙你工作吧?」
西棠笑著說:「不會,上一場剛剛拍完,現在是轉場,這裡都是文物,道具組和美工在重新布置攝影棚,要久一點兒。」
兩個人走到休息間里,這是劇組臨時辟出的一件屋子,一切桌椅擺設均不能觸碰,演員只能在地上放一張摺疊椅,化妝品和道具服都攤在打開的大箱子里,屋裡一團亂。
西棠找到小寧給她備好的一大壺紅棗茶,給青青倒了一杯,特別不好意思地說:「我們這工作環境太亂。」
青青捧著杯子暖手:「沒關係。」
說完了青青才想起來,將手上拎著的點心盒子遞給她:「瞧我都忘記了,舟舟給你的,今天他司機挨家送了幾份,送到我們家時,本來司機要繼續往你這兒送,我說下午我正好過去,就免了他這一趟了。」
西棠愣了一下,笑容有點勉強:「是什麼?」
青青仍然微笑著:「芙蓉糕。他家保姆祖上是老旗人,做的點心比京城哪家老字號鋪子都地道,她每隔一陣子就做一些,本來有好幾樣呢,他獨給你挑了這一樣兒,大概是知道你愛吃吧。」
西棠心底微微觸動,面上卻依舊平靜無波,只笑笑說:「謝謝了。」青青爽快地回:「謝他。」
西棠臉上的笑容有點僵硬,愣了幾秒提議說:「我們去花園裡走走吧。」青青笑著說:「我看行,京城裡好幾個王府花園,就屬這個最漂亮。」
兩個人在湖邊的長廊上慢慢地走,南路的游賞區山石環水,冬天的樹葉已落光,只剩下光禿禿的枝椏,上面掛著雪渣子。
西棠寒暄著說:「怎麼有空過來?」
青青笑著答:「我跟同事過來,剛剛工作完了,就想說順道過來看看你。」
青青一向挺關心她的:「我以為你還在懷柔,沒想到已經回了城裡了,怎麼回來了最近不見你出來了?」
自從吳貞貞婚宴回來的那一次吵架,快半個月,趙平津再也不找她。
西棠面色恢復了笑容:「我這兒比較忙,這個場地超級貴,大家進來後,工作幾乎都沒停過。」
青青抬頭看西南角山峰上的閣樓,倒也沒懷疑她的話:「嗯,我們新年要在宋慶齡故居辦個展覽。」
西棠估算一下,這個王府要用作電視劇拍攝,申請下來非常不容易,他們只能拍三天,主演都基本一天就只休息兩個小時,攝製組更是輪流不間斷地拍攝,加上前前後後,結束時剛好在十二月下旬,到時候這個宅子另有用處了。
青青熱情地說:「到時候你如果想來看,我給你留著票。」
西棠想了想,委婉地答了一句:「不知道到時候還在不在北京。」青青回頭望了她一眼,拉著她在游廊邊上的長椅坐了下來。
青青拉著她的手,一直沒有放開來:「西棠,我一直當你是朋友,你又回北京來,說實在,我挺高興的。」
西棠嘴角始終有一點點溫柔的笑意:「青青,我很感謝你對我這份好意。」青青心直口快地說:「即使舟舟不帶你出來,我們還是可以見面的。」
西棠看著她,眼神是溫和的,卻輕輕地搖搖頭:「青青,你知道的,如果沒有趙平津,我們是沒有什麼機會再見面了。」
青青望了一眼她的眼睛,裡面的清楚和冷靜讓人害怕。
青青半真半假的開玩笑道:「怎麼會,西棠你成了大明星,不會不理我了吧?」西棠也笑了:「不會。」
青青立即說:「那就好,得空我約你出來。」
西棠依然在笑,卻仍是搖了搖頭,聲音輕聲細語的,卻帶著一股溪水的清凈:「青青,我們的世界,不太一樣。」
青青趴在闌幹上,一張純凈的圓臉兒,她一畢業就結婚了,這麼些年了過去了,她容貌似乎仍繞停留在二十齣頭的樣子,西棠都不禁有點羨慕她,青青依舊在跟她絮絮說話:「我家裡就我一個女孩兒,小時候整個解放軍大院里都是野猴兒一樣的男孩子,我一直沒什麼女孩子的朋友,當時你離開北京,也沒有告訴我一聲,我還問過你同學呢。」
西棠有點歉意:「嗯,忙忙亂亂的當時,沒來得及跟你說一聲。」
青青試探著問了一句:「當時舟舟已經出國了,你為什麼不留在北京,繼續拍戲?」
西棠輕輕地說了一句:「嗯,我媽生病了,我得回去。」青青關切地問道:「阿姨現在身體沒事了吧?」
西棠客氣地對她笑了笑:「沒事了,挺好。」
歐陽青青自然也是玲瓏剔透人,她不願深談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了。
青青轉而笑著說:「最近不見你來吃飯,舟舟每次都自己來,匆匆忙忙的,話都說不上兩句。」
提起他來西棠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囫圇地答了一句:「他估計挺忙的吧。」
青青點了點頭:「他們公司好像近期在爭取一個全球競標的能源項目吧,風險好像挺大的,前期準備的注入資金太大,連朗佲都說,舟子這次有點冒進了。上個周末曉江未婚妻回國來,帶出來跟大家正式見面,他快十點才過來的,匆匆扒了半碗飯就走了。」
趙平津的事兒她插不上嘴,西棠只好微笑:「陸曉江未婚妻怎麼樣?」「人挺好的。」
「西棠——」青青終於問了一句:「你對舟舟,還有感情嗎?」
西棠愣住了一秒,嘴角仍有笑,但還是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輕輕地說了一句:「我跟他之間,選擇權從不在我。」
青青的母親跟周老師是校友,常常有空一塊兒在王府半島喝茶,她自然是知道趙家在籌備婚事的。
他們之間的事情,也的確不是她能夠過問的,青青終於不再追問:「我看到你們劇組的新聞了,你演的是大格格?」
西棠談這個顯得輕鬆多了:「嗯。」
青青有點唏噓:「原著小說我看過啊,大格格最後結局挺悲慘。」西棠小聲地跟她透露:「編劇重新寫了,結局是好的。」
青青瞄了她一眼,笑了:「真好,那我就放心了。」
趙平津下班已經近八點,方朗佲託人給他從福建帶了幾盒好茶,他過去他家裡坐會兒。
方朗佲不是長子,上頭還有一個哥哥子承父業在瀋陽軍區工作,方朗佲清華畢業後進了新華社,後出來做獨立攝影師,方家對這個小兒子溺愛成分居多,他一直活得比較自在,兩口子結婚後從家裡搬出來,住在天鵝灣的一套兩層複式小樓里。
保姆將趙平津領了進來。
方朗佲正在工作室里,聞聲走了出來:「來了啊,正好,吃了飯再走。」
趙平津低頭換鞋:「不用,我從朝陽門那邊過來的,一會兒還得回公司開會。」方朗佲沖著樓上喊:「青青,舟子來了!」
青青在樓上應了一聲:「哎!」
腳步聲蹬蹬響起,青青從樓上跑下來。
方朗佲在一樓客廳著急地說:「慢點兒!慢點兒!」趙平津斜睨了方朗佲一眼:「這是有了?」
方朗佲摸了摸頭:「還沒,這個月奮鬥過了,結果還不知道,這萬一我兒子正在成形呢?」
趙平津累到憊懶說話,只無奈地舉頭望天表示了自己的心情。
青青挪了挪沙發上的抱枕:「你們先坐會兒,舟舟,我讓阿姨多添一個菜。」趙平津坐進沙發里,靠著沙發捏了捏鼻樑:「不用了,我這就走了。」
青青坐在他身邊問說:「品冬姐生了嗎?」
趙平津堂姐趙品冬,他大伯的獨生女兒,大學畢業後去了美國,嫁了一個華裔美國人,早兩年已經辦了移民。
趙平津依舊是憊懶的樣子,漫不經心地答:「沒呢了,快了,月底吧。」青青笑著說:「去年春節見過她一次,轉眼而就又快一年了。」
趙平津聲音有點沙啞:「有什麼快,我這一年到頭忙得不見日月,青青,你今天見過她了?」
青青在一邊笑著看看他:「西棠?嗯。」
方朗佲給他遞了一杯茶:「青青說她在後海那兒拍戲呢,你不去看她?」趙平津接過茶,神色停了一秒,說了一句:「我挺忙,算了。」
青青接過杯子,給方朗佲泡茶:「你托我問的事兒,我問了。」趙平津用眼神示意她繼續。
青青聳聳肩說:「她說她媽媽生病了,她要回去照顧。」趙平津神色依舊是淡淡的,也沒有說話。
方朗佲鬆了口氣:「聽起來很合理啊。你上次不是查過嗎?」
趙平津神色有點鬱郁:「嗯,她出院之後在北京休養了一陣子,還去了你倆的婚禮,後來就回老家了。」
青青忍不住的追問:「那西棠跟我說的是真的了?」
趙平津無風無雨地回了句:「她媽媽是生過病,她確是在老家待過好幾年。」
趙平津的確差人查過一下,從黃西棠離開北京時開始,但當時她跟他分手之後,就跟他這邊的人切斷了一切聯繫,她離開北京時是悄無聲息的,沒有任何知情人,倪凱倫替她處理了她當時所有的電影合約事宜,解約賠償的財務上沒有任何問題,他還查過她母親生病的事情,只是她家住址上的戶口本名字在仙居甚至杭州各大醫院都查過,不管是她的名字還是她母親的名字都沒有任何病歷記錄,看起來似乎唯一知情的小地主,負責調查的人找了個女孩子假裝黃西棠的同班同學去住他的酒店,他媳婦兒一無所知,那小啞巴嘴嚴實得很,只介紹人去她家吃面。
青青沖著趙平津眨了眨眼:「我還問了句你沒交代的,你想聽嗎?」趙平津舉著茶杯的手停頓了一下:「什麼?」
「我問了她你倆的事兒——」青青停頓了一下,望了一眼依舊不動聲色的趙平津,又望了望身旁的給她遞眼色暗示委婉點兒的方朗佲,青青一回頭,擱了杯子,一字不動地將原話轉告了:「她說,你跟他之間,選擇權從不在她。」
趙平津眼底微微一顫,顯然是聽明白了,他皺了皺眉,臉色有點蒼白。
方朗佲看了他一眼,趕緊打圓場,笑著插了一句:「我倒覺得西棠現在挺好的,性格比以前安靜多了。」
青青拉了拉丈夫的手臂:「你懂什麼,那是她跟我們在一塊兒,能不安靜么,你沒發現,她基本不跟我們打交道,話也不說,能躲則躲?」
方朗佲納悶地說:「這我倒沒注意,為什麼?」
青青有點難過:「西棠說,我們跟她是不同世界的人,」
方朗佲望了一眼倚在沙發上的趙平津:「嗨,這結論下得,真是,你媽當年沒少給人上老虎凳辣椒水吧?」
趙平津淡淡地瞥了一眼方朗佲,到底沒理會他的調侃,人依舊沉默著,臉上晦暗不明。
青青忍不住問了一句:「舟舟,你到底想把人家怎麼樣?」
趙平津臉色依舊不太好,懶懶地說了一句:「我能把她怎麼樣?」青青可不放過他:「你結婚後,她怎麼辦?」
趙平津回了句:「她該幹嘛幹嘛去。」
青青站起來,不高興地瞪了他一眼:「男人要是翻臉起來,還真是心狠手辣。」趙平津木著一張臉,沒有應她的話。
青青轉身上樓去了。 剩下兩個男人在客廳。
方朗佲趕緊給他添茶水:「唉,你別怪她,青青一直很喜歡西棠。」
趙平津手裡握著那盞青花茶杯,慢慢地轉了一圈,閑閑地道:「青青心眼好,誰不喜歡?」
方朗佲不以為然:「不會,誰好誰不好,她還不懂?這些年你們的女朋友,見誰她這麼真心喜歡過?」
趙平津怔住了一秒,然後漫不經心地說了一句:「我該早知道,她就是太招人喜歡了,留著就是個禍害。」
方朗佲心底一寒,竟沒敢接話。客廳里重新陷入了安靜。
趙平津掏出煙盒:「我能抽一根不?」
方朗佲看他臉上難掩的疲憊:「抽吧,一會兒青青下來,挨罵的肯定是我。」打火機叮一聲,香煙的青霧淡淡地瀰漫開來。
方朗佲轉移了話題:「你大伯還沒出院?」
趙平津拿過煙灰缸擱在手邊,依舊憊懶地靠在沙發上:「沒呢,還要做個全面檢查,他樂得撂挑子,說要清凈幾天,我姐快生了,也沒敢告訴她。」
方朗佲在一旁慢悠悠地喝茶:「你自己公司那個項目呢?」趙平津深深地吸一口煙,壓住煩悶的情緒:「還在做。」
方朗佲想起來趕緊告訴他:「上回吃飯那會兒,老高也問起這事兒,說是軍工這一塊上頭壓得也挺緊的,你還是得當心點。」
趙平津點點頭:「知道。起了頭了,就沒有半途撒手的道理。」方朗佲笑笑道:「還好西棠在北京,不需要你去上海了。」
趙平津彈了彈煙灰:「最近北京事兒多,上海那邊是老錢了,我一個月回去一趟跟家族基金的人開個會。」
方朗佲說了句:「一個人顧三邊兒,你也真夠可以的。」趙平津眼前煙霧繚繞,刺激得眼睛有點發疼。
一支煙抽了一半,他動手摁滅了。
方朗佲說:「我上個周末回家吃飯,聽我哥說起來,你爸最近動作有點大呀。」趙平津不置可否:「他的事兒我管不著。」
方朗佲試探著說了句:「局勢多變,站隊也不是太明智。」
趙平津倒不忌諱談這個:「他是那位提拔上去的,這也沒法子避嫌,要說站隊也還不算吧。」
方朗佲見他不介意,索性也放開了說了:「以後到你這一代,也不從政了,不如明哲保身的好。」
趙平津眉頭微微蹙著:「哪有那麼容易,你看當年我沒進部隊,我家老爺子嘴裡沒說什麼,但心裡終究落了遺憾,畢竟是端過槍杆子奪過天下的,留戀一些,也是難免的。」
方朗佲點點頭:「這也是。」
趙平津從煙盒重新掏了支煙,想想又忍住了,皺著眉頭跟方朗佲說:「中原內部各種派系根深蒂固的,一整個董事會辦公室,正事兒不辦,精力都用來內耗了。」
方朗佲有點奇怪:「郁家不幫你?」
趙平津陰沉著臉:「幫什麼,一日沒在結婚證上簽字,郁家那位老爺子一日就是隔山觀虎鬥。之前我一直在工程部,還沒體會出來,今天開會決策呢,吵得沸反盈天的,他老人家從頭到尾一言不發,最後拍了拍我肩膀,說了句,年輕人,慢慢鍛煉。」
方朗佲笑了:「這話兒,意味深長啊。」
趙平津不滿地說:「我大伯班底下的人,一樣很難差遣,那些老傢伙們不見利益絕不鬆口,我現在就是往死里幹活兒的份。」
方朗佲只好勸了一句:「這種老牌央企,難免就這樣的了,等你大伯出了院,慢慢來吧。」
趙平津心裡也清楚,也就是跟二哥說說苦處,心裡舒坦點兒,出了這門便當一切都當沒發生過,他點點頭說:「知道。」
方朗佲說:「前段時間剛說你滋潤了點兒,最近就又跟打了霜的蔫茄子似的。」趙平津抬手深深捏了捏眉心。
方朗佲安慰了一句:「結婚吧,興許結婚了就好了。」
趙平津眉眼之間寡淡無歡:「我結婚也不見得會比現在輕鬆一點。」方朗佲說:「郁家那位也不錯吧,大家閨秀。」
趙平津沒有接話。
方朗佲說:「你也別怪我問,這麼多年前前後後都過去了,我就見你交的那些女朋友,沒一個不怕你怕得要死,唯獨黃西棠在你身邊,從以前到現在,雖說她性子是變了許多,但人倒是一直都是貼心的,有點小棉襖的樣兒。」
趙平津不自覺地輕笑了一下,他人一累,眼角的淺淺細紋便顯了出來,那笑容一瞬而隱去,他的聲音卻越發的低微下去:「你沒見她現在,脾氣比我還硬,我也拿她沒辦法。」
方朗佲嘆口氣:「唉,我看著你們現在,有時候偶爾會想起你們從前在一塊兒的場景,真覺得挺可惜的。」
趙平津沉默許久,長長地嘆了口氣:「西棠之後,京洛再無佳人。」「這麼悲觀?」
「你不懂。」趙平津閉了閉眼倚在沙發上:「我有時候真羨慕你和青青。」方朗佲思索了好一會兒,斟酌著問了一句:「就真的沒一點法子?」「你懂我的,她跟曉江那一段,我永遠過不去。」
「唉。」
「實在喜歡,結了婚也不妨就留著她在身邊。」趙平津搖搖頭:「黃西棠不是那樣的人。」
方朗佲提點著說:「你這樣,對郁家也不公平,郁家老爺子也不是善人,你當點心。」
趙平津面色陰陰森森的:「結婚後,西棠和我會分開。」
方朗佲雖然不意外,但還是覺得心底莫名地一驚跳:「這是,婚期定了?」
趙平津將打火機和煙盒塞進了外套口袋:「估計快了,沈敏跟我報了,周老師已經找他去問過話了,西棠在北京跟了我這麼久,他們早晚得知道了。」
他臉色愈發蒼白,眉間的郁色更重。
方朗佲眼角看到保姆在廳外徘徊了有一陣子了。
趙平津站了起來穿外套:「你倆吃晚飯吧,我回公司去了。」周四傍晚臨近下班。
京創大樓趙平津的辦公室,女秘書進來報告:「您父親警衛員來電話,讓您下班回家。」
趙平津接過文件,應了一聲:「將今晚的應酬推了。」
一會兒沈敏進來彙報工作,趙平津說:「小敏,跟我回老爺子那吃飯去。」沈敏愣了一下:「消息傳到老爺子耳邊去了?」
趙平津眉目冷靜:「傳了也沒事兒,別慌,我公司的事兒他不插手。」
下了班沈敏開車,兩個人回國盛衚衕里,門口的哨崗多了幾層,南京來的一個警衛參謀查了沈敏的證件,沈敏安靜地配合,趙平津在后座也沒有說話,顯然是他父親回來了,警衛級別提高了。
兩人進了四合院,這些年來,他父母難得齊齊整整地在家。
一進了院門,趙平津看到父親在客廳里陪著老爺子喝茶,趙上將五十開外,鬢角有些霜白,神色威嚴,肩章閃爍,父親的氣度是遺傳老爺子的,因為正當權,有一股軍人的凜然之氣。
趙平津的氣質有些像他父親。
兩個人分別跟長輩打了招呼,趙平津說:「我看看奶奶去。」沈敏跟著他進了屋裡。
趙平津進了屋坐在老祖母身邊:「奶奶。」
他祖母神色遲緩,行動不便,身旁基本離不開護士了,坐在炕上一見到他就露出笑容:「舟兒,怎麼這麼久不來看奶奶?」
趙平津拉著她的手:「我上周才回來過呢,您忘記了?」
祖母看了他身旁的沈敏:「曉江兒,你怎麼也不來家裡玩了?」趙平津說:「奶奶,他是小敏,不是曉江。」
老太太臉上露出迷茫之色。
趙平津耐心地說:「小敏,沈警衛員您記得吧,這是他的兒子。」老太太恍然地道:「哦,小沈都有兒子了啊……」
老太太給沈敏抓了一把花生糖,拉著他坐到了身邊:「孩子,你爸爸好嗎?」沈敏低著頭,安靜地答:「好,老太太,他問您好。」
趙平津溫和地說:「奶奶,天兒冷了,您睡得好不好?」
沈敏坐在一邊,聽著他們祖孫倆敘家常,每次這種時候,連沈敏都佩服起趙平津的耐心,趙平津小時候父母工作都忙,他是跟在兩邊的老人身邊長大的,對老人的感情很深,這種一模一樣的對話,重複了幾年了,他永遠和顏悅色的對待長輩。
保姆來老太太房裡催吃飯了。
飯桌上周老師說:「舟兒,婚期定了。」
趙平津端著碗,愣住了一秒,情緒是平靜的,只點了點頭。
周老師眉梢有喜色:「禮服的尺寸你得飛一趟義大利,瑛子上周已經去了,沒有你這樣的新郎官的啊,結婚禮服都要人家姑娘自己去挑。」
趙平津繼續不說話。
周女士瞥了他一眼:「舟兒,你有什麼意思沒?」
趙平津閑閑地回了句:「您辦事兒都不問我?我能有什麼意思?」周女士碰了碰丈夫的手臂:「你看看你兒子!」
他父親這幾年一直外駐南京軍區,周女士也留南京的多,在他的婚姻大事上,他父親一直很少發表意見,在這個家庭里,典型的男主外女主內,但對唯一的兒子的婚姻大事,他也含蓄得太過了。
老爺子發話了:「婚姻大事,父母之命,照辦吧。」趙平津沉默了一會兒,只答了一個字:「好。」
老爺子瞟了一眼趙平津:「舟兒,你公司裡頭的事……」
趙平津抬頭看了一眼,輕鬆地笑了笑,回了老爺子:「爺爺,那多大點事兒。」老爺子點點頭,也不甚在意,這點風浪對趙家絲毫不算什麼,他轉過頭換了個人繼續剛才的話題:「小敏,你也得抓緊了,終身大事,不能耽擱。」沈敏坐在末席,端端正正地應了一聲:「好。」
吃完了飯周女士將趙平津單獨叫進了房間里。
周女士站在房間裡頭,她保養得宜,五十多的人了不太見皺紋,即使是在家裡,也穿著整齊的絲絨套裝,趙平津也心疼他媽,老太太糊塗得早了些,趙品冬早早脫了這圈子的權力中心,他大伯全力栽培他,於是大伯母也就不管事了,他自己也知道,從他爺爺到他爸到他,這個家的男人都是從來不著家的,她進進出出的操持著一大家子,也費了不少的心。
周女士跟兒子也不兜圈子:「最近外頭有些傳言。」趙平津面色平靜如水,等著她說下去。
周女士頗為不悅:「舟兒,你聽媽媽的話,你該成家立業了,不要再跟不入流的女明星整天攪渾在一塊兒。」
趙平津挑挑眉:「您哪兒聽來的這話兒?」
周女士為人是專橫了點兒,但一向寵兒子是寵到了天邊兒的,趙平津這些年人成熟了不少,如今他同意結婚,她也不會管得太過,她甚至都不願提那個名字:「我還替你瞞著老爺子,舟兒,你注意一點,郁家不是普通家庭,不容你這般胡鬧。」
趙平津斂了斂神色,答了一句:「我知道事情分寸。」周女士喚了一聲:「舟兒。」
趙平津一把摟住他媽:「行了行了,我有說過我不結婚嗎?」
周女士笑了笑,臉色緩和了:「那行,那就這麼定了,你跟瑛子聯繫,你們兩口子的賓客你們自己定,其他不用你們管,姥姥姥爺下個禮拜來北京,我們兩家一塊兒商量著辦。」
趙平津在發愣。
周女士說:「舟兒?」
趙平津說:「行行行,我沒意見。」
兩母子一塊走出房間來,老保姆正從樓下上來:「舟哥兒,晚飯怎麼不吃多點?臉色不太好,人也瘦。」
周女士在走廊里回頭瞧了瞧兒子,叮嚀了一句:「工作別太忙了,下去陪你爺爺坐會兒。」
晚上十點多,依舊是沈敏開車,兩個人離開了國盛衚衕。趙平津上了車,就一直沉默著。
多年來養成的熟悉默契,只要他不想說話,沈敏絕不會多問,只安安靜靜地開車。
車子經過安定門西大街時有些堵,車窗外五光十色的霓虹閃爍,車河的燈暈成一個一個紅色的點,北京璀璨的夜色,一直往人眼睛裡晃。
車子入二環到進東三環,一直從恆景街駛入柏悅府的P1車庫,沈敏順利入庫,停穩車子,放下手剎,看了一眼後視鏡。
趙平津依然一動不動地坐在后座。
沈敏暗自覺得有點不對勁,於是動手解開安全帶,正要出聲詢問,就聽到趙平津的有些低啞的聲音傳來:「小敏,給我拿下藥。」
沈敏心一驚跳,趕緊轉過身往後看去。
他依然端坐在后座,只是臉色發白,聲音有點發顫。趙家的家訓嚴格,行坐起居都是平穩有度的。
沈敏低下頭去找他的藥包。
趙平津喘了口氣:「上面。」
他直接留了瓶葯在隨手可及的最上面一層的格子,沈敏遞過去,趙平津旋開瓶子,倒出幾顆在手心,直接吞了下去。
沈敏直覺地問:「您胃疼?」趙平津皺著眉頭沒有說話。
沈敏從駕駛座旁拿起他的保溫杯,晃了晃,杯子是空的。他立刻推開車門:「我給您拿杯溫水。」
沈敏從車庫往一樓跑,一邊跑一邊暗自責備自己,他還是太大意了,整個公司前段時間上上下下為最近那個能源競標案子忙得人仰馬翻的,趙平津面上看不出什麼,但沈敏知道,他自己承擔的壓力是最大的,壓力大最直接的反應,就是他胃口特別不好,他的女秘書悄悄找他彙報過,說她最近中午訂飯,趙總幾乎沒碰過。
趙平津這幾年身體也還可以,家裡老人每天都關心著他的衣食住行,他也從來不會虧待自己,基本累了就自己就住院休息一陣子,沈敏也就沒太在意,認為競標結束了自然就好了,沒想到他是胃病複發,他天天跟在他身後工作,趙平津竟然連他都瞞過去了。
沈敏從一樓倒了水回來,拉開后座的門,躬身站在車后座前,身體擋住了外面,趙平津依舊坐著,但應該是忍痛忍到了極致,臉上一片霜白,他微微蜷起了身體,緊緊咬著唇,手掌壓住了胃部。
沈敏給他喝了半杯水,替他合上車門,他返回了駕駛座,調高暖氣:「您休息會兒。」
趙平津終於閉上眼,靠在椅背上,手更深地按住了胃。
沈敏心底著急,但也只能一動不動地坐著,等了半晌,疼痛緩過了一陣子,趙平津沙啞著嗓子筋疲力倦地說:「小敏,你回去吧,我上樓歇會兒。」
沈敏不敢鬆懈,低聲地說:「我今晚打電話給醫生,安排您明天做檢查。」趙平津皺著眉頭:「過幾天我休個假吧,現在不行。」
沈敏也不敢堅持,最近公司情況複雜,他是不會走的。沈敏不放心地說:「我送您上樓去吧。」
下午的四點多,灰色的牆上有淡淡的陽光,下了一個多星期的大雪慢慢地融化掉了,街道浸得濕潤,大樹的枝椏映出稀疏的暗淡影子。
這個點兒,路上行人不多,偶爾有路人,戴著厚厚的圍巾手套,騎著自行車飛快而過。
小寧扶著西棠的胳膊,在路邊慢慢地走。
西棠全身都是虛軟的,拖著步子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她穿了一件寬大的藍色棉褲的戲服,外面裹了一件黑色羽絨服,圍著圍巾,戴著墨鏡。
她眼睛全腫了。
《最後的格格》拍攝已經接近尾聲,金家經歷時代變遷,在戲樓衚衕金家的老家裡,她的二哥上吊自殺,她回家哭喪,入戲太深,戲都演完了,她整個人還哭到不能自控,導演讓助理攙扶著她去外面走走。
這一個星期劇組移師到了長慶梨園,在那裡要拍倒數第二場大戲,道具組和燈光組忙活了好幾天,才把美輪美奐的複雜舞台基本搭建好,副導提前招募了一大批群演做場內的觀眾,還找了一批戲曲學院的學生在台上排練。
幾位主演休息半天。
終於即將要拍到最重要的北平名媛義演。
《最後的格格》隨著拍攝臨近結束,定檔北京衛視明年三月份播出,宣傳的各種渠道已經鋪展開來,宣傳的重點放在了導演馮佳肅和男主演印南的身上,由於這兩位一貫秉持的精品路線,優良製作的口碑樹立起來了,作為明年最受期
待的一部劇,近期開放探班時,記者越來越多,粉絲在外場圍了一圈又一圈。
黃西棠的名字,跟印南連接在一起,頻頻登上娛樂版的頭條,隨著她名氣漸漸浮起來,贊助的廠商忽然多了起來,倪凱倫時不時給她帶來一些品牌的衣服,手鐲,絲巾,太陽眼鏡,叮囑她今天要戴這個,明天要戴那個。
北京的各種頒獎典禮時尚盛典廣告活動太多,印南這麼低調的人,都應邀出席了兩三個商業活動,有一個攜了黃西棠去。
兩個人是多年老友了,大概是哪一個笑容和眼熟稍微熱絡了一點被記者捕捉到了,他們倆的緋聞就立刻被炒了起來。
聽說鄭攸同的粉絲氣炸了,千軍萬馬排著隊來微博罵她。
小寧天天在劇組裡刷手機,每天跟她報告幾句,玩得不亦說乎。
西棠慢慢地緩過來,鬆開了小寧的手,自己走了兩步,轉過一條街角,雍和宮的硃紅色磚牆和黃色琉璃瓦已經遠遠在望。
彷彿還看得到殿宇上還升著裊裊的煙霧。
她停住了腳步,慢慢地張望,牆下販賣香火的小攤販還是那麼多,她依然清楚地記得,過了昭泰門的牌樓,有一條長長的方磚砌成的綠蔭甬道,高大的銀杏樹遮天蔽日,秋天銀杏葉子變黃的時候,非常非常的美。
趙平津帶她去看的。
她在這條街道的附近住過很長一段時間,那曾經是她生命中,最幸福的時候。她不能再想了。
趙平津依舊無聲無息的,似乎已經很久了,自從上一次從吳貞貞的婚宴上回來兩個人撕破臉皮地打了一架,趙平津便再也沒有聯繫過她。
這是自然的,誰倘若惹惱了他,他自然棄之不理。
晚上執行導演來找她,說是馮導在機房裡重看片子,發現有一場戲不連戲,前半段她戴了耳環,後半段沒戴,導演說有幾個特寫鏡頭明天要重拍。
西棠開始找那副耳環,那一副小小粒的珍珠耳環是她為數不多的私物,她印象中自己有一陣子都沒有戴過了,於是翻遍了自己的行李箱和化妝包,喊了助理進來,連帶酒店房間的角落都找了一遍,找不著。
西棠坐在酒店的床上,重頭仔細想了一遍,那段時間去了好幾趟柏悅府,大約是落在趙平津那裡了。
西棠鼓起勇氣給他打電話,他手機關機。沒辦法只好找沈敏。
沈敏說今天他休息。
西棠說明了來意,沈敏笑了一下:「他給了你屋子的門卡,自然是准你隨意出入的,你就回去找找吧。」
西棠只好喏喏地應了一句好。
正要掛掉電話,沈敏在那頭忽然喊了聲:「西棠?」「嗯?」
沈敏明顯有話,但沉默了一下,還是沒有說:「沒事,你去找找吧。」西棠打了車去建國門。
西棠打了車去建國門。
從酒店一樓的大堂進了電梯,整個走廊非常的安靜,一個人也看不見,住這裡的每一位戶主都有絕對高度的隱私權,西棠開了趙平津的家門,站在玄關悄悄地往客廳了張望了一眼,下午四點多,窗帘一貫拉得嚴嚴實實,他的房門也關著,整個屋子都靜悄悄的。
今天是工作日,一般這個點兒,趙平津不會在家。
西棠放下心來,脫了鞋走進自己住的那個房間,在房裡和浴室都找了一遍,還是沒有,於是出去客廳,把茶几翻了一遍,開始翻開沙發墊子。
她趴在沙發上,使勁地往沙發墊子里伸手摸東西,忽然感覺後背一陣陰風吹來,屋子裡忽然多了個人影。
西棠嚇了一大跳。
渾身一哆嗦往後一看,卻是看到趙平津扶著房門站在他的房間門口,穿了深藍色的細格子睡褲,一件灰色的羊絨衫,頭髮亂糟糟的。
趙平津一見她就沒好臉色:「怎麼,見著我跟見著鬼似的?」西棠坐起來,猛地拍胸口壓驚:「我以為你不在家。」
趙平津走到沙發里坐下來,看了她一眼:「找什麼?」聲音沙啞。
西棠說:「一副耳環,連戲要用,在劇組酒店裡怎麼也找不著了。」他微微皺皺眉:「眼睛怎麼了?」
西棠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摸了摸紅腫的眼,有點不好意思:「哦,拍戲哭的。」
趙平津點點頭,也不再說話,他伸手拿煙,想了想放棄了,轉而拿杯子,半杯水已經涼透,他皺了皺眉,也沒打算自己去倒。
西棠繼續在沙發上,看了看他,納悶地說:「你怎麼大白天在家裡睡覺?」趙平津沒好氣地答:「你管我?」
西棠問了一句:「不是說很忙么,你那個競標結束了?」
趙平津頓時抬頭,森森地看了她一眼,眼底有黑色陰霾,並沒有說話。
西棠忽然覺得有點害怕,小聲地解釋了一句:「青青跟我說,你最近在做一個……」
趙平津終於抽出煙來,面色仍然冰寒,卻飄飄然地說了一句:「丟了。」西棠愣住了好幾秒。
趙平津沉默了一會兒,緩緩地說:「我以為這單子拿下來,我順利將公司移交給李明,我也不用再一直兩頭上班了,沒想到……」
他聲音依舊平靜,但西棠知道他不是不失落的。
西棠以前就聽過高積毅他們調侃他,京創科技上市時,整個公司全部市值加起來不過幾個億,跟他在上班的單位相比,隨便一個軍需單子動輒就上百億的,京創根本就不算什麼,他偏偏就愛得跟愛自己兒子似的,西棠明白他,那是他自己一手建起來的夢想,一個男人二十多歲時最旺盛的體力和精力,他全部奉獻給了自己創立的這家公司,煎熬了多少辛苦和心血在裡面,恐怕連西棠都未必能體會,疼愛,那是自然的。
他嗓子啞得更厲害了。
西棠起身給他倒了一杯水。
西棠走近他身邊時,感覺到不正常的熱度,她直覺地伸手探他額頭,滾燙一片:「你發燒,你知不知道?」
趙平津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我又不傻,能不知道?」
西棠隔著衣服,都能感覺到他整個人燒得渾身滾燙,發燒燒成這樣兒了,還能坐得這麼四平八穩,真不是哪裡練出來的鋼鐵紀律。
怪不得大白天他在家裡睡覺。
西棠讓他喝完了水,看了他一眼,轉過身繼續倒騰沙發墊子:「穿得這麼少,襪子也不穿,你回去床上躺著去吧。」
趙平津沒理她,抬眸看了她一眼,話都沒說。西棠說:「喂,趙平津?」
趙平津說:「不想動。」
西棠走到他的跟前,拎起他的手臂:「回去床上躺著。」
趙平津腳下是虛的,被她這麼一拖起來,差點一頭朝地上栽下去,他一手扶住沙發瞪著她吼了一聲:「你想摔死我啊!」
看來這回真是熬出病來了,罵人的氣勢不減,但聲音聽起來沙啞虛弱,完全沒有一點力氣,西棠不跟他計較:「好好好,你慢點兒。」
趙平津站起來卻沒有動,他方才昏昏沉沉之中聽到客廳有響聲,勉強起床走了出來,坐在沙發上便再也不願意動,一站起來,眼前就是一陣黑。
西棠只好扶住了他的胳膊。
趙平津撐著她的胳膊,走進房間躺回床上,眼前人影綽綽的,不過這麼動了一下,眼前一陣陣地發暈,額上滲出一頭的虛汗。
西棠給他擦乾了鬢角的汗。
西棠回頭進浴室里換乾淨毛巾,看了一眼他卧房外的起居室,換下的襯衣西褲都胡亂地扔在起居室的地毯上,他一向有潔癖,自己的衣服換下來自己都會收拾好,應該是回來時人已經難受到不行了,才會這樣扔在地上。
西棠給他收拾整齊了,走進房間里問他:「今天吃過東西沒有?」趙平津躺在床上搖搖頭,面上終於顯出了一點兒難受出來。
西棠說:「我給你煮點粥,你先吃點退燒藥,實在不行晚點去醫院。」趙平津昏昏沉沉的,還記得回了一句:「我不去醫院。」
西棠給他敷上退燒巾。
熬好了粥端到了他的床邊。
他吃了幾口,皺著眉頭不肯吃了。
西棠也不勉強他,擱下了碗站在他的床頭,檢查了一遍他的藥瓶子,床頭柜上只有胃藥和止痛藥。
西棠仔細地看他的藥瓶:「最近一直胃痛?」趙平津立刻否認:「沒有。」
「痙攣過嗎?」西棠問。「沒有。」繼續嘴硬。
那就是有,大概次數還不少,西棠暗自皺眉。她不放心地問了一句:「三餐按時吃了嗎?」趙平津重新躺回床上:「太忙。」
西棠給他掖了掖被子,好讓他躺得舒服點兒,「疼了多久了?」
趙平津睜開眼睛看了她一眼,她的臉也是昏花的:「兩個多星期。」
只聽見西棠的聲音說:「工作忙起來就不吃飯,沈敏怎麼當你秘書的?」他難受地閉起了眼睛:「不怪他。」
西棠清淡淡地回了一句:「也是,誰敢惹你。」
趙平津又把眼睛睜開了:「你能不能說點好話兒?」
西棠事不關己地說:「你該回家去,家裡有醫生保姆。」
趙平津一聽她這話就不高興,手撐著床坐了起來,口氣特別沖:「我不要你管。」
西棠還是那副特別平靜的語氣:「我沒打算管你。」
趙平津陰沉著臉,忽然冷冷地說一句:「出去。」西棠愣了一下。
趙平津生氣地說:「你東西不在我家,出去。」西棠一仰起脖子:「出去就出去。」
趙平津沒好氣地答:「趕緊的。」
西棠一甩手就走,走到到房間門口,腳步停住了,她回過頭來沖著床上的趙平津笑了笑:「你別病得起不來了,要不要我給你打120.?」
趙平津氣得一張臉慘白如紙,嘴唇發青顫抖著吼了一句:「黃西棠,你滾蛋。」西棠舉起手退出他的房間去了。
她人還沒走到客廳,就已經聽到身後的卧房裡傳來聲響,趙平津踉踉蹌蹌地下了床,水杯都打翻了,人趴在衛生間里吐。
他跪在衛生間的瓷磚上,喘著氣不斷地吐,一隻手撐著地,一隻手壓著胃。雖說開了暖氣,可衛生間的地上還是很涼的。
西棠走了進去:「你忍一下行不行,你胃哪裡受得了你這樣吐?」
趙平津勉強地忍住了嘔吐,閉著嘴巴不再理她,西棠要扶起他,被他甩開了,他一隻手扶著牆壁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他今天就沒吃過東西,久不進食的胃部受到食物的刺激,劇烈地疼痛起來。
西棠看到他倒回床上,胡亂地拉過被子把自己裹緊了,被子里的人蜷縮起了身體,手死死按著胃,疼得一頭的汗,睫毛都濡濕了,卻一聲不吭。
趙平津只覺得眼前一陣一陣黑霧襲來,意識在身體里緩緩抽離,卻在下一刻被腹部的尖銳痛刺醒,他只好死死地咬著牙,忍受著一次又一次,漫無止境的反覆折磨。
他已經很久沒這麼難受過了,簡直恨不得疼到盡頭,直接昏過去就好了。西棠坐到了他的床上,終於伸過手將他抱在懷裡。
趙平津氣得一把推了推她:「走開!」
西棠拉住他的肩膀,摸到衣服下瘦削的肩胛骨,她心疼地用手指按了按,將他抱在自己的懷裡:「好了,好了,別鬧了行不行?」
趙平津頭埋在床褥里,聲音虛弱得幾乎聽不見了:「我不要你管我。」西棠將被子給他重新蓋好:「我樂意管,你別說話了。」
趙平津蒙在被子里,慘澹澹地回了一句:「我病得只剩半條命,你還氣我。」西棠心裡一陣酸楚襲來。
想低下頭親他,卻又在下一刻忍住了,已經太久太久,沒有這樣親昵地和他相處過,心中湧起一股慘然的凄楚。
西棠聲音放低了,帶了點不自覺的溫柔:「我錯了行不行?」
趙平津依稀似乎感覺到頭頂的發梢落下了一個輕輕的吻,然後身體被黃西棠柔軟卻堅定的手臂抱住了,她稍微往床上挪了挪,好讓他更舒服地靠在她的懷裡,她身體有溫暖甜膩的氣息,熟悉的水果香氣,軟軟的掌心撫摸他的臉,伸進被子里貼在他的上腹部,輕輕地替他按摩著一陣一陣痙攣刺痛的胃部。
趙平津躺在她的懷裡,只覺得頓時渾身都舒服了許多,折磨人的疼痛開始慢慢地減緩,他終於放鬆下來,慢慢睡了過去。
終於等到他沉沉地睡了下去。
西棠起身走出他的房間,拉開了窗帘看了一眼外面,天已經黑了,國貿區的璀璨燈火開始亮起。
西棠站到廚房裡小聲地打電話,她得跟劇組請明天早上的假。明天早上七點多的戲,她肯定來不及回去了。
她在廚房裡轉了一圈兒,將趙平津剩下的粥喝了,又重新給他熬了一小鍋更軟稠一點的小米粥,在家裡的客廳翻出了退燒藥,端著水回到房間,趙平津卻已經醒了,躺在被子里眼巴巴望著門口,大概是燒糊塗了,模模糊糊說了句:「你別走。」
西棠順從地答了一句:「好。」
西棠終於給他喝了一點粥,又吃了葯,重新測了一遍體溫,擦乾了身上的汗,讓他躺在床上休息。
趙平津將她拉到身邊,眷戀地靠在她的懷裡,一言不發地閉上了眼睛。他睡著了,臉上再沒有痛楚。
半夜西棠醒了過來,趙平津在她的身側,依然睡得深沉。
西棠起身檢查了一下,他的熱度降下去了,終於放下心來,她重新躺回床上,看著他熟睡的容顏。
悄悄地伸手,摸了摸他英俊的臉。如夢境一般。
西棠看著他,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睡了過去。
趙平津在天明時分醒了過來,他一向睡得不多,睡眠也淺,基本生物鐘一到就會醒過來,這段時間不眠不休了將近一個月,他終於一覺睡到了天亮。
他發現自己躺在卧室里,窗帘拉得嚴嚴實實的,卧房裡還是一片昏暗,他感覺身體很暖和,渾身上下挺舒坦的。
手臂動了一下,才發現懷裡枕著一個小小人兒,一張小臉孔,白皮膚,濃睫毛,眼瞼下有灰色眼圈。
他伸手推了推她:「喂。」小人兒一動不動。 繼續睡。
趙平津叫了一聲:「喂,黃西棠。」西棠將頭埋進被子里繼續睡。
趙平津低下頭,捉弄似的親她的臉,黃西棠直覺地躲了一下,趙平津笑了笑,覺得有趣,捧住她的臉親了親她濕潤的唇,下一刻,黃西棠在夢中忽然伸出舌頭,閉著眼舔了舔他的唇角,嘴角還露出一點點甜甜的笑容,趙平津被那笑容激得綺念晃蕩,手撐在床上,俯過身加深了那個吻。
一切忽然就失控了。
趙平津知道自己這些年,已經過了青春期時候那種欲求旺盛的年紀,他也不缺女人,本不想碰她,一來是因為知道已無法給她婚姻,二來是因為知道自己不敢碰她,黃西棠的身體是一枚巨大的印記,完整地封存著那些他們相愛的記憶,那些他們夙夜交纏的床第之歡,柔腸入骨的濃情蜜意,神魂顛倒的沉淪愛欲。
在男女情事上,雖然趙平津不願意承認,他確實算是比較晚熟的人,認識黃西棠之前,他一直都有女朋友,但處起來都沒多大意思,都很生疏,每一個都怕他,順從他,在床上屈意承歡,他們從情竇初開的年紀一直到二十多歲,趙平津一直不明白高積毅談起女人來的興緻勃勃,他覺得女性都索然無味,直到遇到了黃西棠,她新鮮,活辣,少女的身體如一顆新鮮飽滿的杏子,帶了點兒酸澀的苦味,卻常常在不經意間流露出迷人的風情萬種,他被完全的被她治住了。
也許他們是天生註定的情人。
一生中,若論起情事,她是他有過的最好的女人。他不確定自己是否有勇氣再觸碰這份記憶。
但此時此刻口腔里都是她甜杏一般的氣息,覺得身上舒服極了,又被一股燥熱折磨著,他的手掌貼在她的肩上,撫摸她的鎖骨,她的身體,緊緊地貼在他的胸口。
西棠終於清醒了,迷茫地看著他:「幹什麼呢?」
趙平津不讓她說話,一隻手捂住了她的嘴,唇已經順著她的脖子密密地吻了下去,西棠手抵住他的肩扭著腰掙扎了一下,卻瞬間撩起了他更深的慾望。
趙平津猛地一把抱起她,黃西棠摟住他的脖子尖叫一聲,卻又在下一刻笑出聲來,趙平津親密地親了親她的臉頰,兩個人換了個舒服的位置。
火山熔岩一般的熱流在兩個人交纏著身體里流淌,西棠的身體在他的手臂里,輾轉如明媚柔軟的溪流。
饜足過後,趙平津久久地停留在她的身體里。
他摸了摸她後背的右側肩膀,那裡貼著兩塊厚厚的藥膏貼布,裹住了整塊骨頭。
趙平津抱著她,手橫在她的背上,輕輕地問了一句:「手疼?」
西棠臉上是累到了極點的滿足,嘴角有點兒恍惚的輕笑:「嗯,不要緊,因為這幾天在拍京戲呢。」
趙平津卻比她清醒得多:「你當初就不該那樣氣我,說那樣的話,哪個男人受得了。」
西棠後來回想起來,也一直覺得自己年輕時候其實處事欠妥,她略帶歉疚地輕輕應了一聲:「嗯。」
趙平津反倒愣了一下,悶聲悶氣地說:「我不是要說這個,我是——」話說了一半,他忽然停住了。
他的掌心貼在她肩上的傷疤,輕輕地撫摸,一下,又一下。沉默了許久。
趙平津低低地說了一句:「我不該害你遭這罪。」
西棠安慰地吻了吻他的耳朵:「沒事兒了,我現在挺好的。」他聲音有點哽咽:「我捨不得。」
趙平津埋頭她的胸口,眷戀地不願移動。西棠抱著他,感覺像抱著一個孩子。
下午司機接西棠返回劇組。
趙平津跟西棠一塊兒走,西棠有點擔心他身體:「不再多休息一天?」
趙平津已經恢復了精神,早上新剃了鬍子,乾淨的下巴泛出些許的青色,黑色西服,白色襯衣配暗紅斜條紋領帶,俊朗眉宇之間有凜然端正的寒意,不笑的時候嘴唇的線條很冷峻,彷彿冰封河底被冰雪浸過的尖銳岩石,窗外的雪色映得他的臉色有點蒼白,但這絲毫無損他的英俊。
趙平津聽了她的話,若無其事地答:「沒事兒。」
將她送到了劇組,趙平津淡淡地說:「我再給你電話。」
西棠拎包要下車,手扶在車門上,回頭說了一句:「回家去休息幾天吧,你身體不容易養好,不要大意,當心潰瘍複發。」
趙平津點點頭,難得溫情地應了一句:「知道了。」西棠說:「我走了。」
「等會兒。」趙平津喊住了她:「親一下我。」西棠回頭,在他臉上輕輕地吻了一下。
第二天下午趙平津的司機過來了。
西棠正好在片場,接了電話走出去,把趙平津司機嚇了一跳,他匆匆忙忙地跑下車來:「黃、黃小姐……」
西棠正在拍跟宋家駟懷上第二個孩子的戲,看了看自己微隆的腹部,趕緊用力拍了拍肚子:「假的,拍戲。」
司機劉哥是個老實人,回過神來忍不住哈哈笑。
今早晨出門時,趙平津說會交代秘書讓保潔人員工作時在家裡翻一遍找她的耳環,西棠微笑著說:「可是找到了?」
劉司機撓撓頭說:「沒有。」
西棠還是有點意外,她雖然不是非常心細的人,可是平日自己的東西歸放得還是有條理的,酒店裡沒有,原本還以為一定會落在趙平津那裡了呢,估計只能是掉在片場了。
劉司機返身從車裡拎出來好幾個奢侈品牌的袋子:「黃小姐,給您的。」
西棠翻開一看,一個袋子里一個珠寶盒子,打開來一看都是珍珠耳環,小小的一粒色澤圓潤的珠子,散發著幽幽的光澤。
每一顆的款式都差不多,大小略微有差異。
西棠看了看,戴著在耳垂上入鏡,可能連她自己都分不清跟原來那副的差別。
難為趙平津,見過她戴那副耳環不會過一兩次,居然憑記憶力買遍了相同的樣式。
她心底驚動,面上卻不動聲色,抬頭望著劉司機,臉上依然是輕輕和藹的笑。劉哥一說話,呵氣起了一團白霧:「秘書早上出去買的。」
西棠想起來問:「趙先生這兩天回家住了嗎?」
劉哥老老實實地答:「回了一天,趙將在軍區,周老師去上海了。」西棠沖他擺擺手說:「你等會兒。」
她往片場的休息室跑,一會兒回去拎出了一個保溫壺:「您幫忙拿給趙先生吧。」
劉哥接了過去,笑得特別開心:「唉,好的,黃小姐,外頭冷,你趕緊進屋吧。」
西棠這幾天下了戲都直接回劇組的酒店。
印南跟導演走過走廊,馮導嗅了嗅說:「嗯,皮蛋瘦肉,香。」
印南上來敲門:「西棠,在幹嘛呢,香味兒都傳到走廊里來了啊。」西棠探出頭來,笑嘻嘻地說:「馮導,南哥,我煮粥呢。」
馮導搖搖頭說:「現在女明星的養生,真是花大功夫。」
下午六點多司機劉師傅準時來了,西棠在劇組拍戲,助理小寧給送出去的。趙平津開完會晚上在辦公室里喝粥。
李明下了班,閑逛到他的辦公室里來,沈敏在也正好在裡邊喝茶。
李明翹著腿坐在沙發上,看著趙平津在茶几旁喝粥,嘆了一聲:「唉,羨慕啊,羨慕啊。」
趙平津不理他。
李明湊上去誇張地聞了聞:「唉,舟舟,明天你能不能讓棠棠小人兒多煮一點,讓我跟小敏也沾沾光?」
李明捅了捅沈敏的胳膊肘:「小敏,你說是不是?」沈敏沒敢搭話。
趙平津頭也不抬地答:「讓你秘書給你買去。」周五的傍晚,趙平津來劇組接她。
西棠匆匆忙忙地奔出來,劇里在裡面還未收工,她今天的戲份拍完了,西棠敬業,一般如果還有時間,她會繼續留在劇組裡跟演對手戲的演員搭一下戲,但今天沒辦法,接了趙平津的電話,她得提前走,導演安排了一個文替上場。
趙平津看著她從片場跑出來,應該是剛剛收工,穿了一件牛仔褲,短款的黑色羽絨服,頭髮沒空整理,粗粗綁了一根辮子。
她永遠是那麼美。
趙平津看著她系好了安全帶,才啟動車子:「報答你煮的粥,帶你吃飯去。」西棠愣了一下,問了一句:「跟誰吃飯?」
趙平津聽這話有點耳熟:「怎麼了?」
西棠小聲問了一句:「有沒有誰我不認識的?」
趙平津終於想起來,好幾次了,說出去吃飯,她都會問一下,黃西棠以前從不扭捏,她什麼時候開始問這個了。
趙平津說:「你管有誰,你不是一向不待見我那些哥們兒,坐下去吃你的飯,誰你也不用管。」
西棠輕聲細語地說:「倪凱倫讓我別出席不可靠的飯局。」趙平津冷笑一聲:「敢情我們還不夠格跟你吃飯了來著?」西棠沒說話。
下車的時候,兩個人依舊沒有說話,趙平津停住腳步等了等她,然後拉住了她的手。
西棠感覺到自己的手被他的手掌溫暖地包裹,心臟開始撞擊胸口,撲騰地跳得很快,她有點不知所措。
趙平津卻一臉理所當然,目視前方,牽著她的手大步往裡面走。
兩個人走進酒店的包廂里,方朗佲和歐陽青青已經在裡面了,見到他們進來:「唉,舟子,西棠,來了啊。」
青青對著方朗佲擠擠眼,他們回北京來,第一次見趙平津拉著她的手。
趙平津裝作沒看見他倆擠眉弄眼的,握住她的手進來了,才鬆開坐到了沙發上,青青拉著西棠過去聊天,看了看她的臉:「熬夜多了吧,一會兒點份花膠人蔘雞湯,補補氣。」
方朗佲跟趙平津坐在沙發上喝茶。
這時陸曉江開門走了進來,靦腆的臉帶著笑意:「我沒遲到吧?」方朗佲笑著說:「你小子今天居然不是最後一個,老高還沒來。」
趙平津一看見他就沒好臉色:「你來那麼早幹嘛,你們那破銀行今天不加班?」陸曉江好脾氣地賠笑臉:「沒有沒有。」
等了半天高積毅終於進來了:「唉,對不住啊,哥們遲到了,接了個姑娘。」高積毅的身後探出一個頭,是一個年輕的姑娘,帶著笑臉:「嗨,你們好。」
高積毅領了人進來:「小陶,隨便坐。」
小姑娘一進來,人卻立刻定住了:「黃……黃老師?」西棠也怔住了一秒。
小姑娘瞬間有點激動:「我今早還跟您拍戲呢,在長慶梨園,我是戲曲學院的。」
西棠明白了,一台大戲,那麼多搭戲的演員,她肯定記不住,於是站了起來,客客氣氣地說:「你好,早上太匆忙了,不好意思,你叫什麼名字了?」
小姑娘趕緊答:「我叫陶苒苒。」
青青在一旁看得好笑,對坐在西棠身邊的趙平津說:「西棠這名氣,是越來越大了,舟舟,你快要配不上人家了。」
趙平津沒臉沒皮兒的,閑閑地應了一句:「那是,我巴不得她養我。」
陶苒苒對著西棠說:「沒想到這兒碰著您!今早上的戲我看了,演得真好!我都看哭了!我們幾個同學都說,您演戲真是入戲極了!」
西棠有點害羞,只好微笑著道謝。
趙平津見她實在難以招架熱情了,對著高積毅瞥了一眼:「還讓人吃飯了嗎?」高積毅在一旁也有些愣住了,沒想到黃西棠在小一輩眼中的評價居然這麼高了,這時回過神來:「原來大家都是朋友,吃飯吧吃飯吧。」
陶苒苒坐在高積毅旁邊,壓抑住了興奮,眼角的餘光卻在不斷地悄悄看她。西棠只好若無其事,埋頭喝湯。
陶苒苒無心吃飯,鼓起勇氣問:「黃老師,我可以跟你拍張照嗎?」西棠說:「當然,你還是叫我西棠吧。」
陶苒苒立刻說:「好的,西棠姐,現在可以嗎?」西棠只好站了起來。
陶苒苒拉了高積毅給他們拍照,小姑娘換了好幾個姿勢,等到拍完再坐下來,西棠的湯都涼了。
趙平津正跟方朗佲聊天,根本不看她,手上卻重新遞了一碗熱的湯過來。西棠繼續低頭吃飯。
陶苒苒好奇地看了他們倆一眼。
陶苒苒一邊吃飯一邊聽著大家聊天兒,突然咬著耳朵悄悄跟高積毅說了幾句話。
高積毅附在她耳邊答了。
陶苒苒笑著跟西棠說:「西棠姐,高哥說,你是舟舟哥哥女朋友?」西棠遲疑了幾秒,謹慎地搖了搖頭。
趙平津抬頭,目光森森,望了高積毅一眼。
高積毅自然收到了他的警告,不緊不慢地開口,卻說了一句不著重點的:「沒點規矩,舟舟哥哥也是你叫的?」
陶苒苒吐了吐舌頭,天真無辜的笑臉:「我不能叫嗎,對不起噢,趙哥哥,你為什麼叫舟舟?」
趙平津冷著臉沒有理會她。
西棠向著青青那邊悄悄挪了挪位置,離他十寸遠。
小姑娘轉頭問西棠:「西棠姐,你知不知道他為什麼叫舟舟?」西棠又想了一下,繼續謹慎地搖搖頭。
趙平津望了她一眼,目光幽怨。
飯局吃到一半,陶苒苒去上洗手間,趙平津忍無可忍地對著高積毅說了一句:「叫她走人。」
高積毅看了他一眼:「不過是個小姑娘,你跟她計較那麼多幹什麼?」趙平津不滿地道:「我們自己人吃飯,你拉個外人進來幹什麼?」
這話高積毅不樂意聽了,他斜斜地掃視了一眼桌面,語氣中有明顯的不屑:「怎麼了,就許你玩兒,我還不能帶個蜜兒吃飯么?再說了,這裡除了青青,誰是外人,這還說不準呢!」
席間突然一片沉默。
方朗佲暗自都倒抽了一口氣。
趙平津臉色瞬間就沉了下去,怒意壓在眉間,話語中已帶了十分的不滿:「老高,你這話什麼意思?」
青青悄悄伸手,握住了西棠的手,她的手倒是很穩的,只是有點涼。
方朗佲眼看情況不對,趕緊給高積毅使眼色:「好了,老高,別說了。」
高積毅卻沒當回事兒:「朗佲,你別沖我,你言語言語,你說我說這話是不是這個理兒?」
趙平津也不再說話,手壓在桌面上,啪地一聲擱下了筷子。方朗佲趕緊伸手拽住他:「舟舟,你冷靜點!」
陸曉江站了起來擋在了他倆中間,幫著趙平津說了一句:「高子哥,你別這麼說,太傷人心了。」
這時青青噓的一聲:「好了。」陶苒苒重新化了妝出來了。
趙平津黑著臉沒有再說話,直接起身出去抽了支煙,冷靜了半天回來了,包廂里終於恢復了寧靜,西棠在跟青青聊天,方朗佲在問陸曉江投資的事情。
趙平津站到了西棠身後,看了一眼屋裡,不見了高積毅,他說:「走了?」方朗佲說:「老高送走了。」
趙平津取過桌面碟子上的熱毛巾擦手,慢條斯理地擦,擦著擦著,突然伸手,將手上的毛巾狠狠一摜,一張厚厚的濕毛巾砰地一聲砸在桌面上,發出一聲巨響,帶翻了幾個高腳杯,紅酒潑了一桌子,杯子連著碗筷碎了,嘩啦啦地砸在桌面上。
把正在沙發上聊著天的幾個人嚇了一跳。
方朗佲掃了一眼過去,對著陸曉江笑了笑:「得,我就知道他得發一發這邪火。」
趙平津俯下身拉起西棠的手:「走,回家。」
那邊方朗佲趕緊上來拉著青青:「我們也走了,唉,曉江,你叫人來簽個單啊。」
陸曉江答了一句:「好。」
高積毅將陶苒苒送走了,正好回到包廂來,看到眾人在穿大衣:「這就散了?我還不如跟小姑娘玩兒去呢。」
高積毅將陶苒苒送走了,正好回到包廂來,看到眾人在穿大衣:「這就散了?我還不如跟小姑娘玩兒去呢。」
電梯往下走。
方朗佲忽然想起來,試圖緩和下氣氛:「唉,舟子,你車上是不是備著球杆?」趙平津臉色依然難看,但還是應了一聲:「嗯,怎麼了?」
方朗佲說:「趕緊兒的,借我,明兒青青她爺爺奶奶過來看她,老爺子就愛好打兩桿,我也不知道怎麼招待,就陪他去練練手。你知道,我不愛這玩意兒,我
的那球袋都丟車庫裡蒙了好幾層灰了。」
趙平津點了點頭:「那你一會自己拿吧。」
高積毅絲毫不在意剛才的事兒,插嘴調侃道:「老二,舟舟那桿好,美國原版的,招待親家倍有面子啊。」
一行人下到地下停車場,高積毅擺擺手自己上了車先走了,趙平津在北京自己開的那台黑色奧迪就停在旁邊,他打開車子的後備箱,拎出了球袋。
方朗佲接過:「謝了啊。」他跟青青上車走了。
趙平津直接按下遙控鍵。
西棠一直站在他們的旁邊,她定定地看著趙平津的汽車尾箱,一直看到了最深處,那裡有一個白色儲物箱,箱子是透明的,裡面塞滿了各種雜物,最上面有一個棕色的小玩具熊,被蓋子嚴實地封閉了起來,露出一張被壓扁了的臉。
車子尾箱正緩緩地下落。
西棠忽然大叫了一聲:「等一下!」她直接就往上撲過去。
「黃西棠!」趙平津嚇出了一身汗,衝過去抬手死死將尾箱往上壓住了,迅速按住了遙控器,他氣得聲音都變了:「你他媽瘋了嗎!」
西棠完全沒聽見,她已經爬進了裡面。
她個子嬌小,趙平津這車大,後面空間也大,西棠跪在裡面,拉住了那個白色盒子,著急地掰了半天,怎麼也打不開。
趙平津一言不發,靜靜地看著這一切,又仔細地瞧瞧她的神色,嘴角慢慢翹了起來,露出一抹不懷好意的淺笑。
西棠著急地問:「這是不是我的那隻小熊?」
趙平津站在車外,手抱在胸前,好整以暇:「是又怎麼樣?」西棠急切地說:「你打開來好不好?」
她使勁地掰,卻怎麼也掰不開,著急得要哭了。
趙平津走近了兩步,伸手輕輕一掀旁邊的扣子,嗒地一聲開了。
西棠翻開了蓋子,拉出那隻玩具熊,放在眼前仔細地看了半晌,然後緊緊地抱住了它。
西棠抱著它要往外鑽出來。趙平津說:「站住。」
西棠臉上還掛著重逢的喜悅,有些迷惘地望了他一眼。趙平津一張嚴肅的臉:「放回去。」
西棠緊緊地抱住了:「這是我的小熊。」
趙平津冷靜地陳述:「這破玩意兒是我的,你是從我車裡拿出來的,黃小姐。」西棠倔強地搖頭:「這是我的。」
趙平津說:「你有什麼證據?」
西棠張了張嘴,想了半天,只憋出了兩個字:「我的。」「放回去。」趙平津命令。
「我不。」死抗到底。
「你想要它?」趙平津引誘的語氣。「嗯。」拚命點頭。
「叫聲舟舟哥。」 「舟舟哥。」
「說點兒好聽的。」
「我……」西棠一時被為難住了,眼眶微紅,眼淚都要流出來了。趙平津嘆了口氣:「從小到大都是那麼笨。」
西棠跪在箱子前面,扒拉開裡面的東西,找到她大學的課本,自己寫的人物小傳,畢業大戲的道具,她的戲服,一整疊的照片,各種票根票據……裡面全是她的東西,這些東西擱在嘉園他們的那個家裡,後來是倪凱倫給她收拾的房子,她當時人根本沒法清醒,心知這輩子也不能夠再回北京城了,在麻醉上手術台前她跟倪凱倫說了一句,一切交給你處理……按照倪凱倫後來跟她交待的,屋子裡值錢的東西全部清出來賣掉了,不值錢的直接扔了,房子在房屋中介公司掛牌,一個星期後就賣掉了,她一直以為,這些東西,已經永遠的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她受到震驚,一直喃喃地說:「你怎麼保留著這些……」
趙平津站在車門,冷冷清清一張臉,白皙瘦削,冷漠無情:「你以為世上誰都像你這般狼心狗肺,出來吧,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