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畢竟不像波月樓里的那群妖孽, 你不去招惹他們,他們反倒會來招惹你。紫府君性情高潔,清心寡欲慣了, 對她的糾纏十分抵觸。她欺近,他就抬手阻隔, 要不是看他留著頭髮,她簡直以為下一刻他會雙手合什, 對她說一句「施主請自重」。
她怎麼能輕易放過他,抱怨著:「就算我是去琉璃宮做雜役的, 仙君也不能看著我摔死吧」站在雲頭, 腳下空空,沒有坐璃帶車的實質感,她確實有點怕, 也放大了這種怕。
紫府君又一次不動聲色避開了她的勾纏, 「葉姑娘不相信本君御風的能力么只要不亂動,你就摔不下去。可要是繼續擾亂我,那就兩個人一起掉下雲層, 你願意這樣」
她一副無賴相, 「我擾亂仙君了么仙君若是心如止水,何來擾亂之說。」言罷又換了個可憐的模樣, 楚楚望著他, 「我是凡人, 凡人又不會飛,總得容我抓住點什麼我要是嚇死了,仙君身上就背了條人命,恐怕對日後的修行無益。你別動,讓我抱著,你不掙我就不亂動,這樣對大家都好。」
這麼半帶威脅半帶耍橫,一番七手八腳,紫府君終於放棄了抵抗。
如同又一場戰役的勝利,他每妥協一次,就讓崖兒感受到一次勝利的喜悅。人和仙之間的抗衡,居然也能打出膠著的味道,拋卻他一身仙骨,終究還是個男人。對付這樣的人不能太矜持,看似溫和,對誰都沒有疾言厲色,其實最能拒人千里之外。反正要想從他這裡得到些什麼,你首先就得準備犧牲些什麼。
弱水門出來的殺手,哪個也不是三貞九烈的。以前她為完成任務周旋遊走,男人的味道各不相同,匆匆過客沒有留下任何痕迹。現在和他靠得近,他身上有清雋的紫檀香氣,這個味道倒不怎麼讓人討厭。
抬眼看,看見一個緊繃的下頜,即便尷尬,也許還有些薄怒,始終保持良好的修養。
她忽然發現有趣,促狹地搖了他一下,「仙君,你抱過女人嗎」
看得出他不喜歡這種話題,但還是勉強應她:「修行不近女色,我沒有抱過女人。」
崖兒哦了聲,愈發緊了手臂,「仙君現在已經有果位了吧天帝在人間建藏書樓,這是多久之前的事了琅嬛建成多少年,仙君就在位多久,還需要修行么」她幾乎是自問自答,晃著腦袋說不需要,「況且現在是我抱著你,你只管放心。有人問罪我擔著,反正我沒家沒口,要命一條。」
他聽來覺得好笑,真有人問罪,一介凡人還不如齏粉,吹口氣就挫骨揚灰了。不過照她的話頭,身世似乎很坎坷,「你家裡沒人了么雙親呢」
崖兒澀然笑了笑,「他們早不在了,我出生時應當見過我父親一面,可惜那時候太小,一點印象都沒有了。」
紫府君也有些悵然,於是掛在身上的人,似乎沒那麼讓他感覺不舒服了。
他試著安慰她:「世上的緣分都是註定的,父母和子女緣淺,所以匆匆一面,再無後話。其實看淡了也沒什麼,我和你一樣無父無母,孤苦的年月自己咬牙熬過來。現在回頭看,並不覺得哪裡不足,日子如常,習慣便好。」
可她聽樅言說過,他生於忘川,長於屍林,既然仙根是天生的,那麼他的父母必定不尋常。
「仙君的雙親,也是仙吧」
從鳳凰台駕雲回紫府不過一刻,他按下雲頭帶她落地,邊走邊道:「借個肚子臨世而已,他們在天涯海角,我在人間看守藏書,緣分盡了誰也不惦記誰,一切隨緣。」
他腳下從容,層疊的袍裾從白玉磚上逶迤曳過,翻卷如浪。崖兒跟在他身後,他負手前行,一道金邊鑲滾的袖襕覆住手腕,露出微微蜷握的五指,那手指襯著垂落的烏髮,顯得尤其清瘦修長。
她心不在焉,「至少你知道他們活著」
他連頭都沒回一下,「和死了沒什麼兩樣。」
隨性的脾氣,連安慰人的話都不惜自損三千。
崖兒一怔,堅硬的心霎時柔軟。沒來方丈洲之前,確實忌憚這位紫府君的大名,以為他遠離塵世,必定喪失了血性和人情味。可是現在看來,倒和那天面對狐後生時的胡諏不謀而合了,一個沒有架子的地仙,很好相處。
「長廊盡頭就是琉璃宮。」他偏頭道,「我住一間,剩下的隨你挑。」
所謂的琉璃宮,並不只限於一處宮闕,這樣烏泱泱的一大片都算在其內,但是沒有具體的命名。後來崖兒走過一遍才知道,每一處都用數字編了號,欠缺些美感,但是精準直接。
九重門上的世界,要比碧梅那一片更潔凈。九重門外弟子云集,充其量是帶了點仙氣的凡塵。九重門上雲海浩渺,宮室更巍峨,畫堂更高深,甚至連樹,都是無根而生的。
她掖著袖子喟然長嘆:「在這裡住久了,不是仙也成仙了。」
紫府君回眸一顧,眼裡星芒漫溢。微停留了會兒,又調轉開視線,涼聲道:「可惜很少有人耐得住寂寞,寧願少活幾年,也要到紅塵中去歷練一番。」
所以他一個人守著九重門上的琅嬛,因為深知道那些入門弟子甚至三十五位司命,到最後都可能成為過客。這麼一想,竟覺得做神仙也不容易。
「仙君沒有離開過方丈洲吧」她在身後亦步亦趨追問。
他慢慢走過長街,寬坦的路面約有兩三丈的面闊,只是兩掖沒有依傍,如同臨水的長堤,直而孤單。長街的兩側懸浮著琅玕燈,縱向連接成陣。夜明珠發出的光透過打磨得極薄的珠石燈罩,散發出看得見絲縷的、湛藍色的流光。
路過一盞略暗的燈,他止住步子伸手,那燈自發降落下來,停在他手上。揭了罩子沒處安放,順手遞給她,自己捲起袖子細細擦拭明珠。珠玉蒙塵,擦擦就亮了。果然移開袖子又見明珠大放光明,崖兒忙把燈罩扣上去,他隨意往上一拋,琅玕燈重新歸位,這琉璃宮的一切,好像從來就是這麼一成不變,有條不紊。
「離開過。」他到現在才抽空回答她,「很久以前去過孟門一帶,那時候龍門未辟,呂梁未鑿,河出孟門之上荒涼,沒什麼好玩的。」
崖兒內心驚動,他說的,好像是上古時期吧
「仙君」
他嗯了聲,轉過身來,琅玕燈下的面孔白凈剔透,脈脈一笑道:「什麼都別說了,我今年二十七。」
真的活得忘了年紀,其實也不是。主要是年紀對他來說沒有特別的意義,活得再久都是虛度光陰,所以遇見斤斤計較的人,他就不大喜歡。
崖兒經過了最初的驚訝,不再覺得有什麼稀奇
了。連樅言都是八十歲才成年,琅嬛存在了多久,根本不用去考據。
她換了個輕快的語調:「九州之外有個雲浮大陸,大陸分十六洲,我是從其中一個洲來的。仙君很久沒到人間行走,不知道外面的情況,雲浮現在很繁華,仙君要是有興緻,可以出蓬山看看。」
紫府君臉上露出迷茫之色來,「雲浮九州魚鱗冊上記載過,惡山惡水,不毛之地。」
說起魚鱗冊,崖兒心裡便一沉。這世界很大,九州四海、六合八荒,每一片土地和水域都有明確的劃分。她要的四海魚鱗圖,就是其中之一。丘段田畝、山嶽河流,每天都在發生變化,圖冊也會跟隨這些變化自行調整,可見這位府君雖然守著琅嬛,但不愛看書,記憶還停留在很多年之前。
他不去翻動,倒也好,她笑道:「早就已經不一樣了,現在的雲浮有詩歌美酒,也有快意江湖,再不是蠻荒之地了。」
紫府君點了點頭,並非對那繁華世界不感興趣,只是因為琅嬛重地,須臾不能離了他的看守。況且他們這類修行者,九州之上任意縱橫,九州之外是生州,也就是凡人所在的紅塵深處,進入之後諸多禁忌,對他來說太麻煩,情願不去。
長街盡頭是一片無邊的平台,踏過台階便直上琉璃宮。他行至廊下,回身囑咐她:「琉璃宮各處都能打掃,唯獨不能踏過那道結界。」他抬手指向琅嬛方向,「那是紫府重地,未經允許膽敢闌入,是不可饒恕的罪過,你要謹記。」
崖兒俯首道是,「青娘子也曾叮囑過我,仙君放心。」
紫府君是個不願意立太多規矩的人,難得來個姑娘願意留下打掃,他也不拿人家當雜役看,簡單曉以利害就可以了。
天色不早,熬夜不好,他說:「第六宮後有泉眼,子時之前你用,子時之後歸我,算好時辰,千萬別走錯。如果餓了,敲擊檐下的銅磬,自有司命給你送吃的來。」
崖兒才想起來,他一個人住在琉璃宮,這地方應該是不動煙火的,「仙君平時的飲食都靠司命送來么」
他邁進門檻,巨大的兩扇雕花門,在他拂袖之間緩慢對闔起來,「修行者吃不吃都行,我通常不吃,你不必管我,一切自便。」
崖兒立在那裡,看門縫越見窄小。露台上琅玕燈的亮光彷彿都匯聚起來,在他臉上照出寸余寬的一線,鼻若懸膽,唇若朱丹。
牟尼神璧,一切都是因它而起。她很好奇那東西究竟是個什麼樣子,據說她父母殞命後,這件器物就消失了,但以蘭戰今天的舉動來看,這神璧多多少少和她有關聯。
也許就在她身體里,到了孤注一擲的時候,蘭戰可能會把她一截一截剁碎,來證明他的猜測。
她探過手摸了摸她的佩刀,暫時她只能賭,賭蘭戰沒有十足的把握,不敢冒險殺她。因為她一死,這世上唯一能引出神璧下落的人就沒了。找不到牟尼神璧,別說孤山鮫宮,連龍涎嶼他都過不去。
彼此似乎都極有耐心,一番風雨一番秋,一等又是四年。
崖兒倒沒有讓蘭戰失望,她按照他多年前給她定下的目標快速成長,有時候莫名迸發出來的力量,連自己都覺得心驚。
波月閣中已經沒有能教授她武藝的老師了,她把蘭戰身邊的四大護法戰了個遍,以一對一皆可戰平。雖說四人聯手她尚且不能敵,但假以時日,想做到也不是難事。
她這些年不聲不響地精進,蘇畫都看在眼裡。武學方面的造詣還在其次,最可喜的是忽然開了竅,面對男人不再疾言厲色。必要的時候,也能功深熔琢,媚無煙火地周旋。
一個女人,有頂尖的手段、執著的心性、清嘉的唱念,這些融合起來,早已無懈可擊,連蘭戰看她的眼神都日顯痴迷。一顰一笑可以千嬌百媚,但她不風塵,且永遠保持春陽般瀲灧的天真。雨天坐在烏桕樹下陪她制扇,潔白的皓腕隨風引絡,攪雨成絲,誰能想到這樣的一雙手,早就飲夠了人血。
春雨織成的絲緞名叫冰紈,冰紈制扇,夏天能驅散暑氣,這是機緣巧合下,崖兒跟一個方外人學來的。蘇畫的扇架子奢美,兩人合作,制出來的扇子可謂一絕。
「蒼靈墟的魚夫人想要一把,託人傳話,願意拿雲芝車來換,我還沒答應。」她笑道,低頭續上斷裂的絲線,蔥綠色的繚綾映襯纖長的脖頸,人像蘭花一樣乾淨純粹。一面說,一面轉頭問她,「師父上次說想換一輛車,雲芝車如何」
所謂的雲芝車,當然不是真拿雲芝做車。雲芝是一種意向,煙雲繚繞迴旋,人在霧中端坐,那是蒼靈墟上半人半仙才用得上的好東西。
蘇畫倒不以為意,只是問崖兒:「你喜歡現在的生活嗎」
崖兒笑容更盛,眼睛裡風煙俱靜。她說:「喜歡啊,等我完成我想做的事,我會更加熱愛這片紅塵。其實波月閣里,很多人的命運多舛,受的罪越大,越該好好享受世間的繁華。我是個大俗人,所有榮華富貴我都愛,所有能叫人快活的東西我都喜歡。人活著不能自苦,師父當初不就是這麼教我的么。」
蘇畫聽後慢慢微笑,「可我現在好像沒有什麼能夠繼續教你的了。」
她沉默下來,東方晨光熹微,蟹殼青逐漸散去,她呵了聲,「天亮了。」
後來她找到蘭戰,直白地告訴他:「我不想留在弱水門了,那個地方不適合我。」
蘭戰似乎早料到會有這一天,平靜地問她:「依你的意思呢」
她說:「我想進生死門,如果閣主恩準的話,願伴隨閣主左右,為閣主效犬馬之勞。」
蘭戰眯覷起了眼,「你不怕我要你服侍嗎」
她臉上露出迷離的笑來,「閣主在崖兒心裡,就像父親一樣。」
說起她父親,如同按在了機簧上,蘭戰自然提不起興趣來。不過她既然有意留在總門,倒也不是不可以。牟尼神璧下落不明,已經二十年了,沒有人的熱情經得起二十年的消耗。這時候似乎正合適,江湖上的人都淡忘了,他養兵千日,終不能無止盡地等下去。但這樣一個尤物,就此砸碎了未免暴殄天物。作為男人,總會有些別樣的心思,她越是欲拒還迎,便越能勾得人火起。
他答應了,「護法之中給你添個席位,但位置越高,責任便越重大,你可能勝任」
她說能,「屬下為閣主肝腦塗地。」
接下來的任務,確實比之前要棘手得多。她奉命刺殺白狄大將,那是個從獸演化而來的族群,習慣出入傾巢,且戰鬥力驚人。她在軍中潛伏了七天,終於等到白狄大將出營,帶了一支較小的隊伍,大約十七八個人。等他們離營五里,那兒恰好是一片三面環山的平原,天色絕佳,地形絕佳,就到了她大開殺戒的時候了。